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口弦
火是神秘的,
黑衣服,銀紐扣,都是神秘的。
圍著火堆跳舞的人再一次
手拉手結成了神秘的鏈環。
斗牛在長角,窮孩子在水洼邊玩耍,
風,借助風車重新統治了群山。
在布拖街頭,彝族少女像風的幻影,
她們銀冠沉重,身姿輕盈,
當她們行走,滿身銀飾的沙沙聲里,
古老的神秘性仍在生長。
黃傘好看,畢摩書難懂,黑綿羊
一旦登上高處,就會變成廣場上的雕塑。
在那里,一個少女講起彝族的源頭、分支、方言……
當她側轉身向我說話,我感到
整個世界的甜蜜都在神秘地遷徙。
人一代代逝去,神不會:她已重新來臨,
坐到我們身旁。
——她是去年的金索瑪,名叫烏果,
不知道有人在借助她歸來,
只知道自己
是臨縣爾恩家的大女兒。
沙溪古鎮
我怕遇見那些古老的事物,比如
眼前這棵五百多歲的黃連。
萬物可為本主,當它活到了有人跪拜的年齡,
該如何處理心中郁積的苦澀?
我也怕那些過于新鮮的事物,
比如,這家叫作“樹下”的小旅館。
它剛開業,老板對我說:為它寫首詩吧。
但我不知道,哪些詞語勝任這工作,
就像不知道,什么人曾在這里住過,贊美過。
生活仍然讓人吃驚,
茶馬古道上,瓦貓張著大嘴,真實的貓
正在咖啡店里打呼嚕。
有人害人,有人救人,當三角梅開罷,
天上的事,已在人間安排完畢。
廟里神仙多,早市里人更多,戲臺上,
只有老唱腔耐人尋味。
大槐樹上垂下無數豆莢,
像一群瞪大了眼睛的觀眾。
一座廢棄的糧倉,如今擺滿了書,
這家書店,己成網紅打卡地。
剛出版的小說里,新人和舊人一起走動,
——宿命才是饑餓,才是最古老的版本學。
仿佛已有千年,又像在轉瞬間,
糧食們就變成了一粒粒漢字。
洗馬潭
我正面對著一個水潭,
在海拔四千米的蒼山上。
我坐在這里已經有一會兒了。
我已走遍附近的山巒,
并在索道上凝視過移動的深淵。
但現在才是重點:喧嘩的游客在指點,拍照。
而這片潭水那么靜,仿佛
沒有什么能把它驚擾。
據說,忽必烈征大理時曾在此洗馬,
但這顯然不是它的記憶。
吶喊,殺戮,燃燒的城池,
對于它來說,不過是山下的區區小事。
當我從山上下來,
仿佛已從高處帶回了什么,又仿佛
一無所得。
對于萬千高峰,一個從無任何行動的水潭,
為何類似我們心靈的賦形?
現在已是夜晚,蒼山消失在黑暗中。
但我知道,在高高的山頂上,
那小小的水潭,正靜靜地,
獨自面對整個天空。
白鷺
白鷺,像個神秘主義者,
它的白,讓風和蘆葦順從。
當它飛翔,大片水域鋪開。它頎長的翅膀
拓展著我們幻想的邊際。
白鷺在往遠處飛,
帶著我們看不見的東西。
除了望遠鏡,沒什么召喚能讓它
離我們更近。每次見到白鷺,都像處在
由眺望構成的回憶中。
幾只白鷺停在淺水里,散步,啄食。
漣漪,像不斷擴散的密語。
它飛起又落下。它的盤旋像一種
擺脫了所有糾纏的自由。
它的白,像風吐出的
不涉及任何故事的新詞。
白鷺鳴叫,有種時間像留在濕地的陰影。
當我離開,風,也被留在了那里,
白鷺,已在抽搐的水面上
化身為聲音:一個
重新被找到的夢在那兒下雪。
魚
它不愿待在紙上,
回到水里時不能帶上紙,
會一起爛掉。
養魚的人一身流水。
他打開紙,得到一張空紙。
魚,從我到非我,
得到一玻璃缸自由。
養魚的人覺得自己還在紙上,
像一條看不見的魚。
水像抽空的紙,無聲。
聲音還給大街上的人。
它不敢動,害怕再動會變成人。
多年后在舊書攤上,
發黃的紙,像渾濁、一碰就碎的水。
顏料都淡了,
養魚的人彎下腰來,像條
隨時會被解構的魚。
舊車站
枕木變得漫長。
鐘表不見了,
時間的深淵被留在墻上。
月臺空空,相遇的臉,告別的臉,
都已消失,像被刪除的郵件。
信號燈在,只是不再閃爍:一盞
已向我們道過永別的燈。
一顆呼嘯的心闖進這里,轉瞬間,
變成了銹蝕的舊車廂
在威海
海浪拍打在沙灘上,
那嘩啦聲,像一種告知。
第二聲,則來自它退回大海時,
與后一浪相遇時的激蕩。
如同兩種時間在相互催促。
時間,到灘涂為止。
世間事消磨于粒粒細沙。
我們就是從那里乘船出發的,
來到這大海深處,漂浮在
一個叫作大海的沒有岸的概念上,
極目遠望,再無所得。
(選自《長江文藝》202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