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舟(小說)

2024-04-11 17:31沈念
長江文藝 2024年4期
關鍵詞:保水

沈念

1

從街河口下湖,出城行船十余里,對面一片曠野,漲水就淹,落水則成了沒邊沒際的蘆葦蕩,只在左首有了村落。村落的人都是上岸漁民或流寓鄉民,像一顆小種子,慢慢生根發芽,田舍連片成鄰,后來村落在行政區劃上叫做亮燈村,爺爺這一輩的人嘴上說“亮燈”取得好,但還是習慣叫涼燈,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一周前,我陪父親到這里來取爺爺的那條假腿。爺爺臨死前念叨,他落了氣,就去一趟涼燈找盛田生。別的什么都沒說。我們去了后,才知道他們忘年交之間的約定,請盛田生做一條假腿,讓他帶著健全的肢體去見閻王爺。

我們走進盛田生家,還沒把噩耗說出口,他瞟到我左臂上的黑紗,眼神抖了一下,父親囁嚅著說不出話。盛田生嘆了口氣,說,我早上出門,看見幾只黑鳥往你家老屋飛,就有不好的預感。他踅身走進里屋,出來時,手上拿著一捆油紙。他把油紙包擱在堂屋的木方桌一角,把桌上的茶盤杯子都挪到五斗柜上——那是很舊式的柜子,木頭四角磨損厲害。他揭開滾成軸心的油紙,我當時緊張得打了幾個寒噤,父親也在顫栗,仿佛那一段木頭有了生命,是爺爺的那條真腿又回來了。

父親讓我磕頭拜謝,顧不上細看,就著急趕回,想看看這條木頭腿“長”在爺爺身體上是個什么模樣。到了殯儀館,一群人蜂擁過來。這條假腿把蒞臨爺爺葬禮的人都給鎮住了。他們幾乎沒見過這樣一條修長的腿,腿部肌肉鼓凸,柔韌有力,清漆一道道覆蓋過,砂紙一遍遍打磨過,仿佛長出了真正的肌膚,閃耀著瓷器般的健康光澤。當父親在喪葬主事人的幫助下將這條腿綁定到爺爺殘缺的肢體上,站在他身邊的我,再次感覺到他的身體抖動厲害,周圍人群騷動,響起一陣夾雜著泣鳴的喝彩。一個道士撕開嗓子喊道:“丁老大人升天嘍!”父親緊緊抓著我的手,汗沁沁的,我抽出手來,擦了擦鼻子,聞到一股黏稠的腥味。那種腥味在很長時間里伴隨著我。

那天取了木腿從盛田生家出來,他送我們出來,問我這次回來住多久?我說,事辦完就走。他的眼神又明顯地抖了一下,說,你爺爺走了,老屋還在,沒事也多回來。我囫圇著應承。陳保水放響了一盤萬字鞭。風一吹,紅色的鞭炮炸裂,紙屑落滿了大屋坪。當時情景頗為傷感,我原以為再也不會回這里來了。但沒想到一周后,我臨時改變計劃,決定暫時不回北京,要到老屋住些日子。

2

議事堂的門開了一半,像睜開一只眼的半邊臉。我把車開到前坪,腳一沾地,心里像被尖爪狠勁地抓了一把,疼痛炸裂,向身體各個末端開射,然后才感受到風的涼意。

風是水風,比山風冷。剛過秋分,天空晴朗,但風里夾帶著濕氣,比城里的溫度要低。議事堂是棟高闊的老倉房,磚混墻加木桁架結構,背面靠山的是一道實墻,山墻正立面則是朝著村委會的,天光從青瓦空隙落下,明暗交錯,進深空間彌漫著一種戲劇感。村委會是一棟小平房,四面刷成煙粉色,被山峁上林立的綠樹掩映,像個扮怪的小姑娘。

三年前重修議事堂,陳保水上門游說,村里的老祠堂被當倉庫閑置了好多年,紅白喜事、祭祀、集市總要有個集中地,地方有,名字也想好了,村志里有個議事堂,想恢復起來。他反復談著設想,聽者當然知道來意。那時候,爺爺惦記村里的老屋,家什齊全,心血來潮就要跑回來住上十天半月,又擔心祠堂重蹈老戲臺覆轍,一個好端端的老戲臺,不知何故拆了賣給廣州商人,說沒就沒了。不等他把話講完,爺爺就毫不遲疑地從積蓄里掏了一筆錢,不準我們過問,到底出了什么數誰都不知道。

那天喜飽了當村支書的陳保水,臨出門時,三個躬身作揖,說話發顫了,太爺,將來您的大事,保管在議事堂給您辦得風光體面。爺爺抬手,把他要說下去的話按住,說,你在村里為頭,就要真正地當好頭,考慮的是全村的事。爺爺死后的喪儀原本是要搬回來辦的,姑媽們嫌來往客人多,村里招待不便,最終選在了老城區的殯儀館辦事。陳保水惦記著沒有兌現承諾,雖沒人責怪他,父親還再三寬慰,但出殯時還是沒忍住,他認認真真地在爺爺的靈前痛哭了一場。

從議事堂的左側繞道,爬半截坡就到了盛田生家。我對亮燈的深刻印象跟他的大屋坪有關。他家蓋的屋占地很大,我少年時代一到亮燈,就上他家借一個肚大喉長的竹兜簍,里面撒上一些碎米頭,沿著亮江溪往上走,丟進溪邊的幾塊石頭犄縫之間,然后就安心玩耍,待上個把小時,竹兜簍里就擄獲了大大小小的魚蝦。這種游戲也是盛田生教我的,學會后樂此不疲,好像溪水里有永遠也擄不盡的大魚小蝦。

走到分路口,我踮腳望去,院子的竹門是合攏的。上次來去匆忙,定睛細看,房子竟是半邊新半邊舊,一副奇怪的長相。門上不見鎖,表明人只是此時不在家。我看見陳保水從右邊的寬路上小碎步迎過來,他搓著手抱歉地說,迎遲了,電話耽擱了。我說,沒事,你忙你的。他說,從北京來的都是貴賓,不敢怠慢啦。我有點哭笑不得,我回自己的老屋來住,你管是從哪里來的。

去老屋的路鋪了水泥,隔幾米就種了幾棵紅花檵木,錯落在一排臍橙樹之間。這種常綠灌木好養,耐陰耐旱,不怕山地瘠薄,花期有四五個月,遇到氣候好,國慶節后再開一次盛大的。陳保水上任干的大事,就是通路到戶、種果樹栽灌木,說有顏色的日子才叫季節。軟磨硬纏,臉皮有磚頭厚,這樣的人想不辦成點事都很難。這也是城里對亮燈人的看法,靈泛,做事敢破敢立。當然是有一方水土的原因,漁民水上漂久了,命看得賤,活在當下,有那種不同于常年守著一畝三分地的心氣。陳保水有塊心病,一時半會沒法治愈,村里的老房子,那些要加固維修的危房,和主人多年在外不管理的空心房,像根雞肋,天天礙眼,拆了可惜,又沒財力悉數改造。他發過一長段言辭懇切的信息,有求助之意,有回鄉之請,但我沒搭理,猜他不過是四處撒網罷了。

初次來的人會覺得老屋有些偏,規劃新建的漁民新居和早年的自建房都首選開闊之地,離公路近,和山峁的這段距離倒是撇開了吵鬧,我喜歡落得這樣的清靜。有人說老屋風水好,過去下湖返回的人,隔遠說看見山峁這片地形像條大船。從地勢上說,建于坡地平臺之上的老屋在船頭位置,頗有登高望遠之地利。當年曾祖父是外來戶,不想跟原住民把屋建一塊兒,距離產生和諧美,就挑了偏遠之處。也有知情人說是曾祖父予人恩惠,幫過的人中間有一位成了懂風水的道士,人家專程來點撥一下,后來就成了異鄉漂泊者的上岸之地。爺爺年輕時喜歡往外闖,曾祖父生前交代,無論在外是發達還是破落,把家安好了,天塌下來根還在,就沒什么可怕的了。爺爺心里的膽氣就在這老屋身上,等到年歲垂暮,格外戀舊,他在城里,但隔一段時間就要回來住些日子。他的口頭禪是:踏實!

從老屋往上走,寬路變成了又瘦又窄的泥路,也不再有房屋建筑。我站在院子里,打量著眼前變得陌生的房子。青磚黑瓦白石灰墻,挑出走廊幾十公分的屋檐,前堂很寬,左右兩側是主次臥,穿過前堂到餐廳和廚房,結構簡單,前后與回廊開門相通,各自進出,互不干擾。前廊的梁架上,有一家燕子筑了個瓦罐狀的巢。前坪闊綽的東墻角有幾塊從湖里打撈上來的石頭,高高矮矮,現在東倒西歪,無人打理,倒是草木長得葳蕤,像沒人看管的一群野孩子,天性就愛爭斗搶打。

不得不承認,曾祖父蓋老屋時花了心思,它看似普通,但與村里其它建筑有著顯明之別。我后來才知道,他是模仿湖濱教會學校的牧師樓,做了中式風格處理。當年教會學校建設校舍招募幫工,曾祖父去那里當泥瓦匠蓋起的房子保留至今。父親對我畢業轉行一肚子不滿意,說曾祖父特別希望后人中出一個建筑師,好不容易盼到我學了土木工程,卻把專業荒廢了。陳保水聽說我會回老屋住,立馬讓老婆上門清掃,被褥用品都換了新的,往櫥柜廚房也買回了不少東西。但院子里草木青氣甚濃,屋內少了明亮與生氣,有些晃悠的清寂。

3

爺爺離世帶來的身心疲累是最好的安眠藥。我把陳保水打發走,倒頭睡到第二天上午九點多才醒來,煮了一大碗面,煮了兩個雞蛋和一把香菜,燃氣灶的火舌吐出滋滋的響動,香味彌漫,沉睡的老屋仿佛也跟著我一起醒來,孤獨開始一頁一頁地融化。肚子餓了,什么都會變得美味。之前在北京的吃食沒有規律,味口差勁,回到這里卻因為一碗簡單的面食而有了慶幸感。

吃飽后,身體生出些飽脹后的頹惰,我決定去散步消食,正好穿過村子去湖邊放放風。村里自東南至西北縱貫全村的青石板老街,歷史上是連接下湖碼頭的官道,多年前沒落后就荒廢了,被外來的人撬走一些形狀有意思的石板,只剩下幾十米的一段路面了。村里的房子有些是政府規劃蓋好的漁民新村,更多的是老房子,有土坯墻體的,也有老青磚老黑瓦蓋的。房子比鄰交錯,有一種魚骨狀的聚落肌理感和錯落的小趣味。我喜歡老房子,墻基砌的鵝卵石,如魚鱗般排列,年月愈久,石頭愈加光亮。但這幾年有的漁民頭腦靈活,轉產轉業去了外地,有的好幾年都不回來,也留下了不少日益凋敝的空心房,也是眼下最令陳保水頭疼的治理難題。

老巷子前面鬧出很大的聲響,是盛全伍的“打魚佬酒家”來了不少客人。這個腦瓜子活絡的人,把旁邊一塊閑置地盤下來,平整一番后做了農家樂,做成了村里一個綜合體似的地標,也是新舊村落的分界。他不怕花樣少,賣酒,吃飯,打牌,釣魚,還挖了塊沙地和小水池供孩子們玩。

我轉進巷子,這條巷子的住戶人家,門臉多數改成了售賣魚制品的小店鋪,門口用竹籮盤盛著各種曬干的魚。毛花魚、銀魚、細魚細蝦、咸魚、熏魚、風干魚等等,空氣中浮著一股黏稠的魚腥味,細細呼吸時有掛絲的甜味。在北京的時候,父親一年總要寄兩三回咸魚刀子。咸魚刀子是個籠統的稱呼,有好幾種,翹白、青魚、草魚,油燒旺,魚下鍋,兩面煎成金黃,香氣撲鼻,特別下飯。那時爺爺在世,喜歡的一種吃法是把青椒切成小圈口,毛花魚或小魚小蝦炒一起,猛火一過,魚蝦身體會微卷,焦黃中發光,夾一筷子到嘴里,回香脆口,下酒拌飯,好吃得很。

上年紀的村民認得我,年齡小的就把我當作市民或游客。我走到一家賣竹器的店子前,看店的是個小女孩,她正趴在矮竹桌上,在一張水粉紙上畫畫。這張紙已經被她畫滿了各種形狀的卡通人物,每個人物都畫得很認真,彩筆涂色后,五彩繽紛,就像節日里的卡通王國。她看到我,放下畫筆,把畫紙翻轉過來蓋住,故意不給我看了,問道,你要買東西嗎?我看著眉眼有些熟悉,指著竹器問她,這些都是誰做的?她望了我一眼,說,是我外公。我又問,你外公是誰???她調皮地反問我,你是誰???這個問題一下難住了我,我呵然一笑,心想小丫頭鬼靈精怪的。

我不回她的話,獨自欣賞那些花樣繁多的竹器。桌椅板凳,廚房用具,還有很多新的玩意兒,鑰匙吊墜、雙層鳥巢籃、四方收納筐、糖果盒、十二生肖、禮品竹篼,還有各種茶道竹制品,手工活兒相當精致。在收銀臺桌的角落,立著一個復古色扣竹絲玻璃杯,我拿起杯子,經過多年摩挲的竹皮,已經有了一層發亮的包漿。女孩注意到我愛不釋手地端著玻璃杯,皺了皺眉,我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說,我想買這個杯子。她的眉頭都快連接到一塊兒了,著急地跳了兩步,嚷嚷道,不行,這是外公的杯子。我被她的著急逗樂了,說,那你趕緊告訴我你外公是誰?她再次為難了,吞吞吐吐,陡然來一句,我外公的杯子,誰買都不賣。她把“買賣”兩個字音咬得很重,一下把我逗樂了。

盛全伍正好在溜達,看到我,很熱切地和我打招呼:建筑師,回來啦!我敷衍地應了一聲。他和盛田生是拐了彎的本家親戚,說,這是曉霞的女兒。我再看小女孩,眉眼更加確認了那份熟悉感。曉霞是盛田生的獨生女,讀了個旅游??茖W校,起初還想去北京做導游,找過我引薦,我就找老金出面,他地頭熟,托了學生家長幫忙,事情快有結果了,她卻說談了個男朋友不來了,后來聽說忙著結婚成家,沒想一晃眼孩子這么大了。

女孩看到我還在盯著她,吐長舌頭扮鬼臉,說,我聽得到你肚子里的聲音。她沒頭沒腦地來這么一句話,把我逗樂了,我夸張地說,真的啊,我也聽得到你的。她把舌頭吐得更長了,眼睛和鼻孔擠變了形,然后不管不顧地跑開了。盛全伍邀我到店里喝杯他釀的白酒,我說喝不慣白的,只喝啤的。他又遞我一根雙喜香煙,我推了回去,說,戒了些日子啦。他說,這次回來住多久?我的目光追著女孩,答道,住多久算多久吧。兩人一下都沒了話,他只好訕然地說,盛田生上山砍竹子去了,晚邊才得回。

亮燈離老城區的車程不到半小時,曾經傳出一個說法,市里要把它合并進老城區的呂仙亭街道,但鎮上沒同意。誰會把自家養大的漂亮孩子送人呢?村里也意見不同,開會投票,最后民主沒講成,不了了之。

我繞了一圈穿過巷子,獨自走到湖邊,曉霞女兒不見了蹤影。有三五成群的人在大聲地喊水,像吆喝自家的羊群。水邊上的人,習慣把那種對著天地和湖水吼叫稱之喊水,很早與收魂鎮駭之類的迷信有關,后來模糊化,變成了一種人與自然的親近行為。這些人從哪里來的,莫名其妙的人氣。

昨夜睡了一個飽覺,今晚躺在那張木頭顏色都沁進去的床上,卻失眠了,耳朵里亂糟糟的,心里也跟著糟兮兮了。床擺在閣窗下,我一扭頭就能看到夜空,湖邊的夜晚有時會特別亮,像是白晝還停留在此并未離去。半輪月亮直直地懸掛在空中,我想起了月球上的寧靜海。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老金拽著我去北京郊區延慶的古崖居露營,從天文望遠鏡里,我隱約看到火山留下的一片低地。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是寧靜海。他說得很神神乎乎:你把自己當作人類的幸存者,四面寧靜,八面無聲,在那高遠的星空里充滿奇跡,你這么想的時候,心靈是不是變得充盈了?除了他在說話,那天夜里真的無比靜謐,我有一種回到兒時睡在老屋的感覺。但此刻,我卻想念起老金來,然后在迷糊中似睡似醒地挨著時間。

4

老金是我北京創業的合作伙伴,我讀完土木工程的研究生,想找對口的工作,沒有項目經歷,幾家公司看不上我這個新手,我又不想去受人管束待遇少的單位,臨時跟本科的室友老金合伙辦了一家培訓學校。老金家是山西開礦的,他拿資金,我做運營管理,沒想到很快就順風順水地做起來了。我們信心爆棚,打算把分校開到武漢、長沙。過了幾年揚眉日子,政策突變,學科類的培訓被明令裁減,強制關閉,幾個合伙人手忙腳亂,拆東墻補西墻,退學費補工資,經營上沒有好的應對之計,唯有把學校關停了。

老金不甘心,又鼓動不甘心的我,投了一家網劇視頻制作公司,當時我們研判短劇短視頻到了風口,隨便來陣風就能吹上天。但沒想到主事人是條貪食蛇,心急一口吃成個大胖子,同時投了幾部網劇,結果最有可能賺錢的那部劇在審查時沒通過,因為網上炒作二號演員的生活污點,審查證不能發了。短劇公司人走樓空,我原本變得極易暴躁,仿佛整個人與世界都在下沉。健康中心打電話,說體檢報告發現了甲狀腺多發結節,并警告我,如果發展快、質地硬,或伴有頸部淋巴結腫大,FNA細胞學診斷為惡性或可能惡性者,應早日手術。

我素來諱疾忌醫,像揣著一個炸彈在身邊,失眠的焦慮讓我如同整夜被吊打。老金幫我找到培訓學生家長中一個專家級醫生復查。專家云淡風輕,從機體甲狀腺激素講起,垂體TSH一旦增多,長期刺激或持續增生就會導致甲狀腺不均勻性增大、結節出血、囊變和鈣化,他的建議是要控制好情緒,休息一段后復查,看結節的變化再作處理。我一下就找到了病因,正經歷的一攤子破事,誰遇上要是沒個情緒才怪,關鍵問題還是回到不能解決的問題上。

陳保水不時跟我信息,他知道我之前創業能賺錢,并不清楚我的真實處境。他說,現在亮燈的樣范不同舊日了,在外千般好,不如家里一盞燈啊。他又說,人人都在奔波忙碌,出門遠行,其實啊在我看來,忘記了出發地,再拼命地跑,也跑不了多遠。此前他和我聊過幾次巴丘正在實施一個叫“漁火”的文旅項目,誘導性地問我有沒有資源引薦,當然最好是自己回來做點事情。地方缺錢,地方干部人人都是招商員,四處摟草打兔子的事沒少聽說。我一般也不回復,教培行業那時刮著龍卷風,我跟老金擼著袖子,雄心壯志,琢磨著擴招分校,哪會考慮回去。是爺爺生命有靈,以他的死訊讓我迅速離開了那座被很多人向往也被詛咒過的城市。所以辦完喪事,我就跟父親說,我自個去老屋住一段日子。

半夜醒來,我摸到枕頭邊那本老金在國外帶回來的畫冊。畫冊收錄了幾十幅繪畫和雕塑作品,作者是生于二十世紀初的瑞士人賈科梅蒂。老金在家里堆滿書和雜志的書柜頂翻出畫冊,說,你看看老賈,就會懂得,一個人只要見過世界的邊界一次,就會錐心地感受到自己遭受的禁錮。那晚我灌醉老金后,毫不客氣地順走了畫冊。

我是一下就喜歡上了那些外觀纖細的雕塑。老賈把男女老少弄成立著的瘦個子,站得那么筆直,像極了一群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其中有一尊女雕塑造型很夸張,身體前傾厲害,讀大學時講力學的老師說過,本質而論,任何土木建筑都有一個或隱或顯的重心所在。但我不知道他的重心是怎么掌控的,女人好像隨時會壓倒在你身上,但她就是很牢穩地站立著,永遠也不會倒下來。

有時候,翻看這本畫冊,我發著呆,之前經歷中沒想明白的,突然有了一種理解。老賈雕塑的是什么,人不像人,想說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告訴我們距離與孤獨的關系嗎,不就是想告訴我們絕對存在的現實也可以瞬間化為烏有嗎?老金勸我想通點,照常吃飯喝酒,逛個公園尋點樂子,給自己找個過渡,把這個艱難期熬過去。我說,這就是我喜歡老賈的原因,他不就是一條渡船嗎?老金和我曾經都相信一件事情,只要公司還活著,世界一定還會變好,但現在公司不在了。

5

在亮燈像我家這樣外來的雜姓不多,村里主要是陳、盛兩家,陳姓管事有方,盛姓生財有道,多少年相安無事,也是少見的民風好。我回到老屋住,不能不說是盛田生那天分手時說的話留在了心里,但似乎深受賈科梅蒂的蠱惑,也想把自己變成一尊關在家里的雕塑,失去了主動見面的勇氣。我心底對盛田生充滿感激,他給了一輩子因為殘疾而遺憾的爺爺完整的尊嚴。因為一條木人腿,我又想起這位遠近聞名的篾匠之前還是個好木匠,雖然他很長時間沒有動過那些讓一根木頭變成木料的刨子斧子了。

一天午后,我磨磨蹭蹭出了門,前一晚我喝了兩罐黑啤,這樣會讓我睡眠順一些。盛田生家的五開間房背靠緩坡,南北向,門開著,我在竹籬門口就聽到幾聲清脆的竹片炸裂之聲。屋檐下堆了幾十根不同的竹子。茶稈竹合適做家具,佛肚竹合適制作工藝品,堅硬的剛竹可做日用品,最多的是高挺粗壯的毛竹。大門口左側立著一只漬色的竹筐,丟著幾把篾刀、篾針、拉刀、刮刀。對手藝人來說,刀是他的第三只手,他有很多把刀,但總是只用其中一把。那把刀,背脊黝黑,刀口發光,一看就很鋒利。匠人都喜歡用順了手的工具,就像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有了記憶。老金到日本旅行時,在關市的一家刀具店拍了許多刀具照片,我想起可以給盛田生送把刀,就托他找一找有沒有襯手的篾刀,最后卻沒把這件事辦成。

盛田生絲毫沒有察覺到屋外我腳步的動靜,而是入迷地打量著手中的一段毛竹,眉目間流動著天生的親切感。他身材干癟,人很瘦,骨骼就突出來了,眉骨顴骨下巴頜都有了賈科梅蒂的雕塑感。他還有一雙別人沒有的手,我見過他的手從燃燒的火堆里扒拉出一個個燒熟的紅薯,在尖碎的細竹刺上劃過去卻絲毫無損。任何尖銳的東西,他的手都不怕。

他是個左撇子,只見輕輕拍撫,然后右手扶定,左手執刀,切進竹子里。刀是被他手上的巧勁按進去的,左手晃了晃,稍往外偏,竹子就從中間開了一道裂縫,沿著缺口,刀鋒朝下追跑,手快速劃過一道弧線,一段毛竹就一分為二。這是最早的備料工序。當篾匠要耐煩細致,編織不同形狀、大小的籮啊筐啊,竹片好壞很重要,根據要編的東西,得剖成寬窄、長短和粗細不一的竹片??简炇稚瞎Ψ虻臅r候還沒到,面對堆在腳下的一堆竹片,他待會坐下來之前,先給自己的大瓷缸泡杯濃茶,然后慢慢地將手指寬的竹片,像豆腐作坊的師傅耐心地剝成一根根纖細而柔軟的篾條。我端起手機,把鏡頭拉近,給他拍了幾張照片。

我輕咳一聲,盛田生緩緩地抬頭,看到我,瘦臉兩邊的顴骨都顫動著笑起來,把篾刀丟在竹片堆里,迎向我走出來。他說,小丁,知道你回來了,沒去打擾你,想讓你好好休息幾天。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似乎比之前的更硬更粗糙了。

他問我,這次回來住多久?我說,先住段日子再看。他說,你回來,我特別欣慰,有事你就跟我講。我讓他繼續忙活,撿了把竹椅坐下來。他邊干活邊和我聊天,我早從父親那里聽說了,這幾年生意難做,長江禁漁后竹器漁具用得少,每天他做的只是些長長的花簍、橢圓的提簍、扁平的篩子,生意清寡了許多,幸好陳保水幫他牽了條線,給外地一個銷售竹器的公司簽了點訂單,按訂單做各種物件,錢掙得少,但好歹每天有事干。我說,盛叔,感謝您,幫我們了了爺爺的心愿。

他說,你爺爺是個好人,也是個勇敢的人。當年解放軍從巴丘過境去武漢,村里年輕力壯的漁民都主動上前線駕船渡長江,他年紀小,悄悄跟在幾位長輩身后鉆進了隊伍,聽說是為了救一個落水的解放軍,右腿被一顆流彈擊中,又拖延了治療時間,后來部隊醫生看到那條潰爛的腿,流著眼淚給他截了肢。

他又說,村里人都很敬重他,當年只是在廠棚街租了間小屋,靠著會熬麥芽糖,做點蠶豆醬、黃豆醬的手藝起了家,開了丁糖記,買了守備巷的大宅子。丁糖記以醬香聞名,后來你爺爺解密,是后院原本種了兩棵有年頭的桂花樹,左金右銀,五月,十月,一年開兩次花,他請人從樹上把桂花搖落大竹匾中,風中晾干,磨成粉末,適量加入麥芽糖和醬缸,糖和醬就都有了潤喉浸肺的別致香味。

他從褲兜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歇了一會,接著說,丁糖記的生意做紅火了,很長的年月里暗中幫過不少人。我家里房子遭了火,一燒而光,我父親登門求助,你爺爺半句廢話也沒講,借了錢幫我們,要沒這筆錢迅速蓋起了房子,那年寒冬我們一屋老小就要挨凍了。

這些故事聽家里人說過,但我還是聽得入迷。我問道,您給我爺爺做假腿的木頭,也有香味,當時很多人說是好木料,是從哪里找到的?他說,十來年前無意間在木料坊收的一堆老木頭中撞見的,當時有兩米來長,號稱是幾百年的古樟樹。人老了,都要去那個地方,何況你爺爺九十多了。我把這段老樟木當作寶貝藏在家里,誰都不說,只告訴了你爺爺。他跟我說,盛田生,你就把這根木頭給我吧,然后指了指他的那條殘腿。我一下就明白了。哎,人生好多事說不清咧,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一塊木頭來做條假腿,我也從沒做過這樣的木匠手藝。

我又問,聽村里人說,您是幫我爺爺打了條假腿后就不做木匠了?他說,哪有的事,木匠篾匠都是手藝人,木凳木床木船做過,魚簍籮盤筲箕也做過,有什么就做什么,想什么就做什么,但是為了打這條木腿,我是花了心思和工夫,精雕細琢的。

曉霞的女兒從外面走進來,興高采烈地喚著外公,他邊應著女孩的喊叫,邊說,曉霞兩口子去了虎門的酒店打工,就把孩子丟家里了。女孩見到我,愣了一下,又歡喜又疑惑地沖我扮了個鬼臉,就跑里屋去了。盛田生在后面喊她,希希,來了客人,也不喊一聲。然后給我解釋,孩子啊,隔代帶,管教總是有問題的。

我說,曉霞兩口子在外面干得如何,沒想過回來?他說,掙點工資,幸好女婿盤了個小超市,生意不曉得是好是壞,人漂慣了,在家待不住,喊都喊不回。我脫口而出,在外千日好,不如家里一盞燈。盛田生說,這是陳保水跟你講的吧,我跟他這個觀點一致,年輕人回來了,村里才會有希望,干事還得靠年輕人。

說著話,他的手老練迅疾地給竹片去骨,留下篾青、二黃。我腦子里突然蹦出了給他拍視頻的念頭。我問他,可以給您拍個視頻嗎?他說,拍這個么子用?我說,您這手藝現在是稀罕活了,年輕人都不學了,下次我要建議陳保水給您申報一個非遺傳承人。他連忙擺手,莫搞這些花式了,不拍,活一天,動一天,就干一天,日子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6

我離開北京后,老金重啟了昏天暗地的喝酒生活。他在他的loft裝了兩個生啤的酒頭,宣稱要親自釀一種“永遠未知的酒”,這樣他就不用去酒吧,來了朋友也一樣,隨時想喝酒就可以擰開酒頭喝。

因為公司的事,我對老金難免心生罅隙,他可以不在乎,繼續喝呱噪的酒,但現實很殘酷,公司原來一大群人散了,永遠也聚不攏了。但他并沒忘記我,有一天,他打來視頻通話,一看又是喝多了,橫躺在他的草綠色沙發上,舌頭打著卷,說道,你聽我說,你還好嗎?他的手在屏幕上左右舞動,興奮得像個進入佳境的表演藝術家。我說,聽你說著呢。

老金迷亂的眼神終于能聚焦了,舌頭捋順后說道,我要去約旦河西岸徒步,你去不去?這個話題他曾經談到過,我不明白他腦子里哪來的奇怪主意,那個地方山地多,種植了很多油橄欖、無花果、香蕉和葡萄,且不時有沖突和襲擊事件發生。我堅定地回答他,不去。我心想,我都回老家了,那些個地方與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為什么要去。

沒有了聲音,老屋里突然陷入了大海般的沉寂。我翻著賈科梅蒂,久久地端詳著那件名為《傾覆之人》的作品,那些人體的細節、神情、肢體、肌理,像是看到一個活著的人向我奔跑過來。這個孤僻的瑞士人離開家鄉后的時間,差不多就守在巴黎的一個小畫室里。那間畫室成了他的家,他不愛與人交往,社恐與否,尚無人查證,但我喜歡那些瘦弱的人物,原型基本上都是他的妻子、兄弟。奇怪的人兒都長著一張嚴峻的臉,看不透徹表情,但確實又都表情豐富。老賈說自己從不挪窩,也對自己從來就沒滿意過,他活得那么卑微和悲觀,永遠是修改、銷毀和重建他的作品。從北京到亮燈,我似乎借助老賈理解了距離這個詞,他雕刻了這種距離,不是人向天空伸展的距離,是人與人在現實世界里的距離。

我迷迷糊糊還在睡夢中,看見有人推門進來,我說,老金,你是真要去嗎?

另一個聲音回答我:你要去哪里,看看什么時間了,太陽曬到屁股上了。我睜開眼,是陳保水來了。他嬉笑著掀開我的被子,催著我起床。與他一起來的盛田生說,今天我喊了保水,帶你們去一個老地方。

我們去的是紅船廠碼頭。碼頭南靠韓家灣,北連寶塔巷,因為地勢高,吃水深,船只停泊便利。碼頭南邊有座小石山,壁峭峰孤,雖不高,但巖石縫里從下往上蔥蔥郁郁長了些蒲草和枯灌木,清朝的府志里記了一筆,說這塊巖石叫金雞石。紅船廠圍墻外連著的是居民區和魚市場,人氣旺。多少年在當地人心中,紅船廠碼頭最威武的是固定的六個大吊機,龐然大物,高聳陡立。那些由翻斗車、拖頭牽引平車、電鏟車送過來的貨物,最后吊機一抬一送就到了??看a頭的輪船上。陳保水早跟我提起過,這兩年長江岸線整治,模樣大變,過去臟亂差,變身大花園。但我想不出那個記憶中亂哄哄的碼頭會變個什么新模樣。

盛田生在紅船廠碼頭干過兩年零工,留給我的印象是他的工地在西邊倉房,專門修理腐木船板,做船身保養,刮油灰、沾縫,早上干凈的一張臉進去,晚上出來工裝邋遢,連鼻毛都沾著灰土。上世紀六十年代碼頭運輸業務驟然增大,運到宜昌、荊州的煤炭、油料和礦石,經鐵路貨運卸下后,就由搬運工板車一趟趟拖到碼頭上來。后來糧庫修通鐵路,碼頭添置了皮帶運輸機。早期的簡易碼頭水深水淺,都只能停一條長方形的躉船,外來船舶也就只有一艘貨船能靠攏水岸,上下貨要搭木跳凳。盛田生也干過搬運工,遇到刮風起浪,他總是第一個沖上去,掌握好木跳凳的穩定性,保證不歇工不出安全事故,得了個綽號“拼命三郎”,就憑這點穩當、積極,戴過先進的紅花,被派去農具廠學木工,最后為了支持村里的建設,還是回來當起了木匠。

陳保水的車沿著街河口的下坡道,拐到停著一列綠皮火車的鐵道旁的停車場?;疖嚿蠏熘误w紅字的行程木牌,紅船廠—北京,鮮亮亮的。他很興奮,帶著我從栽植著杜英、白玉蘭的石徑上往前走,沿湖的犄角有一個大足球場,四面高高矗立著鉤花圍網。球場對面隔著一片大空地,地勢起伏,拱起一座特意設計后堆筑的小山坡,下坡又是一片草地,就見到一個鋼構搭建的大舞臺了,左側不遠處留下唯一的塔吊橫梁上,筆走龍蛇般懸掛著“洞庭漁火”四個大字。把這一圈走下來,對熟悉的人而言,紅船石隱約的痕跡是能在一驚一乍中喚起記憶的,但新的元素和巧妙的改造,又讓人幾乎認不出來了——像湖畔花園,像露天劇場,也像舊址公園。我明知故問,這是紅船廠?陳保水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一回到這里人就格外激動。他這么一說,我心里也有了感覺。哎,人人都沒法抹去生活的記憶。他說,凡事都有緣故的,我請你早些回來,就是讓你看看漁火項目,一期剛驗收,后面的二期還是沿湖發展,一塊塊區域做規劃做設計,是鐵了心要做到亮燈去的。

從紅船廠出來,我們找了一家老店吃飯,飯桌上話挑明了。我心知盛田生不是簡單地讓我去懷個舊,陳保水也不是讓我看看老碼頭的新樣范。盛田生指了指身邊的陳保水,說,我們是一個心意,心心念念希望你留下來幫著干點事。我沒接話,陳保水就說起前幾天去澧水邊一個鄉村的經歷。他遇見了一個喜歡南方田園生活的北方男人,花了幾年工夫在妻子的老家做民宿,想做得有些特色,就四處找舊東西,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長江邊一個古鎮因為水庫蓄水要淹,就找過去把古鎮街上的青石板、舊門窗、老石墩石柱石磚從大山里運出來了;家具擺設是請的老師傅帶隊,仿明式風格,用了些金絲楠木、拆房老料,都是純手工打造的。他滿臉的神往,我在北京聽說這樣的人和事太多了,說這些人是在燒錢,也可以說有情懷,但歸根這一切是以經濟為基礎的,沒錢想干這些事,都是扯淡。我明確拒絕了他們,我說,我回來只是想換個環境調養身體,我創業失敗,也沒錢來做投資了。我決絕地把話說到這份上,剩下就是尬聊了。

盛田生眼神抖了幾下,臉色就沉了下來。陳保水拎杯飲盡,說,做事情的勇氣是最重要的,錢是王八蛋,總有辦法對付的不是。我說,這個時代早不流行匹夫之勇了。他有點賭氣地說道,盛叔您說,亮燈人骨子里的東西他有沒有?我說,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你早應該看出來我沒有的,再說我并不覺得要做一種拆遷式的重建,傷筋動骨,折騰不起。他見我有松口之意,緊追不舍地說,你是建筑師,談談你的想法嘛。

我說,一個沒有念想的人,有什么好談的。我把酒倒滿杯,舉起杯子,黃色的液體漫過杯沿緩緩落下。話不投機,盛田生這回生氣了,板著的臉像塊毛糙的冰,不搭理我,但這不影響我喝酒的情緒。那天有點不歡而散,最后是陳保水打圓場,說故地重游,別的事改日再敘。說到底,酒是情懷和夢想的催化劑,我得承認他們的提議刺激到了我。

7

到了下午,希希被鎮上幼兒園的校車送回來后,會跑到老屋來找我。她聽到屋里沒動靜,就先是一個人悄悄在外面玩,直到我睡醒有了動靜,她會發出聲響吸引我的注意。有兩次我沒睡,悄悄走出來,看到她坐在屋檐的一個角落出神,像是在捕捉屋角的聲音。她說她能聽到魚在水底下游動的聲響,問我信不信?我很羨慕她,我的耳里到了深夜還不時飛過一陣轟鳴,嘁嘁喳喳的。她問我為什么一個人在家,夜里卻有人說話?我逗她說,那是我在跟自己說話。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我也經常跟自己說話。我哈哈笑起來,問她,你聽到水里的魚在說什么呀?她一本正經地說,是魚寶寶和媽媽在說悄悄話,有時高興,有時見不到媽媽,就很傷心。我心里咯噔一下,想這么些日子,我也沒見曉霞和孩子視頻電話,希希是想媽媽了。

有一天她沒來,我就下去找她。盛田生因為幼兒園老師告狀而罰她禁坐,不準她去找我,她蹙著眉,嘟著一張嘴,正在生悶氣。我想引她開心,就說,叔叔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她眉頭沒舒展,眼睛看向我,撲閃了一下。我開始給她講《七龍珠》中孫悟空大戰魔人布歐的故事。那是我小時候看過的動漫,當我說到大山里的少年孫悟空打不過威力強大的布歐時,希希變得著急了,小嘴咬得緊緊的。我說,孫悟空變了超級賽亞人,也還是打不過,最危險的時候,他想了一個辦法,去找地球人求助,于是他從納美星球千里傳音。希希問,什么是千里傳音?我說,就像魚寶寶在很遠的水里說話,你能聽到一樣。她追著問,我也能千里傳音嗎,我想跟媽媽說話。我說可以啊,待會就讓外公跟媽媽打微信電話。她一聽只能打電話,泄了氣,圓眼盯著我,問道,孫悟空后來呢?我說,孫悟空告訴地球人,地球快毀滅了,你們每個人要借我一只手。地球人也著急了,趕緊把手借給他,孫悟空手中的元氣彈就越來越大,他把元氣彈扔向布歐,這個魔人就被打敗了。她一聽到打敗了魔人,這才眉頭展開,興奮得拍著手蹦起來:孫悟空贏啦!

希希聽完故事,精神振奮起來,說,我去店里看看。這個小精怪,對做生意像是有天賦。盛田生一人難以分身,生意的大頭主要是訂單,店里物件都標了價,留了付款二維碼,自己不在就托隔壁的鄰居照顧。我拉住她的衣袖,說,你可以借一只手給外公嗎?她看看正做事的外公,又看看我,眼神充滿迷惑。我說,叔叔說的是借畫畫的手,我們給外公的這些竹簍、竹籃畫上卡通人物。她一聽可以在竹器上畫畫,歡喜得不得了。前些日子,我與盛田生商量過,也跟訂單方打過電話,他們對竹器上增加一些卡通圖案舉雙手贊同。我從屋角的紙盒里拿出網購的水粉顏料,教希希在調色盤上調好顏色,又搬出一個小竹籃,她就興致勃勃地開始創作了。

我講故事的時候,盛田生系著一條褐栗色的腰裙,收撿、清掃、歸總。老金一直在慫恿我做個直播,盛田生堅決不同意,最后好說歹說,才同意我拍視頻。我說這是個流量時代,抖音推介的成本并不高,他才勉強答應讓我試一下。

我打開手機錄制視頻,說,您邊干活邊說幾句,隨意說,不用管我。盛田生偏黑紅色的臉上有了很多皺紋,像刮光葉子的枝杈,他自嘲地說,有什么好說的喲,我這點手藝干得再好,又有么子用?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也不打斷他,重新挑了一個角度,把手機擱在一張高椅背上,保持拍攝的穩定性。

只見他彎腰從地上早已割好的竹段中翻檢,尋找看上眼的竹子。他腳旁是一截粗圓的原木樁,上面布滿很多剖竹子、削竹片的刀痕戳痕。他說,一個好篾匠,第一刀很關鍵,一根竹子成為什么樣的東西,命運就在第一刀。他邊說邊動手,一把刀搖搖晃晃,看似不穩,實際上是隨著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在跑動,那種節奏感,走走停停,一會兒是歡快的跳躍,一會兒是陡然止步的沉吟,有時候,刀卡在竹片的中部,原本青黃相間要分開的地方,刀勢方向發生了改變,柔青中多了些硬黃,他猶豫一下,兩指捏著竹片往外一甩,算是放棄了。我忍不住說,這么丟了不可惜了,削掉那點黃色就不能用了嗎?

他頭也不抬,眼睛在一堆竹片中重新挑選新的一根,說,手藝活,講的原材料硬扎,不能將就著用,削過之后的篾片容易斷,如果編織時斷了,還是得返工,遲返不如早返。我突然才發現,在屋角的另一側,剛才丟棄的竹片堆里,已經有很多的試錯品了。起刀、搖擺、失敗,我想他這日積月累,無數次重復這些動作,重復錯誤的過程也是成功的過程。我問他,你一天下來,能有多少根中意的竹條篾片呢,一根根試,一根根不合適,沒有挫敗感嗎?他不以為然地說,人都會犯錯,犯了就要糾,后面的路才會順起來。

盛田生看著認真畫畫的希希,眼里濕潤了,說,孩子啊長大了,批評不得,動不動就威脅我去找她媽媽。我說,您省點生氣的心,希希還小,挺懂事的,孩子都有自己長大的路。他說,道理誰都懂,但遇事了火氣就上來了。我說,讓曉霞兩口子回來發展吧。他說,要他們回來不是沒想過,回來沒事干,日子久了,人也廢了,我辛苦幫著看孩子,也是讓他們多經歷點,知道生活的難。我知道這確是現實的無奈,但嘴里在說,最主要的是對孩子成長好。

他的眼角有些發紅,扭頭往袖套上擦了擦。我們不再討論孩子的話題,他收拾好工具準備做新的東西。我感慨地說,您做了一輩子手藝,有沒有想過,一根竹子的命運也充滿起伏變化,是做成用具還是藝術品,是被人欣賞還是付之一炬,這世間啊,每一件事物的命運,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他愣怔了一下,說,命運都有個自然,人是人,物是物,沒法相提并論的,你還年輕,不要這么簡單否定。我說,一輩子能像您這樣專注一件事,太不容易了。他笑了笑,撿起一根長竹片,劃開一個缺口,右手捏著一頭,拿篾刀的左手快速地向下游動,只聽得刺刺啦啦的響聲過后,青色的竹皮和黃色的竹心恰到好處地分開了。

不能不說盛田生有一雙有魔力的手。經過他那雙鐵手撫摸過的竹片竹條,又細又長,柔軟有彈性。這是考驗一個篾匠手藝的不二標準了。編織那種小巧、圓潤的用具,非用青竹條不可。好篾匠起刀,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薄了,很難從竹子上剝離,厚了,缺了柔韌性,容易開裂,用具的壽命就會縮短。篾青細密堅實,柔長為經,篾黃柔韌性差,寬短為緯,經緯交織,真正的老手藝人是很講究的。我喜歡看他流暢的開刀動作,他把牙咬緊,眼睛瞇縫,手指捏牢竹片一頭,用力過猛,指腹也壓得蒼白扁平,一根銀色長鞭般的竹片活潑地彈跳著,像是立刻獲得了另一種生命。

當精挑細選的竹片達到一定的量后,他就開始要制作成品了。他的手變得從容,不如之前的緊張刺激了,仿佛一艘船經過暴風雨后,雨過天晴,海面平靜下來。他用刀口輕輕刮去竹片表面一層蠟質竹皮粉,又用刀背磨去四角的小毛刺。我握過他那雙手,皮膚經過多少次篾條的摩擦,變得粗硬,變得生冷,那雙手也成了一件賈科梅蒂雕塑的藝術品。那些毛刺已不再能對手造成傷害,但就是這樣一雙手,看似笨拙,卻又靈巧活絡。十來根竹片均勻地橫豎擺放,有時你不知道他的手是怎樣動起來的,竹片扭動交纏,壓一挑一,回穿藏頭,不一會兒,組合出一個個鏤空的口字,水就從那里滲漏出來,繼而彎曲出四個尖角,提簍的底座出來了,肥肥的肚皮也顯形了。

他把活兒干完,到灶屋轉了幾分鐘,端了一碗糍粑甜酒出來,過去鄉下待貴客的方式,就是一杯芝麻豆子茶、一碗糍粑甜酒,聞起來香,吃起來甜。他看我吧嗒吧嗒吃得開心,就說,上面同意讓我們申報項目了。我說,這是好事啊。心里想的是,申報離落實遠著呢。他說,你說你總要幫我搞那個直播、視頻、網店,我年紀大了也不會,你走了這些事又搞不成了。我說,以后可以讓曉霞回來幫你啊。他搖搖頭,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村里不能是只有我一個人一家人好呢?你想想紅船廠,看看相鄰的青沙灣,變化多大,不是都說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嗎?我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盛叔這個一輩子守在村里的手藝人的境界這么高。

我把吃完的碗擱在桌上,再次坐下來。他說,我啊,有點擔心陳保水,有辦好事的心,但沒辦好事的力,我想幫又幫不到腰桿子上,也沒那個勁力。所以他想請你,我也思前顧后,你是北京來的建筑師,幫我們掂量一下,出出主意。按照他的說法,亮燈以議事堂為主體,結合村里老民居的改造更新,修舊如舊,加上漁民新村的功能完善,說不定到時又是一個“紅船廠碼頭”呢。

我眼下樂意做的,是把盛田生的抖音視頻剪輯發布后,幫他接到一單單大大小小的生意,但看來這并不是他最開心的。我說,盛叔,您真的很在意亮燈做這樣的改造?他看著我,眼睛里流露出堅定的光,這一次,他的眼神沒有抖。他說,你好好考慮,留兩年,這里也是你們丁家的根哦。我點點頭,但還是沒有回答。

過了小半月,陳保水親自陪了一支十來人的隊伍到村里轉了一大圈,最后到了老屋來看我。過去他也常當向導,帶幾個人看了、走了,指指點點,又沒了下文。這次來的是一個設計團隊,為首的中年男子來頭很大,但形象很滑稽,胖墩墩的頭上蓄了一個地中海,脖子上掛著一條Burberry的格子圍巾,外面套一件同品牌風衣,據說他在北京做了個設計工作室,經常接政府的活,日進斗金。他像個主治大夫,身邊圍著幾個稚嫩的實習生,望聞問切一番,然后就在那里發表一通極其正確的浮華陳辭,算是畫了一個餅。畫完了,就把筆頭往求畫者陳保水衣服上擦了擦,轉身撤了。我實在沒聽出他有什么高妙的具體舉措,尤其是最后落腳到要改造得有城市感,基礎設施要城市標準化,讓城里人有回家之感,這讓我大跌眼鏡,也大倒胃口。

我推搡著陳保水往外,意思是趕緊把人給領走,等他們走了,我發了條信息調侃他:哪里請來的大師傅,可以不懂,但不要裝懂,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他沒有回復我,估計是生氣了。我才不管他高不高興,看不順眼的想說就說了。

8

過了幾天,希希跑到老屋來喊我,說外公請我去打魚佬酒家吃飯,還有幾位村里主過事的老人。酒桌上沒有啤的,我只好端起白酒杯,盛全伍吹他的酒銷到了外省,我試著小半杯下喉,感覺口感順暢。在座者雖然年紀大,但都是好酒量,頻頻向我舉杯,喝著也就喝多了。酒過三巡,陳保水趕過來了,又談起紅船廠的變化。我借著酒勁,就直言不諱了。我說,這件事大家不知道,紅船廠是城投公司在后面支持,是市民休閑和歷史老街區改造,亮燈能進什么項目籠子,進不了一切都免談。陳保水急了,說,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錢的事你少操心,那是我的事。我說,我是提醒你別搞半拉子工程,不要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騷。

看到我們紅臉急眼了,盛田生打斷我們的爭吵,說,你們知道紅船廠的來歷不?陳保水氣咻咻地找別人碰杯不理我們這茬,我只好順著話回答,有不一樣的來歷?他點頭說,當然,碼頭過去叫洪船,三點水一個共字,你見過嗎?他這一問,我又吃驚了,不得不承認我的孤陋,過去就知道這是個地名,是個靠船的碼頭,沒細究過洪船,也沒聽說過湖上還有洪船。

他說,過去湖上有洪幫,洪船是洪幫用的一種快船,早期的風網船,洪船就跟它長一個模樣,噸位大的有四五十噸,雙桅桿,船長而窄,兩邊中部綁著有子船,漁民叫子劃子。他見我有興趣,就用食指沾酒在桌上畫出一條船的形狀,說,大船幫上各有兩孔,如碗口大小,用木棒堵著,遇風浪時船體傾斜,子劃子綁上去就是起平衡作用的,大船與小船之間有腰舵,類似大青魚的胸鰭,有大風大浪也不怕,腰舵就像定海神針,把船牢牢穩住。

我問他,這種船后來為什么沒有了?陳保水插話說,被取代了嘛。盛田生笑一笑,繼續說,過去湖上風暴來了,漁船商船貨輪都彎岸歇避了,但洪船不能躲,反而是要隨時待命,或者是去巡湖,發現險情立馬營救,也只有技藝高超的漁民才敢去駕洪船。我說,想不到盛叔對洪船這么有研究。他謙虛地說,你不知道,我不會游水,從小就不肯上船,而且一上船就暈,在亮燈是個笑話。我問,怎么對洪船記憶如此深刻呢?他說,母親懷孕那年,跑去香爐山拜菩薩,出來時去了趟茶場,貪了杯明前銀針,返程時天快斷黑了,結果半途遇到大浪,真是“遠見湖上一線風,妖風到眼前”, 碰到這種情況,真是叫苦不迭,漁民稱此為“翻船的祖宗”。一條船搖搖晃晃終于還是翻了,求菩薩也不管用了,最后要不是遇到救生局的洪船,母親和那一船十幾號人就沒命了。

他自嘲地說,我這是在娘肚子里就落下的怕水后遺癥。在座者都笑起來。另一個老人接著說,我們見過那駕洪船的舵手,要眼疾手快,臨危不亂,船上水手也要眼尖,隨時升降風帆,轉舵打戧。遇到落水者,水手就下帆減速,拋出繩索或救生圈,將落水者拉過來,再用挽篙拉扯上船,洪船救到的可都是有福之人。

幾位老人就延著話題講古了,我聽得津津有味。當生活從往事中停頓下來,被忽略的東西逐一就跑到你眼下的現實中來,命運的起承轉合就有了鏡像。他們在水上在村里活了這么些年頭,生活常常是這般饒有趣味,你談不上何為好,何為壞。

酒足飯飽,大家散了,希希纏著我去湖邊割蘆葦。正是蘆葦瘋長時節,成片的銀色葦穗,像大地飄逸的長發。我教她在硬卡紙上畫好一棟房子的外形,幫她把葦稈剖開,削成合適的長度,一根根貼上去。她用水粉顏料,給屋頂涂成了金色,門是辣椒紅,墻是橄欖綠,窗是孔雀藍。有一天一個中年女人經過店里看到,心生歡喜,一定要把這幅葦稈畫買回去。希希從沒想到自己的作品有人買,一下著迷了這種貼畫,一得空就逮著我幫她準備材料,然后自個去貼出各種形狀的動物、人物和建筑。

我們割了一小捆葦稈回來,盛田生正把一缸茶續上,茶水冒著熱氣,他要繼續做沒完成的那個竹提簍了。之前底座多出的竹片,垂直向上,這是提簍的重要部分,他拿起一根削好的竹片,選一個口子卡進豎著的竹片之間,另一頭穿針引線般地游動起來,一根竹片的完結點,是下一根的起點,就像一群蝴蝶在青草叢中飛來飛去,提簍的圓肚子完成了,最后是鎖口??阪i緊了,就像是一根主心骨,這些竹片就密切連接成了一個整體,多少年也不會散。如果口鎖松了,啪嗒,所有的竹片就像脫了韁的野馬,坍了梁的房子,拆了線頭的毛衣,很快就會散開。所以鎖口很考驗手藝。

盛田生說,篾匠師傅如果是用繩子鎖口,那要被人取笑的。他從來都是用篾片鎖口,口鎖緊后,提簍的工序也接近尾聲,但這時的提簍只是一個大肚子的不倒翁,一般還會再安上四只竹腳。竹腳的取材是帶有竹結的竹子,他從廢棄的竹結中鋸下一段,分鋸成四塊,上面的削成三角形,尖角部分各尋四個角落插進去,四腳長全,他把竹簍往空中一拋,竹簍落地滾動,然后穩穩地立在了那里。有腳還得有手,竹簍的手其實是人們拎提、胳膊挽的地方,他會挑一根黃色的竹片,比劃量好長度,他切斷多余的部分,從鎖口處插進提簍的身子,然后橫跨插進另一頭。一根竹片還不夠牢固,有了幾根竹片的加入才能放心使用,但第二根竹片的起點不能是同一起點,它得落腳在相鄰處,竹片這樣形成一個夾角,夾角的大小決定了提生物時受力點落在了提環的頂端,還是重力被分散在周身。圓開口上像是架了一座橋,重力被分散后,提的人輕松,提簍也會更經久耐用,不會在你哼哧哼哧爬坡時,提環的某根黃竹片毫無防備就被扯出來。這個角度不好找,完全憑的是經驗,好像是上天的安排。

外面的天色漸漸沉了下來,目光穿過兩棵銀杏樹的枝杈,正好看得見湖上的落日,保留著飽滿的酡紅氣色,像是一個溫暖的擁抱。我的心情在這場景里,像得到一種溫暖的撫摸。這些日子,一進入到村民有棱有角的生活中,看著盛全伍釀酒、盛田生做竹器、希?;畋膩y跳,那種種的不如意和無聊感,就慢慢得到平靜的覆蓋。

盛田生心滿意足地看看角落,那里一個個外青里黃的提簍、花簍,有秩序地列隊,有的已經被希希涂鴉,像一群害羞的孩子穿上花花綠綠的演出服擠滿了墻根。我抬頭看見頭頂的木梁柱,心想這不就是他手中那根穿過的黃色竹片嗎。我打量著三角形和人字形交錯的梁柱,又看看前坪院落,心想,改造項目真要落地,盛田生家這么寬敞的房子,是可以打板示范的。

9

盛田生的房子有些年頭了,兩年前翻修過一次。女兒女婿執意要拆掉重建,拆了半邊他就后悔了。當年他花大力氣打的土坯,并沒有太大程度的破損,冬暖夏涼,村里人說,現在的磚瓦材料一萬個比不上。他認真了,跟女兒說,老宅子不拆了,過去多少年聚的氣跑了,新不如舊。女兒生氣,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樣的土坯房早都過時了,變危房了。他也說了氣話,房子最重要是住著舒心,哪有過時之說。僵持不下,吵過幾次,最后女兒也只能依了他的,拆屋的人把舊的半邊加固,蓋了半邊新的,像兩個拼起來的火柴盒。

我一直對房子的怪相充滿疑惑,但又不好打聽。有一回坐在檐下聊天,他把房子變成眼下情狀的經過說了一遍,搖著頭嘆氣道:年深日久,人和房子磨合好了,就有了感情,身體舒適,精神愉悅,延年益壽。他羨慕我家老屋,說,你爺爺長期回來住,住在這樣的老房子里,活到九十八才走,那是上輩子修來的。

他話里省略了“福氣”,我想,真的應驗了“擁有了就不珍惜”這句話,年輕人心里也懂,但偏偏就是不去想,也做不到。如果不是回來住這段日子,我也根本體會不到,這種對著天、守著地、看著水、連著人的生活,比城市里的燈紅酒綠、高樓林立要真實、本色。

陳保水忙得像個陀螺,有一段日子不過來了,過去張嘴閉口就是改造,大有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犧牲氣概。我善意地勸過他,需要投入那么多,又是不能短期收回的成本,都是下沉資本,再說村里情況復雜,要取得村民共識,不能不考慮過難度。他說,有難度,我才挑戰的。我說,那些空心房平時沒人管,你真正要動它們的時候,管事的人、屋的主人就出現了。他說,村里的思想工作已經在做,我要保證的,拿出一個理想的整體設計方案,老房子的歷史肌理感不能破除了,反而要恢復和加強,居住的內部空間也要有舒適性。

我承認他的話說得在理,看得出他做了不少案頭工作,當下到鄉村來做實踐的建筑設計師多如牛毛,大家一窩蜂涌進來,但多數都是湊個熱鬧,設計師不只是學點建筑知識,懂點造型,還要有人類學、社會學、生態學、環境美學知識,以及尊重延續鄉野傳統的設計理念。這些話聊過后,我們又各干各的去了。

希希的葦稈畫賣了幾幅后,她畫畫的熱情空前高漲。有時候我帶著她去寫生,她背著我從網上買來的小畫夾,氣昂昂地走在村里,我扛著盛田生制作的小畫架跟在后面。我們專挑老房子畫,希希給這些房子用葦稈和顏料“穿”上各種外型和圖案的衣服,我則在一個筆記本上編上號,簡要地記錄下房子特征。

盛田生不做竹器的時候,也跟我們一起到村里逛。他跟我聊村里這幾年做的事,難題、癥結在哪里,解決的方向在哪里,只談事,并不再對我提要求。我大致清楚了,過去十來年,各地都在建設美麗鄉村、特色小鎮,這些政策掀起的風,把過去零散的民間自發的鄉村建設,變成了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的鄉村建設運動。這給了一些建筑設計師很大的機會,要知道,歷史上,他們可沒像今天這樣跟大眾的生活貼得如此之近,但能否勝任,是拿一根尺子量,還是不同地域有不同的思考變化,還真不好說。

前幾年我在北京,忙里偷閑,也和老金結伴去過北方不少鄉建做得好的村落。轉來轉去,心里總覺得差了點什么,回來細琢磨,是家鄉在內心深處扎下的印記太深了。有些人跑再遠,賺大錢得大名了,都還是想回到老家,做點事情,蓋棟房子。在村民眼中,這些鄉土建筑未必重要,尤其是在曾經是漁民的人心中。水是流動的,人也是流動的,人和土地從分離到融合,過去不看重的,后來隨著上岸改變了,大家對居住的環境要求提高了。如果看到被政府派來的人做事不真誠務實,那是直接用“腳”投票的。我納悶過,八零后的村支書陳保水在村里威望蠻高的。盛田生與我解惑:村民支持陳保水,原因在于凡事他都是先考慮對村里有沒有好處,過去的鎮領導提出過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都被他以各種理由回拒了或者死皮賴臉地敷衍抵制了,不然也守不到今日,還保留著接近原生態的模樣。

10

盛田生的竹器手藝視頻開始在抖音網絡上發酵了。有很多人留言訂制購買。我讓他動員曉霞回來,又請陳保水想想辦法,能不能在村里找個年輕能干的人幫幫忙,可以付一定的報酬。消息發布出去,來合作的人還不少,陳保水特意把鎮上快遞點的負責人也請來,尺寸、型號、價格,談妥了,盛田生就忙碌著擴大生產銷售了。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不亞于一場洗腦式的“地震”,一些人見到我就來搭訕,恭敬請教,我也有虛榮心,裝成一個販賣大師,教他們幾個步驟,沒過幾天,賣魚制品的也有聲有色地搞起了抖音直播。盛全伍見到我,表揚說,到底是北京來的,稍微點撥,我們村就活起來了,你就留下來吧。我領了他的好意,把話岔開說,你不能光顧自己賺錢,也得帶著大家發財啊。

陳保水像是消失了,聽說是跟縣里的領導出去學習了。他大概也是聽到村里的變化,有天夜里發信息向我致謝,客氣地說,最近非常忙碌,怠慢了老兄。我故意激他,病急亂投醫嘛,不忙才怪。他也不惱,說,病急就要投醫,耽擱不得。我說,非良醫不可治也。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說,出門看多了,真的知道辦事不容易,你能這么反對,說明你也是為了亮燈好,你不要不承認。

我雖然嘴硬,但還是不想再尖銳地傷他的心。必須承認陳保水做事的態度,發完信息,一個小時后,他出現在我面前,拎著一大袋啤酒,一兜外賣打包的牛肉串、板筋、雞爪和最愛的錫紙烤茄子,說是出差剛回,還沒吃飯。酒喝下去,又扯到那個穿Burberry的設計師身上,我說,你知道我們缺的是什么嗎?他鎖眉搖頭。我說,很多建筑師從還沒踏入鄉村的那一刻,就在心里營造,但這個營造有多復雜,你知道嗎?他全身都搖擺著,像條風浪中的小船,連連說,不知道。我說,不管復雜與否,日常生活中該考慮的是不設計的設計,只有這樣設計才可以變成一種創造力。

陳保水說,你的意思是要向生活學習。我說,你看村里這些老房子,它有建筑師嗎,可以說有也沒有。他略有所思地點頭,笑瞇瞇地說,你一開口,大腕建筑師的牛逼派頭就出來了。我笑他是個馬屁精,說,才講過要向沒有建筑師的建筑學習。

他說,你就和我認真地掰一掰,你肯定是懂的嘛。我說,豆腐太熱,吃急了燙嘴也燙心,都全燙壞了,我負不起這個責。他說,已經放進嘴了,哈口氣,燙一燙也還是霸蠻吃得下去。我說,燙死你,我不擔責。他說,不要你擔責。

我緩了一下,說,你想改造,我不是反對,而是要在本地發展的脈胳里找到解決方案,我們不光是考慮地理、氣候、歷史文脈、傳統材料和新技術、成本,也要考慮村民訴求、土地制度、公共文化、農村產業這些更偏向社會性的東西。

他說,你說得太對了,不能生搬硬套,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我把罐中啤酒喝見底,咽了咽說,具體的建筑,一定始于使用者的某個簡單需求,但那個需求往往帶出具體的空間問題,我們最大的困惑是什么,就是有的建筑師職業訓練所認定的那個“唯一”,不過是一個建筑知識掌握者的錯覺,以為自己已經發現了使用者的問題,實則與人的需求沒有關聯。

他問,那到底什么是好建筑呢?我得承認,這段日子我也被這個問題困擾著,他難住我了。我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不知道。他說,那說你知道的吧?我說,一件事如果只能交由一個人決定,是會有問題的,當它交給多數人決定、參與,大家一起創造,就會做成有價值、有意思、在生長的東西。

接連幾個月,我的作息漸漸變得有規律。上午起來工作,下午到盛田生的竹器店坐一坐,和村里人扯扯閑談,有時希希就帶著我,也是我陪著她,到村里轉悠,繼續去畫那些老房子,我們不僅給每一棟老房子編了號,也拍照記錄下來。

盛田生看在眼里,笑容也多了起來,在家里張羅了幾次,把我叫過來吃飯。我問他,陳保水要推進村里的老房子改造,你的房子要拆的話,想不想?他說,如果是拆掉,我還是堅決反對。我笑道,那還是同意搞改造的。他點頭說,誰會反對把生活過好呢?我說,如果是做改造,每棟房子都要有不同的方案。盛田生不假思索地說,可以拿我的房子先做試驗,我不喜歡喊得咋咋呼呼,關鍵是事能做圓,你能留下來,一定能幫著干出點名堂。

我注視著他,眼前這位我兒時就認識的長輩,時間在他臉上刻下了道道皺紋,但清澈的眼神似乎從沒變過。我心里有一股熱流淌過,認真地說,盛叔,我答應您,留在亮燈干兩年。

每天上午固定的工作時間,我開始瀏覽許多鄉村建造的網站、公眾號,看建筑師各種形式的表達,也研究那些沒有建筑師的建筑形態。這種事情是會上癮的,我變得對鄉村改造有了更大的興趣和動力。我原本以為我的專業知識積滿塵垢,一輩子也不需要動用了,面對亮燈的現實,那些裝進腦子里的知識又在蠢蠢欲動了。如果換了一個陌生之地,我還會有這樣的情緒嗎?我日漸清晰地明白一個理,建筑對使用者日常生活的貢獻,絕不僅是來自視覺美學,還有建造中的能量交換和情感投入。

老金果真去徒步了。不過他沒去成約旦河西岸,而是沿新疆塔城相鄰哈薩克斯坦的邊境走了將近一個月。他每天@我,在微博里更新徒步筆記和風景圖片,我沒想到塔城這個遙遠的西北之地竟然川流縱橫、湖泊星布,特別是多民族的和諧融合達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有的大家庭成員里有七八個少數民族身份的。老金沿著巴克圖山和額敏河走,每到一個村莊或是居民聚集點,都會拿著文藝腔調寫上幾段配圖的抒情文字。他玩得挺嗨的,有時候就“刺”我說,人生天地寬,到塔城來一趟就懂了。他在返程最后一天夜里,和我視頻通話,我看到那邊還是黛藍色的天空,明晃晃的,與我身處的寂靜黑夜形成極度反差,真是夜不落之地啊。他興奮地對我說,兄弟啊,我們要轉運了,你想不到的事情這么快就發生了。

從北京傳來的消息,起初我是質疑的,但很快被佐證了,那部投拍的網劇審批有了新進展,女演員的臉通過技術全部換了另一個流量明星后,廣電總局重新過審了,制作方在加班加點后期制作,宣發團隊重組后活躍起來,有廣告簽訂意向的對象也超過了之前的預測。老金說,誰說死馬不能醫成活馬,這就是否極泰來啊。我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從失敗與不甘中剛剛修復的內心,又忍不住狂瀾大作。這個翻身仗太有現實需要了。

老金問我何時回,要是換在半年前,我立馬打道就回北京了。那時我跟老金說起有過的那種深度無聊感,他拒絕探討,他是個長久以來總在不斷折騰的人,一味的忙碌,有什么結果呢?這是我在孤獨時常常涌上心頭的自我發問,本雅明說深度無聊是“夢之飛鳥”,是精神放松的終極狀態。老金不相信,說他的精神放松就是在喝酒之后,得把自己灌倒,不省人事,睜開眼睛就又是一次活過來。

我把北京的轉機跟盛田生說了,他很緊張,以為我是想回北京了。這么長一段日子待在村里,我留下來的意愿變強烈了,與他有關,也似乎無關。過去奔波忙碌,卻沒發現自己失去了“傾聽的能力”?,F在我聽村民茶余飯后閑談,他們也說那些外面打拼的人的事,說對城市生活的思考。最重要的是,我在傾聽的過程中不失眠、不焦灼了,在老屋的夜里,我的身體變得清靈和輕盈了。我尋思著,要告訴老金,不是只有北京才有舞臺,等資金真正回籠后,要拉著他來參與這個項目,一起做一件漂亮的事。

11

盛田生是村里少數還存了幾本舊書的人,早有耳聞他父親是村里少有的一個“怪人”,一輩子打漁,一雙44碼的大腳,水性極好,床頭會擺書,風雨不下湖,就在船上讀二十四史。從小怕水、一上船就頭暈的盛田生,從父親那里繼承了讀舊書的習慣。有天夜里,我出來溜達,看到他還沒睡,門虛掩著,希希在床上睡得香甜,他卻腰背筆直地端坐臺燈下,手指書頁一行一行細聲讀著,讀完一頁,手指頭伸到嘴邊沾點口水又翻開一頁。見到我進來,他把書覆過來,我拿起這本沒有了封面的書,紙頁邊角又黃又脆,又薄又輕。我問這是本什么書?他說,一本老村志。我仔細辨認,上面有一段話寫道:

拓開堂前天井,放日光也;多開墻間窗牖,通空氣也;地下填■石,地面不施地板,取其堅實而免潮濕也。不刻鏤,不丹雘,無覆閣,無重檐,諸所設施,概從簡樸……

我說,這些話像是在談建筑。他說,舊式建筑看起來比現在的繁瑣,但功用考慮得周全,我真后悔當初一聽女兒女婿鼓動,差點把老房子毀了,結果搞成這個難堪的樣范。我說,我這兩天琢磨好了,正要找您聊這事,幫您把老房子改造之后變回去。他搬過椅子,抓著衣袖,示意我坐下,說,趕緊講講有什么好招?我說,現在房子最大的爭議問題是外立面和穩固結構,我想好了,外面的土坯墻原封不動,側面有高窗,我們就用砌片石的辦法把外墻鑲嵌一層,正好鎮上有一家青片石材加工廠,我們把那些邊角余料運回來,稍加打磨,成本就是運輸和手工費,照這思路改,原來的夯土墻變成了復合磚墻,穩固和保濕散熱的雙重功效都有了。他欣喜道,這是個可行的辦法,我信你。

有天大清早,我剛起來洗漱完,就接到盛田生電話,語氣很急,讓我速到議事堂。我猜不到會有什么急事,這一個多月,陳保水晚上組織村民代表開會討論空心房、老舊房騰改民宿的事宜,美其名曰“亮燈夜話”。我不反對他聽民意搞民主,但他搜羅了大筐的問題,反而把主要癥結給淹沒了。此前,村民早就議論開了,沒有遇到明顯的阻力,也并沒有特別積極地響應,表面上絕大多數村民表態支持,但少數猶豫觀望的還是在擔心成本投入能否收回,房子會改成什么樣子。

走進議事堂,已經吵成了一鍋粥,盛田生扒開人群,把我拉到一邊說,人人有訴求,人人有憂慮,你得給大家上堂課。盛全伍走過來說,房子裝修是個無底洞,到底是什么標準,村委會要有個明確的說法,聽說你是主要參與設計者?有個從外面回來不曾謀過面的村民插嘴道,他是哪一個?盛田生說,山峁老屋丁家的孫子,正兒八經的建筑師。那個村民說,我說話直莫見怪,他站哪一邊,不能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替我們著想。我抱拳作揖,拿一張笑臉回答。人群漸漸圍過來,盛田生湊近我耳邊說,這場火不滅了,后面的路更走不順。

這些天走訪,我心里有數了,村民并不反對改造,而是要取得相互的信任。我環視一圈,合掌致意,說,我曾經覺得自己是亮燈村潑出去的水,回來這些天,我想起了我曾祖父和爺爺說過的話,老屋在這里,根就在這里,樹高千尺不忘根,水流萬里總思源。剛才有人問我站哪一邊,我只想說,一個根在這里的人,當然是要當自己家里的事情去做的。

大家熱烈地鼓掌叫好。我讓盛全伍去老屋把筆記本電腦取來后,演示這些天搜集整理好的PPT,把外地的案例和村里老舊房子的現狀和改造想法展示出來。一張張圖片打在白墻上,有了對比就有了發言權,他們一邊辨認著是誰家的房子,一邊驚嘆著外地那些改造樣板。我舉盛田生的舊屋為例,說了青片石砌墻和內部房間功能調整的設想。盛全伍說,人要衣裝,屋也要衣裝,這么一穿衣戴帽,感覺真不一樣了。盛田生的女婿小孟也從虎門趕回來了,說,我家屋大,半邊自住,半邊當民宿,這個辦法好。

最后的話題落在了議事堂上,我把一個初步方案拋出來:大前坪順著地形做一個小坡度的露天舞臺,山墻開落地窗,集會、紅白喜事分屋內與坪上,就不受天氣干擾了,增設圖書室和村史村志博物館,融合在一起,這樣功能分區后,過去的建筑痕跡和集體生活一下子就串連起來了。我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議事堂和村委會,不花大價錢投入,要在視覺上有一致性效果,也就要在外墻上做文章,老山上毛竹多,可以做成幾面竹墻。我說,盛叔,您看這個想法可好?盛田生站起來說,竹蘭梅菊,竹在首,挺拔常青,寓意勁節堅韌,做建筑材料當然好,處理好防腐防蛀防霉,經久又耐用。

見過世面的幾個村民,嫌議事堂屋架不高,空間小,問我有什么辦法解決?這些天我也在到處找資料解決屋架抬升的問題。我說,不高就抬高。我一語驚人,村民就在下面交頭接耳,像是看我怎么吹這個牛。我接著解釋,我看到有一種技術,就是榫卯技術加長局部的柱子,對青瓦屋頂翻新,望板上附設保溫層,空間的舒適感就提升了。我直觀地展示一張圖片,議事堂拿出一面墻,外面做成柴垛立面,樹皮也不剝,老舊感看起來像鱗衣,大前坪四周的草叢里栽一圈矮竹籬,老化后再更換,村民生活與建筑的物質循環就有了一種互動。村民看圖說話,比較幾個改造式樣,也都發表補充了一些想法。盛全伍喜歡發言,說,這個要是真能做出來,那就太好了,我小時候的印象里,房子就是這個感覺。

盛田生看到這個熱騰騰的場面,眼里喜瞇瞇的,朝我連連豎起大拇指。陳保水來了,等課講完,領著我繞著議事堂,讓我再給他講那些改造要點。我對他說,不管是外來的設計師還是村里的施工隊,要有經驗互換,在地建造和建筑學知識不互補就會生硬,通俗些說就是不接地氣。他連連點頭,說,這件事你當參謀長,我們具體協助,村民都參與進來。我說,不管當什么,現在請我去打魚佬吃飯,我餓壞了。他說,我私人買單,你再給我解惑。

幾個月后,亮燈的空心房改造民宿項目得到了管文旅的副市長批示,市文旅投考察后也覺得基礎好,可以建設成鄉村空心房改造示范點,陳保水因此信心倍增。他一見我面,或者晚上發信息,就是問詢對其它地塊幾處老房子的改造想法。我說,改造是個集群設計,每棟房子都要因地賦形,才各有姿態,不要看著別的地方民居修繕有模有樣,切忌跟風,與地氣無關的流行風格學不得。

有天陳保水又來老屋談事,末了,問我,你家老屋很有現代感了,如果要改,從哪個角度呢?這個問題我早考量過,老屋的改造是要做減法,如果將后院加建的部分、室內原有遮蔽木柱的夾板墻、石膏吊頂拆除了,前庭后院、門廳天井、回廊、臥房這些結構布局的邏輯關系就清晰了。

他挽起我的手,親熱地說,你不早些給我開竅,還讓我托人請什么著名設計師,白白損失了我藏的兩瓶好酒。我說,虧你說得出口,還倒打一耙。

村里和市規劃設計院簽約后,委托我帶著幾個年輕設計師重新去一棟棟空心房測量。議事堂的改造率先啟動,盛田生負責幾處竹建筑的材料統籌,請來的幾個匠人每天在那里刨削鋸鑿,沿墻是一根根竹柱梁、竹檁條、竹椽子??紤]到湖區雨水多,我建議挑檐壓頂處多往外挑出幾十公分,保護竹墻免受雨水侵蝕,也擴大了室外臺階上人的活動空間。到那個時候,經過改造的無論是議事堂還是空心房和老房子,雖然還是像過去一樣簡單,但感覺會不一樣,最根本的就是這個環境里生活的人有自信了。

沒過多久,陳保水傳來好消息,市文旅投的入資通過了,另外村里成立一家文旅公司,村民皆可入股,同意空心房、老房子改成民宿的由公司出錢裝修。文旅公司聘請我為顧問,我表態不要報酬,提出的條件是讓他們按我的想法對老屋進行改造,我和父親商量好了,以后老屋就交由公司打理。這一切的未來,原本都是屬于亮燈的。

盛田生的房子外墻改造開工了,青片石沿著原來的半邊土坯墻往上砌,像爬滿了青藤,他自己腳不落屋,忙著在議事堂管事。我算了一下進度,大概是中秋節前可以完工,院子已經挪栽了兩棵桂花樹,到時飯桌就擺在樹下,桂花將幽香打開,濃濃淡淡的香氣繚繞,初上的月光一照,青片石墻發出象牙白的光澤,房子的感覺就完全是另一個意境了。聽了我描述,盛田生笑晏晏的,臉上的皺紋綻開了花。

空心房的改造要考量的因素多,方案一直沒出,頗費心思。有天晚飯后,盛田生和陳保水又拖了我去看過老官道旁的幾間空心房,問我想到好的招沒有?我說,那幾間房離湖近,完全獨立,可以按照家庭入住的思路改造成庭院房。他問,具體怎么弄呢?我說,那些卵石墻基都要露出來,可以將加建墊高的地面恢復到原來的標高位置,門前屋后可以鋪一些湖灘上的卵石,就地取材,挖出的土可以“堆山”造一個苔庭,正好都有小院落。他不解地問,什么是苔庭?我說,在日本,把那種布滿青苔的庭園叫苔庭,有的像地毯,有的是造景觀,別具特質,也別有況味。

陳保水見我們聊得歡,說,苔庭正好能讓人感受到侘寂的效果,現在流行的審美是侘寂。我說,最重要的是亮燈靠著湖,潮濕,苔蘚本就多,資源浪費了可惜。盛田生很好奇,聽到說是流行,就打趣地說,要不你們也在我屋里做這個試驗,搞那個“殺雞”。小孟在旁邊糾正道,不是殺雞嘞,是一種審美概念,我們家有希希這個多動癥,侘寂不出來。我們都開心地笑起來。

夜深人靜,我坐在老屋的檐下,心想,明天要問問希希,她這些天聽到了些什么聲音。人在一個地方住久了,感情就深了。我想,這些老宅子也好,新房子也罷,都是一個容器,容納的是世代生活,人在世代生活中,最理想的當然是漸漸化入自然的一部分。

老金從新疆回來后有點感冒發燒,沒在意治療,拖久后加重了病情,關在家中。他幾乎每天就會像監工一樣主動問起村里的改造進展,說禁足禁酒,人要生霉發瘋了,近期要過來呼吸新鮮空氣。我調侃他,說,你來了免費住,只需要贊助兩個酒頭,保證我們能喝上你釀的“永遠未知的酒”。

12

夜是從湖水中央一步一步爬上岸的。議事堂每天都在變化,前庭水面粼粼波光,水光投射到竹墻之上。湖風遠遠送來,林叢搖動,水波漾開,八月十五的圓月升起,又投下更大的一片銀光,青色的竹墻也有了迷人的姿態。昨天做完復查,甲狀腺結節雖在,但這一年多沒有長大,醫生耐心幫我掃描檢查,搖著脖子樂觀地說,我這里有好幾個,你這點問題完全不要擔心。警報解除,欣慰自不待言,更讓我喜悅的是,我能在夜里清澈地聽到蟲鳴了。聲音一閃一閃,像從遠處射過來的朵朵螢光,我的心被一片寧靜占據著。

小孟操縱著一架無人機,嗡嗡的機鳴從大到小,漸漸消失在空中,只剩下機翼的幾粒指示燈在夜空中發光。他前段日子回來后,對我提的改造方案超級喜歡,恨不得手腳并用地支持。曉霞很快就在文旅公司應聘了工作,雖然也忙,但就在家門口,陪著希希的時間多了。希希不常來老屋了,我倒還有些失落。

陳保水湊到小孟身邊,指著手持操作臺上的手機屏幕,突然驚呼般地喊我。我走過去,看見村里每家每戶的燈亮著,變成了一條綿延的燈廊。陳保水說,你現在看亮燈像什么?我循著他的指點,細細打量,仿佛看到一條大船緩緩駛向夜空的大海。他的手在半空停下,摸出手機,不知在電話里沖誰說道,把議事堂的燈全都打開。不一會兒,燈齊刷刷地亮了。像是一個人的眼睛睜開、嘴張開了。

陳保水說,剛才燈光亮起來,特別像一條龍舟!經他這一說,我身體退了幾步,又往前邁出幾步,燈海中游動的大船變成了一條游弋的龍舟。我說,村里民宿的名字不就有了嗎?就叫“龍舟居”。

陳保水把頭一拍,說,平日想破腦袋的難題,一下就解了啊,以后的宣傳就從“龍舟”上破題吧。盛田生一直悄悄站在我們身旁,呵呵一笑,說道,真是巧噠,水鄉人的圖騰就是龍舟。龍舟遠可以涉,深可以游,動如馬嘶,迅如鳳翔,亮燈的地勢賦形龍舟,也是得大地之英氣,聚昊天之靈光啊。

盛田生說得文縐縐的,我就想起他戴著老花鏡在燈下看書的那個認真樣范。他像個孩子般興沖沖地說,明天我到幕阜山去買根樹齡長的好杉木,最好是人家砍下來放了一年以上的,使出老勁來,打龍骨、釘底板、做船桅、裝魚梁、安坐板,膠縫、油漆、畫花,三次拋光,半個月內造一條小龍舟。他說得一板一眼,好像這條龍舟呼之欲出。陳保水說,就放在議事堂大廳的玄關,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得到。我從沒見盛田生這么激動地描述自己的手藝,也跟著開心起來。我說,有水的地方就有龍舟,亮燈的地方就是龍舟居。他們異口同聲,這話說得好,亮燈就是龍舟居。我和他們相互對視,夜色下的面孔雖看不清晰,但清朗的笑聲讓我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

責任編輯? 丁東亞

猜你喜歡
保水
露天礦保水材料持水效果及抗剪特性試驗研究
高溫干旱果園“保水”是關鍵
卡拉膠凝膠保水機理及其應用研究
凝膠基保水緩釋尿素的穩定性
P(AA-AM)/SiO2復合保水材料的制備及其在保水緩釋肥中應用
灌注磷酸鎂水泥砂漿的保水半柔性路面降溫性能研究
互穿網絡型腐植酸保水材料的制備及其性能
淺析干旱半干旱地區抗旱造林及節水保水技術
原生煤泥、造氣濕煤灰和生活污泥的保水性能研究?
保水緩釋氮肥在海南磚紅壤中的保水緩釋效果研究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