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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誠實

2024-04-18 07:42張定浩
湖南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匠氣莫頓兒童畫

張定浩

李之萌的這兩篇小說,有一種小說初習者幾乎都難以避免的單薄。這種單薄有點像兒童畫,缺乏透視、縱深和范式,所有的東西堆在一個平面上,然而,這未必就是需要改正的缺點。很多成熟的畫家都會轉身向兒童畫學習,并且他們也會指出有藝術天賦的兒童一旦接受正規學院繪畫的培訓,他們畫作中的那種珍貴特異之氣往往會漸漸散掉,轉化為某種習氣和匠氣,而這種習氣和匠氣恰恰是那些成熟畫家努力要擺脫的。繪畫中的透視法源自對于摹仿和擬像的追求,但在摹仿和擬像之外,還有更高的真實,即肉眼直接感知的不加修剪的更為激烈的真實,由線條、色彩和光線構筑的真實,這種真實存在于原始壁畫中,存在于超現實主義藝術與后現代藝術中,同時也存在于兒童畫中。這是藝術的悖論,這種悖論同樣存在于小說寫作中。很多創意寫作課程能夠教會寫作者的,無非就是如何掩蓋單薄,如何用幾條故事線、多個人物、多種情感的相互編織來替代單一的故事、單一的人物和單一的情感,換言之,如何構造出一部很像小說的小說。

但成熟畫家和兒童畫者的區別在于,前者的單薄是主動為之的,而后者的單薄則是不自覺的或者說被迫的。比如中世紀繪畫和畢加索的畫都是畫家所感受到的四維空間在二維平面上的展開,但兒童畫就是單純的二維感知,雖然它們看起來都是對于傳統三維空間的反撥。

當代小說有一種類似的對于傳統現實主義虛構的反撥,諸如卡爾·奧韋·克瑙斯高和安妮·埃爾諾這樣的作家,他們用一種不管不顧的自傳式敘述,顛覆人們對于虛構小說的認知,這其中的獨特力量,很大程度上在于寫作者所秉持的一種近乎慘烈和殘酷的誠實,像單薄到足夠鋒利的刀刃。而塞林格早已說過,唯有誠實的寫作才會令人們感到不安。

李之萌的小說中也時常能見到這種令人不安的誠實。比如《風中事》里的那個女孩,在深夜被她喜歡的男孩約出來,“她翻身起來,睡衣外披了件大衣。又覺得不夠好,重新脫掉睡衣往里面穿了件內襯厚厚的胸罩”,但男孩只是想問她借錢,

她的情感正洶洶奔涌著突然猛一個急剎車,猝不及防拐了個彎撞到馬路旁的歪脖子樹上。

“我受不了這里,我準備創業?!?/p>

“哦?!?/p>

“我準備拿三萬塊錢,去加盟……”

她實在沒勁兒去聽清他的雄圖偉業,她只想交了錢趕緊上樓睡覺。

……她轉過身一步一步朝黑洞中走,想,如果一個男孩真的喜歡一個女孩的話,是絕對不會找她借錢的。

坐在床鋪上摸黑脫衣服時,她一下子摸到了那件厚厚內襯的胸衣,手被燙了一下子似的縮回來。黑暗中,她抱住自己的肩膀。

她本來是想把自己交付出去,但別人卻只對她的錢感興趣。這實在是個很有意味的嚴峻主題。在亨利·詹姆斯的長篇小說《鴿翼》中,富有的患有絕癥的美國女孩米莉在得知莫頓接近她只是為了錢之后,依然在遺囑中給莫頓留下了巨款。而《風中事》中的“她”也做出了相似的選擇。我猜測李之萌未必讀過《鴿翼》,她只是出于對女性情感世界的誠實體認,而這種誠實,本身就有力量觸碰到一種普遍存在的真相。

同樣,在《壞故事》中,大學女生趕赴一場與陌生成年男性的約會,在飯局中間,她起身去洗手間,看著鏡中人,反復回味自己的美與不美,回味與此時此刻這個男人的交往的本質,同時竟然又想起某次和父親出去玩特意化妝的事。整個夜晚,她在已逝的天真無畏少女身份和假想的成熟放蕩女性身份之間游走,期待對方的勇氣,并隨后厭憎對方的世故。那種微妙又劇烈的心靈沖突,也唯有誠實才能揭示。

但即便借助這樣誠實的推動,這兩篇小說都仍然停留在某個山腰處。它們很像一個隨性的業余登山者,縱情地奔跑一陣子之后,就累得躺倒在地,它們的自我意識過于強烈,以至于在滿足自我表達的欲望之后就停滯不前了,而真正的登山者,是將自我作為抵達未知山頂的工具。換成小說寫作,那么小說中的自我實則也是一種寫作者抵達他人的工具。

回到安妮·埃爾諾,一個自傳體寫作的最無畏的實踐者,卻令人驚訝地告訴我們,她所追求的理想寫作,“是在他人中思考和感受”,“把個體性和私密性轉化為一種可感知的和可理解的實體,可以進入他人的意識”。這是另一種誠實,不是孩童的出自天然的誠實,而是需要寫作者奮力拼爭抵達的誠實。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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