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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在頭頂的青天之上

2024-04-19 10:48韓小蕙
創作評譚 2024年2期
關鍵詞:散文作家文學

韓小蕙

梳理2023年度的散文作品,可知作者們的用力還是多在語言上。確實沒有語言就沒有文學,對于各種文學體裁,特別是對散文來說,語言是一個人的行頭,是人們看到的第一印象,關乎整個形象,所以極為重要。高爾基曾說過“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我國的許多文學大家也持此觀點,甚至還有激進的作家聲言他們寫作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語言。

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有幾篇。但這“漂亮”不是華麗、華美,而首先是一種深厚的文學底蘊,可稱華貴。

首推陳世旭的《河西走廊行吟》(《光明日報》2023年8月4日),一貫的大氣磅礴,一貫的激情澎湃,一貫的詩情畫意,一貫的文學高度。與作者以往的散文稍有不同的是,這篇的文字中帶著“呼呼”風聲,是細膩的江南人到了蒼莽的西北之后,被震撼、被加持出了烈烈雄風;還要撫今追昔,上溯到盤古開天地之前的元初,在歷史中大睜著眼睛,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更在思索中螺旋上升,力圖從哲學視角解讀出人類和自然界的一切謎題……我的理解,所謂華貴的語言,就必須具有這種高端的因素,它肯定不是一些聰明的句子和炫麗的羽毛。

陳應松的《上翠微》(《文藝報》2023年5月17日)也是美文,詩一樣的句子珠玉般連綴成文,構成美麗的意象,讓人聯想起他早年是以詩歌登上文壇的。那時的詩歌講究美感,就連主旋律的紅色詩歌也追求珍珠、翡翠、瑪瑙、玉石。最典型的例子是賀敬之的《桂林山水歌》,“情一樣深啊夢一樣美”,一下子就能讓人去擁抱詩歌女神。不像今天的個別“詩人”,不論什么腌臜的污言穢語都敢往上招呼,連基本的文德也不講。

王劍冰也是寫詩出身,后來轉寫小說、散文,尤其散文越寫越好,詩性文字,弄玨弄瓊。他也時有對歷史的詰問和人生思考,他的《巴顏喀拉》(《鄂爾多斯》2023年第1期)就是這樣一篇文思俱佳而又厚重的散文,面對的是具象的大山,尋覓的是人類的生長與走向,萬古洪荒,滄海桑田,歷史歷歷在目,激情在胸中燃燒,凝結于筆端。文字就像沖決而下的流水,裹挾著讀者一起跟著奔跑。

在新中國成立后成長起來的這批作家即“50后”作家中,涌現出了為數不少的一流作家,即使今天的文壇也還是他們在扛鼎。徐劍的《鵝湖書院的那場雙雄會》(《人民日報海外版》2023年8月12日)也是好文字,陽光、石板路、招牌、老街、影子……幾個意象就把人帶入到似真似幻、古今交錯的感覺里,畫面相當清晰動人。馬步升的《歲月風塵怯》是一首令人心情沉重的甘肅民歌,以西北刮來的一場沙塵暴,道出了玄黃歲月中的人類困境:本該是晚霞燦爛的時分,西天上卻突然隆起了一座將天與地連成一體的黑色大山,一步步逼過來。此時螞蟻一樣渺小的人類,能不身心恐懼嗎?當然怕,誰都怕,天王老子都怕。但是接下來,作者更道出了人類頑韌生存下來的一個真理:“我們心懷怯懼,也許才是一種真的擔當,一種真的自信?!泵晒抛鍎又参飳W家楊道爾吉的《薩拉烏蘇河·生命》也是一首老歌,一曲撼人心扉的蒙古族長調,以薩拉烏蘇河以及薩拉烏蘇河谷的考古為線索,歷數亙古天地中的生命存在,感慨大自然的偉力和奇跡。周聞道的《海中央》(《??谌請蟆?023年1月13日)則以一個內陸川蜀作家的文學敏感,把海南島放到宇宙星系中加以意象化,與眾不同的感覺就來了。周華誠的《碗邊也落幾瓣桃花》(《文匯報》2023年4月17日)單看這題目就是一首詩。他一向醉心此道,他所有散文集的書名都是詩,特別能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的古典美。當然他文章本身所追求的,亦是這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含蓄意象美。

如同小提琴是音樂王冠上的明珠,詩歌亦是文學塔尖上的寶石,凡被新時期文學錘煉過的好詩人,文字都有很高的文學含量。他們寫出的散文,通篇這里那里,不經意之間就跳出醉人的詞句,令閱讀者驚喜連連。

寫人物的一批作品,人物刻畫也使人印象深刻。王宗仁《昆侖山往事》(《光明日報》2023年8月14日)中的彭德懷將軍,乃真正共產黨人的境界、胸襟、身形、做派、行事,在下部隊看望戍邊的官兵行程中,既光明磊落又溫情脈脈。另一位讓人敬仰的軍人是文學前輩徐懷中將軍,陳觀旭的《徐懷中先生憶略》(《光明日報》2023年3月31日)以簡練筆觸回顧了將軍的一生。誰能想到長篇名著《我們播種愛情》是他在西藏揮鍬掄鎬、幾度昏倒“換”來的;誰又能想到為了培養軍藝學員早日登上文壇,他又是怎樣停下自己的創作,不辭辛勞地奔波在邀請名家的路上。

蔣子龍筆下的《馮牧先生》(《中國作家》2023年第7期)也是這樣。為辦好《中國作家》雜志,馮牧先生不惜幾次“不恥下書”,親自向后生晚輩約稿,多么煌煌大度與溫婉,毫無灼灼官氣與霸氣,真正是文學大家、君子之風。高興的《當群星在紫光中旋轉時》(《文藝報》2023年2月10日),記述了李文俊先生,還有高莽先生,為辦好《世界文學》雜志,均放下如日中天的個人寫作與翻譯工作,全力以赴當編輯,要多拼有多拼,任勞任怨,無怨無悔。

勞罕的《我身邊的親情故事—曾氏父子》(《北京文學》2023年第8期)記述的是一位普通人。老編輯曾老師才華橫溢卻命運多舛,其悲劇的一生令人扼腕嘆息,久久不能放下心緒。是的,普通人也各有自己珍貴的一生,九十歲的閻綱寫自己的老父,還像一個孩子,眼里滿是贊美和崇拜,不僅贊“父親喜唱卿云歌”,而且大贊父親的善良與寬容。彭程寫給女兒的《親愛的喬喬》(《散文》2023年第7期),在沉著冷靜的敘述中,深藏著如大山一樣沉重的父愛,讓人五內俱焚,潸然淚下。

幾篇撰寫古人的文章都寫出了新意:劉漢俊挑起一個艱難的題材,重新解讀已經被萬民熟識的屈原。這篇《2300年前的那一道休止符》(《長江日報》2023年6月22日),以新的視角體悟這位“悲劇英雄”的困厄與掙扎,其實是在評論歷史的榮辱與得失。卓然的《無題詩人李商隱》(《光明日報》2023年8月18日),李商隱不再是定論中的“朦朧詩鼻祖”和“情詩王”,而是作者在帶有個性的深讀、研究之后,大膽給出的新的定位,曰“無題詩人”,曰“憂憤詩人”,曰“愛國詩人”,曰“偉大詩人”。這種不人云亦云的獨特研究,在今天普遍的讀書不求甚解的浮躁風氣里,是值得大力提倡的。

更可喜的是有一批“80后”“90后”作家,義無反顧地選擇到散文園地里耕耘,并已靠著自己的作品和實力,摘得各種散文獎項的桂冠,初步樹立起了知名散文家的形象。

周榮池在《鐘山》發表了長篇散文《父恩》(《鐘山》2023年第5期),以十萬字的篇幅,以兒子眼中和心中的父親形象,以冷靜的記述筆觸,以“父親”這一位農民為中樞紐帶,忠誠度滿滿地展現出一個江南地域,乃至整個國家或一個時代廣大農村的真實面貌。除了語言具有相當高的文學含量之外,他在事實的記述中,還不時加入個人的見識與議論,恰到好處地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不停地引領著讀者讀下去,走進去,與人物共情;效果是他的敘述越冷靜、議論越清泠,讀者的眼眶越潮熱。相比于敘事散文的傳統寫法,這應該是年輕一代作家的一個突破,被我稱之為“新青年現實主義”。

這“新青年現實主義”的想法,在我閱讀“90后”女作家杜梨的散文集《春祺夏安》(湖南文藝出版社,2023年)時,反復跳蕩在我思索之河的波光中。這部散文集的每篇作品里,都能看到作者大睜著冷靜的眼睛,仔細觀察著大眾的形形色色—她的工作崗位一度是天天泡在人群里,與社會各階層人士無距離接觸??少F的是在向外觀察的同時,她又以向內的自省亮起了思考的蠟燭,把個人史與社會的宏大敘事結合起來,既保留了青年人的獨到個性,又具有了傳統意義上的家國情懷。

侯磊也在“新青年現實主義”的路上一路小跑。這位生長于北京的“80后”作家,至今還在老北京中心城里的一個四合院里居住著。他說自己從小喜歡歷史和北京傳統文化,有責任以“80后”的視角,不斷地認知、總結與追述北京的城與人、歷史文化與民俗風情,“知古才能創新”。繼專門描寫北京的散文集《北京煙樹》(獲第二屆“何建明中國創意寫作新銳獎”,2023年)一炮打響之后,侯磊一直埋頭在北京的厚重與深邃中,研讀著,思考著,寫著。但他又不是掉在舊有的模式里亦步亦趨,而是努力打開年輕一代的新筆路?!侗本┯写竺蓝谎浴罚ā吨袊⑽募摇?023年第3期)《河流的名字:永定河記》(《青年文學》2023年第11期)等篇什,是這種繼承與創新的篳路藍縷之作。

此外比較突出的作品,還有“80后”作家胡竹峰的《關于王陽明》(《山花》2023年第7期)、許言的《困在500斤肉體里的靈魂》(《海峽文藝評論》2023年第2期),以及“90后”作家王子罕重讀老舍作品的《〈駱駝祥子〉和〈月牙兒〉的經典重讀》(《寫作》2023年第5期)等。衷心希望與祝愿這些年輕作家能夠越寫越好,給散文園地帶來新的絢麗、新的芬芳、新的青春、新的激情,把中國的散文創作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然而對于2023年的中國散文創作,我個人還是有一些不滿足,主要有下面四點:

第一點,絕大多數作品的創作思維老化,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缺少新鮮風景,更少看到風景中活動的人。

比如鄉村題材散文,大部分依然停留在“我家村口有一株老樹”“我家鄉的那條小河”“路邊的青草小花”之類。不是說這些題材不能寫,問題是怎樣寫出新意,用新的社會發展之光,燭照出時代的新光彩。

又比如城市題材散文,普遍的作品仍舊踟躕在“四合院”里,講述“我小時候”的舊事,最多的是“我”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等親戚群,題材總是在憶舊的場景中徘徊。其寫法也是舊有的習慣性書寫,盤桓在朱自清和老舍的寫作年代,最終形成了眾多作者與眾多敘事合成的同一曲式的大合唱,盡管聲音有高有低,但終歸缺乏最可珍貴的、青翠欲滴的獨特性。

還比如采風散文和旅游散文,除少數用心用力者外,大部分的寫作都落入“到此一游+旅游指南+百度資料+抒情總結”的套路,因而見不出純文學散文所應具有的文學含量、精妙結構、優美文字、獨特感覺、思想深度以及作者的智慧與才華。

…………

凡此種種,我認為最缺乏的,還是對新時代、新生活的用心觀察及表達。今天的社會變革所卷起的滾滾紅塵,所呈現出來的磅礴、錦繡、明朗、透亮、紛繁、模糊、糾纏、折疊、碎裂,乃至于光怪陸離、虛幻魅影……都是新的現象、新的課題、新的挑戰,首先需要我們以發現的眼光去洞察和認識,然后是用力思考和判斷,再然后是用新的表述方式加以新的呈現,最終爭取找到通往“羅馬”的條條新路。寫作的艱苦與快樂就藏在這些過程中,這難道不是文學的真諦嗎?

第二個大問題是結構。套用一句古詩,前不見結構,后不見結構,念天地之悠悠,獨恍惚而困頓。

我個人認為,語言不一定是文學的第一要素,也許可以說結構更重要。結構是地基,是四梁八柱,是全身的骨骼。一篇文章,結構在了,結構好了,結構精妙了,即使語言稍遜些,依然能夠完成。過去有人告訴過我,老舍先生認為結構更重要。

小說、戲劇、戲曲都需要結構,這是毫無疑問的。有人認為散文是“散碎”文字的拼接,是不需要結構的,對此我絕對不能茍同。時下有太多的散文的確是一堆散碎的文字,一些漂亮的片段或可看出作者的小才氣,但通篇看下來,是被風吹皺的一池死水,是滿地游走的失魂卷蓬,是亂紛紛飄下的枯黃落葉,有的甚至是一地雞毛。無他,這是典型的作者的文學準備不足,讀書不夠,功力不逮;又或是寫作態度不嚴肅不認真,忘記了“敬惜字紙”的文學初心。還有一個社會性因素,就是今天發表太容易了,隨隨便便寫一點小心得、小感悟,就都能夠發表;不像過去,每篇文章必須經過很多次艱苦的修改,前前后后都理順了,才好意思拿出去見天日。

散文當然是也必須是需要精心結構的,如同任何文章都需要嘔心瀝血地結構。幾百年幾千年前的古人就懂得這個道理,讀讀《詩經》,大家都熟悉的《蒹葭》,便是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的回環往復式結構,一唱三嘆,形成了一種淺吟低唱的調子,喚起聽者們的情感共鳴。又比如《東山》的“我徂東山,滔滔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還有宋詞《九張機》的“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它們都是經過千錘百煉鍛造的真金,所以才得以流芳百世。我們讀書、學習,吃得苦中苦,從小熬到老,就是要學到經典的精髓,而后化為自己的文學骨血,星星點點,綻放在我們的作品中,古為今用,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第三點也許最亟須引起廣泛的重視,這就是ChatGPT的橫空出世。ChatGPT是“人工智能技術驅動的自然語言處理工具”,會聊天,會這會那,還會寫文章。已經有人試過了,據說文章寫得很不錯,語言還頗見才氣。對此我倒是不怕,我自信它寫不過我,因為我的真情實感、我獨自思考出來的認識,那是我的嘔心瀝血之作。它沒有這種切膚之得,僅能把文章寫漂亮但寫不出發自肺腑的靈與肉、痛與愛。不過,確實會有大麻煩出現。比如,要是有不良企圖的人,讓它無限制作出無限多的文章,然后鋪得滿天下都是呢?或者有不懷好意者輸入別人文章里面的幾個詞,叫ChatGPT去制作相像文章然后加以利用呢?再或者ChatGPT熟練起來以后,不再聽命于人類,我行我素地亂寫呢?還或者ChatGPT嫌人類寫得不好,反過來“命令”我們必須聽命于它們的路數呢?我這可不是危言聳聽,據說IT大佬們,包括馬斯克在內,已經向人類發出警告了,我們只能好自為之,自求平安。

第四個問題是老問題,不過今天越來越嚴重了,即讀書越來越少。大家都一窩蜂地沉迷于手機,無論男女老少,誰也別指責誰。連作家們也越來越管不住自己了,連學者們也越來越靜不下心來了,能捧著一本書用心用生命閱讀的景象越來越少。這個問題不用展開,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已經是一個世界性難題,頑疾越來越無解。它對文學、對散文的傷害同樣嚴重極了,致使空氣中的有毒粒子越來越濃。我們可不能墜落到十八層地獄中去。

還有第五。還有第六……

傷害文學、傷害散文的問題,若羅列出來,還有很多。問題的問題,歸根結底,是在于我們對文學的態度—忠誠度不夠的話,不是從內心深處熱愛文學的話,散文無論如何是寫不好的。

世界無邊無際,生命無盡無涯。文學在高處,在喜馬拉雅,在珠穆朗瑪,在頭頂的青天之上。

(作者單位:光明日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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