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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

2024-04-10 07:16米可
啄木鳥 2024年4期
關鍵詞:學生

米可

顯然,火葬場有一種強大氣場,身處其中的人,當然是活人,不能咧嘴大笑,不能高談闊論……死亡和死者,都需要得到應有的尊重。與此同時,一個小男孩兒站在入口處,癡癡地盯著地上的雪糕,一條花狗一會兒齜牙,一會兒伸舌頭將雪糕舔得面目全非。

盛夏的炙烤,其中有多少世間的喧鬧;碧藍的晴空,草紙燃燒后的灰絮,洋洋灑灑地恣意飄舞,伸手去抓,卻魂飛魄散。通過松開的指縫兒,可以窺見靈堂中的父親,杵在人群上首,垂著頭,佝僂著腰,像一名正在接受審判的戰犯。繼母的兒女們,我的那些異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刻意與父親保持距離。他們組成了一個森嚴的陪審團,強忍著各自的悲喜好惡,聆聽主持人宣讀千篇一律的悼詞。

父親的遺世獨立,使我想起親媽對我的征召任務。我把煙頭擰滅在疤痕累累的苦楝樹上,整理好衣裝,走進靈堂,默默站在了父親身邊。

悼詞宣讀完畢,繼母生前的舞友麻友排成一字長龍,繞靈一周瞻仰遺容,再轉到家屬面前勸其節哀,一套流水作業,看得出經驗豐富。父親始終向前伸著手,像是乞求大伙兒的慈悲;而我則將手背在后面,禮貌點頭。大爺大媽們的眼神中有困惑,更有好奇,但終究互相推搡著,放過了我們這對父子。

終于,輪到父親做最后的告別。我攙起他的胳膊,他也順勢倚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知父親此刻的悲傷無力,有多少是源于內心,又有多少是逢場作戲。我想起親媽多次向我灌輸:這些年啊,你爸可是被他現在的老婆給治趴下了。說完這些,親媽還會發出一聲勝利者的感嘆,仿佛贏得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片刻的出神后,我的目光掃過繼母的臉龐。在百合花的映襯下,她的面孔有一種淡去的冷漠,如同夜空中那些快被湮滅的遠古星辰。也正是這一瞥,我才意識到自己并非一名看客。

結束告別儀式,死亡的氣場開始削弱。眾人陸續離開靈堂,一邊走向停車場的大巴,一邊互相說起話來。我與父親,還有異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們,則在主持人的指引下,完成后續流程:骨灰入盒,花圈燒盡,再到飯店招待來吊唁的賓客……以上流程,并非不可詳述,只是大家大多有過參加葬禮的經驗,那些庸常的細節與瑣碎,終究會被幸存者們拋之腦后。

午餐已經開席,父親卻沒動筷子。

手機響了,親媽發來短信:“你爸還好吧?”

“到外面透透氣吧?!蔽蚁蚋赣H提出建議。

“沒想到你會來?!憋埖觊T外,父親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說。

“我媽讓我來的?!?/p>

“啊,這樣啊?!?/p>

“咱們也好幾年沒見了?!蔽艺f。

“是啊?!?/p>

沉默片刻,父親突然問:“不是來分家產的吧?”

我發覺父親眼角的皺紋中藏有一絲笑意,便將頭歪向飯廳內異父異母的兄弟姊妹:“他們可是把我當成了敵人?!?/p>

“也包括我這個后爸?!?/p>

我聳聳肩:“以后什么打算?”

父親搖搖頭:“她走得太快了,才剛六十六歲?!?/p>

我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你的退休金夠去一家不錯的養老院了?!?/p>

父親笑笑:“是啊,他們巴不得我走得遠遠的?!?/p>

我唔了一聲,瞥見飯店隔壁一家旅行社的玻璃門上,糊滿了旅游熱門目的地的宣傳海報,我有點兒走神,嘴巴一滑道:“出去散散心吧?!?/p>

父親的回答也很心不在焉:“和你?”

我一愣,沒有正面回應:“我已經向學院請了三天假?!?/p>

父親瞇起眼,瞅了會兒海報上的內容,有些歉意地說:“你小的時候,我也沒好好陪你出去玩過?!?/p>

“別!”我在心里這么說。

“去哪兒呢?”父親眼皮瞇得更緊了,他大概是認真了。

“去看海吧?!?/p>

“大海,嗯,大海很好?!?/p>

我和父親目光對視,像兩個分贓的小偷,確認對方有幾分靠譜。沉默片刻,我倆走進旅行社。又過去兩個小時,我倆加入一個散客團,登上了去往四百公里外一座海濱城市的大巴車。正如他們希望的,巴不得我們走得遠遠的才好。

對于旅游,我有一種圓周運動的看法。雖然高速路標、景區指示牌都會給人一種奔赴向前的錯覺,但兜兜轉轉,還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就像魚缸里那些游來游去的金魚。

至于這場倉促成行的旅游,是否是對現實生活的短暫逃離,又或者是對死亡的致敬升華,我也想看清其中的意義。但正如失去情節的小說很容易讓人迷失,我也不可能拋開旅游見聞而純講個人感悟。既然線性的時間是最方便的敘事脈絡,那么就讓我當一名不太稱職的導游,帶大家跟隨我與父親的腳步,來看一看這座海濱城市吧。

晚上七點,旅游大巴抵達酒店。四十分鐘后,我與父親,以及一對母女圍坐在一家海鮮大排檔桌前,看著各自杯中的啤酒花一點點破碎。我們與這對母女在車上相識,女人三十歲出頭,和我年齡相當,女孩兒五六歲,和我兒子亦大概同歲。我們四人坐在車子同排過道的兩側。路上,女人應是臨時有工作,手指在平板電腦上飛舞。她的女兒則不斷地打斷她,問這問那。我父親本在閉目養神,卻不知哪根神經受了觸動,開始與小女孩兒互動起來,這也讓女人得以專注工作。

入住酒店后,我們四人又在酒店附近的小吃街上偶遇。父親的邀請很自然,女人接受邀請時也落落大方,于是便有了臨時湊成的這一桌。孩子既是這場聚會的主角,又以她的童真提供了大量話題笑料,父親繼續忠實地承擔了捧哏的角色,似乎還有過度討好之嫌。我與年輕的媽媽則是不用買票的觀眾,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畢竟這種含飴弄孫的畫面已是司空見慣。有時,我們會彼此看一眼對方,微微一笑,確認那種同齡人才有的默契。

或許是我想多了吧。

女人個子不高,但皮膚很白,五官凹凸有致,且毫無違和感,即便已承擔了生養之苦,但歲月顯然對她并未有多少虧欠。女人套著一件黑色連衣裙,棉質的布料上繡著蝴蝶墨綠色的翅膀。這些翅膀有時棲息原地,有時在酒杯舉起時淺淺飛舞。風吹動了劉海,她的靈魂在黑暗的森林里亮起螢螢微光。

我喜歡她的笑,那是旅途疲憊與防備解除后的自然流露,有一點點嘲諷,也有一點點溫情,仿佛無聲宣告:若你不負我,我必真心以待。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一個女人,一個被上帝眷顧,又遭命運盤剝的女人。

在啤酒花不斷升起,又不斷碎裂間,我與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我們的話題有甘苦,亦有笑淚,有時還摻雜了兩性的冷幽默……正如微醺,適可而止,我們都小心保持著距離,但這距離中暗含了某個磁場,驅使我們這兩顆微不足道的粒子開始演繹量子糾纏。

當我們起身離席,返回酒店途中,話題開始向彼此試探。磁場愈發強大,距離越來越短,酒精開始攻腦,我竟發覺自己亦在黑暗森林中發起光來。星星之火,即將燎原,我的靈魂開始發熱,我想要與對方融為一體,融成一團火……

但我已不是毛頭小伙,我明白實力與技術同樣重要,什么倒退前進啊,什么丟車保帥啊,那都是歲月賦予中年人的錦囊妙計。于是,量子糾纏的過程被刻意延長,即時的滿足被無限延后,只為了更大的滿足。終于在這趟旅行即將結束的夜晚,攻守游戲到達了頂峰,我攻上了她的山頭,她也拔下了我的紅旗……

黑暗的房間,海風正通過窗欄汩汩吹進。我有些冷,將被子掖緊在身下。血液里的酒精漸漸稀釋,腦袋里的野火化為一團烏有。是的,一切只是我的妄想。當然,我并非沒有將妄想變成現實的可能,但我明白,除非原地爆炸上西天,所有獨一無二的戀情,都有走入流俗的那一刻,所有山盟海誓的宣告,都會變成心不在焉的敷衍。

嗨,一切暫且想想罷了!

父親的鼾聲一陣接一陣,和撞擊防波堤的海浪一道,碎成了沫兒,溽濕了整個夜晚。我睡不著,便翻出手機,開始檢查微信、短信和郵箱里的留言。郵箱內有一封傍晚抵達的郵件,沒有主題,只有一張圖片:辦公室內,一個背著書包的年輕女子從身后摟過一個中年男人的脖子,將她的吻留在男人的側臉上。

男人是我,女孩兒是我班上的大三學生,地點是我的教師辦公室,時間是2023年6月21日20點57分。并非我的記性好,只是因為圖片右上側顯示著時間。毫無疑問,這是來自屏幕另一端的截圖。彼時彼刻,女學生闖進了我的辦公室。她一定是沒有注意到我正在上網課,便做出了如此冒失的舉動。

三天后,有人給我的郵箱發信件,說他(或她)掌握了我的不雅行為。第一時間,我便想到了那個吻。我在一堂課后向女學生求證,女學生說她也收到了同樣的郵件。女學生有些慌,她問我怎么辦。我有點兒走神,有點兒憤怒。我不認為那是一個不雅行為。即便不雅,我也只是行為的對象,一個跑龍套的。

女學生又一次問我怎么辦。我想起那是一個面向社會大眾的文學系列通識課,當晚主題是關于智利作家波拉尼奧《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審美評析。收看這堂課程的,都是在某網絡平臺的付費會員。顯然,發郵件的人一定對我與女學生都很熟悉。

女學生開始扯我的袖子,我像即將上鉤的魚兒立刻跳開。這可是在學校啊,怎么還那么冒失呢?女學生幾乎要哭出來,我只得告訴她:保持冷靜,不要慌!

是啊,有什么可慌的呢?賭桌上即將輸個精光的可是我這個倒霉蛋啊。事實上,我對這件事產生了偵探般的好奇,好奇幕后的勒索者究竟是誰??晌矣直仨毐3肿銐虻睦潇o與耐心,不能自己亂了方寸,如此才能等來對方再一次出招。是啊,哪有勒索者不開價碼的呢?

我收回心思,把照片放大,再放大,終于看清了屏幕右上角一系列頭像邊上的那個數字,13。這意味著截圖那一刻,收看網課的只有13名網友。其中哪一個才是猶大呢?時間倒退,飛沫兒變回了海浪,一陣又一陣在我的腦袋里轟鳴。我的心怦怦跳著,獵人和獵物的身份開始調轉。

當然,置身事外的你們,肯定還在思索另一個問題:那個女學生和我是什么關系?

我要說我和她沒有那種關系,你們信嗎?

旅行的首站是一處迷宮般的碉堡群,十幾門大炮沿著懸崖錯落擺放,從花崗巖掏空的地堡里探出冰冷的炮口,隨時準備打擊從海上進犯的敵人。

海上沒有敵人,只有大霧,排山倒海般地向陸地蔓延,能見度僅有十來米,游客們都縮著腦袋,大概不想被這海霧吸走了魂魄。導游小姐晃著綠色小旗,一邊介紹碉堡群的歷史,一邊提醒大家跟上隊伍。我看到父親抱著礦泉水瓶,亦步亦趨地跟在導游身后,不時還插話問些什么。我拖沓著腳步,慢慢掉了隊,拐過一個岬角后,逼仄的戰壕內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停下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只嗅到了銅鐵與歷史的腐銹。不,這不是大海的味道,我暗忖。眼見四周無人,我的胳膊一撐,跳出戰壕外,站到了一處暗堡的頂部,和炮口一樣面朝大海。

我看不到海,但天地轟隆,那應是大海從沉睡中醒來。我再次深吸一口氣,咸腥的海風瞬間淹沒肺部。我像一名溺水者連聲咳嗽,以為會咳出血,卻只咳了一手痰。我有些失望,再次眺望大海的方向,希望能從彌漫的大霧里挑出幾朵小浪花來。此刻,血紅色的朝陽成為畫布上唯一的存在,雖寡不敵眾,卻仍努力驅散漫天的海霧。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這輪朝陽所吸引,眼見它越來越高,越來越明亮,即將讓大海顯露出它的真容,我的心也跟著激動起來。

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了鈴聲,是女學生打來的電話。一出宏大劇目突然黑屏斷電,我有些倒胃口?;蛟S手機那端也有了感應,只響了兩聲便自動掛斷。接著又連著進來兩條微信:“醒了嗎?收到照片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憤怒,就有人沖我吼道:“你,就是你,誰讓你上去的,給我下來!”一個穿著保安服的中年男人對我吼道。我最后瞥了眼依然籠罩在一片薄霧中的海面,暗想只差個兩三分鐘便可看一看大海了。我嘆口氣,跳回到戰壕內。小綠旗兜了一圈又回到我的身邊,父親感慨道:“這石頭,可比給你姨買的那塊墓碑厚實多了?!?/p>

下午的行程是參觀海洋館。戰壕變成了走道,巖壁變成了玻璃幕墻,不變的還是那種被包圍的感覺(也許只有我是如此感覺)。觸角般的通道盡頭,是一個形似倒扣玻璃碗的中央展廳,游客們身處其中,不管仰著脖子,還是將額頭貼在玻璃上,都能看到應接不暇的魚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如虎鯨那樣游弋的巨物,所到之處,閃著鱗光的魚群紛紛閃避,分成幾個小的團伙,不一會兒又重新合并,形成新的一群。

魚群人群,時聚時散。我恍若時間表盤上的一條小魚,看似向前行進,實則兜兜轉轉,周而復始。正如我們的宇宙,熵增熵減,原點出發,原地遞歸。我有些難過,為這些大魚小蝦們難過,也為身處玻璃碗里的游客們難過。但海洋館可不是供人難過的地方。此刻,海洋劇場西側的四扇大門打開,上一波觀眾們如潮水般散去,我與其他上百名觀眾又如潮水般從東側四扇大門涌進。父親牽著小女孩兒的手,一老一少,被導引員優待到了前排座位,看似像一對相親相愛的爺孫。我像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遠遠地坐在后排,凝望父親的背影。

父親從沒幫我帶過孩子,就連我的幼年和童年,他也幾乎全程袖手旁觀。缺什么補什么嘛!或許他答應和我一起出游,從某種意義上也是補償我缺失的父愛。但他可是剛剛死了老婆的人吶!他是如何斂起喪妻之痛,去愛那些他實則不那么親近的人呢?我有些不可思議。

觀看完海豚表演,海洋公園的參觀也就此結束?;鼐频甑拇蟀蛙嚿?,父親看向車窗玻璃,用不太確定的口吻問:“那邊是大海吧?”順著父親的視線,我看到了遠處白晃晃的一片,像是由無數光潔鏡面組成的遼闊平原。那是天空,還是大海,抑或海天交接的地方?我也不很確定。當我準備打開手機地圖查證時,父親突然說:“等我死了,就把骨灰撒到海里吧?!?/p>

我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父親閉上眼睛,幽幽地說:“據說養老院也能代辦撒骨灰,只要錢給齊了就行?!?/p>

父親打起了盹,我卻有些心緒難平。雖然和父親接觸不多,但我明白他并非表現出的那般灑脫。至于剛才兩句獨白,也是他討好型人格的側面反映。一些小小的試探,小小的反抗,當遇到強硬態度時,便主動收縮,而不會撞個頭破血流。

正是這種人格特點(也可以說是人格缺陷),讓父親歷經了兩段失敗的婚姻。二十多年前,父親雖和繼母搞出了婚外情,卻并非真想和我媽離婚。不承想,繼母對父親卻愛個死去活來。眼見父親不肯做出最終決斷,繼母便果斷與原配離婚,又主動找上了我的家門。當繼母演完苦情戲,她的原配男人又帶著家伙要來演全武行。這一鬧,街坊鄰居就全知道了父親的花邊緋聞。

那是一段黑暗的,但短暫的日子。說黑暗,是因為我雖然身處漩渦當中,但由于父母的刻意回避,很多緋聞我還得從嚼舌頭的鄰居那里聽說,八卦的消息也不知真假。說短暫,那是因為母親同樣果斷切割,僅用了三天時間,便將父親本人和他的個人物品掃地出門。

不管怎樣,一對凈身出戶的男女很快組建了新的家庭。母親沒有再嫁,專心供我讀書。至于那個被戴了綠帽的男人,不好意思,我連他叫什么都說不出來。

生活啊,就像從火車站向外發散的軌道,不斷交匯,又不斷分叉,通向了不同的站臺。說回父親,再婚后,繼母不知是要宣告自己的勝利,又或是謹防心思活泛的父親再次脫離軌道,展現出非同一般的妻管嚴。我有時覺得,父親大概沒聽說過宇宙大爆炸的理念,才會從一個婚姻牢籠鉆進另一個婚姻牢籠。而昨日送別繼母,則是他出獄的第一天。

新的生活,大概還要適應。

晚上回酒店后,我帶父親吃了刺身日料,還點了一瓶價格不菲的霞多麗干紅。父親自斟自飲一滿杯后,還想再倒酒。我搶過酒瓶,說明晚再喝也不遲。父親的臉有些漲紅,嘴巴微微張著,等了半天,才嗚噥道:“再坐一會兒吧?!?/p>

或許他想和我說些什么,正好,我也有事情向他請教??梢粫r間,我們又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頭。坦白說,我對父親沒有那么多的愛,但也沒那么多的恨。父親之于我,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負面典型,警醒傳承基因的我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墒?,或許真是應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這句老話,我居然也站在了和父親當年相似的懸崖邊上。

唉,那個不合時宜的,愚蠢透頂的吻啊。

我已經說過,我和那個女孩兒真的沒有你們想象的那種關系。我與她頂多是在網上聊天時摩擦出了一點兒曖昧,點燃了她不切實際的妄想,但我真的沒想過要和她組建家庭??蛇@個愚蠢的吻,卻將我的老婆孩子,將我的教職工作全部送上了賭桌。我也并非不可以把這些全部輸光,只是覺得有些悲嘆,想著人到中年,卻也即將淪落到父親一樣的命運。

該死的,那個猶大究竟是誰?為什么他還不提勒索的條件?為什么網絡平臺還沒有向我提供購買網課的學員數據?

“你今年是本命年吧,三十六歲?”

我將念頭從自己的那堆破事里抽回,看向父親,隨即意識到他已經找到了和我深入聊天的話頭。

“送你一個禮物?!备赣H說著,從背包的夾層里拿出一個黑色的布口袋,又從布口袋里掏出了一個不規則的黑色晶體放在大理石的桌面上。

我瞅著這塊黑色平滑的晶體,一時間兩只眼睛對不上焦。

“這是我最后一次下井時,從工作面帶上來的?!?/p>

“是一塊兒煤?”

“一塊兒很不錯的無煙煤?!?/p>

我原以為父親是要向我懺悔,甚至是請求我對他的原諒,但送煤的行為確實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將煤塊攥在手心,先是感到一陣冰涼,不一會兒,這塊煤就在掌心發起熱來,一股熱流汩汩地流入我的心底。

“你小的時候,我就想送你來著……”

“很漂亮,謝謝?!蔽掖驍喔赣H,將煤塊揣進了衣兜。

看到我態度冷淡,父親和往常一樣縮回腦袋,起身時將紅酒揣進懷里:“路上喝吧?!?h3>四

第三天的行程:上午爬山。山的海拔只有二百多米,山路沿途被改造成特色風情街,游客們只能沿著狹窄的石板路前進,抵達形似烏紗帽的山頂后,再從另一側山路蜿蜒下山,整個過程就像是經歷了一場騙局——雖然全程我并沒有花一分錢。

下午游覽民俗體驗館——另一場騙局。在一個占地面積超大的工棚中,無數貨架組成了一道森嚴的迷宮,一旦走入其中,便沒有退路,只能走完全程,幾乎不可避免地留下些票子,才能從中掙脫,回到與進口一道貨架之隔的出口。

我以為父親會對那些不太衛生的食品、沒聽說過的保健品,以及模型塑造的“手工藝品”感興趣,可當我最終從迷宮中擠出,發現父親正坐在出口外的椅子上,雙目失神,盡顯疲態。我的心里有些難過,走到他的身前,他抬起頭,臉上浮起笑容。

“像是逛菜市場?!备赣H說。

“是啊?!?/p>

“出來兩天了,還沒看到大海?!?/p>

“說是這里結束了,就帶我們去沙灘?!?/p>

“你下海游泳嗎?”

“我沒帶泳褲?!?/p>

“回頭我給你買一條?!?/p>

我轉頭看向父親,看了很久,看得他低下了腦袋。我摟過他的肩膀說:“行,你給我買一條?!?/p>

傍晚時分,疲憊的旅行團終于看到了大海。只是,略有些空寂的海灘鑲了一道漫長的綠邊。走近才看得清楚,那些綠邊是由密密生長的滸苔組成,給人一種窒息和污穢的感覺。父親和我自然失望至極,打消下海游泳的念頭。

導游給了大家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有人留在沙灘上,還有人,包括我和父親,自掏腰包,乘坐一艘游艇到海面上兜了一圈——又是從原點回到原點。

為了打發在游艇碼頭排隊的無聊時間,我刷起了朋友圈,看到女學生剛發布了一張穿著婚紗照的動態,配圖文字則是一個愛心+我名字的首字母。我的腦袋先是一悶,隨即又冷靜下來。以我對女學生的了解,她常常有一種“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的調調。我很懷疑她的這條微信只是我一個人可見。我本想聯系女學生的班長,讓他提供微信朋友圈的截圖來驗證我的猜想,但這樣做又太過唐突。正猶豫時,女學生竟然將婚紗照私信發給了我。

我有些羞惱,給她回了一個問號。

以下便是我在等待、登船以及出海期間,我與女學生之間的微信聊天記錄。

女學生:你知道嗎?

我:知道什么?

女學生:我愛你。

我:……

女學生:我覺得被人發現咱倆的關系是一件好事,我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了。

我:我覺得你是誤會我了。

女學生:你是舍不得你的妻子和孩子?

我: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女學生:你是怕丟了工作?

我:……

女學生:我可以聲明是我追的你,這樣你就可以既當老師,又娶我當老婆。

我:我不愛你。

我:我對你沒有感覺。

我:我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沒有對你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我們的聊天也只是在一定的限度內。

我:你需要冷靜冷靜。

女學生:……

我:你也誤會了自己的感情。

女學生:你不怕那張照片被泄露出去?

我:怕,但這并不解決問題。

我:真輪到我倒霉了,我也只能躺平擺爛。

隨著游艇離海岸線越來越遠,手機的信號逐漸消失,最后這條“躺平擺爛”的信息始終沒有發出去。我嘆口氣,將手機揣進了口袋,看到父親正一臉憂慮地看著我,沒準他剛剛瞥見了我與女學生的聊天記錄。

我聳聳肩:“和老婆吵架了?!?/p>

父親點點頭:“對你老婆好一點兒?!?/p>

父親話音剛落,就聽到游艇的甲板上一陣驚呼,說是有一群海豚正在船右舷的海面躍動。我正靠在右舷的欄桿上,眼見著乘客們向我涌來,我伸手想保護自己,兩手從口袋抽出的瞬間,隱約覺得一個黑乎乎的物件順帶從口袋里飛出,還沒看清是什么,就被船舷的浪花所淹沒。

我一驚,下意識摸自己的口袋,手機還在,那么掉到海里的物件是什么?我想了想,大概是父親送我的那塊煤炭。我瞅了父親一眼,看到他也將腦袋探出欄桿外,尋找海豚的蹤跡。我先是在心底暗暗吁了一口氣,繼而下意識地打開手機,發現那條“躺平擺爛”的信息仍是待發送的狀態。我的心情又跟著惡劣起來。

游艇劃了道弧線,向著大陸進發,當碼頭隱約可見時,手機活了過來,響起接連不斷的信息提示音,雖然厭惡,但我還是忍不住點亮屏幕,意外發現一封來自網絡平臺的郵件。我的心又跟著激動起來。但現在并非追查勒索者的好時候,我需要一個冷靜的環境。

游艇靠岸,導游將船上與海灘上的游客收攏完畢,然后帶領大家步行前往當晚入住的海濱酒店。辦理完入住手續后,導游再次強調次日大巴返程時間,然后宣告了她的地接任務圓滿結束。

入夜,有人在海灘上點燃了一堆篝火,熊熊的火焰吸引了房間內的游客,父親先是在窗臺眺望,然后提議和我一起參加篝火晚會。我先是拒絕,然后又鼓勵他不要放棄結識單身老阿姨的機會。

等到父親離開房間,我打開平臺發給我的那封電子郵件?;蛟S是出于保護公民個人隱私的目的,對方只列出了收看網課的十三名會員的網名和頭像,但這就夠了。因為其中的一名女網友用的是她的真實頭像,而這名女網友正是女學生同寢室的同學,她最好的閨蜜。

我先是一陣困惑,然后明白了其中的套路。這是一個既老實又膽小的勒索者,若不是有人幕后指使,她完全沒有必要花錢上我的網課,還截圖要挾我。我立即撥通了勒索者的電話,電話響了兩聲,便被對方掛斷。我有些憤怒,繼續撥打她的電話。連續撥了三遍后,勒索者接通了電話,我還沒來得及質問,便聽到她的坦白與懺悔:一切都是女學生自導自演,目的就是迫使我與她結婚。

對于這樣的結果,我先是感到荒誕,感慨現在的女孩兒被二流言情劇與文藝片毒害不淺;繼而又感到慶幸,好在自己足夠冷靜,才沒有翻車掉進坑里。我打開與女學生的微信聊天,想要把我的調查結果告知于她,希望她不要再做出如此愚蠢的行為。但當我剛調出她的電話號碼,一絲失望與幻滅便悄然而生,就像是一出劇目還沒進入高潮,就被草草閹割;就像是拆彈專家大費一番周章,卻發現盒子里裝的是一泡糞便;就像是未知的廣闊圖景即將為我打開,卻被告知這些圖景只是打印的3D壁畫,是不可能轉變為現實的存在。

我關上手機,來到房間窗臺,看到歡快的人們圍在篝火前唱啊跳啊。我瞇縫眼睛,試圖認出其中哪一個是我的父親,但火焰太過明亮,把每一個人變成了晃動的鬼影。我想喝酒,打開父親的旅行包,翻出他早上塞進包里的那瓶霞多麗,卻見紅酒已不知何時見了底。他媽的!

我像一頭困獸,不知如何發泄我的失落與憤怒。房門打開,父親拎著一瓶白酒和兩個紙杯進來。他說:“最后一晚上了,喝點兒酒吧?!?/p>

我點了點頭。

一瓶白酒,兩人均分,半斤八兩,不相上下。整個過程,兩人席地而坐,只有倒酒、喝酒,再倒酒,其間沒有一句對談。最后二兩酒,父親是一口悶盡的。他似乎想用這種方式將自己灌醉,但顯然父親也只是有點兒暈,那些一路上他始終想對我傾訴的,不管是解釋,還是懺悔,抑或是乞求,林林總總的,顯然還受到理智的牽絆,沒有被酒精裹挾。

果然,父親起身,說是要再去弄瓶酒來。

我拽住父親的胳膊,決定拋磚引玉。

“爸,”我頓了頓,“我想離婚?!?/p>

父親一怔:“為什么?”

我搖了搖頭。

“外面有人了?”父親問。

我苦笑,拍了拍父親的肩膀:“爸,我不怪你,從來沒有怪過,真的?!?/p>

父親的臉漲得通紅。

“我不會離婚的,我只是想改變一下生活?!蔽翌D了頓,“再說了,活來活去都是一個熊樣?!?/p>

“不,還是要活得幸福點兒?!?/p>

酒勁兒總是后知后覺,半小時后,父親斷片了,他倒在床上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要和你媽媽復婚,我們一家三口……”

午夜,海風灌滿了房間,我睡不著,便披上一件夾克,拖著滾燙的身體走出房間,走到海灘,坐在那團已經熄滅的篝火旁。

海浪在看不見的黑暗中低聲澎湃,太陽穴在腦袋的兩側鼓鼓跳著。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么,只是孤零零地坐著。天高海闊,我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就在我即將被催眠,昏昏欲睡時,遠處的天空被瞬間點亮,我抬起頭,看到一道火紅的流星劃過天際,接著一聲爆震,流星便成了一個滾滾火球,向海面砸去。

我不禁站起身,雙手下意識地揣進夾克口袋,竟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我掏出這個物體,那正是父親送我的那塊煤炭晶體,溫熱的,微微發光,像是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責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子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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