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投資人如何看“中東淘金熱”

從易達資本在阿卜杜拉國王金融區的辦公室看到的利雅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塔吊，這座城市正處于熱火朝天的大開發之中。本組攝影/江瑋

僅在五年前，為了更好地在中國與沙特之間匹配項目，李晉吉還需要一家一家地去拜訪，勸說中國企業進入沙特市場。世易時移，如今的沙特吸引了全球的資本和企業，來自中國的考察團絡繹不絕。

作為沙中企業家聯合會理事長、易達資本創始人及管理合伙人李晉吉親身感受到了眼下這股中東“淘金”熱潮。他所執掌的易達資本是最早進入沙特、具有中國背景的投資機構，易達資本在沙特首都利雅得的辦公室幾乎成為中國政商考察團訪問沙特的必經站。從2022年至今，李晉吉和他的同事已經接待了超過2000家中國企業和機構以及地方政府代表。

今年3月，李晉吉在接受《財經》采訪時，正逢沙特舉辦中東地區最大科技峰會LEAP，包括TikTok、阿里云、極兔、華為、商湯科技等數十家中資企業參展。易達資本是LEAP的亞洲合作伙伴，李晉吉一天要接待五六批客人。

“我們和來訪中國企業保持著長期且具有深度的溝通。我們會根據這些中國企業所具備的專業能力，去判斷他們在中東是否有發展潛力。與此同時，我們也積極尋找來自中國，且適配本地需求的合作伙伴?！崩顣x吉對《財經》表示。

易達資本成立于2019年，是一家總部位于沙特的投資平臺。一期募集資金4億美元，沙特主權基金共投資基金（PIF）和阿里巴巴支持的eWTP Capital為其基石投資人?？傄幠?0億美元的二期基金已經獲得PIF母基金公司Jada的投資。

易達資本的辦公室位于利雅得的阿卜杜拉國王金融區（KAFD），這里有利雅得并不多見的高層建筑群。KAFD是一個投資超過100億美元的特別商業區，在2006年啟動時曾被時任國王阿卜杜拉寄予了引導沙特向非石油經濟轉型的厚望，卻遭遇多次停工和延期，直到2016年之后才隨著沙特的“2030愿景”得以繼續推進。如今這里成為利雅得乃至沙特商業租金最高但仍一室難求的地方。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稱KAFD為沙特經濟轉型的晴雨表。

從易達辦公室的窗外望去是利雅得遼闊的天際線，遠處除了幾棟摩天大樓，是大片的土黃色低矮房子。最先映入眼簾的則是一座巨大的塔吊，整座城市正處于熱火朝天的大開發之中。

以本地策略為核心

李晉吉第一次訪問沙特是2016年，那是一個沒有電影院，女性被禁止駕駛汽車，不對外國游客發放旅游簽證的年代。他還記得和同事一起去星巴克，男女需要分開排隊。他因為自己沒帶錢包，想喊在另一個門排隊的女同事，都會被阻止?！澳菚r候的沙特和今天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p>

阿卜杜拉國王金融區（KAFD）。

但變化迅速降臨。同年4月，沙特推出了雄心勃勃的“2030愿景”，從一個封閉保守的國度逐漸走向開放。在“2030愿景”之下，沙特希望建設充滿活力的社會、繁榮發展的經濟和充滿抱負的國家。

在沙特的中國人常用“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來形容眼下的沙特，處在經濟轉型中的沙特也因此成為一片投資熱土。李晉吉樂見于此，但也提醒，落地沙特的難度比人們想象中要大得多?！皩θ耸且环N考驗，對企業是一種考驗，對生意來說也是很大的考驗?！?/p>

今年是易達資本在沙特落地的第五年。易達是為數不多得到沙特主權基金資金支持的中資背景的投資機構。在進入沙特市場之前，李晉吉曾在印度、東南亞等地管理多支聚焦中國能力出海的基金，并投出多個項目。

正是在印度工作期間，李晉吉注意到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有數千萬人在中東地區打工，從而開始對中東市場萌生興趣。處在經濟轉型中的沙特正好希望引入在海外市場已經做出業績的投資人，李晉吉因此受邀來到沙特。

如今中資機構再想要得到沙特主權基金的投資并非易事。在李晉吉看來，五年前到十年前相對容易一些，但那種單純財務投資的時代已經過去?，F在沙特主權基金在做投資規劃和布局時，更看重項目與國家戰略目標的契合程度。

沙特的“2030愿景”意在改變石油產業在經濟結構中的支配地位，實現經濟多元化發展。沙特并非唯一致力于發展非石油經濟的海灣國家。油氣資源是這些國家長期以來的主要收入來源，但它們越來越意識到，如果繼續一直依賴油氣，遲早將會失去一切?？ㄋ栐缭?008年就制定了“2030國家愿景”，同樣希望減少對傳統資源的依賴，發展多元化的經濟。

2010年，科威特提出“2035愿景”，想要將科威特打造成海灣地區的商業和金融樞紐。阿聯酋則在2017年啟動“2071年百年計劃”，決心到2071年把阿聯酋建成世界一流的國家。

利用油氣資源累積的財富，海灣國家在過去幾十年里陸續設立主權財富基金，進行長期戰略儲備，形成全球化投資的版圖，其投資戰略更多基于投資回報。為了更好地支持國家的經濟轉型和發展目標，這些主權基金近年來愈發重視對本土的投資。

2023年，沙特主權基金PIF投資了49個項目，總額達到316億美元，在全球主權財富基金中名列前茅。在“2030愿景”宣布之后，PIF不斷提高投資本土市場的資金比例以支持沙特的經濟轉型。根據全球主權財富基金數據平臺Global SWF去年9月的數據，PIF在沙特國內進行的投資占比79%，投資海外的份額為21%。

易達資本不是一家傳統的財務型投資基金?！耙郧翱萍脊灸欠N經過ABCD輪不斷融資，最后通過IPO（首次公開募股）上市的標準路徑，坦白地說現在面臨的挑戰和阻礙已經越來越大了?！崩顣x吉說。在他看來，易達資本并不是按照傳統財務投資基金募資成長的邏輯進行頂級設計，而是根據海外市場的實際需求，以及中國企業的能力進行定制化設計。

易達的策略是把中國能力打包整合，通過定制化的服務將其帶到新興市場。它看重的通常是擁有被市場驗證的產品和技術的成熟公司。這些公司初步具備國際化的能力，在進入新興市場后，有能力、有條件快速響應當地國家戰略，并與本地合作伙伴積極合作，獲取關鍵資源，從而實現發展目標。沙特和廣義上的中東北非地區被認為是當下最具潛力的區域。

“對于一個行業而言，需要有人通盤考慮市場的長期發展潛力，供應鏈體系的平衡，才能助力生態體系的良性發展。在外來企業和當地政府之間，則需要一個關鍵角色來幫助雙方系統性地梳理一系列東西。我們在這里剛好就扮演了那個角色?！崩顣x吉說。

易達資本成立后沒過多久，新冠疫情暴發，國際旅行一度中斷。李晉吉是為數不多仍往來于沙特與中國的旅客，為此一共被隔離過九次。他在兩地之間傳遞最新的消息，希望減少雙方的合作門檻。他形容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成了“飛鴿信使”。

易達和沙特電信、阿里云合資的沙特云在LEAP的展位，沙特王子費薩·班達爾前來視察，他也是沙特電競協會和國際電子競技聯合會的主席。

2019年至2022年，易達資本一期基金投出18個項目，其中13家成功落地沙特，包括去年12月在中國香港上市的極兔，以及由阿里云和沙特電信公司合資設立的沙特云計算公司。

李晉吉和易達資本的另一名創始合伙人黃爍子都來自中國，易達資本推行的是中國技術與產品的全球化，背后的資金則來自中東，公司戰略和市場研究也圍繞中東本地市場展開。當沙特開始越來越看重與中國企業的合作，而中國企業又對沙特表現出強烈的興趣，得到兩邊信任的易達資本，成為兩國合作的橋梁。

“第三年”定律

在易達資本一期基金所投的項目中，科技和數字化相關的項目占據很大比例?！拔覀儽旧肀容^擅長這塊，科技、數字互聯網相對來說也比較容易國際化?！崩顣x吉說。

通過與市場領先的中國企業合作，易達正在幫助中東和北非地區創建強大的本地數字生態系統?！艾F階段的當務之急是搭建底層的基礎?！崩顣x吉說。易達資本的投資領域聚焦數字化場景，覆蓋科技、消費、物流、金融、旅游、醫療、新能源、高端制造、石化創新衍生、新農業等多個領域。

“中東區域里各種各樣的題材我們都做了，比如基礎設施、科技、汽車、金融、旅游、教育，未來每個行業可能都會有一個垂直類的東西，但更多的是結合本地的需求，再與中國的能力相結合。一方面可以幫助中國企業更好地在低風險的前提下成功在海外落地，另一方面也可以利用中國的能力把當地的生態建立起來?！崩顣x吉說。

以極兔沙特為例，極兔在進入沙特之后，不僅迅速躋身沙特快遞市場前三，也帶動了當地物流效率的提升，并降低了物流成本，沙特跨境電商的體量也隨之上漲?！吧程夭幌裰袊呀涍M入成熟產業的紅海競爭階段，目前這里仍舊是一個通過幫助解決痛點帶來紅利的市場?！崩顣x吉說。

但李晉吉也坦言，根據過去幾年的經驗，企業在前兩年通常都需要“交學費”?！斑@個學費不低，甚至比進印度市場時的學費還要高，一般情況下數千萬美金不等?！辈贿^等到第三年，業績“原地起飛”的可能性會比過去要高10倍，甚至幾十倍。因為企業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形成對市場的理解，形成了在商業層面的認知重建?！斑@個過程是巨大的門檻，這也是為什么過去很少有中國企業愿意來，因為在一個相對不大的市場，學習成本并不算低?！?/p>

在李晉吉看來，全球化需要一整套打法，而真正的全球化，就是在全球因地制宜進行本地化。易達資本試圖彌補中國企業在“走出去”時所缺乏的東西?！拔覀兲崆笆觊_始經營海外市場，然后把我們的經驗和能力對接給中國企業?！?/p>

易達目前在推進的項目將近上百個。李晉吉強調，匹配很重要，沙特市場不是萬能的，它沒有那么大，必須找到當地稀缺，又有痛點亟待解決的機會。這需要深入的市場研究，才能將機會提煉出來，提供給中國公司?！拔覀兊哪Ｊ讲⒉皇瞧髽I找上門，實際上是我們找企業，而且我們找的是頭部企業、不缺錢的企業、有實力出海的企業……覺得項目好，我們就作為一個少數股權投資人投進去，然后它們自己去發展，類似于這樣的長線風險投資?！?/p>

在考察項目時，易達資本的一條標準是看合作方創始人的決心堅不堅決?！拔沂紫葧?，你們會搬來嗎？人在這里，至少90%的問題都能解決?！?/p>

對于中國投資者而言，沙特是一個全新的市場和商業環境，從伊斯蘭金融、保人制度到本地市場的消費習慣都需要重新適應。與更世俗化的鄰居阿聯酋相比，沙特的生活方式更加保守，至今仍執行嚴格的禁酒令，對外國人亦是如此。

認知重建

在李晉吉的印象中，以前進入沙特市場的中國企業不多，市場不怎么“卷”，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過去沙特的產業結構相對單一，對石油資源的依賴度極高。但在“2030愿景”下，涌現了大量待開發、待滿足的需求。在海灣國家中，沙特是人口最集中的市場，也是消費力最強的市場之一。沙特人口結構年輕，沙特統計總局公布的2022年人口普查結果顯示，在3220萬總人口中，30歲以下人口的比例為63%。沙特對于非石油經濟的渴望與龐大的年輕人口共同構造了一個不斷增長的市場。

中國企業對投資沙特的熱情明顯升溫大概是從2022年開始的，特別是2022年12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沙特之后。易達開始迎來一撥又一撥的中國考察團，從企業家、投資人到政府官員。

對易達這樣的投資機構而言，越多中國企業成功落地是件好事，易達天然地有動力去分享對于沙特市場的理解。在與中國企業交流的過程中，易達也在建立對產業更深入的理解，因為中國產業的深度和專業性遠遠超過其他國家?！巴ㄟ^這些中國企業的專業能力去判斷在當地發展的一些機會，也帶著當地需求在中國匹配合適的公司?！崩顣x吉說。

李晉吉坦言，在他接觸的很多中國企業中，大多數的訴求無外乎找錢或者賣貨，然而這兩個訴求在很大程度上只能由企業自身來解決。光說自己有競爭力是沒有用的，要以對方能接受的方式把其中的邏輯講清楚。

“認知重建”，在采訪中李晉吉屢次提到這個詞。利雅得與倫敦，中國香港、上海、北京不同，與迪拜也不一樣，因此在沙特的發展需要一個認知重建的過程?！鞍⒙撉跏前阉袞|西放在外面，我的豪華，我的奢侈；沙特剛好相反，你在外面看到黃土高墻，最多能看到幾棵樹，但其實家里像皇宮?！蓖鈦碚咝枰冻龈嗯Σ拍芨玫乩斫膺@個昔日封閉的國度。

在李晉吉接待過的2000多家企業中，最終落地沙特的有一小部分?！霸谝荒陜?，會來第二次、第三次的企業有幾家？”他反問到。而一旦下定決心進入沙特市場，中間溝通、協調、談判的過程更曠日持久，會涌現一系列問題，等到這些問題解決，可能兩三年的時間也就過去了。

大部分來沙特考察的中國企業只是抱著“看一看”的心態，“一日游的比例還是蠻高的”?！皣鴥群芏嗥髽I來到沙特是因為以前的融資通道沒了，國內的美元基金也不太活躍，大家覺得中東很有錢、很熱，所以來試一試，其實他們本身對這件事情也沒有抱有多高的確定性和期望值?！崩顣x吉說。

在眾多對沙特表示出興趣的企業中，易達資本能投資的只是少數。如何讓更多的企業共享易達積累的資源和經驗，成為一個新的課題。目前，易達資本正在沙特推進沙中自貿區項目，希望可以為到沙特發展的中國企業提供覆蓋金融、跨境、清關、認證、稅務、注冊等環節的一站式服務。

規劃中的沙中自貿區位于利雅得，將服務于汽車、糧食、物流等七八個不同行業?！懊總€行業我們可能最多只能投一兩家企業，但一條產業鏈上的企業總得有幾百家。我們希望那些企業也能通過這個平臺一起來到沙特發展?！崩顣x吉說。沙中自貿區已經籌備了四年半的時間，這一項目的建設周期為12年，分多期開發，將通過引入一兩家世界500強的“鏈主”企業，進而帶動更多企業入駐。

當前中國企業對于沙特的投資熱情，除了商業邏輯，還有地緣、改革、經濟增長、資金等種種因素的推動?！艾F在大家對沙特的期望值非常高，希望我們過去30年和美國走過的路，在短短的三五年能跟沙特再走一遍……愿望是美好的，但是現實的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崩顣x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