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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的藍鯥

2024-04-10 07:50黎明輝
啄木鳥 2024年4期
關鍵詞:小河

黎明輝

一、你往哪里去

陳管教送我出大鐵門的那一瞬,黑漆的監獄鐵門并沒有響。

他手扶住門框,沒有立刻將鐵門關上,咧嘴微笑望著我,黑眸在閃光,看得出來不是不舍,而是替我高興。他還真不是客走立刻關門的那種人。

陳管教問,你到哪里去?還是昨晚叫我到值班室,和我最后一次交談時問的那句話。

我說,先回家看看,順便把離婚協議簽了。

小鐵門終于輕聲關上了,未發出沉重的震響,沒有給出獄的人最后留下一次心驚肉跳的印象。

我轉過身來,立定在監獄的大鐵門下。那天的陽光很好,天空藍得沒有一絲白云,跟被疾風暴雨洗盡一般。人在牢里,很難見到天空如此的凈藍。我的身影投射在身旁的地面上,下午的陽光將它拉得長長的,頭小身大變了形。

烈日灼面,驀然間有一瞬的眩暈。

我緊攥了一下拳頭,提醒自己,我出獄了!我刑滿了!我該喜極而泣。

隨之眼淚從眼眶里噴涌而出,如雨傾盆般湮沒了視線。監獄大門外那塊大平壩上沒有一個人,兩旁泊滿的轎車立刻變得模糊不清。

似乎有人在前方的不遠處呼喊我。魏隊!魏隊!蒙眬的視線里那人向我飛奔而來。

我擦了擦眼淚,看清來人是小甄,甄為,當年分到我隊里的警校畢業大學生。

是你!小甄,你怎么知道我出來?

小甄沖上來抱住我激動地說,聽人說的,我來晚了些,路上堵車。走,快上車!

一輛別克轎車吱的一聲,急剎到眼前。

年輕人的擁抱好熱烈,我看到他眼里也閃出了淚花。

讓你們吃苦了。聽說我們刑警二隊也散了,你被發配到偏遠農村派出所了?

魏隊,比起你遭罪坐牢,我這算個什么?

我擦干淚,甄為的淚卻流得更多,好像今天出獄的是他。這幾年我在獄中見過太多的眼淚,有悔淚、悲淚、苦淚、思家戀親的淚、孤獨的淚……當然也包括我自己的淚,我覺得監獄是人世間眼淚最多的地方,甚至超過了醫院和其他地方。這只有真正坐過大牢的人才會懂。

我松開甄為的手臂,沒去替他擦淚,只說,別忙,讓我再看看監獄大門,我在里面蹲了整整八年。

站在別克轎車旁,我望著高墻如城門般堅固的省二監獄,這里是座靈魂的煉獄,從里面走出來的人,要么洗心革面,從頭再來;要么行尸走肉,猙獰可怕。

甄為也佇立在一旁,沒敢出聲打擾我這個剛出獄的前警察,他曾經的頭兒。

我拉開車門邁腿上車時,甄為問,魏隊,你的行李呢,怎么什么都沒有?

我帶什么?人出來就行了。當年我凈身而入,今天我凈身而出。只要人在,一切都有。

我的確什么都沒帶走,被子臉盆換洗衣服,還有那幾本翻卷了的書。

二、我只要他的照片

出獄那天,我和甄為坐在飲食一條街的一個燒烤攤上。煙熏火燎間,我一杯他一杯,直到深夜。兩個人喝得爛醉。他問我住哪里。我說你扶我去賓館開個房,我要好好睡上兩天。別看我兩手空空如也,但兜里還是揣了一沓錢。我在獄中裝配氖燈、折紙盒等,月月完成任務掙工分,超產獎勵掙了兩千多塊錢。宣布我刑滿釋放的前一天,陳管教取出來交到我手上。他說,這是你勞改八年的全部收入,出去后可以對付一陣生活。

那兩天的日子是亂的。激動興奮,屈辱痛楚,雜糅摻和,令人百感交集。煙酒之中,印象是一派亂云飛渡的籠罩。甄為把二隊的幾個哥們兒弟兄都邀來見我,有判刑先我出獄的秦生揚和張友軍,一個三年,一個四年;另外三個都是被處理脫下警服,調離公安系統的。我們都是同案。二隊因此案而解散,人員幾乎全軍覆沒。這在全國公安系統都是絕無僅有的,我是隊長,我慚愧痛悔。這都是我的錯,且百身莫贖。本來甄為還叫了局里當年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褚盛,但他只在電話里說代他問好,他就不參加了。其實他是無顏面對大家在一起的尷尬,他引咎辭去領導職務也已經八年了。

推杯換盞之間,每個人都仰頭干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世間唯有豪飲者才懂古代詩仙太白的痛苦。大家問我回來后的打算,我說,我什么都沒有了,公職、家庭,現在就赤條條一個人。找個工作混日子吧,又有些彷徨,感覺什么都不適合我。心里有個結,一直無法釋懷。不過也好,現在自由了,不再像在隊伍里那時受約束了。

先我出獄的張友軍現在在保安公司當科長,還算混了個一官半職。他說,魏隊,不行就到我們保安公司來吧。其實只要給局里說說,憑你十六年的警齡,那些摸爬滾打,那么多戰績和獎章,局里會照顧你的。

大家都說是的,肯定會安排。

現在的副局長劉立志去年到監獄看望我時,特別叮囑我要好好改造,出來之后他負責給我找工作。他是我讀警察??茖W校時的同班同學,我相信他的話。但我有我的打算。今后也許有要大家幫忙的時候,到時還望各位鼎力相助。說完我站起來,舉杯干盡一杯老白干,杯口朝地,滴酒不見。

秦生揚說,魏隊,你還是沒變,坐牢都沒把你人坐垮。我是不行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其實,我是不好對大家說出內心的想法,怕他們認為我在說醉話。

我只想要一張照片,黑小河的照片。我知道當年“803”的案子上,此人現在還在逃。

我謝絕了接下來一個又一個為我洗塵的酒局,讓他們別叫我魏隊了,那是過去的我,現在我是刑滿釋放人員。但他們不聽,仍然叫我魏隊,說是忘不了我們在一起那十多年的刑警歲月。

我還是得先回家看看。八年的牢獄之災,妻子韋嘉來探監兩回,都沒帶女兒菁菁。我問,為何不帶菁菁來?韋嘉說,她還小,同學們都知道她爸是勞改犯后她受不了,整天放學后就窩在家里不出門,人都有些抑郁了。她怕見你。在牢里我最想菁菁,夢到最多的就是她,但醒了又痛苦,害怕再夢到她。因為在夢中她常跳舞摔倒,撕心裂肺地大哭,甚至跳進懸崖深淵,嚇得我滿身大汗,驚悸的呼喊聲驚醒監房熟睡的其他人。

今年是2010年,算來菁菁已經滿十三歲了,在讀初二了。韋嘉說為了開導菁菁,她做了很多努力,但都無濟于事。入獄一年后韋嘉向我提出離婚,把離婚協議交到陳管教手上,讓他轉交我簽字。陳管教覺得這樣不利于我在獄中的改造,隔了大半年才給我。

后來韋嘉再沒到監獄探望過我。服刑到第三年的一天,我在獄中收到一封她的藍色特快專遞。打開一看,一把鑰匙掉了出來,還有一封A4紙打印的信:

魏來,我和菁菁不能再在這個城市待下去了,這幾年我們家的事令人太傷心,太絕望,我不贅言了。為了女兒,我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我和菁菁要開始新的生活了,你好好改造吧。我的手機號碼沒變,等你回來,就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吧。上不上法院履行手續都無所謂,我們不存在財產分割。只要你簽了字,我們就不再是夫妻了。家里的房子留給你,這是鑰匙。再見。保重。

韋嘉于北京

那天我手捧著那張A4紙讀了很多遍,感受到了韋嘉的理智和決絕。一個女人帶著個小孩兒,還要背負丈夫的恥辱,可以想象她們生活的艱難。

妻子韋嘉本來有一手很漂亮的鋼筆字,卻沒有手書,而是用電腦鍵盤打出那些冰冷的鉛字體。我知道她的纖纖玉指打字飛快,就像她在舞臺上跳充滿韻律靈性的舞蹈。她是藝校老師,從小學習民族舞,畢業留校做老師后又去北京舞蹈學院進修過兩年。菁菁出生之后她堅持控制飲食和練功,半年后恢復了舞蹈身材,一直在教學生。選擇去北京,大概是因為她的社會關系資源都在那里,我從不懷疑,憑她的一技之長是能夠找到工作的。

我一直沒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右下角韋嘉的名字旁一直空著。在獄中我幾次提筆想寫上自己的名字,卻始終下不了筆。我想,等刑滿回家再簽吧。

三、我要重新上路

門上布滿了灰塵,鑰匙在鎖眼里旋轉。門開了,熟悉的畫面展現在我的眼前。沙發上蒙了一張花格床單,家具的擺放還是我在時的樣子,只是上面鋪滿了報紙,處處顯露著韋嘉的細心。我站在門口望了很久,空空如也的家里似乎依然留著她和菁菁的身影,回蕩著她們曾經的笑聲。

桌面上落了一層細細的灰塵,我在上面百無聊賴地摁了幾枚清晰的指紋,然后一抹,指紋全都消失殆盡。

拉開衣柜,里面有一些我的衣服,包括那些藏藍色的警服,掛的掛,疊的疊,整整齊齊一摞一摞的,看著凄涼又令人感動。這是我在監牢中日思夜夢過千百遍的家嗎?如今物是人非轉頭空。沒有人和我說話,屋里死一般的寂靜,親人都不在了。

提起筆來想在離婚協議上把字簽了,但腦中思慮萬千,搔首踟躕,最終沒能寫下一個字。一段幸福美滿的婚姻被我給斷送了,內心的悔恨、痛苦無處訴說。

我成了裸人一個。容不得繼續多想,把家里的事全部辦完,我也該重新上路了。

關上家門,朝公墓山走去。那里安葬著我的父母,我要去看看他們,在走前為他們掃掃墓。有一路公交車可以開到山下,但我不想坐車,我要走著去,好好享受藍天下自由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這對一個在高墻里關了八年的人來說,格外珍貴。

走在街上,我進店選了一款三星手機,一千五百多。兜里就剩七八百塊錢了。我給甄為打了一個電話,說我有新手機了,讓他把我的號碼告訴兄弟們,今后便于聯系。

沒想到不一會兒電話就響了。一接聽,原來是劉立志,牛子。還是那副中氣十足的聲音,魏來呀!剛才你隊上的小甄把你新手機號碼告訴我了。聽說你出來了,祝賀你恢復自由!你什么時候來找我?我給你介紹工作,有保安公司,有駕校。你車開得好,當個教練收入還可以,抽煙都不用花錢。我們是老同學,你隨時來局里找我,怎么樣?

牛子,謝謝你!我還是叫他牛子。我是出來了,工作以后再說吧。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等在外面實在混不下去了,我會找你的。去駕校當教練是個好工作,可惜我現在不抽煙了,已經戒了。謝謝你。我先去給爹媽上墳,我們以后再會,先掛了!

別,別掛!你怎么打算的,是不是嫌工作不好?聽說韋嘉走了,給你留下了一套房,你手頭有錢花,是暫時不想上班?

你消息挺靈通啊。都不是,我……我還是沒能開口把真實打算告訴牛子。

那個,不說了,先這樣,我現在手頭有點兒事,回頭再聊。他掛了電話,聽得出來他很忙。

路過一個落地玻璃櫥窗,我停下腳步看著玻璃中的自己。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寸頭長些了,竟然不見一絲白發;黝黑一張刀條臉,胡子也沒刮;單眼皮眼角邊有了深深的魚尾紋,微瞇的眼睛里還有些光亮,像濃厚的烏云里露出了一絲陽光。我挺直身板做了個擴胸動作,感覺手上有勁兒,只是一雙小臂黑黢黢的。雖然整個人很瘦,但手臂上的二頭肌鼓鼓的,這是我在獄中堅持每天完成兩百個俯臥撐的結果。八年的堅持不懈,讓我的身體和精神都算良好。

還挺酷的!我望著玻璃倒影苦笑,眼角的魚尾紋像繩鋸拉出來的一樣深刻。

來到母親的墓前,我默念著碑文上母親的名字。站了一會兒,從旁邊拔了些葦草,扎成掃把,靜靜地掃除蒙塵。待拔盡碑旁的荒草,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兒子對不起您,韋嘉和菁菁走了,整個家都毀了。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我還努力活著,您一定要保佑我,抓住黑小河。您安息吧!

母親沒滿七十歲就病逝了。父親也只活到了七十五,在母親去世的第二年突發腦出血走了,沒有受病痛折磨,就埋在離母親不遠的山崗上。

我又朝父親的墓地走去。

我蹲了八年監獄,見過太多失去自由、生不如死的人,當警察時也去過無數次醫院和火葬場,見了不少哭天搶地的生離死別。都說到過這三個地方的人,對人生有最透徹的感悟,知道人只要活著,就有無限可能。我在獄中把煙戒了,努力鍛煉身體,就是想著一定要堅持到出獄,回到人世間,抓住那個惡魔。

其實我的想法并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天方夜譚。我是有線索的。

從公墓回去,我坐了公交車,回到市區徑直邁進了派出所的大門。我把刑滿釋放人員通知書往民警辦公桌上一放,那民警抬頭看我一眼說,魏來,好熟悉的名字。哦,想起來了,你是因“803”案件進去的,你們二大隊全軍覆沒,我們全局民警警示教育為你們寫了大半年的小楷,教訓深刻呀。我去叫所長來。

不用了。我是來履行程序的,按照重點人口管理辦法來報個到。我準備外出打工,先留個手機號碼,你隨時打電話,我會報給你我在哪里。這是規矩,我得遵從。

這時甄為來電話了,說要把黑小河的照片交給我。聽到我在正興街派出所報到,便要馬上給我送過來。只有甄為知道我的打算。那晚我們喝得云里霧里的,我托他給我弄張黑小河的照片,這小子沒忘。

八年前,我沒見幾次黑小河的照片,就進檢察院了。之后是看守所、法院,直到被送進監獄。但我忘不了黑小河的那張臉,跟死了的黑大長得真像,都是圓臉、大眼睛、耳朵奓得開。黑姓很少見,是土家族。黑大叫黑大河,黑小河是他的弟弟,周邊人都叫他黑二,今年三十六歲。兩人都有盜竊前科。那年用指紋比對出來的時候,魏來嚇了一跳,因為他們真是人如其姓,作案之猖狂,手段之兇殘,令人發指。

四、去貴州刻舟求劍

都說傳奇故事是人編的,而真正的傳奇永遠編不出來。

我把幾件換洗衣服裝進牛仔雙肩包,鎖上家門去了長途客運站。

行囊不重,而為了黑小河邁出離開家門的第一步時,我自己都莫名覺得有些可笑。只因我在獄中偶然得到的一個線索——陸忠山在畢節市的一個水果批發市場遇到過黑小河,當時他正坐在??吭诼愤叺哪ν熊嚿咸ь^張望,后座上扎了一大堆快遞件。就這樣一條三年前獲取的線索,帶來了比通緝令那張紙更有用的東西,黑小河曾經在貴州做快遞員。三年了,他還在那里嗎?時間如水流,我現在去找他不啻刻舟求劍。但顧不了那么多了,這是唯一的線索。

我在當警察時見過太多太多的通緝令,有的是一沓沓地躺在桌旁,更多的是保存在電腦里。只要不涉及當地的,一般都看了就放一旁。不是警察都不管事,而是自己手頭已有做不完的事、跑不完的案子。只有遇到可能在當地出現的才注意一下,開會時有意識地提醒一下,看在工作中是否豌豆滾屁股——遇了圓(緣)。

大巴車在省道上奔馳,車窗外的樹木被拉成流線型向車后飛逝,遠山一段一段地被近處的山丘或堡坎擋斷,時隱時現,就像是往事一段一段從腦海浮現出來。

陸忠山,一個貴州慣盜。貴州流竄作案的盜竊團伙慣于撬鎖,而四川這邊的團伙擅長攀窗入室。他已經是三進宮了。關進來時,我就格外注意這手指細長靈巧的老賊。他的手的確很巧,煙抽完后七弄八折地就把一個煙盒疊成一個小巧漂亮的紙煙缸,側面還留著香煙的牌字。他很得意,對我說,看,“天下秀”牌煙缸!送你啦,隨便抽。他人很機靈,看我住的下鋪和我的年紀,就知道我是號長,是八人監房中的頭兒。其實這也是陳管教給我鼎力相助爭取的。

以前的號長是個十八年的長刑,后來我才知道犯的是故意殺人罪。農村出來的,人稱胡哥,大名胡寶石。他一身牛勁兒,又渾又霸道,一副不怕死的模樣。監舍的幾個人都怕他,給他點煙的,洗碗的,甚至他不想動了,都有人乖乖端盆水來給他洗腳,旁邊還站著等洗完給他擦腳的。整個一深宮里的皇帝范兒。

也許那天他是有意做給我看。中午吃完飯,他說,今天新毛頭給我洗碗。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我乜他一眼說,你過分了。我打算治治他。

洗個碗又不重,他下手狠,給他洗了就沒事了!旁邊的人連忙打幫腔。

見我不動,胡寶石上前就一拳向我打來。我是有準備的,側身一閃,使腿一擋,手掌猛力劈在他的脖頸上。他一個趔趄就撲在地上了。我順勢沖上去騎在他的身上,扳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擰,他的胳膊就蘇秦背劍了。

我說,誰洗?你洗還是我洗?

他扭頭說,媽的!還有兩把刷子呢!

不服嗎?再來!我松了手,讓他爬起來。對付這種人必須打他個心服口服,沒有別的辦法。

我在警察??茖W校讀書時,擒拿格斗是那屆最牛的,老師都夸我眼疾手快,是把好手。干刑警十六年,每次和案犯相遇都要過個三招五拳的,屢試不爽。過了第一招,我心里就有底了,看胡寶石的站姿就知道他沒學過武術,只有不怕死的一身牯牛勁兒。

他站了三步遠,又要沖上來,我開步掛懷中抱月架勢等他,觀察他的行步和手勢判斷怎樣出招。他還是一拳沖將上來,這回我沒閃身,左手猛擋飛來的拳頭,右手發力揮出一拳,正好落在了他的鼻梁上。胡寶石當場就鼻血飛濺,一頭倒向鐵門,鐵門哐當一聲發出震響。剛好路過的陳管教在小窗外一吼,干啥,住手!

鐵門開了。陳管教指著我倆說,你們都不要說話,我要旁邊人說話。哪個先動的手?因為什么事?

沒一個人敢開口。胡寶石不停地擦鼻血,那一拳太重了,鼻孔血流不止,把胸前都打濕了。

我一看大家都不敢開腔,就說,我們在過招,開個玩笑。

陳管教說,開玩笑?有這么開玩笑的嗎?哄小孩兒啦?然后指著我跟其他人說,我告訴你們,別和他過招,誰過誰倒霉!知道他是誰嗎?說出來嚇死你們!

大家霎時都愣了,疑惑不解地望著我。

啊,沒事,沒事,是我的錯,才來不懂規矩。我點頭對陳管教說。

陳管教轉身出去了,默然拉上門、鎖門。然后在小鐵窗里突然又發出一聲大吼,他是警察,是刑警!

監舍里頓時鴉雀無聲。在陳管教眼里,我還是個警察。他的話讓我無言以對。過了大半天,胡寶石對另一個下鋪說,你,把下鋪讓出來!那人一聽連忙去抱鋪蓋了。

我說,不用,我不睡他的,要睡也睡你的鋪。

??!也要得,大哥你睡哪個鋪都可以,我和他們換。他指著另外三個下鋪,你們看,哪個讓我?

誰都不讓,你就睡我的上鋪,我們對換。你一身氣力,還怕爬上鋪?

是是是,我聽大哥的!

從那以后,胡寶石再也不叫人洗碗了,每天自己端盆接水洗臉洗腳。

過了幾天,陳管教叫我去談話。他遞煙給我,我說戒了。他說暴露了你的身份,我也沒辦法,這幫人就服這個。我感謝他,我已經沒有身份,脫了警察這身衣服,什么也不是了!

他說,不!你們“803”案件我們見過通報材料,全市司法系統都知道這事,教訓??!我看到你們付出的代價都想哭。

送我回監房時,他沒立刻將鐵門關上,而是靜默無言地望向監房里的人,然后輕輕把門拉上,只留下上鎖的聲響。

我發過誓,從投監的那一天起,我不再去想關于“803”案件的一切,更沒想過把黑小河捉拿歸案。我已經自顧不暇了,只想熬過八年,回家過普通人的日子,了此一生。在牢中我憶起丈母娘在我們結婚時對我說的那句話,你們好好過日子吧,祝福你們!人生在世就是過安穩日子。我當時還想,媽媽您的要求也太低了,人生在世,豈止是過安穩日子,人生還有很多美好且有趣的東西。我跟韋嘉交流過,她說,你別聽老人家的,她老觀念了?,F在才知道,能過安穩日子,平平淡淡過一生,最難得。

牢獄五年之后我在監舍遇到陸忠山。他聽說我以前是警察,又是號頭兒,不歧視、不侮辱他們,甚至有時還幫他們趕氖燈裝配的任務,便知我與一般犯人不同,所以他經常向我討教,問他幾次失手被抓,是哪些方面沒做好,叫我從警察破案的角度幫他分析分析。這還了得,我哪能說出我們的方法手段。

我敷衍他,但又要讓他看不出來,像個臥底。我說你擺擺你三進宮的經歷吧。讓他多說,我少說。他給我講了很多當賊的事,包括他第一次如何盜人家的東西,后來怎樣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問他,你今后出去還干這個?

他瞪大眼睛說,我這樣的人,除了這個還能干什么?

我笑了,你還有四年出獄,出去才四十一歲,還可以偷二十年,可惜我是抓不了你了!

那是當然,不然我問你干嗎?他哈哈大笑。

在監獄里除了干活兒就是背監規,別的時間都很無聊。我發現聽他們講盜竊案是件有趣并好混時間的事。以前當警察審案子,只是聽案犯交代案情。而這里不同,他是主動把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都抖個底朝天。

我不時插言提問。當我問他團伙與團伙之間的聯系時,他提到了黑小河兩兄弟。顯然他不知道我是因這個案子進來的,也不知他們兄弟倆翻了船,并且黑大已經斃命。陸忠山只知道他們團伙之間有過一段交集,因此聽過這兩弟兄的盜名。

我心頭一亮,就開始套他的話了。你后來見過黑小河沒有?

見過!我被抓的三個月前,還在畢節見過一面。

我內心一震,沒有打斷他的話。然后他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了時間、地點和當時的情形。我記住了。黑小河在送快遞,在畢節的一個水果批發市場一帶。

這個情報很重要。過了幾天,我把這個信息告訴了陳管教,叫他通報給我們市局。后來他告訴我,給你們市局刑偵支隊打電話通報了,但始終沒有回音。

那天我就想,我出去一定能捉住黑小河,于是腦海里首次冒出了追逃的想法。日思夜想,這個想法就從心里開始生根發芽了。一個身陷囹圄的前警察要去追在外飛起的在逃犯,還要等數年刑滿出獄的那天,簡直是癡人說夢。

五、畢節之生存與夢想

大巴車搖到畢節長途客運站時,天都黑透了。抬腕看表,路上走了九個多小時,暈乎乎地換來了一片陌生的萬家燈火。

我站在車站出口,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住宿!對,首先是要找個睡覺的床。但看到街邊小攤有賣威寧小粑粑的招牌,我頓時就餓了。走近一看,其實就是像餃子一樣有褶兒的包子,烙熟的,金黃色,很誘人的食欲。我要了三個,咬入口,里面是菜和肉的餡。

女小攤主熱情地說,這是我們彝族的名小吃。好吃吧?

好吃!怎么不叫畢節小吃,而叫威寧小粑粑?

坐吧。你是來打工的吧?威寧是畢節大城市的一個縣,很早之前畢節也叫過威寧。其實大地方都是一個。清朝叫威寧府的時候,畢節是它的一個縣?,F在又把它掉了一個頭,不然這個社會啷個叫天翻地覆嘞!女攤主嘮嘮叨叨說了一段,還帶點兒幽默,說畢節是大城市。

我問,你有白開水沒有?

隔壁店有礦泉水,一塊錢一瓶。

你有我就喝你的。

她笑笑說,有。一看你就是個節約的人,節約的男人都是干大事的。沒等我笑出聲,她就倒了一碗端給我。

你還要不?

要!麻煩你再給我裝一杯。我把水杯遞給她。

你果然是個干大事的???,我說得不錯吧?

我沒錢。

她笑了,要真的沒錢,我倒吊三天!敢不敢把兜兜翻給我看?我們打個賭!

貴州的女人真厲害,我不敢。兜里總共只有五百多元,我不好意思亮給她看。

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漫步流浪,走遍了附近的街巷。既然要在此住一段時間,就得熟悉這里,至少能辨東西南北,不至于把自己弄丟。我的方向感很好,走來走去,又走回了長途客運站。售票大廳里有一排長長的木椅,空無一人,便決定在木椅上湊合一宿。夜里十一點多,我穿上長衣長褲,扯件衣服罩在頭上,在椅子上躺下了。

我不舍得花錢住客棧,剛在街邊打聽了幾家,最便宜的也要三十元一夜。我的錢只夠十天,還得吃飯呢!

生存,首先是要生存,此時我覺得生存與夢想真是隔著銀河。夢想那么遙不可及,現實又硬如背上硌人的木椅。我慶幸老天爺給了我一處能睡覺的好地方,決定明天還睡這里。它不花一分錢,還不影響我夜晚做夢。

太累了,我倒頭就睡著了,連貴州的長腳蚊子都沒把我咬醒。

我真還做夢了,夢到在荒原上趕馬車,韋嘉突然跳上馬車對我微笑。我問,菁菁呢?怎么沒見菁菁?她不說話,反而跳起了舞。我橫眉怒斥道,你跳什么跳!

然后醒了,因為有人在拍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兩個男人拿著手電筒晃著我的臉,問我,哪里的人,怎么睡這里?

他們手臂上戴有治安巡防的袖章,其中一個穿保安服的男人說,有證件嗎?

有。我下車晚了,見這里有長椅就睡了。不可以嗎?反正空的。我掏出身份證遞給他們。

他們在電筒光下一看,對了對我的照片說,哦,四川D市的。來畢節干什么?

我來打工的,找工作。

看你這模樣,好像不是打工的,不像鄉下人,打什么工?

我的確是來打工的,企業不行了,只能出來自找飯碗。要養家糊口,沒辦法。我擰開水杯喝了一口水,坐著仰頭面對他們。兩人對著我仔細打量了一番,另一個穿便裝的人說,明天上別處去住,這里不是旅店。

再看吧。這里是老天爺給我找的地方,我覺得還可以。

兩人有些無語。那保安轉身走時嘀咕,這人是不是腦子不大好?

現在才三點多鐘,我卻睡不著了。在窄椅上輾轉反側,東想西想。這里有值班的夜巡,應該是治安不太好。

實在睡不著,我就坐了起來。因為太孤獨太無聊,忽然好想抽煙。喉嚨里像有一條蟲在向上蠕動,癢酥酥的,讓人難受。雖然我戒煙多年了,但還是忍不住四處張望,想找一個煙屁股。我滿地巡脧,低頭看椅子下面、車站角落,終于撿到一個帶過濾嘴的煙頭。我好高興,居然還剩半支。我從內心感謝那個扔煙頭的人,拿著它看了又看,放到鼻子底下聞了又聞,覺得好香。沒有火,抽不成煙。走到大廳門口,滿街都是黑燈瞎火的,唯有路燈還在空中亮著。我已經到了復吸的最邊緣,如果有火,肯定要把這半支煙抽了,不顧恥辱,更不顧什么傳染病。我盼著那兩個巡夜的人轉回來,我一定放下臉面討個火。只可惜沒人來。

回到長椅上,聞著煙頭的煙絲味,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我心中涌動,那是什么?

那是一種音樂的旋律在舞動,還有架子鼓在猛力地打響鼓點,有點兒像美國的鄉村音樂在大廳里奏響。我又想起了韋嘉的話,你一個文青,寫的短詩很有樂感,像是歌詞。我以前愛在紙上鬼畫桃符,胡謅一段文字。這是我讀書時的強項。自從當了刑警之后,還偶爾為之。給報紙寫點兒偵破通訊都是興之所至的水到渠成,其實那都是我們經辦的案子,我可以講得頭頭是道。局里都知道我有那么一點兒文采。有時我也佩服自己,按說我沒有這方面的基因,父母都是工人,僅有的藝術細胞也是和韋嘉結婚之后她傳染給我的。然而,世間事總是那么不可思議,就在我捂著煙頭嗅煙味的那下半夜,胡謅的歌詞被我一句一句默了下來。

飲盡我一生的悔痛

穿越煉獄我粉身碎骨

只為一個執著的信念

鍛紅的靈魂在爐旁淬火

追你到天邊我上天穹

追你到天涯我去海中

我是一條受傷的藍鯥

遨游大海的深處

我是一只折翅的老鷹

盤旋山谷的天空

只要我還活著

哪怕周身赤裸

我相信啊

滴滴滴水滴石穿

拉拉拉拉繩鋸木

一個人在無聊至極之時,孤寂無助之下,寫下了心中最真實的話語。當我為自己感動得淚水浸出眼眶時,大廳外的天色終于亮了,我平生第一次聽到了天亮的聲音,一陣陣節拍強烈的吉他演奏聲在心中激蕩。

六、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在街上溜達著尋找網吧。要當快遞員,首先要了解這份工作。我喜歡用電腦,當年警隊配了聯想G5005,我經常上網查詢用于破案,不敢說是先驅也算是早行人。我發現網上可以獲得很多信息。在獄中常聽陳管教提起,現在網絡已經非常發達了,他在辦公室還演示給我看。如今2010年了,我相信網上一定有我要了解的東西。終于在街邊找到一家網吧,我徑直走了進去。查詢物流快遞公司。我瞇著眼睛,面對豁亮的銀屏,一點一鍵地了解快遞公司,結構圖表、報告資料、工作流程、員工報酬等……

我有些吃驚。隔行如隔山,以前只知道騎摩托車的快遞員,頭戴蒙勺遮耳的頭盔,屁股后馱著一大摞包裹,在小區或單位叫人收快件,潛意識覺得這份工作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們小打小鬧。上了網才知道,他們雖然日曬雨淋,餐風飲露,但收入并不低,只要肯跑能吃苦,月底下來到手的鈔票會有幾大千。

畢節的物流公司不多,我從中敲定了兩個正在招人的,記下地址,準備去面試。

我走一路問一路,來到了畢節的一個順豐物流公司。只見一輛大貨車停在院中,兩個工人正從車廂里將大包小包的快遞件往下搬。我走上去和他們一起卸貨,其中一人見我主動幫忙,說做好事的呀?我賣力表現,見他們往哪里堆碼,我就往哪里擱,放件時甚至比他們更輕。

這時有個拎坤包的女人婀娜搖曳地走進了大院,顯然她注意到了我這個陌生人,走近問,哪兒來的?

近了我才看清這女人最多不過四十歲,除了皮膚稍黑一點兒外,人很漂亮,屬身材比較豐滿的那種,看上去也精明干練。我直覺她是個負責人。

我的猜測沒錯。那個卸貨的員工叫了她一聲,秦老板!

我立馬說,領導,我是來應聘的。

應聘的?沒聘就干上了?萬一聘不上,我不開工錢,你不是白干了嗎?

不聘我也沒關系,我可以到別的公司去。我把一個包裹穩穩地放在一摞包裹上,手自然地拍了一下。

嘿!還夠大度的!她笑了,臉頰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幫忙卸完快遞件,我走進了屋內。庫房有兩間大屋,擺放了些貨架,屋角的桌子上有一個臺式電腦,一個年輕人正拿著掃描槍接收快遞件,另一個在匆忙地分揀、碼放物件。

我問,秦老板在哪兒?

年輕人用掃描槍一指說,隔壁!

我走進隔壁一間屋子,秦老板正坐在一張辦公桌前對著鏡子梳頭。見我進來,她放下梳子抬起頭說,卸完啦?

完了。

你是哪里人?為什么要來干物流?

我就想找個地方打工。說完把身份證遞給了她。

她接過一看,哦,D市的,離我們貴州那么遠。不過我看你挺勤快,我這里需要勤快人。

秦老板錄用了我。因為我沒有摩托車,本地的街巷又不熟,只能做分揀員兼庫管員,月工資初定在一千八,讓我更高興的是,我可以不花錢住宿了,還有臺電腦可以用。以前的那個庫管員改做快遞員了,那人晚上在庫房睡覺的行軍床以后歸我使用。就這樣,我在畢節有了第一份工作,雖然錢不多,卻足以生存了。

我會用電腦,很快熟悉了快遞的系統流程。接著就發現,因為快遞件沒有出過錯,以前的人都圖快省事,很少在進庫單和出庫單上簽字。自從我管這攤之后,就堅持要大家按規定簽字。起先快遞員們嫌我多事,不愿意簽。我說必須簽字,萬一快遞件丟失,是誰的責任一清二楚。我還給他們解決了兩個無法投遞的死件,這兩件事讓秦老板和員工們對我刮目相看。

有天下班時秦老板對我說,你的工作我很滿意,如果公司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堅持原則,我們的業務會擴展得更好。實際上從入庫量的不斷增長,我就知道她的快遞生意已經很有前景了。

那天晚上我在庫房上網,瀏覽畢節市區地圖。行軍床都拉開鋪好了,準備上完網就睡覺。沒想到秦老板提了兩瓶酒進來,把一包鹵菜朝桌上一攤說,魏來,陪我喝點兒酒。

我驚訝地說,老板,你喝酒?

喝,怎么不喝?你一個人,我也一個人,晚上又沒事,多無聊!她出言像個豪爽的貴州男人。

沒管我愿不愿意,她擰開瓶蓋,畢節大曲,貴州傳統八大名酒,獲得過中華博覽會金獎!然后汩汩倒滿兩大杯,遞給我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我不好推辭,也跟著喝了一口。

好,這才像個男人!秦老板把外衫一脫,露出件粉紅緊身短袖T恤,好不誘人。我有點兒不敢直視面前這個火辣辣的貴州女人。

她主動講起她的男人,說跟她一樣在大理那邊開物流公司,生意很好。平時就是打打電話,問問兒子,人很少回來。

說實話,這些年女人和酒對我都是稀罕物。一個女人在夜深人靜之時主動給你講家里男人和她的婚姻狀態,并且兩人獨處一室喝酒,傻子都知道這種酒酣耳熱的氛圍和情景意味著什么。

她確實有量。我心里在想,要不要像她那樣掏心掏肺講我的事?不能,絕不能。也不能讓她上床。行軍床就在旁邊不遠處,如果我愿意,接下來的事就水到渠成了。我意識很清醒,盡量避免和她目光對視。生人妻,死人基,弄得不好就是禍。我不敢往里面栽。

說說你吧。我看你不像是來打工的,你跟那些打工人不一樣。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是廠里搞管理的,廠子垮了,只好出來謀生糊口。我在編了。說著猛喝一大口酒,看來今天想脫身只有把自己灌醉。

你不是來謀生的,好像心頭有事。你別瞞我了,我可以幫到你嗎?

我感覺她是真誠的,便真假摻半說,不瞞你,我是出來找人的,找個仇人。他奸污了我的女兒,公安局在通緝他。

我就說嘛,你是個有故事的,我看人一般都準。抓人是公安局的事,為什么要你來干?她也仰頭干了一大杯。

我把黑小河的照片從錢夾里掏出來遞給她,你見過這個人嗎?我聽人說他在畢節當過快遞員,所以就到這里來找他了。

你該報公安局,讓他們找。她看了照片說。

報了,但泥牛入海,音信杳無。

她已經開第二瓶酒了。桌上的鹵雞翅和鴨腳只剩了一堆骨頭。

我沒見過這人,但這好辦。她拿出手機把照片拍了一張說,我把他的照片發給畢節所有的物流快遞公司,他們經理大多是我的朋友,比你自己找更快。但你得感謝我,至于怎么感謝,就看你自己了。

我會努力干好工作。我故意裝糊涂。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呀!魏來,我那男人要有你一半好,我就知足了。他在外面一年到頭不回家,我知道他肯定不缺女人,我不怨他。人嘛,該吃飯該睡覺都是正常的,特別是在外跑的人。但他回家不該敷衍欺騙我,你說我苦不苦?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好大口喝酒。她也大口喝酒,喝得臉黑里透紅,站起身來要走。她不倒不歪地走到門口,又說,其實我也不缺,我有幾個小鮮肉。

我送她到大院外頭,她打電話約出租車時,口齒都還很清楚。我幫她拉開車門。上了車,她扶著車窗告訴我,其實,我只想換換口味,你回去吧,我沒事!好好干工作,我喜歡你的勤快,哦,還有人品!

我站在院門口,看著出租車駛入夜晚的街道消失不見?;匚莅炎詈蟮陌肫慨吂澊笄韧?,我倒在行軍床上,好好享受了一回酩酊大醉的滋味。

秦老板這個貴州女人,確實幫了我。

因為幾天后她告訴我,你要找的仇人的確在一家快遞公司干過快遞員,老板發現他的身份證有假,打電話跟他要真身份證時,他辭職跑了。聽他的快遞員朋友說,他去重慶了,在一家出租車公司工作。曾經有過電話聯系,但一年多過去了,現在也打不通了。

他用假身份證?

是的,那老板說用的還是假名,叫張小兵。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線索,證明牢里的陸忠山沒騙我。我得去重慶找他,而且越快越好。

在畢節干了三個月快遞分揀員,手頭有些錢了。我向秦老板致謝,辭職的時候她眼里流露出不舍,說我也留不住你,但我這人向來有情有義。你走吧,我多開一個月的工資給你。

不用了,我的錢已經夠了。

我本來是要給你漲薪的,試用期我定低了。你工作干得那么好,還天天守庫房,像你這樣忠于職守的人很難找了。

七、我的白晝黑夜

我感覺黑小河離我近了。起碼從時間上算是近了,在大牢中得知他在畢節是四年前,如今他離開畢節是兩年多之前,而且人在重慶。他在出租車公司干什么活兒?極大可能是當司機,當年“803”案件比對查詢到的他兩兄弟的信息時,除了做空調安裝工外,我記得他倆都有駕照。

我興奮了一陣,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給正興街派出所管段民警報告我的行蹤,說我在貴州畢節,現在正在去重慶打工的路上。那個民警說,老魏,人家打工都去北上廣,你為什么要到貴州那些山旮旯?

我笑了。山旮旯也能掙大錢啊,你做好記錄,知道我在哪兒就行啦!

我又給甄為打了個電話,簡單說了我在畢節的情況和得到黑小河在重慶的信息。他也很高興,我已經從派出所調回刑警隊了,會關注“803”案件的追逃工作。還有,我調回來是劉立志副局長點名的,多半是因為你們的同學關系,他才注意到我的。

哈哈,因為你是警官學院的畢業生,到基層已經鍛煉八年多了。你是我們二隊僅存的碩果,好好干吧!

我用手機上網查詢重慶的出租車公司,發現有一家正在招人。工作內容是受理乘客咨詢、投訴,辦理管理部門關于服務質量的轉辦事項,及時檢查車容、車貌、車況,糾察違章行車、違規經營行為。嘿,這個適合我。把這個工作拿下來,有機會還能開出租車。我是有駕照的,入獄期間駕照年檢都托局里朋友辦了的。

網絡是個好東西,有人迷戀上網玩游戲,我卻把它當作我的女秘書。在長途車上上網惡補了許多有關出租車管理的知識和門道,我對去重慶信心十足。

到站下車后,我掉進了一片干冷的世界。臨近秋末了,有風拂面的重慶大街上,到處搖曳著金黃的銀杏樹,枝上的黃葉不斷飄落。

重慶這座山城,我還是十多年前辦案來過幾回,如今簡直堪比國際大都市了。滿目的高樓林立,道路縱橫交錯,是座尤其適合登高望遠的城市。

在解放碑附近巷子里,我找到一家藏飾裝修風格的青年旅社,二十元一天。在寸土寸金的解放碑還有如此便宜的客棧,讓人不敢相信。其實這也是在網上搜索的結果。它特別適合像我這樣錢不多,又想找個安身之處的人。六人一間房,床是上下鋪,被褥洗得很干凈;共用一個廁所,還有一排水龍頭的公共淋浴洗澡堂,一次交兩元錢,任你洗得周身掉皮。一走進房間,我立馬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坐在床邊就可以遙望燈火燦爛的重慶夜景。

那天晚上,我在公共浴室洗盡一身塵土,盤坐在床上,透過玻璃窗欣賞了很久重慶夜景。

黑小河,你這個魔鬼在哪里?重慶仿佛就是個大海,我像《山海經》里的藍鯥,一條牛頭蟒尾的怪魚,在海底撈針。

想著想著,便和衣倒在床上睡了。滴滴滴,滴水石穿。拉拉拉,拉繩鋸木。只有這個念頭在無形中默默支撐著我。

我的運氣好。那天到出租車公司應聘的九個人中,只有我被錄用了。他們出的問題是如何解決一起投訴糾紛。也許是因為我提前做了功課,公司招考的人對我的回答頻頻點頭首肯。那幾個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都一副文質彬彬的書生氣,回答得扯扯巴巴的,有的門房都沒挨著邊。我以一個中年人的閱歷和不緊不慢的表達勝出了。公司領導說,這個職位是你的了,周一就來上班。有好多事情等著你,關鍵先解決棘手的難題。至于月薪嘛,就按招聘上說的,三千。季度獎金按你的能力和業績發放。

結束面試,公司有個旁聽的人出門問我,你啥子學歷?他們都沒問你。

文憑一張紙,我沒有學歷。我不好和他說我是警察??茖W校畢業的大專學歷,幸好他們也沒問這個。

他豎起大拇指說,厲害。我也沒有學歷,這家公司不大,民營企業,不講這個只講能力。

我看還有一天才上班,便找了一家網吧,專門查詢了出租車公司的若干投訴糾紛,認真揣摩解決方法。中餐和晚餐都是啃的兩個燒餅,喝的礦泉水。夜晚來臨,我漫無目的地在解放碑一帶散步,東瞧瞧西看看,像個流浪漢,除了沒有衣衫襤褸地向人乞討。

當走到一處地下通道口時,我被一陣吉他伴奏的歌聲吸引了。走近一看,一個斷腿男人腋下支根三角拐杖,手彈吉他,對著架子麥克風演唱《珊瑚頌》,正唱到“風吹來浪打來,風吹浪打花常開”。身邊的小型擴音器將他字正腔圓的歌聲撞向兩壁,又蕩了回來飄出隧道。有圍觀的人往紙盒里扔錢,我也往里面扔了兩張十元票??吹贸鰜硭麘撌且魳房瓢喑錾?,用嗓和換氣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聽他的歌是一種享受。在一陣又一陣的掌聲中,他唱完流行的通俗歌曲又唱起了自己創作的歌曲,旋律還很好聽。

我問,你會作曲?

會,就是歌詞寫不太好。

我一聽激動了,說,我給你一首歌詞,你試試譜曲?

好,我包里有紙筆,你寫下來,我看看。

他繼續唱歌。我拿出他的紙筆,簌簌地寫下了我胡謅的歌詞,遞給他,不好意思,你看可以譜成歌嗎?

他匆匆讀完說,好詞,勵志又有激情!三天之后,我在這里唱給你聽。

我留了手機號碼在他的紙上。果然第二天上班時,接到了這個無名歌者的電話。他問,藍鯥是什么?

哦,是《山海經》里的一種怪魚,牛頭蟒身,生活在深海,藍色的。

懂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好署名。

你作曲你署名,我的就署佚名吧。

好,暫時這樣吧。

開始那幾天,乘客投訴的兩部電話基本沒響過。我就在網上查詢了重慶所有的出租車公司地址,準備在不值班的雙休日去挨個兒跑跑。找到黑小河,才是我的正事。

第三天晚上,我又去了那個地下通道。當時隧道里人不多,但仍有不少都駐足聽那個流浪歌手演唱。見我走過來,他向我點點頭,然后喝了一大口茶水,那個大搪瓷杯滿是褐色的茶泔。我知道他要唱那首歌給我聽了,按下了手機錄音鍵。

他像報幕一樣,下面我給大家演唱一首來自民間無名氏的歌詞、由我譜曲的歌曲,希望大家喜歡。

他細長的手指在吉他琴弦上自信撥動,歌曲的前奏音階明亮,仿佛站在熊熊烈火的爐旁,讓人臉上映著高溫的紅光……整首歌的旋律優美,熱情而奔放,把人內心痛苦的東西傳達得既內斂又不失明朗。一曲結束,我強忍著熱淚摁下了錄音暫停鍵,在地下通道的掌聲里,恭恭敬敬地朝紙盒里放了兩百元。其他聽歌的路人也紛紛十元、二十元地投出了他們的贊許和認可。

俞伯牙與鐘子期呀,我在一個無名歌手的吉他歌聲里找到了深深的共鳴。

我保存了他的手機號碼,從此,我在重慶有了一個歌手朋友。

雙休日,我連續兩天跑了幾個出租公司,碰了很多壁。有的根本進不了門,門口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問我找誰,有什么事。我不能白跑,于是坐下來和保安聊天,掏出黑小河的照片給他看,你在公司見的人多,見過這人嗎?保安看一眼照片,沒見過。我瞥見他身旁有公司各部門的座機電話,瞅準人力資源部的電話默記了下來。

有個出租車公司無保安把門,我便直接進去了,只有一個值班的人,估計跟我一樣干的是處理咨詢、投訴的工作。進屋跟他攀談起來,還是拿出照片給看。他說,不認識。你找他干什么?我搪塞說,我是某公司的,這個司機牽涉一起糾紛,人跑了。聽說他又在別的公司開上了出租。他說,你要去問管人事的,我不知道。我問,有你們人事部的電話嗎?他在電話表上找了找,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兩天一無所獲,周末領導都不在公司,在的人都是不管事的。我也不為我浪費的時間感到惋惜,當刑警十多年,跑案子像這樣的無用功做得多了去了,好多案子最終破獲都是無數的彎道與無用之功堆砌出來的。

后來,在那個公司我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夜班出租車司機。那是幫人頂班,反正在狹小的旅店里瞌睡也少,靜極思動,到外面跑跑也算個不錯的活兒。在重慶待了幾個月,主城的幾個區大方向是弄清楚了的。2011年用高德地圖導航的人還不多,但我已經能熟練地使用了。只不過這讓我的電話費增加了一大截,夜班司機賺的錢基本都花在話費上了。不過,我算是接觸了更多的人,每個上我車的乘客都是我的詢問對象,辨認照片是必須的。然后是聊天,從中獲取我感興趣的東西。

車窗邊閃過的重慶夜景像已經看厭了的書,我不再感興趣了。雖然始終無收獲,但我不后悔,經濟和時間的拋灑,都是合理的成本投入。而奇怪的是,我的精神一直處于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中,上完夜班,白天我的精力同樣充沛,給公司處理了好幾起棘手的投訴糾紛。季度獎到手的那一天,我點著手里的大鈔好高興。

拿著一沓不厚的鈔票,身體里煥發出來的激情和希望令我更加振奮,眼前一直晃動著黑小河那張熟悉的臉,以及那對像蒲扇一樣的大耳朵。突然,腦子里跳出來一個怪誕念頭——他不在出租車公司了,說不定又在干他的老本行,空調安裝工。因為盜賊總會惦記別人的家,能入戶就有可能快速發家。這是他哥黑大河交代時說的。

我決定辭職,去空調售后服務公司找個工作,方便找黑小河。

那天晚上,我想喝點兒酒,就電話約了唯一的朋友,那個無名的斷腿歌手。我們在滄白路崖邊一家望江火鍋店擺了一桌。外面已經是春夏之交的四月天了,夜幕未降臨之時,能看到清幽幽的嘉陵江和長江。天色黑盡,一片星光璀璨的夜景成了我們最好的下酒菜。

舉杯暢飲之間,我知道了他的故事。他叫孫浩波,重慶人。音樂學院畢業后進了歌舞團作曲,不幸在一次車禍中受了重傷,等送到醫院搶救時,因被壓時間太長,流血過多的左腿已經壞死,最終只能截肢保命,成了單位的二級殘疾工傷。本來可以裝假肢,但因單位效益不好拿不出錢來而作罷。后來他就一直在家休養,只拿基本工資加點兒傷殘津貼。平時靠教幾個學生度日。因為熱愛音樂,也偶爾到街上賣唱,聊以自慰。他今年四十五歲,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無小孩兒,至今單身。

讓我驚訝的是,比我小兩歲的孫浩波講起他的不幸遭遇,渾厚的嗓音里全無半點兒憂傷,好像在講別人的事。

我問,為什么不見你有半點兒悲傷?聽你創作的歌曲也是。

悲傷有什么用,我是音樂人,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

后兩句是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名句。

我就知道你懂泰戈爾,不然你寫不出歌詞。你也講講你的故事吧,你歌詞寫得那么好,人生也肯定不簡單!

酒是個好東西,它可以點燃朋友之間的熱情和誠摯。

八、飲盡一生的悔痛

我再沒必要隱瞞面前這個和我惺惺相惜的男人,我之前是個警察,一個有十六年警齡的老警察。

孫浩波一聽,拿筷子的手忽然像被蜜蜂蜇了似的,夾著的毛肚抖落在桌子上。他趕緊把毛肚拈進油碟說,你,你是警察?

對,我以前是警察,一個坐了八年牢有罪的警察。我平靜地說。

還坐過牢?警察居然有那么好的文學功底,我還以為你可能是個作家。

那你看走眼了,估計電視劇看多了,以為警察都是五大三粗的,其實警察不全是那種羔裘豹飾、孔武有力類型的人。

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2002年8月3日,還差幾天立秋,上午耀眼的太陽就火辣辣地曬人了。我們D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二隊的電話鈴聲響了,說有個小區發生一起入室殺人案,叫趕快去出現場。我們二隊七個人跳上警車,趕到了那個小區?,F場是五樓的一戶人家,進到悶熱的家里,迎面而來就是一股血腥味。女主人坐在客廳沙發上悲傷慟哭,眼睛紅腫的男主人領我們進了臥室。

我們被現場的慘狀驚呆了。一個赤裸的少女仰躺在床上,下身流出大攤血漬染透了旁邊撕爛的內褲;床邊倒著一個銅質座子的臺燈,少女的半截顱骨已經像個開裂的血碗……滿臉的血粘住了凌亂的頭發,遮掩了她的面目,床頭還有噴濺的血跡。

這個現場讓人氣憤得渾身血涌,尤其是我,我家也有女兒。兇手是如此的喪心病狂,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憤怒啊,簡直到了仇恨的地步,你能體會嗎?兇手太殘忍了。男主人說家里被盜八萬元現金,其中五萬是貨款,三萬是準備為女兒報藝術班的學費。很明顯這是一起入室盜竊強奸殺人案,受害人生前有激烈反抗。

窗戶沒關,兇手是從窗口入室的。在窗戶玻璃和臺燈座上提取的指紋都很清晰。男主人講,他們夫妻晚上去朋友家打牌了,只留下讀高二的女兒在家,平時都是這樣。不料那天半夜兩點多回家竟發現出事了??蓱z他們的女兒才十七歲,一個花季少女的生命就這樣一夜之間在人世痛苦地消失了。

樓下還有一家被盜。案子很快確定了嫌疑人,網上指紋比對顯示是貴州的流竄慣盜黑大河和黑小河兄弟倆,兩人都有前科,黑大河蹲過五年牢。提取遺留的精斑比對也是兩人的DNA。

這案子嫌疑人明確,偵破條件很好,但社會影響很壞,你們力爭盡快破案!到過現場的市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褚盛是個老刑警,在專案組會上提出了要求。我們把偵破方向鎖定在空調安裝人員上,因為黑家兩兄弟是空調安裝工,加之樓下被盜那家前幾天才安裝了新空調。在我們專案組抓緊循線追蹤空調安裝人員時,發現叫李同兵和陳天志的兩個人同時失蹤,手機停機。查看公司招錄人員的照片,這兩人就是黑大河和黑小河,均使用假身份證入職。

我們發出協查通報不到三天,案子就有了突破性進展。那天早上剛上班,市局指揮中心一個電話叫我們到派出所接人,說是一個小偷被抓到了,像是“803”案件的嫌疑人。

我帶上專案組人員立馬趕去派出所。只見接待室地上躺著一個滿身血污的人,皮泡腫臉,氣息奄奄,旁邊還有一段解開的粗棕繩。四周圍了七八個人,在不停地朝他身上猛力地踢。民警正在奮力阻止大家對他的攻擊。

魏隊,這人入室盜竊,被綁到所里來了!民警對我說。

打死這賊,他強暴我老婆!人群里一個男人怒不可遏地高聲咆哮,另一個民警正抱著他的腰。

這家有兩個男人,中年人是丈夫,年輕力壯的是小叔子。兩人半夜回家,拉開燈見家里被翻得凌亂,便意識到是小偷進家了。這時聽見女人的呼叫聲,忙推開臥室門,看見女人正被兩個男人摁在床上施暴。他倆立刻沖上去解救,在一陣狂亂的扭打中,一個賊跳窗逃跑了,另一個被捉住了。被驚動的四鄰都擁到小區院內,眾怒之下,自然拳腳相向,滾天雷響。一直到天亮人才被綁到派出所來。事后清點,發現家里的現金被盜八千元,被逃跑的男人帶走了。

我抹凈被打男人臉上的血,驚訝地發現竟是黑大河,他居然還在猖狂地連續作案!

我跟副局長褚盛報告說黑大河抓到了。他興奮地說,抓緊訊問,限你們五天破案!等你們的好消息出來,我給你們報功!

我們將黑大河帶回警隊辦公室訊問,不料他拒不交代作案過程,還譏諷警察,說他不開口,看我們能把他怎么樣!這就激起了隊員們的憤怒。面對這樣一個蹲過牢獄又如此狂妄的盜賊和殺人惡魔,我的忍耐力頓時跑到了九霄云外,忘了自己是一名警察,出手揍了他兩拳,然后附著隊員的耳朵說,給他上手段!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對付這樣的惡魔,只有用比他更強硬的手段。

果然奏效了。黑大河的交代像擠牙膏似的,一點點出來了。他承認兩起案子都是他們作的,這次案子強奸未遂,而他把“803”強奸殺人的罪責全部推給了黑小河,連他的DNA比對結果也矢口否認。提到為何利用空調安裝工身份連續流竄盜竊時,他倒說了實話,安裝工能入戶踩點,對環境熟悉,之所以連續,是想快速發家致富。這些與量刑關聯不大的,他都供認不諱。

但在一切案情都明朗的時候,案件突然發生戲劇性的逆轉——黑大河死了!送到醫院沒搶救回來。雖然有前因后果,但傷的先后形成已經無法驗定。畢竟人死在了公安局,我們二隊的幾個刑警都進了檢察院。在我們接受審查時,被盜兩家的家屬們曾經到市局和檢察院求情,甚至有人下跪,要求替我們擔責,希望政府減輕對我們的處理。但最后還是判了四個,我被判八年,另外兩個分別被判三年、四年,最重的一個被判十二年。其他三個脫下警服調離公安系統,最年輕的甄為沒動手,被調到偏遠的農村派出所。副局長褚盛引咎辭職。我們二隊全軍覆沒,甚至從那之后刑警二隊不復存在。

警察也有犯錯的時候,但沒料到我和我的隊員們為此付出了如此昂貴而沉重的代價。

我在獄中不斷反省,我們錯在把自己當成了普通人,疾惡如仇,覺得壞人該打。但這是社會大眾對待邪惡的普遍觀點,不是法的觀點。我們是執法者,警察在任何時候都必須依法守法。這個教訓很沉痛??!

這一攬子事兒我一生也繞不過去,我們當地公檢法司為此警示教育了半年,說不定全國公安民警都知道。我仰頭干盡了一大杯酒。

聽完我的故事,孫浩波震驚地望著我,半晌沒說話。我沒告訴他,我們二隊對各自需要承擔的責任沒有躲閃,在送檢上庭訴訟期間沒有相互推脫,對自己的刑期沒有上訴的打算。那段時間大家都一面應對訴訟,一面安排自己的后事,沒有時間把一個警察一夜之間變成勞改犯的復雜心境講給人聽。當法官宣布完刑期,法槌落下之后,我們幾個人相互凝視對望,目光中飽含了痛悔與沉重。在法警的押送下,我們緘口無言地走進了監獄。

你現在出來打工,是為了生存?孫浩波終于有了疑問。

不,黑小河至今負案在逃,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找到他的下落,抓住他!

你如今白丁一個,怎么找?怎么抓?你有線索?

有一點兒,這就是我來重慶的原因。我把黑小河的照片掏出來遞給他,你記住這個人的長相,萬一有天見到他了,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我。

你開玩笑,我到哪里去遇到這個人?

那也不一定!

你像一個小孩兒,幼稚得可愛。

也許吧,人有頂峰志,終歲如童年。我準備明天去公司辭職,再找個安裝空調的活兒,我直覺他可能又在做老本行了。

你又有新的線索了?

沒有,憑我的直覺。

你真的不像一個警察,像只無頭亂撞的蒼蠅。但你有信念,我佩服你的水滴石穿,以繩鋸木!

我把手機里錄下的他演唱的“啦啦啦”放出來,邊喝邊聽。他說歌名就叫《飲盡一生的悔痛》吧!我說好。我倆一直喝到深夜,才將他送回家。

九、一只無頭亂撞的蒼蠅

孫浩波說我像只無頭亂撞的蒼蠅,一點兒沒錯。我在重慶找空調公司的工作找了快兩個月,其實也不是非要在這個行當找一個活兒干,現在手上有些積蓄了,我可以勉強維持生計。名義上是要找工作,實際上我拿著黑小河的照片讓他們辨認,說我們是朋友,他借錢不還,見過這人沒有。我跑了重慶大大小小好多家公司和商社,本子上密密麻麻記滿了好幾頁。

一個公司有多少空調安裝工,我是無緣知道的,人家也不可能告訴我。但我會打聽庫房在哪里,去那里蹲守。有時能進到院子,見各種空調從倉庫里拉出來,被搬運上車。車上一般有兩個安裝工,一個司機。一天有好多車來拉貨,有皮卡車,批量大的有小卡車。有時進不去,我就在大門外守望,遠遠地辨認那些人,希望能從中找到黑小河的身影。為此我還在地攤上買了個小望遠鏡,以便在幾十米內能看清所有人。

我每天帶上礦泉水,帶兩三個干餅或饅頭作午餐;有時也在附近買個便宜盒飯,蹲在地上或靠在墻邊解決肚子餓的問題。我不怕每天坐公共汽車東顛西跑過清苦的日子,而是怕一直找不到黑小河的蹤跡。

我時常感覺自己在做一樁世上最笨的事,懷疑自己的直覺是否準確。他還在當空調安裝工嗎?這樣找下去真的有用嗎?可不這樣做,又能怎么辦呢?我已經不再是警察了,無法通過便利渠道獲取新線索,不能隨意去想去的單位走訪,叫人辨認照片。我現在赤裸裸一個人孤軍作戰,手空人空,去哪里找到黑小河?夜里躺在青年旅社的床上,我輾轉反側??磪捔舜巴饷髁寥鐣兊囊咕?,我拉上被單蒙住頭,無夢更無眠。盡管過得很節儉,但長此下去,終會坐吃山空。我決定去找個工作。

終于在一個商社找到了一份送貨司機的工作。之前總是看他們拉貨運貨,現在套件工作裝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每天去倉庫接收派貨單,等搬運工將冰箱空調裝到車上,然后開車運到用戶的小區。我沒有放棄,一有機會就向人打聽見過黑小河沒有。日子久了,手里那張照片都毛邊了。后來我就把照片存到手機里,隨時拿出手機讓人辨認。小區的保安、花匠、快遞員、搞裝修的工人,以及遇見的住戶都是我打探的對象。

就在我亂打亂撞幾個月快要喪失信心時,意外得到了新線索。那天我身邊的兩個安裝工閑聊,說昨天有家公司來了兩個便衣,要求所有安裝工都回公司摁指紋,不料有個安裝工聽到消息后人跑了。我立刻拜托他們幫我打探是哪家公司。

把冰箱卸到用戶家的樓前,我開著皮卡車就到了那家公司。那家公司我以前沒去過,保安問我干啥的,我順口說回公司摁指紋。等到了人事部,我拿出照片就問,跑的是不是這個人?

就是他!電話通知他回來摁指紋,到第二天也不見人。找到他的住處,發現收拾東西走了,拉桿箱都不見了。

他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們公司?叫什么名字?

身份證登記叫吳勇山。有一年多了吧。他用的假身份證我們也無法識別,只照著把姓名地址登記下來了。

你有他搭檔工人的電話嗎?

有。那人在檔案資料登記冊上找到電話念給我,又問,你是什么人,公安局的嗎?

我說是,也不是。我們也在找他,他是個通緝犯。

那你是?我還以為你是派出所的人。

這個不重要,關鍵是要找到他。為什么通知所有安裝工回來摁指紋?

因為我們空調客戶的兩個小區最近被盜,派出所懷疑與安裝工有關,在做指紋排查。他接電話時答應得好好的,說下午就回公司,不料人直接跑了。

聽完我轉身就出了人事部辦公室,接待我的那人還在后面追問,喂!喂!你到底是誰?

我匆匆跑下樓,趕緊撥通了那個搭檔的電話。得知他正在某小區裝空調,便立刻開車去了那個小區。等他們安裝完走出樓時,我正好找到了他。

那個安裝工以為我是派出所的人,坐在小區花園的條椅上回答了我的所有問題。

我問得很細,從他的口中了解到“吳勇山”的重要情況。

“吳勇山”有些奇怪,除了上班很少交友,之所以他倆還有些接觸,是因為他們合租過房,再就是搭檔救過他一命。有次在二十樓的窗外裝空調時,繩扣滑落,“吳勇山”差點兒掉到樓下摔死。全靠搭檔反應快,一把攬住了他的腰?!皡怯律健苯洺*氉园胍苟鴼w,說是去舞廳泡妞了。最近兩個月搬出去單住了,具體在哪里不知道,他的鑰匙鏈上多了個藍色的門禁卡,應該是個住宅小區。半年前交了個女朋友,湖南口音,好像是益陽人。因為他們一起吃過一次飯,其間她多次提到益陽。這女的三十歲左右,衣著像是鄉鎮上的?!皡怯律健迸艿哪翘?,接了電話只說他去辦點兒事,隨后就到。結果晚上再打電話就關機了,昨天也沒上班,后來才知道人不見了。

這是天意。我欣慰,我的直覺沒有錯,他還在干他的老本行。雖然和黑小河失之交臂,但追溯的時間從幾年前提前到了前天。我反復分析黑小河的生存方式,狗改不了吃屎,他還在利用職業掩護尋機盜竊,并都是通過黑作坊辦假身份證入職。街上電桿上經常能見到辦證廣告,只需兩三百塊,做出來的證件幾乎可以以假亂真,何況一般單位不具備驗證身份證真偽的能力?,F在坐火車要使用身份證購票,假證立刻會被系統識別,飛機票就更不用提了。長途出行他只能坐長途客車。離開畢節也是因為用假身份證被發現,我直覺他十有八九去了湖南益陽,女友是益陽人,那里起碼是個可以暫時落腳隱身的地方。

我也要賭一把,我的下一站就是湖南益陽。

十、我有十足的傻氣

我沒去過益陽,以為它是個小地方。到了才知益陽不小,它含一市三區三縣,穿市而過的資江流入洞庭湖,北半部為廣袤的淤積平原,“半城山色半城湖”,一派水鄉的景色。而我來到氣息濕潤的益陽就像一尾魚游進了煙波浩渺的大湖之中,該尋何處棲息,又到哪里去找黑小河?

滿眼都是陌生的面孔,別人一聽我的口音就知道我是外地人。我意識到自己有十足的傻氣,不來益陽,又該去何方?益陽成了我當時唯一可去的地方。為了找到黑小河,我義無反顧。

我在市區一個小客棧登記住了下來,三十元一天,還是有衛生間的單間,店里有兩臺電腦可以上網,給了我不少的驚喜和欣慰。

不知啥原因,我束手無策之時,鍵盤上查詢的還是快遞公司,也許我對這塊熟悉吧。跑了兩天的公司找人,居然得到了一個快遞員的工作。公司的摩托車,還有油費補貼,節約歸己,超額自貼。所幸跑的只是一個片區,有手機導航的幫助,我幾天就跑熟了。那些街道有哪些店家、小區和單位,都記在我的本子里,也記在腦子里。

七月的益陽雨水成災,幾乎天天都下雨,快遞員的工作就是櫛風沐雨。旋轉的輪胎在地上濺出水花,摩托車雖然有拱形的雨篷遮擋,但當我挨家挨戶送完快遞時,衣褲都快濕透了。不過我挺高興,因為回來常常能收一些快遞。收件比送件提成要多些。

我每到一處每見一人,都亮出手機叫人看看黑小河。你見過這人嗎?這話我每天問幾十遍上百遍。人們每搖一次頭說不認識,就無形中打擊我一次。有時我會待在街邊望著車水馬龍的道路發呆,夜里也會失眠,默默承受失敗的折磨。

在益陽當了半年的快遞員后,我又去了網吧當管理員兼打掃衛生的雜工,更多時候是在夜里做保安,困了就睡在網吧里。

又過了半年,我去了長沙。并非因為獲得了新的線索,只是想換個地方撞撞運氣。白天在一個家具城當司機給人送家具,晚上去夜市擺攤賣批發來的T恤衫等小百貨。上班和擺攤都是為了糊口,黑小河的照片是我每天必向人們出示的物品,最后無一不是以不認識的回答而告終。我曾多次在湘江畔踽踽而行,迷茫地望著江風中的橘子洲頭,淚流滿面。

那兩年我接到過一次轄區民警打來的電話。他問我在哪里,近來在干什么。我才想起自己是公安掌握的重點人口。我把去過的地方和干過的工作都一一作了交代。那民警也沒說什么,只說他了解記錄就行了。對方掛斷電話后,我忽然覺得很悲哀。我是一個有前科的勞改釋放人員,早已不是警察了,現在一直被警察追著盯著,卻還在幫警察追逃。這算個什么事兒?我翻看包里的小本,密密麻麻記了大半本我到過的地方、干過的工作,有的只是一句話,有的只是一個小區的名字或住家的門牌號。有時我也坐下來點開手機里的《飲盡一生的悔痛》,戴著耳機靜靜地聽一陣,想著人與動物的區別就在于人有各種復雜的心理活動,有為一個信念而活著的勇氣。一無所有之后,我還沒有喪失信念和精神,我就是贏家,盡管是一個冒著十足傻氣的贏家。

我還給帶著女兒在北京生活的韋嘉打過一次電話,問她們在北京生活得如何。韋嘉說,很好呀,菁菁都念高二了,像我,舞跳得很不錯,也像你,作文寫得很好,準備報考文科專業。她還特別問了我,離婚協議簽字沒有?我說,沒簽。是不是已經為菁菁找了新爸爸?她說,沒有,整天那么忙,顧不上這一塊呢,等菁菁上了大學或工作了再說吧。我說,那我們還有破鏡重圓的機會嘍?她說,你死了這條心吧,人已經走了這么遠了,這個你想都別想。

電話是她說有事突然掛斷的。事后我再沒打過她的電話,她也沒打過來。不過自從那次通話之后,我心里敞亮了許多,她還沒組建新家,說明我們之間還有復合的希望。我這人就是一個傻氣,各自在一邊,自己朝爐子里添煤加柴,望著鍋里的水突突翻滾,霧氣蒸騰,而那邊還是一張灰燼冰冷的臉對著自己。

我也不管不顧,也許一切的復合都需要時間,如今婚姻復合的夫妻多了去了。我還得將黑小河抓到再說,我發過誓。

十一、滴滴滴水滴石穿

無數次的轉身之后,時間到了2014年,我回過D市一段時間,當小區保安,經理準備提拔我當隊長,被我婉言拒絕了。

有一天,甄為來電話告訴我說,前不久有人在貴陽的一個小區附近見過黑小河。

我問他,誰見到的,線索可靠性有多大?

絕對可靠。是黑小河老家村子里的人說的。

這個小區叫什么?見到黑小河是什么時候?

甄為把小區名字告訴我,我在手上記了下來。說是在下午快到六點鐘時見到黑小河的。

我立刻坐上了去貴陽的汽車。貴陽,貴陽!我在心里興奮而激動地默念著這個地方,大海撈針已經縮小到一塊不大的地方了,若線索可靠,這個逮到他的機會千載難逢,千萬不能再錯過。它會是黑小河的終結之地嗎?

我準備先重點排查那個小區的人,然后以它為中心再擴散到附近的小區。他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他。只要他從我身邊經過,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到貴陽的那天下午,我在高德地圖的指引下徑直找到了小區的大門,門口有保安值守。我沒有門禁鑰匙,人生地不熟,正愁沒有理由進入時,望見不遠處的大門里有兩個人在推銷桶裝純凈水。我靈光一閃,走到門口叫保安開門。保安問我,找誰?我手一指,那兒,推銷水的!

嘿,門就開了!

我走到那個攤點前,兩人以為我是小區住戶,向我各種推銷,說這純凈水是天然的,對人體多么多么好。我站在一旁與他們攀談起來。保安見我們像熟人一樣聊天,便也不在意了。在攀談中我記下了這家公司的地點,因為我發現他們言談中帶有怨氣,說這水在這個小區推銷不動,埋怨現在的人對純凈水不感興趣。我說,是你們不會推銷。沒想到這話激怒了他們,其中一人對我說,有本事你來!我說,這樣,我明天要是拉一車這種純凈水來,你們就換地方,看我怎么把水推銷出去!

不料他們說,阿彌陀佛,我們求之不得。只要你拉一車來,我不是換地方而是換工作!

我聽了微微一笑,轉身走出小區大門。既然黑小河在這附近出沒,我不在乎耽擱一兩天,得在小區有個立足之處呀!我抓緊時間找到那家純凈水廠家,主動說幫他們推銷純凈水。廠家很痛快地為我登記辦了手續,我交了一千元押金,在廠家市場營銷表格上填上了那個小區和附近幾個小區、單位的名字,還領了這個廠家營銷員的塑封掛牌別在胸前。

第二天上午,我拉了一小車桶裝純凈水進了小區,果真沒見到昨天的那兩個推銷員來了。

我找了把椅子在小區推銷攤點坐下來,觀察每一個從大門干道進出的人,重點是中年男人,首先是圓臉,大眼睛,兩耳奓得很開的?!?03”案子距離現在已經十二年了,但愿黑小河的長相特征沒有大的改變。黑二黑二,我在心里反復念叨他的綽號。

一位老人叫我送一桶水上他家,我扛起來跟在他的身后,邊走邊與老人聊,這水你家買了多久了?用了一年多了。我問怎么樣?還可以,要是再便宜點兒就好了,特別是像我們這種老用戶,該優惠一點兒。我說可以,優惠你一塊,你就給九塊吧!我算了一下,即便這樣一桶水還能賺兩元,當然我扛上樓的勞力不算在內。到了老人家里,我把水桶裝在凈水箱上。擦了擦汗,從手機里找出黑小河的照片問他,你在小區見到過這個人嗎?

他戴上老花鏡看了看說,沒見過。你找這個人干什么?

我們以前是朋友,他把我的錢弄跑了,我要找他還。聽說他最近在這附近出現過。

哦,原來是這樣。這個小區三百多戶,人多,鄰里之間來往很少,我們都認不全。

下樓后,我看見樓道口有個張貼欄,走近一看,有房屋出售的信息條子粘貼在上面。我用手機拍了下來。反正坐在攤點無事,我還能幫人賣賣房子,了解一下小區情況。

回到攤點,瞧著路人的樣貌,我打電話給賣房的主人。我是小區純凈水推銷攤點,你那樣賣房看見的人少,不如我在攤子上給你打出來,要是有人要買,你們談成了,成交之后你給我點兒中介費就行。那人當即答道,要是成交了,我給你百分之一點五吧!我說,好!

我準備明天就將房屋信息寫在大白紙上,放到我的水桶上,邊推銷純凈水邊幫人賣房。當然聯系電話換成我的,等有人要看房時,我再跟房屋主人聯系一起看房。這是沒有任何成本的買賣,不過一個順水生意而已。

我在小區待了幾天,因為降了一元錢,純凈水賣得很好,幾天就賣出去八十桶。我扛桶進過八十戶人家,問過兩百多人見過黑小河沒有。找到黑小河沒有想象得那么容易,所幸賣水的利潤已經足夠我吃住的生存開銷。

三天兩頭我就要去水站領一批水來小區,公司還因此特別表揚我的銷售業績。他們哪里知道業績突出全是因為我降了一元,減了利潤。當然,我的心思并沒在賺錢上。

我抄錄了五家房屋售賣信息壓在水桶攤點上,其實還是有些期待房屋成交的。若能拿到傭金,便可大大彌補賣水減少的利潤,多撐段時間。

那天下午下班時間,我把一桶水扛進了一個牽小孩兒的中年婦女家中,一如既往地調出手機照片給她看,不料她說,我見過這人!應該就住在街對面的小區,我常見他出入對面的小區。

你是怎么見到的這人?

我每天都去對面小區接小孩兒。對面小區有個幼兒園,孩子在那里入托。

我驚喜地望著女人說,謝謝你,我終于找到他了!說完抓著空桶的瓶頸飛快地跑出她家,進了電梯才想起連水錢都沒收。

甄為提供的線索是準確的,這讓我興奮不已。在對面小區的大門外,我一直站到天黑,觀察著進出小區的人們,并沒發現黑小河的影子。我在大門口見到了一個社區民警的公示牌,按照上面的手機號打了過去。民警接通了,問什么事?我說我是小區的租戶,試試你們警察的電話是否打得通,如果有事好及時找到你們。那民警說,切!考我們呢?有事再說吧!就把電話掛了。我在手機里保存了他的電話,對著牌子上的姓名,記下這位民警姓汪。

我想萬一捉到了黑小河,我得先往派出所送,到時就打他的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推銷純凈水的攤點移到了那個小區里。早上小區外出上班的人多,那些匆匆忙忙的人們從攤點旁經過,我依然沒發現黑小河的身影。純凈水賣不賣得出去已經不重要了。上午無事我就在小區里轉悠,發現還有另外一個門可以進出。我找到了小區內的幼兒園,既然那女人說是接小孩兒時見到的黑小河,那在這里見到他的概率應該更大。我把攤點擺在了距離幼兒園不遠的人行通道旁,這里也可以遠遠望見小區大門進出的人。

我就像一個垂釣人在選擇窩子,選定了這個感覺最可能發現目標的地方,默默地守在那里,等待魚兒咬鉤。

當我發現這人是圓臉、大眼睛時,汗毛都豎起來了,是黑小河

終于挨到了下午下班的時間,從大門進來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忽然,一個中年男人朝我的攤點走了過來,當我發現這人是圓臉、大眼睛時,汗毛都豎起來了,是黑小河!他背個藍色的帆布工裝包,大步流星走近我。我努力鎮定下來,向他吆喝著,純凈水!純凈水!八元錢一桶!我之所以又降了一塊,是想讓他再朝攤點看一下。他果然扭頭,還停下步子看了桶裝水。此時,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臉,人比照片上黑了,頭發比照片上短了一些。個頭兒跟他哥幾乎一樣,人敦實,一看就是那種長期干體力活兒的。同時我也驚奇地發現,他竟然不是照片上那種特別明顯奓開的招風耳,兩只耳朵在臉旁很貼實。莫非人的耳朵在十二年之后會自動變得這般歸順?

他從我的攤點前面走了過去。我拎起一桶純凈水跟在他身后,見他進了一棟樓和幾個人在等電梯,我也站到他不遠處等電梯下來。

進到電梯內,他按了10樓的鍵,在10樓下了,我也跟著出了電梯,站在樓道中故作遲疑,扛著純凈水自言自語道,住哪邊呢?他擰開1004的門鎖,進門時還望了我一眼。我對他笑笑,就去敲1003的門。門開了,一個男人問,找誰?我說,你們要的水送來了!那人說,我們沒要水???我說,哦,我送錯了嗎?不是1103?那人說,這是10樓!我連忙說,錯了,送錯了!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我對著關上的門一臉笑容。

我在樓梯通道處待了一兩分鐘。沒有警察進不去的家門,我當刑警時經常教隊員如何找借口進人家的門。想好了借口,我砰砰敲響1004的鐵門。一個年輕女人開了門。

我是小區推銷純凈水的,今天送錯了,不想扛回去了,送給你們家吧!就當你們試用,我不收錢。

那女人一聽不要錢,忙高聲呼喊男人出來,吳小山!你來看看這水,試用,不要錢,要不要?

她叫的是吳小山,出來的卻是黑小河!

怎么送到我家來了?

送錯了,懶得扛下樓了,就送給你們家試喝吧,當打回廣告,不要錢!

他猶豫了一下說,那你提進來吧。

我不慌不忙地拎桶進屋,發現家里還有個頂多兩歲的小男孩兒在沙發上玩耍。

我們的水很好,你看這水的純凈度都不一樣,我抬起桶對著燈光照給他看。

黑小河湊過來看了看說,放邊上吧,試用一桶,要是好,下次我們就用你的。

因為距離近,他轉身時耳朵后面一條長長的疤痕露了出來,很清楚。

我頓時明白了,他的耳朵做過手術,難怪招風耳不見了!

我把水桶拎到墻邊,站直身的那一刻突然叫道,黑二!

唉!他條件反射地應道,轉過身來愣怔地望著我,眼神惶惶的。

這時我腿往他的腿旁一靠,左肩插到他的腋下,瞬間一個架梁劈的背摔,哐當一聲,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我撲上去擰住他的手腕,反扣在背上。

屋里的年輕女人霎時嚇壞了,手上一傾斜,盆里淘的米灑落一地。你是誰?誰是黑二?

黑二在地上扭過頭來叫道,你是誰?

我狠狠扳住他的手腕,使勁兒壓他的身體,像頭怒吼的獅子大聲說,警察!我是警察!黑小河,十二年啦,你逃脫了十二年,今天終于到案啦!

我從沙發上拽了條女人的綢巾,將他雙手反綁扎實了。掏出手機來打電話,汪警官,你快帶人來,我抓了個通緝逃犯。地點是惠民安居。我在大門口等你們!

電話里還在問,你是誰?

我是誰,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把黑小河押到大門口時,汪警官還沒來。黑小河的女人也跟出來了,嘴里還在不停地說,你們抓錯了!他是吳小山,他有身份證!

你跟我一起到派出所去,一切就都清楚了!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汪警官打來的,一接聽,原來是一個買家聯系看房。

我笑了,和對方說,過幾分鐘我把房東的電話給你,你自己看吧。

我翻起黑小河的兩只耳朵一看,兩處都有疤痕。

我問他,你動了手術?

他無言地盯著我,眉頭緊蹙,像在努力想什么事情,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剛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十二、我要向所有兄弟們謝罪

我在貴陽待了一天,把退出純凈水公司的所有手續辦完。銷售部經理疑惑地望著我說,怎么就不做了?我們還內定年終推你做銷售標兵呢。我說,謝謝了,家里有急事得回老家。

甄為帶了一個便衣警察與我在派出所會合,派出所在系統里查到了十二年前發出的黑小河的通緝令。

黑小河被押回D市,刑警隊抓緊抽黑小河的血作DNA比對,固定證據。我和劉立志并肩坐在一起,守在監視屏旁看了對黑小河的第一次訊問。

聽他交代這十二年都跑過哪些地方,我滿心無奈,他到過的地方我大都去過,他干過的行業我也干過,但茫茫人海就是難交集到一處。當他講到他從重慶那家空調公司跑了,去了益陽,我就笑了,我賭的益陽算是大方向對了,只是沅水離我很遠。劉立志說,大方向對就不錯了!

訊問到他的招風耳時,他交代說,五年前他到廣州打工,在街邊遇到一個相面算命的老頭兒。老頭兒掐算了他的生辰八字后說,你的耳朵像把蒲扇,太招風。破財就破在這耳朵上。他問可以解嗎?老頭兒說,避一避可以解,你去整形醫院,你這種耳朵是可以動手術的,包你人都變個樣兒。他聽了老頭兒的話,到整形醫院花了六千元,局麻,取了點兒脆骨,醫生給他復位縫合,耳朵果然都不招風了。

劉立志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從黑家搜出的幾個假身份證擺在黑小河老婆的面前,她抹淚交代說,我們沒扯結婚證。我只知道他叫吳小山,貴州人,土家族。我催他去登記結婚,他總說要那張紙干嗎,以后再說。我們經常換地方,他說工作不好做,效益不好。每次換地方我都疑惑,他總是讓我一個人先去,他收拾好隨后就來?,F在想來,他連長途客車都不敢坐,是怎么過來的?

訊問視頻在不斷切換。黑小河偶爾也干過幾起盜竊,地點時間都交代清楚了。他還知道他哥黑大在十二年前就死了。他始終咬定“803”案子揮舞銅質臺燈座爆頭女學生的那幾下是黑大干的,而十二年前黑大則堅持說是他下的手。分泌物的DNA鑒定有他一份,所以強奸罪他最終還是承認了。

如今警隊的訊問不再上手段了,執法儀的錄像和錄音都是實況的。

黑小河到案的消息在市局上下都引起了轟動。以前二隊的幾個兄弟都跑回局里來見我,魏隊,你行??!比我們強!我說,我是個罪人,我要向各位謝罪。

我決定請他們出去撮一頓。這次我特意撥通了卸職副局長褚盛的電話,對他說,報告褚局,二大隊的任務完成!今晚請你喝酒,我給你請罪!不料,褚盛聽了半天沒答話,最后有些哽咽地說,我聽說了……很高興,十二年多么不容易!我來,來給你慶功!

那晚餐廳里坐了兩桌,我端起滿滿的一碗酒,他們也端起酒碗站起來。我說,我是個罪人,十二年前的事都是我的錯,我無以贖罪,干了這碗酒算是給大家謝罪!

說完我流淚了。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熱淚盈眶干盡了碗中酒。

席間,我對老同學劉立志說,黑小河到案銷了好多案子,關鍵還替大家出了一口惡氣。我的線索是甄為提供的,你們要給他報功!

涉及兩樁大案的家屬們敲鑼打鼓送錦旗到市局。

我托甄為給陳管教帶個口信,說我感謝他在我服刑八年期間給的照顧和幫助,我終于把黑小河逮到了,也知道今后往哪里去了。

最后一個判十二年的兄弟還有兩個月就刑滿出獄了,我拜托大家在他出獄之日一定要去接他,替我再次向他謝罪。

我拒絕了一切新聞單位的采訪,我要自己寫這追悔莫及的經歷和那些慘痛的教訓,親口告訴每一個知情或不知情的讀者,我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

之后我再沒顏面走進市局的大門。我給警察這個職業抹了黑,我對不起我的戰友們。

過了半個月,我把家里的房子賣了。我把撕碎了的離婚協議拋向空中,雪花紛落的紙屑從后窗飄散到樓下那片坡背,繁草叢生覆蓋了它們的蹤影。我坐上了成都飛往北京的航班,我要去尋我的韋嘉和菁菁,用我的余生去贖罪。

手機里的《飲盡一生的悔痛》在耳機里放了一遍又一遍,我咬緊嘴唇,眼淚簌簌而下。

責任編輯/吳賀佳

插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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