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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模仿的結局:《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非自然敘事

2024-04-22 09:34王驕
青年文學家 2024年6期
關鍵詞:法國中尉的女人理查森薩拉

王驕

約翰·福爾斯是英國著名小說家及散文家,其最具開創性的作品之一當數1969年出版的《法國中尉的女人》。小說以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為背景,融合了歷史小說及元小說特征,探討了愛情、階級、社會風俗等話題。與擁有固定結局的傳統小說不同,福爾斯將擁有自我意識的作者作為角色融入故事世界,交替運用第一人稱及第三人稱敘述,并在作品的結尾呈現出三種不同結局,打破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單一結局的傳統,顯示出強烈的反模仿特征,不僅深化了小說主題,也使得小說的研究價值歷久彌新。

自發表以來,不少研究借助傳統敘事理論對該小說的敘事技巧進行了十分有意義的探索。然而隨著后經典敘事學的發展,尤其是非自然敘事學的出現和蓬勃發展,學界開始呼吁對于非自然敘事的關注,有學者指出由于“現有敘事理論的建構忽略了文學史上廣泛存在的‘反模仿敘事,因而它不能有效解釋諸如后現代小說中頻繁出現的實驗性敘事策略,敘事理論本身也就不完整”(李亞飛《非自然敘事學:一個亟待澄清的敘事研究新范式》)。因此,對于反模仿敘事的研究不容忽視。本文將從布萊恩·理查森的反模仿敘事策略出發,分析《法國中尉的女人》多重結局中的非自然因素,進而探索其產生的藝術效果。

一、非自然敘事與反模仿

在對文本進行具體分析之前,需要厘清非自然敘事的基本概念。揚·阿爾貝認為,非自然敘事指的是物理上、邏輯上和人類無法做到的情況和事件;亨利克·斯科夫·尼爾森認為,非自然敘事是虛構敘事的一個分支;斯特凡·伊韋爾森認為,非自然敘事是自然化原則與故事世界中發生的事件之間的沖突;瑪利亞·梅凱萊認為,非自然敘事是對人類生活的虛構性和藝術性再現;而布萊恩·理查森的非自然敘事理論主要關注反模仿策略,他在《非自然敘事:理論、歷史與實踐》中將非自然敘事定義為“包含明顯的反模仿事件、人物、環境和結構”,視其為違反模仿敘事規約和傳統的全新實踐。在理查森看來,反模仿敘事是非自然敘事的核心,這兩個概念之間是對等的。通常來說,虛構的作品一般是現實主義的,它試圖勾勒和塑造出與日常經驗相似的人物、事件、場景,理查森將這類作品視為“模仿的”。與此相反,反模仿策略強調現實世界中不可能發生的元素,拒絕服從或公開戲弄傳統的模仿規約。從以上歸納不難看出,非自然敘事學家之間尚未形成對于“非自然”一詞的統一定義,有學者因此質疑非自然敘事學研究的必要性。事實上,非自然敘事學家之間的觀點并非互相矛盾,而是相互補充、互通有無的關系,百家爭鳴的局面正說明了非自然敘事的多維性及廣泛適用性。

在傳統敘事中,故事的結尾象征著矛盾的解決和謎團的揭曉。理查森指出“傳統敘事或自然敘事的結尾通常被認為代表著情節圓滿”(理查森《非自然敘事:理論、歷史與實踐》),這一觀點在《詩學》中也能得到印證。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于悲劇結尾的定義是:“完美的布局應有單一的結局,而不是如某些人所主張的,應有雙重的結局,其中的轉變不應由逆境轉入順境,而應相反,由順境轉入逆境?!备鶕喞锸慷嗟潞屠聿樯臍w納可以看出,單一、固定且明確的結局是傳統敘事所擁抱和青睞的策略。根據上文的梳理可知,反模仿的核心就是對傳統規約的戲弄或顛覆,據此不難得出,反模仿的結局應該是多元、開放且不穩定的。

二、反模仿的多重結局

與傳統結局不同,現代派或非自然敘事的作者們往往拒絕為故事提供能解決主要矛盾的、明確的結局。在《敘事理論:核心概念與批評性辨析》中,理查森將這些反模仿的結局分為以下幾類:第一,結局已經發生,但沒有告訴讀者;第二,結局回到了故事的開頭;第三,結局否定了自己,提出了第二個修改后的結局;第四,多重結局,為讀者提供了不同的選擇;等等。

《法國中尉的女人》的三種結局符合上述提到的部分分類。第一個結局出現在第四十四章,表現出了對現實主義的反模仿:在呈現了查爾斯回歸家庭履行婚約的戲碼后,作者指出這一切不過是查爾斯的想象;第二個結局出現在第六十章,顯示出對浪漫主義的反模仿:作者公開聲討維多利亞時代小說慣常的封閉式結局,借隱含作者之手,用拋硬幣的方式決定主人公的命運;第三種結局出現在第六十一章,呈現出反模仿的后現代主義特征:一個突然闖入故事世界的人物將時間往回撥了一刻鐘,故事的走向再次發生變化,主人公們徹底與傳統決裂,走向自由。憑借傳統的自然敘事理論或許難以解讀以上三種大相徑庭結局之間的并置與銜接,非自然敘事或反模仿的視角卻能提供幫助,彌補傳統敘事研究的空缺。

(一)反模仿的現實主義結局

從非自然敘事理論來看,現實主義文學似乎是一種堅定的模仿詩學。通過豐富且真實的細節描寫、復雜的人物形象刻畫和全景式的社會背景描繪,現實主義展示了社會現實的各個方面。福爾斯給出的第一個結局本質上是模仿的,它像一個完全真實的故事,只不過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被敘述出來。在第四十四章中,福爾斯設置的結局真實而細節:薩拉消失了,再也沒打擾過查爾斯,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過上了并不美滿的生活,生育了七個子女。這一陳述是對現實主義的模仿,通過展示小說中人物的不同命運來揭示社會問題和現實困境。薩拉從此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無人知道她的下落,這仿佛是對一個不安于室的女子應有的懲罰。在傳統社會,一個像薩拉這樣與法國海員私通并被拋棄的女子,必定會遭受人們的鄙視和唾棄。正如薩拉所說:“我已經把自己置身于社會所不容的境地。我螻蟻不如,幾乎不再是人?!倍闋査沟耐讌f體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規則對于男性的約束。當時的英國社會要求地道的紳士必須具有莊重、道德純正、誠實等特征,對于已有婚約在身且擁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查爾斯來說,違背婚約意味著失去一切。出于道德感和責任感,他選擇克制住對薩拉的情感,履行了與歐內斯蒂娜的婚約。然而福爾斯告訴讀者,他們的生活并不美滿,這也正是福爾斯對紳士規則和嚴苛婚姻法的揭露與諷刺。

這一本來墨守成規、徹底傳統的結局,在福爾斯實驗性的敘述中,卻顯現出了對現實主義的反叛。在第四十五章中,福爾斯使隱含作者進入小說,改變了敘事進程,公開指出上述結局并非真正發生:“你在前面讀到的最后幾頁并非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而是查爾斯從倫敦前往??巳赝局袔讉€小時里想象可能發生的情景?!边@一描述與理查森提出的非自然結尾中的第三個類別相吻合,即否定自身并提出第二個修正的結局。福爾斯通過運用非自然敘事的策略,徹底否定和顛覆了上述的現實主義般的傳統結尾。查爾斯還刻意聲明自己與隱含作者之間的區別:“本書中的‘我,那個以巧妙的虛偽理由讓薩拉湮沒無聞的‘我,并不是我自己,它只是對事物極為冷淡的態度的擬人化?!边@一表述更是表明了福爾斯反對上述傳統結局的立場。通過介入與之公開對立的隱含作者,福爾斯使這一結局呈現出非自然的傾向,展現出了具有反模仿性的現實主義結局。

(二)反模仿的浪漫主義結局

浪漫主義對個人情感和個體自由的關注,及對傳統規范和理性思維的懷疑態度,與反模仿敘事的主張不謀而合。小說第二種結局在呈現浪漫主義式的大團圓結尾的同時,也表現出強烈的反模仿敘事特征。查爾斯最終無視了社會對紳士的規約,選擇遵從內心,去旅館與薩拉赴約。從查爾斯的自白中,不難讀出浪漫主義對理性思維的反叛:“我到這里來的時候就知道,我選擇了輕率,把自己的責任都置之腦后?!备査故共闋査棺鞒隽艘环N浪漫主義式的抉擇,拋棄理性和責任的約束,遵從內心的情感,大膽追求自由。這不僅是查爾斯對維多利亞時代清規戒律的反叛,更是福爾斯對傳統故步自封的敘事手法的顛覆,他給予了主人公與傳統社會決裂的勇氣。同時,薩拉這一角色的反轉也呈現出了反模仿的特征。在發生關系后,查爾斯驚訝地發現,與人們的傳聞和薩拉的自述不同,薩拉并非那位法國中尉的情婦,而是潔身自好、清雅無瑕的貞潔女子。福爾斯對于這一形象的塑造迷惑了所有讀者,當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認為薩拉就是一個生性放蕩的女子時,事實卻突然反轉,呈現出一種邏輯上的不可能性。這種邏輯上的不可能同樣體現在薩拉不辭而別的情節中。當查爾斯處理好解除婚姻的事情,回到旅館準備向薩拉求婚時,卻被告知薩拉已經離開,查爾斯費盡心思也沒能找到她。按照傳統故事的情節,薩拉應該答應查爾斯的求婚,兩人從此過上幸福的日子,然而情節再次反轉,薩拉選擇出走,隱姓埋名,不留下絲毫線索,讓讀者捉摸不透。這再次說明了薩拉這一形象的反模仿性。最終查爾斯歷經一系列波折與薩拉組建了幸福的小家庭,這一理想化的結局也與風靡19世紀的浪漫主義如出一轍。

雖然一家三口團聚的情節本質上也是對浪漫主義大團圓式結局的模仿,福爾斯卻通過非自然的敘事策略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體驗。在查爾斯前往帕丁頓的火車上,福爾斯再一次使隱含作者介入,甚至公開邀請讀者討論應該給查爾斯怎樣的結局?!拔业降自撛趺刺幹媚??我曾考慮過此時此地就結束查爾斯的生涯……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慣常寫法,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不允許開放式的、不確定的結尾”,“我從禮服大衣口袋里取出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放在拇指指甲上,把它彈起兩英尺高,讓它在空中旋轉,然后用左手接住。事情就這樣決定了”。這一描述與理查森提出的非自然結尾中的第四個類別相吻合,即為讀者提供不同的選擇。福爾斯拋棄了傳統的作家權威,公開邀請讀者選擇主人公的結局,并公然戲弄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創作慣例,諷刺了傳統結局的單一性和封閉性。

(三)反模仿的后現代主義結局

福爾斯采用時間倒流的策略引出了充滿后現代主義色彩的第三種結局。后現代主義挑戰傳統和權威,追求多元化和自我意識,理查森指出:“后現代和非自然敘事非常相似……幾乎所有的后現代小說都是反模仿敘事……它們是被反模仿的事實所證實的?!保ɡ聿樯斗亲匀粩⑹拢豪碚?、歷史與實踐》)這一言論正好可以用來解釋第三種結局。在小說第六十一章,福爾斯聲稱一個不甘寂寞的角色自己闖進了小說:“我本并不想把他扯進來,但他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物……他掏出懷表……把時間做了一點小調整?!边@個突然闖入的人物將小說中的時間往回撥了一刻鐘,故事進程又發生了變化:薩拉拒絕嫁給查爾斯,指責查爾斯的求婚是自私的,她希望保持她目前所擁有的生活,而不是擁有一個期待她會表現得像妻子一般的丈夫;查爾斯也終于意識到薩拉一直在操縱他,他憤然離去,走向了河堤?!八R上就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我認為不是,因為他終于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絲信心,他可以以此為基礎重新構筑自己的生活”,福爾斯明確表示查爾斯沒有被薩拉的戲弄打倒,而是終于認識到了自我的價值,徹底斬斷了自己與過去的瓜葛,走向了重生。薩拉也拒絕成為傳統的賢惠妻子,選擇了個體的自由,享受自己的生活。這一結局與理查森提出的非自然結尾中的第二個類別相似,又不完全吻合,故事沒有回到開頭,但回到了第二個結局的前十五分鐘,由此產生了完全不同的結局。兩位主角都意識到了實現精神自由的重要性,成為傳統習俗的反叛者。在這一結局中,讀者不難挖掘出后現代主義的主題,即尋找個人的自我價值。

《法國中尉的女人》因其蘊含豐富主題的多重結局,一直備受敘事學家們的關注。在小說中,約翰·福爾斯打破了傳統的敘事規則,使用多重視角,頻繁與讀者互動,呈現出了創新性的反模仿的結局,深化了小說主題。這種寫作策略給讀者的閱讀帶來挑戰的同時也帶來了全新的體驗。雖然福爾斯兩次否認并修改已經給出的結局,但他宣稱自己提到的所有結局都真實發生了。這就給讀者造成了困惑,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結局。這也正達成了福爾斯的目的,即邀請讀者自己進行選擇。三個版本的結局給了讀者想象的空間,激發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傊?,小說中的反模仿因素不僅在形式層面上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效果,同時也顯示出對多重主題的關注,使得小說的研究價值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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