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喪失了靈感

倪協克

好幾分鐘過去了，桑菲娜仍站在父親的房間門外，偷偷地透過門上的玻璃小口朝里面望著。她的腰費勁地彎著，雙手小心地搭在門把手上，頭輕輕靠著門板，時而微微皺眉。她是這樣入神，就好像被房間里什么詭異的東西吸引住了一樣。

一旁是樓道口灰暗的窗子，外邊，柏林的風正涼颼颼地刮著。狹長的街道上一切都是破破爛爛的。商店和飯館的門緊閉著，沾滿冷森森的塵土。道路上的雜物在風中打滾，就連稀稀落落的幾個過路的婦女和孩子仿佛也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四下里望不見一個男人。路口的櫥窗里貼的盡是畫滿士兵和槍彈的海報。

桑菲娜還在門外。她無法理解屋子里發生的事。

老父親博特先生已經七十二歲了。他戴著老花鏡，金黃的頭發間夾著白發。盡管上了年紀，可高挺的鼻梁使他看起來十分精神。他是一名杰出的畫家，作畫時不喜歡被打攪，總把自己關在這房間里冥思苦想。

桑菲娜知道，父親這兩天一直為作畫的事愁眉不展。此時他正站在一張寬大的桌子邊，桌上有一沓紙和一個紙簍。房間破舊，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擺設。父親為了節省，把臥室當作畫室。桑菲娜深知簡樸的父親從來舍不得浪費。

可他現在究竟在做什么？桑菲娜愈發疑惑起來。博特先生還在重復著剛才的動作——從桌上抽出一張完好的白紙，在手里揉搓成團，重重丟在一旁的廢紙簍里，緊接著再抽出一張，揉成團子，狠狠丟入廢紙簍。父親怎么糟蹋起紙來了？桑菲娜的眉頭緊鎖。博特先生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喘著氣，似有一股莫名的暢快。

樓道口陰沉沉的，桑菲娜舒展酸痛的肩膀，不覺把目光朝窗外瞥去。秋天早已來了，可柏林絲毫沒有浪漫的氣息。秋天的艷麗大半是叫火藥味抹煞了。遠遠的屋舍的籬笆邊上繞了一圈圈的矢車菊，在風中無精打采地搖頭晃腦。

過路的婦女，有的抱著半點大的孩子，行色匆匆；有的提著破舊的包裹或是雜物，滿臉倦意，從街的這一頭往那一頭走。路邊的海報好些被風吹落，天邊冒出烏黑的細碎的云朵。

房間里的父親還在揉紙團，桌上的那沓完好的白紙就要全被揉成廢團子了。父親拭拭臉上的汗，凹陷的眼睛注視著滿桌的狼藉。年邁的父親遇到什么事都很平和，就算是創作遇到麻煩時也一樣。桑菲娜從沒見父親這般急躁過。疑惑在桑菲娜心中愈積愈重。她正想推門進去，樓下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桑菲娜下樓，把門打開。來人穿著高級軍裝，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夾著煙，眉宇間透著不可侵犯的嚴肅，問：“請問老畫家博特先生在嗎？”“就在樓上呢?！鄙７颇扔幸稽c兒心悸，可還是領著這名軍官上樓去了。

“哦，尊敬的博特先生，相信您已經接到我們宣傳部門的通知了?！?/p>

桑菲娜看見父親淡淡地笑了笑。

父親說：“是的，軍官先生?！?/p>

“那么請問您的作品——為我們設計的征兵海報，畫好了嗎？”

“真是抱歉，先生，我無法為軍方交出作品。您看我桌上的廢紙簍，我在努力為你們作畫，可總是沒有好的創意。我為此把家里的紙都已經用完了?，F在的資源是多么緊缺，我沒法找到商店，所以作畫的事暫時擱淺了。您可以想象的?！?/p>

窗外，柏林的風依舊涼颼颼地刮著，過路的婦女和孩子愈發稀疏。那名軍官的兩撇胡子因氣憤而動了動。

桑菲娜用春陽般的目光望向年邁的父親。

（作者系浙江省樂清市白象中學金鰲文學社成員，指導老師：黃忠）

特約評析/宋雨霜

成都文理學院文法學院寫作教師，講師

作家郁達夫說：“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贝嗽捰脕砻枋鑫⑿托≌f十分合適——短小精悍卻寓意豐富。好的微型小說給人閱讀的享受和思想的啟迪，《畫家喪失了靈感》便是這樣一篇佳作。

“桑菲娜仍站在父親的房間門外，偷偷地透過門上的玻璃小口朝里面望著……”以設置懸念的方式開頭，讓讀者不禁思考“她為何要趴在門外看而不直接進去”“門內的父親又在做什么”等問題。接著懸念升級，一向節省的畫家居然肆意浪費畫紙，將一張張紙揉成團扔進廢紙簍。畫家習慣與眼前行為形成對比，這讓懸念繼續升級，吊足讀者胃口。最后懸念打開，畫家說“喪失靈感”導致畫紙緊缺無法作畫，實則不想為軍方做事。作者采用縱向單線型結構，截取畫家在畫室這一片段，用未知懸念開頭，不斷推動懸念升級，最后釋疑。全文從標題到行文過程都充滿神秘感，吸引讀者一探究竟。

作品文字流暢沉穩，作者較為嫻熟地運用了多種手法。

其一，充分的環境描寫起到烘托氛圍、暗示主題、推動情節等作用。如開頭描寫街道，陰冷、凄寒，與桑菲娜趴在門上的動作相結合，給人一種緊張的、神秘的感覺。再如寫完畫家丟紙團喘著氣之后，緊接兩段環境描寫，凸顯了戰爭背景下社會的蕭條、人心的愁苦?？傊?，全文多處環境描寫細致且準確，與故事的發展、人物心情十分貼合。

其二，細節描寫為故事增色。細節不是毫無意義的碎屑，而是在細微之處點化出人物性格、情節發展的重要手段?！安┨叵壬~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喘著氣，似有一股莫名的暢快?！边@樣的人物細節給讀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讓人忍不住去揣摩人物內心世界。如人物速寫一樣的細節描寫，讓畫家形象更加豐滿且以疑問牽引讀者，獲得更好的審美效果。

其三，開頭、發展、結局自然過渡之間，又有變化與對比。桑菲娜從起初對父親行為的好奇到不理解，再到結尾“用春陽般的目光望向年邁的父親”，態度的轉變也暗射故事發展?！按宏柊愕哪抗狻闭f明畫家的行為得到了女兒的理解和呼應。畫家巧妙卻決絕的反抗，也是人們反戰心聲的隱秘體現。

微型小說如微雕藝術，方寸之間展現大千世界?！懂嫾覇适Я遂`感》善于設疑，人物刻畫到位，以小見大，確實是一幅生動的“人性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