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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村莊

2024-04-18 08:47彭東明
湖南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老祖母二哥紅薯

彭東明

我出生的這個村莊叫高坪村,是位于湘東的一座小山村。村莊被四圍的矮山環抱著,形成一塊盆地,矮山腳下是一千多畝上好的良田,田野上流淌著一條七拐八彎的小溪。小溪從遠處的大山里流來,不急不緩,四季清亮。小溪上用石頭砌著一道又一道堰壩,攔著溪水去灌溉兩岸的農田。小溪在我們村莊被攔過三四道之后,剩下來的水便流進蘆溪河去了。蘆溪河是從福壽山下的蘆洞流來的,所以叫蘆溪河。蘆溪河在接納我們村莊的這一溪清流之后,便投奔到七八里遠的汨羅江去了。

汨羅江千古以來便是這片山地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航道,我的老祖父在年輕力壯的時節走江湖時,便是通過這一條水道,從武漢或長沙,將洋布、洋紗、洋油、洋火等一船一船從汨羅江上運進來,又一船一船將山里的茶油、桐油、棉布、棉紗、草紙運出去。到我出生時,汨羅江已不再通航,江上攔起了一道又一道大壩,修起了一個又一個水電站。江邊修起了一條公路,連接起外面的世界,但這條公路離我們的村莊還很遙遠。

我長到十二歲時,才有一條毛坯子公路延伸到我們公社來,每個月有一輛解放牌汽車帶著滿身塵土,從這條毛坯子公路上開過來拖豬。供銷社的食品站每個月要收一回豬,收了豬便由這輛汽車拖走。有一天,我和村里的三個小伙伴相約走出了村莊三里地,到供銷社去看汽車,因為那一天收豬,喂了大豬的人家都用土推車推著豬往供銷社送,那么收了豬便肯定會有汽車來拖。

我們從上午守候到傍晚,終于有一臺汽車帶著濃濃的塵土遠遠地開過來了,它在收購站裝上生豬,又帶著一路塵土開走了。我們似乎是舍不得它走,便追著汽車的屁股跑,深深地吸聞著汽車的尾氣,似乎這是世界上最好聞的氣息。

因為遠離外邊的世界,村莊是安靜的,每一個日子,人們在天一亮便起床,追趕著四時節氣,在稻田里插早稻、晚稻、油菜或是草籽,在山坡上栽種紅薯、小麥、豌豆、黃豆……天黑后,男人們聚集在各生產隊的禾場上評工記分,喝茶聊天抽旱煙(那時“搞集體”,每一天晚上都要評工記分)。女人們提著如豆的油燈到溪邊去捶洗衣服,她們用一塊茶枯餅在臟衣服上磨來磨去,然后便將衣服放在石板上用洗衣槌捶打,那捶衣聲將一條小溪填滿,飄散到廣袤的夜空。洗完了一家人的衣服,她們便在那盞如豆的油燈下紡紗,不緊不慢悠悠地搖著紡紗車,發出“咪呀咪——咪呀咪——”的聲音,這聲音如同從遠古飄來,慢慢地將一座村莊搖入夢鄉……

高坪村的人到外邊去,總不免要這樣說,“我們高坪只有一包鹽、一包針要到鋪子里去買,別的,地里都能生長?!边@話聽上去有點像吹牛皮,但事實上就是如此。各家在地里種棉花,自家紡成紗、織成布,請裁縫每人每年做一身棉布衣。五谷雜糧也是地里生長,少半是稻米,多半是紅薯,不夠再用瓜菜和野菜一湊合,也就將肚子填滿了。

農閑時節,人們在山里采一些黃株子、五味子、金銀花、黃精、半夏等中草藥,送到供銷社的收購站,換成錢,便將鹽和針線買回來了。有錢的人家還會打洋油,買洋堿,買洋火。洋油即煤油,洋堿即肥皂,洋火即火柴。舊社會,這些東西都是從洋人那里進來的,所以老人們總是習慣叫洋油、洋堿、洋火,他們似乎再也沒有辦法改口,于是村莊上無論老人和小孩,也就洋油、洋堿、洋火一路叫下來,一直叫到如今還是這樣叫。

洋油、洋堿和洋火,那時在村莊上并非家家必備之物,洋油三毛七分錢一斤,洋堿兩毛錢一塊,洋火兩分錢一盒,這對很多人家來講都是奢侈品。將松明子點燃,插在墻縫里燒著,一樣能照亮女人紡紗、照亮小孩讀書寫作業;用榨過茶油的枯餅磨搓衣服,照樣能將衣服洗干凈;早晨舉一把茅草,到鄰居家去借火種,照樣能讓炊煙升起。

至今我仍記得,我家的鄰居就是我老祖父的弟弟家,我管他叫“細老祖父”,管他老婆叫“細老祖母”。有一天早晨,細老祖母依舊舉著草把到我家來討火種,而我家放在灶臺上的那盒洋火卻因屋頂漏雨而被打濕了,再也劃不燃了。這時,來借火的細老祖母卻從她自己的貼身襯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洋火,將我家的火點燃,然后她自己也將草把子點燃,舉著回去了。兩分錢一盒的洋火,每盒洋火一百根,細老祖母輕易不舍得用,她情愿在每一個清晨里風雨無阻到我家來借火種。

貧瘠的土地上,只有一份微薄的收成,人們不得不精打細算過日子。精打細算里,人們一樣能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至今我仍記得村莊上那時流傳的紅薯歌:薯絲、薯拌飯,薯粉煎鴨蛋,薯藤作柴燒,薯葉子炒辣椒。

紅薯生得賤,隨便插在山坡里、河灘上就能生長,稻米永遠不夠填飽人們的肚子,家家戶戶在煮飯澇米湯的時候,拌進一多半紅薯絲,在米湯里打幾個轉,澇干米湯,鍋底鋪上一層切成塊的生紅薯,再將紅薯絲拌飯倒在紅薯塊上面,然后放水加柴火蒸煮,直煮到鍋底的紅薯塊燒起了一層黃色的紅薯鍋巴,這一鍋薯絲、薯拌飯便散發出一屋子的飯香氣。

紅薯還可以拌麥芽熬糖。紅薯糖拌爆米花,切成片,便成了過年時上好的糕點。紅薯還可以切成片曬干,用油炸或是用沙子炒熟,這都是逢年過節家家戶戶必備的果子。年年的大年三十夜,我們打著紙糊的燈籠挨家挨戶去拜年時,無論走到哪一家,那一家都會端出一小碟紅薯片,倒進我們吊在胸前的布袋里。半夜過后,背著這一袋紅薯片回家,要有多么開心就有多么開心。

紅薯還可以入席,辦酒席的十大碗中,頭一碗便是炸肉,炸肉其實不是肉,是將肥肉切成小丁子拌進面粉中,用油炸成金黃色,其實就是一碗油炸的灰面,美其名曰“炸肉”。但有的人家確實拿不出這一碗炸肉時,便用蒸熟的紅薯拌紅薯粉做成丸子,用油炸成金黃色,這一碗紅薯丸子代替炸肉,也一樣體面,一樣好吃。

由于生活的窘迫,酒席十大碗中,有很多碗菜是需要以改頭換面的方式來替代的。

第二碗菜是千張皮。千張皮又名百葉絲,百葉絲其實就是豆腐絲,這一碗豆腐絲中要摻入一半白蘿卜絲、紅蘿卜絲,這樣既好看,吃起來又清爽,還不失體面。

第三碗菜是榨筍。春天里,筍子滿山遍野地生長,家家戶戶都會用木榨壓榨一堆筍干,這是賤物,用不著摻別的東西,吃起來清爽、耐嚼,有回味,它還是一碗下酒的好菜。

第四碗是雞肉。吃雞肉很講究,要將雞煮到不硬不爛剛好能將肉從骨頭上剝離下來的程度,將雞肉扯成一條條肉絲,純上雞肉是不可能的,這里邊要加很多從豬骨頭上扯下來的瘦肉,切成細條拌和到一塊,放到原汁雞湯里一塊燉,然后加蔥花、姜絲、胡椒粉,就這樣燉出一鍋鮮湯。一只雞往往要分成十來碗,吃起來分量不少,也分不清哪是雞肉,哪是豬骨頭上的肉,反正都好吃。

第五碗是丸子??缮霞t燒丸,也可上清湯丸。上紅燒丸的成本無疑要高得多,瘦肉剁碎后,拌紅薯芡粉,做成一個個丸子,蒸熟,再上一層面粉包住,用油炸,炸熟后再上蒸鍋蒸透,上席時再澆上紅糖拌桂花蜜。上不起紅燒丸的人家,便上清湯丸,將瘦肉剁碎后,拌大量的用瀏陽燒殼子餅碾成的餅粉,肉少粉多,做成一個個丸子,用清湯煮熟,放蔥花、胡椒粉,吃起來清爽甜潤,也一樣不失體面。

第六碗、第七碗是甜菜。甜菜的成本最低,一碗“滾尖”是要上的,將面粉糊在鍋里燙成一張薄皮,撒上糖,甚至還可以撒點芝麻,再卷攏來,切成一股一股,堆起一碗,要立起尖,所以就叫“滾尖”。這么扎實的一碗,吃起來又香又甜,還飽肚子。另還有一碗帶湯甜菜,最好的,是用糖水煮蓮米,用不起蓮米的人家便用花生米代替,也可以用白木耳代替,糖水中還加一點桂花和紅枸杞。

第八碗是肚片。一般收親或嫁女要辦四五十桌酒席,卻只殺一頭豬。只有一個豬肚子是遠遠不夠吃的,怎么辦呢?將豬的大腸和小腸與豬肚子和到一塊做。豬肚和豬腸先要用谷殼在鐵鍋里炒,直炒到谷殼燒成了灰,這時的肚腸便被熏黃了,沒了臭氣,有了臘肉的香味。洗凈后切成絲,燉爛,再拌上曬干了的白瓜皮,這樣便能像模像樣地打出四五十碗,摻了多半白瓜干拌腸肚,湯更甜潤,味更清爽,一點也感覺不到油膩。

第九碗菜是魚。山區不比湖區,魚是稀罕之物,各家都請木匠雕了木魚,木魚裝進盤子里,依然上辣椒和瀏陽豆豉覆蓋,上油上鹽,上甑蒸,蒸得熱氣騰騰。端上桌子,客人們心照不宣,吃的無疑只是蓋菜,這上足了油鹽的豆豉辣椒,一樣是下飯的好菜。

第十碗是大肉。肉要切得又厚又大,如果切得薄、切得小,會被人笑話,說你肉片切得風都吹得起,是會被人瞧不起的??腿艘话悴粫鲃尤A肉,要裝斯文樣子,主人家便將大塊肉夾著送進客人的飯碗里,一筷子要夾兩塊,這是禮數。但客人也不能將這兩塊肉全吃掉,只能吃一塊,還剩一塊送回肉碗里,這也是禮數。

這十大碗的情席,不是十碗菜一塊兒上,而是吃完一碗再上第二碗,每碗菜端上來還要用銅碗蓋或是錫碗蓋蓋著,為的就是吃個熱乎。有道是:一熱當三鮮。

小村里人,就是這樣,在精打細算中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家里有客來,大人早早便要再三叮囑孩子:菜上桌之后,要等客人夾過了才能去夾,這是禮數;客人夾菜時,不能同時去夾菜,這也是禮數;夾菜要夾面前,屙尿要屙桶邊,這也是禮數。夾菜要夾面前,意思就是夾菜只能夾菜碗里自己面前的那一塊地方,不能將筷子伸進菜碗的中間去撬。而屙尿要屙桶邊,說的是那時各家各戶的尿桶是放在床后面墻角里的,便于起夜。家中如果來了客人,坐在房中聊天時,就不能在帳子后面的角落里將尿桶屙響,要將尿射在尿桶邊沿上,無聲地流下去,免得發出聲響。這也是禮數。

地方上人家收親、嫁女、砌房、上梁、殺過年豬,小孩子去看熱鬧,大人都要再三叮囑,要說好聽的話,例如“發財”“高升”“紅火”“旺”,不能說“敗”“壞”“倒”“完蛋”“斷氣”這樣的喪氣話。

我二哥曾經就因不會說話而吃過一回虧。那年我8歲,二哥10歲,我倆到山那一邊的外婆家去了。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外公起床披衣抽水煙筒,便把我們都吵醒了。漫漫長夜,面對窗外那浩瀚星空,外婆似乎對人生有了感慨,便對我二哥說:“浩伢子呀,等到你結婚時,外婆只怕早就死了?!倍珉S口就應:“那肯定是早就死了?!蓖馄疟悴辉倏月?。外公也不吭聲,他默默地抽完一斗水煙,便又上床睡覺,夜又重歸于恒常的寂靜。

過了一些日子,外婆見到我媽,便笑著對我媽說:“你看這個浩伢子,我跟他說,‘浩伢子呀,等到你結婚,外婆只怕是早就死了。他說,‘那肯定是早就死了?!?/p>

我媽聽了這話后,一回家便狠狠地揍了二哥一頓(其實二哥這一頓揍是挨得冤枉,后來外婆硬朗地活到九十五歲,她不但喝到了二哥的結婚酒,二哥的兒子結婚時她也來喝了喜酒)。

二哥挨了打,老祖母便心疼,因為我和二哥天天晚上都是老祖母帶著睡,我和二哥便是她的心頭肉。夜里睡在床上,老祖母便苦口婆心教二哥:“以后你到外邊去了,不會說話你就不要說話。你不說話,人家又不會說你是一個啞巴?!辈恢蓝缬涀×死献婺高@話沒有,反正我是一直記在心里。在往后的幾十年里,無論走到哪里,能夠不說話的時候,我就不說話,反正人家不會說我是個啞巴。

在我的記憶中,小村里人說話大都是很友善、很溫和、很含蓄的,從不惡語傷人。例如大清早出門碰見人了,打招呼時總是說:“這天氣,好哇!”無論陰晴雨雪,都是這一聲“這天氣好哇”。細想也是,陰晴雨雪,氣候輪回,都是萬物所需,有什么不好的呢?

村上的人死了,人們從不說死,只是說他走了。走了的意思是他還活著,他只是到天堂里享清福去了。

村莊上時有一些不正當的男女之事發生,人們也不會說某某偷人、養漢,某某是某某的野老公,某某是某某的野老婆這等粗俗的話,人們只是說某某喜歡“坐人家”、某某“坐”在某某那里。這話既含蓄又形象,反正沒事就“坐”到他(她)家去了。

我躺在草地上聽著這歌,不知不覺熱淚盈眶。我想起了在地球那一邊,我出生的那片小山村,我是那么急迫地想要回到她的懷抱。

踏著秋天的陽光,我是那么急迫地帶著妻兒,回到了這座闊別已久的小山村。

離開村莊時,我的老祖父、老祖母,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他們一直將我送到坳口上,現在他們都陸續地走了,葬在了坪上老屋的后山上。

矮山依舊,小溪和田野依舊,飄蕩在田野上空的炊煙也依然如故,而矮山腳下那一棟棟形狀各異的青瓦土磚房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墻上貼著瓷片的小洋樓。田野上再也看不見牛耕田,聽不見黃牛和水牛悠長的“哞——”聲,取而代之的是耕田機和收割機發出的“轟隆轟隆”的響聲……

那棟始建于清乾隆三十九年的彭家祖屋——坪上大屋,只剩了正廳還在,其他的房舍都只剩下了殘墻斷壁在風雨中飄搖,原來住著一百多號人的大屋,現在已沒有一戶人家。一掛南瓜藤爬上了殘存的青石門頭,一朵鮮艷無比的金色的南瓜花在秋陽下寂寞地開著……佇立在這破敗的青石門頭前,我的內心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蒼涼,我害怕一座村莊的風情,就這樣流失在歲月的長河里。

坪上大屋曾有許多的輝煌燦爛。乾隆年間造這屋時,我的老祖宗彭經邦還只是縣衙里一個抄抄寫寫的小職員,他省吃儉用,將這屋造了五進。后來他的四世孫彭信齋投奔湘軍,久經沙場之后終成一代名將,打下南京之后,信齋公便將這屋無限地擴展到了幾十個天井。從這大屋里走出去的彭止戈,官至“中華民國國防部”部務成員,1949年,他在西南率部起義。在這大屋里啟蒙讀私塾的彭遠佑,后來一直讀到清華大學,并在讀書期間加入了地下黨……歲月更迭,斷墻邊,那兩棵蒼老的樟樹見證了大屋的興衰。

這一回,我在村莊上住了很久。

離開村莊后,我四處奔走呼號,籌集資金。我決計要修復這棟老屋。因為老屋是一座村莊的靈魂。

后來,村莊上的工匠們花了三年的時間,終將這棟大屋修繕好了。

在初秋的一個夜晚,我住進了這棟老屋,墻根下的紡紗婆在星月下無休無止地吟唱,老樟樹在夜風中散發著亙古的氣息……傾聽著村莊的聲音,嗅聞著村莊的氣息,我安然入睡。

后來,我將村里那些早已被人們遺棄了的生活、生產用品收集到這棟老屋里來,例如石磨、碓臼、水車、推子、籮筐、曬墊、扁擔、尿桶、尿端、犁耙、蓑衣、斗笠、豬潲桶、紡紗車、織布機……

后來,我便在這老屋的大廳里,一遍又一遍,給城里來的孩子們講述我在這村莊上度過的童年,講述我的《天邊的火燒云》——這是我在1999年時出版的,關于我在這片村莊上的童年生活的長篇小說。

再后來,我便在這棟老屋里,靜下心來寫這座村莊的風情。三年時光,我寫成了長篇小說《坪上村傳》。其實,坪上是這棟老屋的名字,村莊的名字叫高坪村。

坪上是我的人文地標,我從這里出發,如今又回到了這個原點。

我站立在坪上,坪上便是地球的中心。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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