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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醫

2024-04-16 07:13王利
遼河 2024年4期
關鍵詞:桃酥聽診器縣里

王利,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青島李滄區作家協會副主席、春泥詩社常務副社長。擅長詩歌散文,作品發表于《延河》《綠風》《青海湖》等報刊,獲“迎百年華誕普時代新篇”第二屆全國詩歌大獎賽銅獎、第六屆“中華情”全國詩歌散文聯賽金獎等獎項。

打針對我來說如同奔赴刑場般可怕,小時候,哪怕高燒四十度奄奄一息地癱在我媽懷里哼哼,一聽要打針,立刻一個蹦跳起來大喝一聲:我不打針!然后撒腿逃跑。長大后,每次打針必得拿出視死如歸的勇氣,而且必須得有個人在身邊給我一只胳膊揪著。因為我小的時候打針出過一次事故。

這事我完全不記得,那時我才幾個月,正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那年的某個節日,我媽帶我去奶奶家過節,不料,傍晚我發燒了,奶奶打發四叔去請村里的赤腳醫生——就稱他老中醫吧。

那會兒,每個村都有個赤腳醫生,我們村的這個老中醫會把脈會開藥方,還會做藥,村里誰家殺了雞必會小心地剝下雞內金一刻不誤地交給老中醫。老中醫得了空便點燃麥秸用一張漆黑的瓦片把雞內金耐心地焙成酥脆的小片,再用搟面杖碾成一小堆黑黃的粉末,寶貝似地裝進一個小瓶子,夏天哪個孩子發現了蟬蛻也必會一路小跑,交給老中醫。不僅如此,老中醫下地干活若發現田間地頭有草藥必定采回來,時間久了,村里的人也認識了一些草藥,看到便薅回來交給老中醫,老中醫總是在家的院子里一絲不茍地晾各種草藥。

村里誰要是生了病第一時間便會去找老中醫。別管有多忙,只要一有病人,老中醫放下手頭的農活起身就走,一刻不耽誤,隨叫隨到,永遠耐心,從不抱怨,仿佛治病救人就是他的使命。

老中醫配草藥不要錢,因為草藥都是地里采的,但也往往配不齊,老中醫便以一手絕美的蠅頭小楷寫下缺的藥材,打發病號家屬去鎮上或縣里配。老中醫的字常常被贊美,老中醫頗為得意,于是,除了寫藥方,還要額外再寫幾行說明。

老中醫醫術怎么樣好像大家都沒去想,反正誰有個頭疼腦熱的都習慣性地去找他,得了急病重病也照例去縣里省里,從來沒人探究過老中醫有沒有誤診誤治。反正他是村里唯一會把脈的人,每回給人把脈說病他都是一臉的嚴肅認真,尤其以吟誦腔說那些之乎者也的術語時,顯得高深莫測,仙風道骨。村里人一致認為:人家說的話都是書上的,咱都聽不懂,確實有道行!村里選他當赤腳醫生也就理所當然,并且還送他去縣里培訓了一段時間西醫。

自從西醫培訓歸來,老中醫更加超凡脫俗,因為老中醫學成歸來不僅配備了牛皮藥箱子、聽診器、注射器、體溫計等設備,還帶回了各種藥片、藥水。給人看病時照舊配中藥寫藥方,還要再搭配藥片:“大的一片、小的兩片、飯后半個鐘頭,掐好點,這可不能馬虎的!”他也不說藥片的名字,若哪個不識字的嬸子大娘好奇,老中醫便一臉不屑:“說了你也不懂,這是西醫!好幾年才能學會,吃就行了?!睆拇?,老中醫的治療方案不僅多了藥片,有時候還會加打針,去打針的小孩無不背過氣一般地嚎叫,就連大人都說疼。鄰居的二姑姑打完了針一天起不來炕,一瘸一拐了好幾天,老中醫說:“打針就是遭罪,但好得快?!?/p>

后來,我們村都嚇唬小孩最靈的一句話就是,再不聽話就給你打針!去縣里治病的人回來跟老中醫探討,怎么縣里的打針不疼呢?老中醫一臉不屑:“村里的針還能跟縣上的針比?!藥水也不一樣!”就這樣,老中醫以他的藥針、藥片、草藥治療著全村的人頭疼腦熱磕磕碰碰,在他兢兢業業的治療下,村里的大人孩子潑實地活著,當然,該死的也死了,危重的病人去了縣里治。

我奶奶常年咳嗽,每每犯病總打發四叔去叫他。每次他都斜肩背著一個棕色的藥箱子,一進門總是坐到炕邊的杌子上,先是小心翼翼地把藥箱放到炕上,然后仔細地打開箱子,拿出聽診器鄭重地掛到脖子,一個尋常的老頭,一旦掛上聽診器便神氣起來,仿佛即刻便能妙手回春。但他的聽診器用得并不充分,他把聽診器放到奶奶肺部,幾秒鐘便喃喃自語:啰音啰音。根本不像醫院的李阿姨,李阿姨也用聽診器,李阿姨要聽很長時間,聽了前面還會聽后面。其實,聽診器只是老中醫看病的前奏,重頭戲是把脈開藥方。

一次,四叔按慣例把一只枕頭放到老中醫面前,奶奶默契地把手腕搭到枕頭上,老中醫一邊輕輕抖抖袖子,一邊微微昂起脖子,然后把三個指頭搭到奶奶的手腕上,他神情高傲,雙目微閉,不久便氣如龜息,如如不動,像個入定的高僧,偶爾緊鎖眉頭,偶爾又微微張眼。這時,全家人都屏住了呼吸,奶奶的咳嗽都憋回去了,灶間的大姑慌忙停下手里的營生,連根蔥都不敢剝,仿佛一絲聲音也會誤了診斷。不料,一只母雞下完蛋,毫不知情,突然就“咯咯噠……,咯咯噠……”,全家人都緊張地望向老中醫,老中醫從入定中驚醒,厭惡地嘆了一口氣,四叔一個箭步沖出去把那只沒有眼力見兒的母雞打出院子,待“咯咯噠”漸行漸遠,老中醫重新醞釀,又一次微閉雙目,又一次偶爾鎖眉頭偶爾張眼睛。

我躡手躡腳摁著炕沿踮起腳想看他的藥箱子里有什么,奶奶立刻狠狠地瞪我,那兇惡的神情比我帶人禍禍了她心愛的石榴還要可怖,驚的我連忙撤退,躡手躡腳退到院子里,“嘎吱”一聲敞開大門逃出院子,又“咣當”一聲關上大門逃到大街上。

等我從街上回來,老中醫已經換了奶奶的另一只手腕,他仍閉目龜息,良久,老中醫的三個手指頭終于從奶奶的手腕上移開,他長舒一口氣,眼觀鼻,鼻觀心,鄭重地宣布:“木火刑金……上盛下虛……輕則咳嗽多痰,重則癲狂昏撲……”之乎者也,頗為得意。這一大套文言文就連我媽也只聽個大概,而不識字的奶奶似乎心領神會:“嗯嗯!是咳嗽……是發昏……是虛,虛得頭暈……”

老中醫演講結束,大姑已沏好茶,奶奶從一個花花紙糊的盒子里拿出一個大桃酥遞給老中醫:“這是青島的桃酥,咱這里沒有,利利她媽(就是我媽)專門捎回來的,兄弟你嘗嘗……”老中醫看到桃酥,眼睛亮了一下又馬上收回,半推半就地接過桃酥。桃酥大概很好吃,因為老中醫嚼桃酥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雖然那微笑若有似無,就像即將冒出的花咕嘟半遮半掩,但跟剛才的居高臨下已判若兩人。

桃酥吃完了,四叔也研好了墨,老中醫從藥箱子拿出一張紙又掏出一支很細的毛筆,老中醫開藥方必得用毛筆,蠅頭小楷,行云流水,一邊寫一邊憤憤地說:正兒八經的中醫哪能用鋼筆開藥方?!縣里的西醫用鋼筆是對的,縣里的小年輕中醫也用鋼筆,不合規矩!寫完,便把滿滿一篇小楷的藥方舉過頭頂來回抖著,以便干墨,嘩啦嘩啦,藥方像一面旗幟在空中飄蕩,而老中醫像旗幟下寂寞的英雄,驕傲而孤獨。這時他的口氣溫和起來:“嫂子,先吃三副,忌口生冷辛辣,你這個病要三分治七分養,要吃好的,不能吃咸的,不能出力,不能凍著……”奶奶連連點頭,深以為然。

老中醫開完藥方奶奶就有了精神,咳嗽似乎也好了一大半,喝完湯藥后什么療效我已忘記,反正老中醫給奶奶看了一輩子咳嗽,而奶奶的咳嗽一輩子也沒好,我媽從青島捎回的桃酥被老中醫吃去無數。

扯遠了,扯遠了。老中醫聞聽我發燒,放下地里的活兒背起藥箱子就來到奶奶家,進了門他仍然坐在炕邊的杌子上,掛上聽診器把我聽了一番,又拿出體溫計給我量體溫,測體溫期間也拿起我的小手腕子把脈,依舊微閉雙目緊縮眉頭。脈把完了,體溫也測好了,全家異口同聲問,怎么樣?老中醫堅定地說:“發高燒!”然后老中醫抑揚頓挫地宣布:“胎內有風,小閨女脾胃不和,肺氣虛弱……”吧啦吧啦,金木水火土,心肝脾肺腎,一頓講。當時我媽非常著急,沒等他講完就問:“發燒是肯定的,您能不能治?”老中醫聞聽頓時不悅,怎么可能還有他治不了的???!便說:“要除根必得湯劑,眼下權宜之計吃退燒藥,但他的藥箱子只有成人的退燒藥,又苦又酸,幾個月的小娃娃恐怕吃不了,只有打退燒針?!?/p>

彼時,天色已晚,我們村距離縣醫院好幾十里且交通不便,去醫院也得第二天,也只有打退燒針對付一晚上。于是,老中醫從藥箱拿出針管藥水,一番操作,針頭剛扎到屁股上,我就跟其他小孩一樣背過氣一般地嚎叫起來,我媽說我長這么大從來沒像那天一樣地嚎,嚎的異常尖銳,按說小孩子打針只在推藥水才開始嚎的。針總算打完了,但我仍然嚎了很長時間,老中醫氣定神閑:“打針都疼,小孩打針都會哭的,不要緊?!?/p>

退燒針很有效,很快我就退了燒,嚶嚶地睡了??墒?!第二天針眼周圍就鼓起一個巨大的紅包??砂盐覌寚槈牧?,她立刻抱我去了醫院找她的好朋友李阿姨,李阿姨是正規醫科大學畢業的醫生,醫術很好。李阿姨檢查了一番說:“小閨女就是普通的感冒,沒事的?!钡豢次移ü蓢樍艘惶骸搬樠鄹腥玖?,肯定是針頭消毒不嚴格!重點是!打錯了位置!”說著,李阿姨在我屁股上劃了個十字,一半屁股平分成四個區域,她指著外側上方的區域說:“應該打在這個部位!”而老中醫幾乎打在了了十字交叉上,而坐骨神經恰好就在那附近!李阿姨檢查完我的腿腳說:“沒事沒事,幸虧這個小閨女胖,肉厚,要是扎壞了神經就癱了!”我媽當場驚出一身冷汗,心里直突突,萬幸萬幸,簡直嚇死人。

李阿姨開了一些藥,我感冒很快就好了,屁股上巨大的紅包也慢慢地好了,但是,我左屁股上卻留下一個小坑,至今都在。

后來,回奶奶家,我媽特意找老中醫詢問原由,原來,針頭沒來得及煮,酒精沒有了,白酒也沒有了,老中醫居然用葡萄酒消毒的針頭!并且振振有詞:“都是酒,一樣的!”我媽十分惱火但又不便發作,耐著性子給他講了消毒的本質是什么,為什么要用75%的酒精消毒,著重強調了打針的正確部位,免得繼續害人。

奶奶犯了咳嗽照樣去叫老中醫,但從那之后,他給奶奶看咳嗽,只要我媽在場,他再也不之乎者也地肝氣肺氣胃氣了,桃酥都不吃了,但藥方還是照寫,蠅頭小楷照舊行云流水。

其實這是一次醫療事故,要是扎神經上我就瘸了,幸虧沒有!但從那之后,我就懼怕打針,酒精棉球往屁股上一擦就尖銳地掙扎嚎叫。李阿姨說:人的身體也是有記憶的,身體的記憶是終生的。李阿姨說的沒錯,心理學也有這樣的說法。

反正從小到大我聽到打針就萬分驚恐,看到針管就哆嗦;當小砂輪吱的一聲劃過藥水瓶,我的心就仿佛有小刀嗖地一聲劃過;當護士把藥水帽敲掉,嘭的一聲簡直如同炸雷響起;尤其那冰涼的酒精棉球往腚上一擦,我立刻汗毛炸立,全身僵硬,如墜深淵,越是僵硬越是不好推藥水也就越疼,至今如此。直到現在,能不打針就不打,若非打不可,必須得有個人在我旁邊讓我揪著胳膊才行。

這件事讓我媽懊惱了一輩子,她經常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地講,最后總要說:“我當時怎么能讓這么個半瓶子庸醫給你看???!腚上的坑再也消不了了……”我說:“一點兒都沒事,我能跑能跳,干啥也不礙事,而且我都不記得?!钡螒{我怎么說,我媽總不能釋懷,直到我媽去世前幾天還說起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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