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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西的藍與深

2024-04-12 08:12楊獻平
西部散文選刊 2024年3期
關鍵詞:成昆鐵路

楊獻平

像要撲入天空!到越西站下車,抬眼,觸目的藍,是那種讓人心生悲憫與浩瀚的藍,深藍的藍,純粹的藍,通徹的藍,有一種親近,卻還有些許拒絕之意。我不由驚呼一聲,怔在月臺上。寄居成都十多年,我真還沒如此被藍天震懾過。這藍,只在高原方可見,不僅是肉身的和視覺的,更觸及宇宙和靈魂。邁步出站的瞬間,突然覺得,那天空的藍似乎也跟著蕩漾了起來。我想這是久違了的美好感覺,人所能看到的天空,就當是藍色的;人所頭頂的蒼穹,就當是遼遠深闊的。

從成都盆地到涼山,不過三個小時,高鐵解決的,不僅是時間問題,更重要的,是在當下年代,人之所住所及,都變得輕松愉悅。由金河口開始,隧道洞然悠長,間或閃過的高山壁立且植被豐茂??梢悦黠@感到了,身體在跟著列車慢慢抬升,徐徐、悠悠、輕盈,極其自然地向上行駛,這一過程,舒適感十足。由此覺得,成昆鐵路由此而變得充滿現代性和躍動感。在此之前,這條鐵路修筑時候的艱難、悲壯,至今令人心底生寒,肅然動容。

工業文明和現代性的建立,改變的不僅僅是人們的生活方式,且與整個家國乃至世界文明進程息息相關。成昆鐵路修筑的歷史背景,可謂眾所周知,而今天的多數人只是停留在“聽說”“知道”的層面,即便往行數十、上百次的人,也只是能夠感覺到沿途的風景,關心自己所要到達的地點。幾年前,在去攀枝花的綠皮列車上,遇到一位原籍南充,參與過成昆鐵路建設并長期服務于這條鐵路的楊姓老人,攀談之間,他說,當年修筑時,犧牲的軍人多達兩千多人,沿途有烈士陵園二十多座。其中一次,他們在甘洛某處施工,就地晚餐時,發生山體滑坡,摧枯拉朽般的山石滾落,幾名戰士沒有來得及躲避,瞬間就被吞沒了。還有一次,在埃岱站附近鉆隧道,戰士們正干得熱火朝天,突然冒水,緊接著發生坍塌。

老人邊說邊哭,眼睛里渾濁的淚水,好像蘊含了一個時代的壯烈江河。他說,他之所以不愿意離開成昆鐵路,在米易站干到退休,一直到78歲的年紀,都住在距離成昆鐵路米易站最近的一個鐵路小區,每天看著列車往來,聽著鐵軌與列車不斷咬合的聲音,方才能夠睡著,也覺得安心。他說,他最好的幾個戰友都犧牲在這條鐵路上了,即便時過境遷,他依舊時不時地夢見那些戰友。聽了他一番話,我忍不住抱了抱他年邁的肩膀,叫了他一聲前輩。

大部分進步的標志幾乎都是利眾,是人和人之間的理解與和諧,是基于子孫后代福祉的自覺敬畏、恪守與傳承。

置身越西大地,藍空猶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她在明澈照耀,也在表述。這座四面環山的小城,平靜、恰切地站在涼山高原,給我的感覺異常溫順,且又有些特異。城內街道雖然都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但異常干凈,兩邊陳列的商鋪有些忙碌。正是夕陽接受群山黑色冠冕的時候,越城鎮顯得陡然熱烈了起來,不同的人們,從不同地方出來,朝著不同的方向??粗麄兊能囎踊蛘咦呗纷藨B,感覺到一種從容。

夜間,天空仍舊持續發藍,盡管略微清淡了一些,但藍的底色依舊是主題,繁星逐個顯現,明凈、深邃,每一顆的光芒之中,都好像攜帶了遙遠宇宙的消息。我覺得那是一種無上的守望和祝福?!睹献印けM心上》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人和天肯定是可以互通的,相互感應的。

愛默生說,“我們為什么不能與宇宙建立一種直接聯系?”他還說,“我們在自然中孕育,被生命的洪流環繞,自然以其力量邀請我們,作出相應的行動”。坐在越西漸漸入夜的窗邊,看著燦爛燈火之中的越西縣城,我想到,這高海拔的越嶲郡,邛部、嚴州之地,也和中國乃至世界上的其他地區一般,從來就是獨特、瑰麗和豐饒的,也是西南絲綢之路必經之地,由甘洛入境,南至小相嶺出境的“零關古道”至今聲名顯赫,進入涼山的第一站便是越嶲,《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說,“(司馬相如)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摆龆肌敝?,也是越西前稱之一種,《元史·地理志》記載,“至宋歲貢名馬土物,封其酋為邛都王。今其地夷稱為邛部川,治烏弄城(今越西縣西北)”。小相嶺之名,居然出自在民間吃水程度很深的諸葛武侯,光緒年間編撰成書的《越嶲廳全志》說:“小相公嶺,治南七十里,即南天相嶺十景之一。舊志載其地石磴崎嶇,為涼山北境,野夷出掠之所。商旅往來必派兵護送。蓋其形象高聳,為武侯所開,故稱相公嶺?!倍∠鄮X前名,即司馬相如之零嶺。

該書還說,“今日山頭,治南七十里小相公嶺,為武侯所開,碑鐫此四字”。諸葛亮在西南地區民間的影響力可謂少數中的少數。這一位智謀、忠心的臣子,一生短暫,與其后世名聲與威望極不相稱,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遠離祖地的巴蜀、南中和漢中之地,為劉備倉促的帝業耗盡心血,不僅使得自己得以青史彪炳、萬古流芳,且成為民間最為喜聞樂道的智者形象之一。

越西之夜寂靜得可以細數星星的皺紋。午夜,我做了一個夢,主角當然是諸葛亮,即使在夢中,他也不是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一尊塑像,我在其背后停住,隨后抬腳站在一塊石頭上面,目的是想清掃掉他塑像肩膀上的一團黑灰,正要伸手時候,忽然被人推得仰面跌倒,我以為是其他人所為,卻沒想到,那塑像居然轉身過來,捋著灰白胡須,看著我說:“塵埃非黑非白,何須動手來摘?”倏然驚醒,汗水涔涔,打開窗戶,盛夏的越西之夜,清涼的微風漫卷而來,由窗戶跨進來的那些,使得我愈加恍惚,一時分不清尚在夢中還是已經清醒了過來。細想之下,夢中所獲諸葛之語,好像一個箴言,簡潔而又隱晦。

所有給人啟發的話語都是簡單的,所謂“大道至簡”“大音希聲”是也。輾轉再睡至天明,陽光透窗,汽車的引擎與鳴笛打開新的一天,窗外的越西一派明凈,那藍的天空再度撲面而來,在我眼中,還帶有一種強烈的殺伐之氣。人們從各個小區和街道分散而行,然后閃沒于不同的地點。眾生蕓蕓,各司其職,《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五》說,“天不養無用之人,地不生無用之草”,端的也是普遍真理。和朋友們一起到普雄,據說那里是越西縣老縣城所在,我猜想,肯定是宋代的“烏弄城”,沿著山路盤旋許久,再下坡,遠遠看到,群山之中,一座現代城鎮坐落,多的是樓房,兩層和三層居多,一律白色,在藍色的天空與青草綿延的山崗之間,格外醒目。

我沒想到,涼山彝寨的鄉鎮也有了如此規模,這是偏遠地區在時代之中的真切體現。盡管有些雷同,但相比于人的富裕生活,“重復”其實也是美好的。因為,在大地上,人類才是現實生活的主體。鎮子向南,赫然一片巨大的壩子。正值九月,稻子沉甸甸的,把自己壓彎之后,還不斷地試圖昂起頭來。進入其中的時候,我發現一些白色的格?;?,葉片薄,近乎透明,白之中,隱約有幾根紫色和粉紅色的花托。她們身材細長高挑,獨獨一根的花莖偏向伸張,托起花朵。風一吹,渾身搖擺,似精靈的舞蹈。這花也叫蔢蘿,在涼山高原秋天的稻田邊上集體開放,好像也在慶祝彝寨的嘗新米節。

當地作家加拉巫沙說,在越西,凡是有壩子的地方,都種水稻。稻子成熟時候,人們都要舉行“車史則”,也就是“嘗新米節”。一群盛裝的彝族女子走到觀景臺中央,在《石榴花開》《豐收歌》《金色麥浪》等歌曲當中,她們旋轉著,歡快、熱烈的節奏,吸引了諸多的外來游客加入其中,手牽手唱歌跳舞。這種情境,我也是久違了的。很多地方已經失去了對糧食豐收的喜悅,慶典儀式也已經消弭多年,而在彝寨之中,這種古老的儀式仍舊延續著,這就是文化,就是民族的心靈之根。到稻田里,用鐮刀割下幾個籽粒飽滿的谷穗,放在竹制的背簍里,到一戶人家,他們點著柴火,把鐵鍋燒熱,捋下尚還發青的稻谷,放在熱鍋里炒,不一會兒,新鮮香糯的稻谷香味飛騰而起,在類似四合院的彝家內外,瞬間奔竄繚繞起來。捧著略微焦煳的稻粒,也覺得有了一種豐收的喜悅。五谷之于人類,是一種集合了天地造化的無上恩德,《黃帝內經·靈樞·刺節真邪》,“真氣者,所受于天,與谷氣并而充身者也”。長期以來,我不反對肉食,但更尊重地生五谷?!赌印て呋计芬舱f,“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為養也”。我極其贊同古人的觀點,盡管很多人以各種肉食為必需甚至以為榮。

普雄鎮原名瓦吉莫,彝語為山巖下的壩子。這一片壩子,端的是大,巨大、闊大,內容也大,大的人口聚居地,古老南絲綢路上的驛站,由越西而西昌的重要節點。鎮子里,有一座年代久遠的火車站,很多車次都要在這里???。站在月臺上,眺望遠去的鋼軌,不由想起當年成昆鐵路筑路先驅,他們所為的,是一種渴望祖國強大、建設美好家園的樸素愿望。這種愿望從人類誕生之日起,就在不斷地被追求和實踐。一條鐵路,30萬人修了13年,一條鐵路之下,許多人留下了熱血,甚至成了永久駐留者,與那些砧木一起,成了成昆鐵路物質和靈魂的一部分??粗菬o限延伸的南去和北往,只覺得內心激越異常,且又充滿惋傷。我對當地詩人阿蘇越爾說,普雄這個名字真好,完全可以理解為“普遍的英雄”,在英雄退場的年代,“普遍的英雄”具有當代性的啟示,也是一種賦予。畢竟,一個國家和族群的強盛往往集合了更多人的勇氣和智慧。

回身的時候,普雄鎮好像一個隱藏于青山的巨幅圖景,活生生的,煙火氣蒸騰,使得那藍得不由分說的天空,也多了一份大地與人間暖色?;氐皆轿骺h城的時候,太陽正中,以巨大藍色為背景,使得初秋的城鄉之間,燦爛一片。只是,有些樹葉開始掉落,金黃灑了一地,干枯的樹枝依然高舉,正在籌集水分與能量,再一次染綠大地。到水觀音處,卻沒有看到任何神龕與神像,只見深藍的大水,在壩子之中,形成一面幽深寬闊的湖泊,溢出的水向下奔流的姿勢,好像急于出去玩耍的大孩子,一路奔騰、跌宕,在河道之中沖撞,不時撩起銀白色浪花,一團一團,似乎大水身上開出的蓮花。

河邊的老樹身材扭曲,一身的猙獰,但仍舊綠葉滿身,枝杈泛青,樹根裸露。但因為水的不斷沖刷和浸潤,才使得它們保持了原有的活力。萬物之間的關系是相互喂養、扶持和成就。老子《道德經》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在越西水觀音處,體驗尤其深刻。沿著一邊的山坡,爬了一會兒山路,突然看到諸多的筆直松樹,根根向上,站在一起,齊向蒼天,好像一種集體式的致敬。再行幾百米,一座大殿巍然其中,當地朋友說,這就是文昌宮。廟的主人,乃是張亞子。且說,文昌宮向上左邊一山坳處,便是張亞子出生之所。又云,張亞子乃是張育、張惡子二人之合化的道教人物形象之一?!妒酚洝ぬ旃贂氛f,“斗魁戴筐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在斗魁中,貴人之牢?!蔽牟诠糯娜?,當是神圣之神,祭祀之,祈求讀書入仕,也是一種美好愿望。

大殿上寫“代天行化”四字,這句話體現的是古人的天命觀,《論語·堯曰》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睹献印とf章》云,“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如此的論述幾乎充斥了整個古代典籍,民間信仰肯定有其安撫、鼓勵和凝聚之世俗和精神作用,尤其在科技不發達的年代,寄希望或者保持希望之心,對于我們的心靈和生存生活至關重要,哪怕是來自虛無的肯定和暗示,也是一種理解與鼓舞。就此,黑格爾說,“無是這種自身等同的直接性,那么反過來說,有正是同樣的東西。因此,‘有與‘無的真理,就是兩者的統一。這種統一就是變易”。他的這段話,讀起來更像表述《易經》的特點和方法。

下午的越西縣城,天空的藍正在變深,是那種增厚的深、寬闊的深,更是有意味和昭示性的深。若是真的以此為背景,那么,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因此而純粹,接近理想狀態??晌抑?,繁雜多樣才是世界和人的本質。我獨自在街上溜達,看各種建筑、人和人群,毋庸置疑,大地雖然遼闊,但不同地區的人們,生活方式和文化習性必然迥然有異,因為這些迥異,哪怕毫米之差別,也才使得人類永久性地保持相互間的陌生感與好奇心。

傍晚,頭頂藍色天空,離開越西時候,不舍倒是沒有。人在大地上的生活場景,不論農耕還是游牧,工業生產還是信息科技,乃至于量子力學、光學、計算,尤其量子糾纏等,只是方式、手段和認知上的不同,但萬物與人的互動及其反應,其實都是萬物在人這個靈性之物中的體現,其本身也都是美的,并且原本就有,我們只是不知,發現后方才覺得理所當然而已。高鐵飛馳,不一會兒,就進入了接二連三的隧道,從黑到白,中間是快速閃過的蔥綠色山體,海拔在走低,而越西,卻在內心漸次加深。

——選自《散文百家》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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