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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詩書風格的基本特征是一脈相通的

2024-04-24 17:04肖漢澤
書畫世界 2024年1期

內容提要:李白是盛唐最偉大的詩人,同時也是杰出的書法家。大唐盛世的時代特征和李白狂放不羈、超凡灑脫、豪放飄逸的性格特征,逐步孕育出謫仙、醉圣、任俠的李白氣象。他道主儒次,仙風道骨,仙道思想對其影響深遠。他的詩歌,博大宏闊,灑脫絕塵,豪放飄逸;他的書法,雄健渾厚,疏朗跌宕,豪放飄逸。飄逸既是其詩風的基本特征,又是其書風的基本特征,二者是一脈相通的,集中體現了盛唐崇道的精神風貌。

關鍵詞:盛唐李白;仙道文化;詩書飄逸;一脈相通

文學藝術離不開所處的時代,偉大的時代哺育偉大的文藝天才。李白是盛唐時期最偉大的詩人,同時也是杰出的書法家。他的詩歌,博大宏闊,灑脫絕塵,豪放飄逸;他的書法,雄健渾厚,疏朗跌宕,豪放飄逸。飄逸既是其詩風的基本特征,又是其書風的基本特征,二者是一脈相通的,集中體現了盛唐崇道的精神風貌。

一、李白詩風的基本特征

被杜甫稱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的詩仙李白,“自三代以來,《風》《騷》之后,馳驅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1]。蘇軾將其與詩圣杜甫并列,稱二人“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2]。李白是屈原之后又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其詩歌成就在我國古典詩歌的發展史上達到浪漫主義藝術的巔峰。他的詩風博大宏闊,灑脫絕塵,豪放飄逸,飄逸是其詩風的基本特征。

(一)歷代詩家或詩歌評論家對李白飄逸詩風多有評述

唐代杜甫《春日憶李白》評李白詩云:“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盵3]杜甫認為,李白的詩飄然不群、清新俊逸,簡言之,即清俊飄逸。

北宋王安石云:“李白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盵4]王安石直言李白詩歌豪放飄逸。蘇軾《書學太白詩》云:“太白詩飄逸絕塵,而傷于易,學之者又不至,玉川子是也,猶有可觀者。有狂人李赤,乃敢自比謫仙,比律不應從重。又有崔顥者,曾未豁達,李老作《黃鶴樓詩》頗似上士游山水,而世俗云‘李白蓋與徐凝一場決殺,醉中聯為一笑?!盵5]蘇軾認為李白詩風飄逸絕塵,后人無法超越。李赤以狂人自詡,竟敢自比謫仙,不自量力。無論崔顥還是徐凝,均不能撼動李白飄逸詩仙之地位。蔡絛《西清詩話》云:“李太白詩,逸態凌云,映照千載;然時作齊梁間人體段,略不近渾厚?!盵6]蔡絛認為李白詩逸態凌云,即高拔飄逸。南宋嚴羽《滄浪詩話》云:“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盵7]嚴羽直言李白詩風飄逸。

明代高棅《唐詩品匯》總序云:“有唐三百年詩……開元、天寶間,則有李翰林之飄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陽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儲光羲之真率,王昌齡之聲俊,高適、岑參之悲壯,李頎、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盵8]高棅直言李白詩“飄逸”。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云:“讀李詩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遠宕逸之神,才是謫仙面目?!盵9]803沈德潛述李白詩深遠宕逸。宕者,奔放意也;宕逸,奔放飄逸之意。即云李白詩奔放飄逸。

以上是直接用飄逸來表述李白詩風的。還有一些詩家或詩評家,撇去飄逸一詞,而直述其具體表征,多側面、多角度地評述李白飄逸詩風。

唐代裴敬說李白“為詩格高旨遠,若在天上物外,神仙會集,云行鶴駕”(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沈光說他“振筆著紙,乃以聰明移于月露風云,使之涓潔飛動;移于草木禽魚,使之妍茂褰擲;移于閨情邊思,使之壯氣激人,離情溢目;移于幽巖邃谷,使之遼歷物外,爽人精魄;移于車馬弓矢,悲憤酣歌,使之馳騁決發,如睨幽并,而失意放懷,盡見窮通焉”(沈光《李白酒樓記》)。此系唐人評李白詩如在天上物外,神仙會集,云行鶴駕,能使月露風云,涓潔飛動云云。想象神奇,變化無端,虛無縹緲,風姿灑脫,逸氣風發。

宋代黃庭堅說李白“詩如黃帝張樂于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黃庭堅《題李白詩草后》)。張戒說“太白多天仙之詞,退之猶可學,太白不可及也”(南宋張戒《歲寒堂詩話》)。此系宋人評李白詩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多天仙之詞,超凡脫俗,神情閑逸,飄飄若仙。

元人陳繹曾說李白“善掉弄,造出奇怪,驚動心目,忽然撇出,妙入無聲。其詩家之仙者乎?”(陳繹曾《詩譜》),周權說李白“酒酣揮灑翻河筆,險語能令神鬼泣。至今光焰照塵寰,一字堪償雙白璧”(周權《謫仙樓》)。此系元人評李白詩能令神鬼泣,直呼李白是“詩家之仙者”,即“詩仙”是也。

明代王穉登說李白“迨長流夜郎,與魑魅為伍,而其詩無一羈旅牢愁之語,讀之如餐霞吸露,欲蛻骨沖舉,非天際真人胸臆,疇能及此?”(王穉登《李翰林分體金集序》),許學夷說“太白歌行,窈冥恍惚,漫衍縱橫,極才人之致……此皆變化不測而入于神者也”(許學夷《詩源辨體》),馮復京說“太白歌行,曰神曰化,天仙口語,不可思議。其意氣豪邁,固是本調,而轉折頓挫,極抑揚起伏之妙”(錢良擇《唐音審體》卷七轉引明人馮復京言)。此系明人評李白詩“餐霞吸露”,神鬼莫測,如“天仙口語”,“不可思議”云云。

清人沈德潛說“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波浪自涌,白云從空,隨風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可及”(沈德潛《唐詩別裁》),齊召南說李白詩“一如飛行絕跡,乘云馭風之仙”(《李太白集》齊召南序),郭兆麒說太白“七言長短句則縱橫排奡,獨往獨來,如活虎生龍,未易捉摸,少陵固嘗首肯心醉矣”(郭兆麒《梅崖詩話》),趙翼說李白“詩之不可及處,在乎神識超邁,飄然而來,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勞勞于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趙翼《甌北詩話》),姚鼐說李白“于律體中以飛動票姚之勢,運廣遠奇逸之思,此獨成一境者”(姚鼐《五七言今體詩鈔序目》),方東樹說“太白當希其發想超曠,落筆天縱,章法承接,變化無端,不可以尋常胸臆摸測;如列子御風而行,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威鳳九苞,祥麟獨角,日五彩,月重華,瑤臺絳闕,有非尋常地上凡民所能夢想及者”(方東樹《昭昧詹言》)。此系清人評李白詩,洋洋灑灑,囊括百態,給人的印象是意境奇妙,形影飄忽,變幻莫測,天馬行空,雄奇飄逸。

這些歷代著名詩家或詩評家對李白詩風的評述,雖然用詞有所不同,但都有關于飄逸的表述,說明飄逸是李白詩風基本特征的公認度極高。

(二)詩風飄逸的李白詩歌

李白詩風飄逸的基本特征,在李白詩歌里可以得到充分印證。

如《蜀道難》云:“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山高近天,松掛絕壁,湍流爭喧,轉石如雷,仙氣繚繞,讓人遐想,神話般妙不可言,“辭旨深遠,雄渾飄逸”(桂天祥《批點唐詩正聲·蜀道難》),堪稱飄逸詩風的典范之作。

又如《送友人入蜀》云:“見說蠶叢道,崎嶇不易行。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彼陀讶巳胧?,用“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表述險峻崎嶇的入蜀路途,用“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描述誘人的如畫風景。此詩描寫艱難的旅途,卻寫得輕松諧美,如覽幽勝,氣度從容,瀟灑飄逸。

又如《尋雍尊師隱居》云:“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云尋古道,倚樹聽流泉?;ㄅ嗯EP,松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鄙n翠的山峰,連綿陡峭,高聳云端,遠離塵囂,不記其年。撥開云霧尋找山林古道,靠著巖石傾聽潺潺流泉。溫暖的花叢閑臥青牛,高高的松樹白鶴休眠。一席交談直到暮色籠罩江水,獨自走下煙云彌漫的寒山。全詩意境幽美,神韻悠然,極盡清秀飄逸之態。

又如《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云:“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睏壩胰フ?,是仕途不暢、志向不達的往日,無可挽留;亂我心者,是對后續人生無定的茫然和煩憂。詩人舉目但見長空秋雁飛行,內心不覺為之一振,于是酣飲高樓,逸思萬里,漸漸騰云駕霧、飄飄欲仙起來,竟至幻想超脫凡俗,輾轉騰挪,飛天摘月而去!何其豪放飄逸!

又如《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九)》云:“西岳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云臺,高揖衛叔卿?;谢信c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贝嗽娒枥L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游仙情景,華山玉女身穿艷麗的云霓衣裙,拖著寬闊的飄帶,素手握著皎潔的芙蓉,輕盈飄拂,升天而行。詩人駕鴻于凌云仙界,被玉女邀至華山云臺峰,拜見了仙人衛叔卿。詩風輕盈文雅,神奇恍惚,飄灑閑逸,又何其飄逸。

又如《夢游天姥吟留別》云:“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⒐纳恹[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蹦_登云梯山路,半道遇海上日出,天雞一聲劃長空,巖途盤旋不定。一路觀花倚石,不覺天晚色青。熊吼龍吟山泉鳴,森林戰栗,層巒震驚。云黑欲雨,水澹煙生。電閃雷鳴,丘巒欲崩。仙府石門,訇然開通。洞闊無際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宮。彩虹為衣,風當馬乘?;椙偕?,鸞駕車行。云中神仙紛紛下,仙人如麻列相擁。此系李白賜金放還離長安回東魯的次年南游臨行贈友詩?!巴醒詨粲?,窮形盡相,以極洞天之奇幻。至醒后頓失煙霞矣?!保ㄉ虻聺摗短圃妱e裁》)“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游,故托天姥以寄意?!保愩臁对姳扰d箋》)還是《唐宋詩醇》說得透徹:“此篇夭矯離奇,不可方物,然因語而夢,因夢而悟,因悟而別,節次相生,絲毫不亂?!保ㄇ甯咦诤霘v敕編《唐宋詩醇》卷六)此詩“因語而夢,因夢而悟”,夢境連著仙境,“夭矯離奇”,神思飛越,天馬行空,何其豪放飄逸!

又如《贈裴十四》云:“朝見裴叔則,朗如行玉山。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身騎白黿不敢度,金高南山買君顧。徘徊六合無相知,飄若浮云且西去!”這是一首贈友人詩,寫得超凡脫俗、宏闊飄逸!詩人將友人比作如行玉山的裴叔則,光彩照人。詩人贊友人胸懷宏闊,能容納落天入海、一瀉萬里的黃河之水;氣度浩瀚,能驚得河伯不敢騎白黿橫渡;品格高貴,能引人不惜“金高南山”也要買君一顧。而今六合之大,卻無相知之人,友人飄若浮云,即將西去,令人唏噓。全詩短短52字,如“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這樣的句子,字里行間,充滿飄逸色彩。實際上,詩人也把自己的飄逸之氣傾注其間了。

還如《清溪行》《梁園吟》《月下獨酌》《聽蜀僧浚彈琴》《醉后贈從甥高鎮》《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等詩篇,以及“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ā缎新冯y》),“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等詩句,都寫得神韻悠閑,超凡脫俗,飄飄欲仙,充分體現李白詩風飄逸的基本特征。

(三)“飄逸”有意無意地成為李白詩歌辨偽的基本標準

歷代詩家或詩歌評論家,往往用“飄逸”來辨別李白詩歌真偽。

如北宋蘇軾《書李白十詠》云:“過姑孰堂下,讀李白《十詠》,疑其語淺陋。見孫邈,云聞之王安國,此乃李赤詩,秘閣下有赤集,此詩在焉,白集中無此?!盵10]2096蘇軾疑《姑孰十詠》非李白詩,除了“見孫邈,云聞之王安國,此乃李赤詩,秘閣下有赤集,此詩在焉,白集中無此”之外,從詩的風格看,蘇軾“疑其語淺陋”,“淺陋”者,淺薄平俗而無飄逸絕塵也,所以非李白詩作。蘇軾在《書諸集偽謬》中又云:“唐末五代,文章衰盡,詩有貫休,書有亞棲,村俗之氣,大率相似。如蘇子美家收張長史書云:‘隔簾歌已俊,對坐貌彌精。語既凡惡,而字無法,真亞棲之流。近見曾子固編《太白集》,自謂頗獲遺亡,而有《贈懷素草書歌》及《笑矣乎》數首,皆貫休以下詞格?!盵10]2098直言曾子固編《太白集》中“《贈懷素草書歌》及《笑矣乎》數首,皆貫休以下詞格”,而“詩有貫休,書有亞棲,村俗之氣”,即言《贈懷素草書歌》及《笑矣乎》等有貫休詩的“村俗之氣”,有“村俗之氣”的詩歌,自然沒有飄逸絕塵之風,所以非李白詩作。

南宋著名目錄學家、藏書家晁公武,面對“近蜀本又附入左綿邑人所裒曰白隱處少年所作”“尤為淺俗”的60篇詩作,告誡讀者:“白天才英麗,其辭逸蕩雋偉,飄然有超世之心,非常人所及,讀者自可別其真偽也?!盵11]這種“尤為淺俗”的詩篇,與李白“逸蕩雋偉”的詩風是絕不相符的,讀者以此衡量,自可辨別真偽。這里的“逸蕩雋偉”就有豪放飄逸之意,晁公武實際上就是用“逸蕩雋偉”(豪放飄逸)去辨別60篇“尤為淺俗”的所謂李白詩作,只是他把這個辨別權交給了讀者。嚴羽也持此觀點,他在《滄浪詩話·詩證》中云:“《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數句類太白,其他皆淺近浮俗,絕非太白所作,必誤入也?!币蚱洹皽\近浮俗”而非飄逸絕塵,所以“絕非太白所作”。

清代趙翼《甌北詩話》卷一也云:“《少年行》末幅云:‘男兒百年且樂命,何須徇書受貧??!男兒百年且榮身,何須徇節甘風塵!衣冠半是征戍士,窮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長百丈,不如當代多還往;遮莫姻親連帝城,不如當身自簪纓。試以青蓮他詩讀之,有此村氣耶?”[9]938趙翼將《少年行》與李白其他詩歌比較,概括《少年行》的特點是“村氣”,“村氣”自然不是飄逸絕塵,“村氣”之作也就自然不是李白之作了。

無論是蘇軾所云的“淺陋”“村俗之氣”還是晁公武所云的“尤為淺俗”,無論是嚴羽所云的“淺近浮俗”還是趙翼所云的“村氣”,均非飄逸絕塵。所以,他們都否定這些作品是李白之作。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飄逸是李白詩風的基本特征。無論是歷代詩家或詩歌評論家對李白詩風的評述,還是李白詩歌鑒別實踐,尤其是李白詩歌本身的印證,都充分說明了飄逸是李白詩風的基本特征。

二、李白書法與詩歌風格的基本特征是一脈相通的

記錄詩歌,須有載體;記錄詩歌的書法,便是詩歌的載體。而且詩歌不能盡意處,則可用承載詩歌的書法相補充。詩與書息息相通,相互滲透。詩之美,常假乎書;書之美,亦常假乎詩。詩書相假,相映成輝,相得益彰。唐代書論家張懷瓘《書斷》云:“文章之為用,必假乎書,書之為征,期合乎道,故能發揮文者,莫近乎書?!盵12]蘇軾《文與可畫墨竹屏風贊》也云:“詩不能盡,溢而為書?!盵10]614所以,詩與書有時可以類比。明人許學夷云:“李杜歌行,大草也?!盵13]將李杜詩歌比作書法大草。無獨有偶,清人喬億也將李白詩歌比作張旭、懷素的草書:“李太白,顛、素之草書也?!盵14]人們往往可以觀其詩而知其書,觀其書而知其詩。黃庭堅《題李白詩草后》云:“及觀其稿書,大類其詩,彌使人遠想慨然。白在開元、至德間,不以能書傳。今其行草殊不減古人,蓋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歟?”[15]黃庭堅親眼見過李白詩草,這位“宋四家”之一的書法大家兼詩人,一番審視之后,得出的結論是“觀其稿書,大類其詩”。也即是說,李白詩歌和書法風格的基本特征是一致的,或者說是一脈相通的。

李白一生創作了很多詩歌,一千多年來世代相傳,其中不少詩歌家喻戶曉,婦幼皆知。李白書法墨跡就沒有那么幸運了,目前可見者,只有《上陽臺帖》(圖1),此帖已成為當前辨識李白書風基本特征的唯一可睹墨跡。

《上陽臺帖》引首有清乾隆皇帝楷題“青蓮逸翰”四字,突出了飄逸的“逸”字;正文右上有宋徽宗趙佶瘦金題簽“唐李太白上陽臺”七字;后紙有宋徽宗趙佶,元張晏、杜本、歐陽玄、王余慶、危素、騶魯,清乾隆皇帝的題跋和觀款。

宋徽宗趙佶跋云:“太白嘗作行書‘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畫飄逸,豪氣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詩鳴也?!痹u價李白“字畫飄逸,豪氣雄健”,簡言之,即李白書風“豪放飄逸”。此跋雖非專述《上陽臺帖》,卻也是專評李白書風的。

乾隆皇帝跋云:“觀其筆氣豪逸,非他人所能贗托,張晏以下諸跋亦皆可據,其為青蓮遺墨不妄耳?!痹u價李白《上陽臺帖》“筆氣豪逸”,即李白書風“豪放飄逸”,這與宋徽宗趙佶的評價相合,都是“豪放飄逸”。

元代張晏稱贊《上陽臺帖》云:“謫仙書傳世絕少,嘗云:歐、虞、褚、陸真書奴耳。自以流出于胸中,非若他人積習可到。觀其飄飄然有凌云之態,高出塵寰,得物外之妙。嘗遍觀晉唐法帖,而忽展此書,不覺令人清爽?!睆堦淘u價《上陽臺帖》“飄飄然有凌云之態,高出塵寰,得物外之妙”,實際上也是說李白書風豪放飄逸。

《上陽臺帖》筆法高古,結體寬博,跌宕如山石墜落,飄柔如飛鴻凌空,意態灑脫,氣象萬千,一如上述題跋所云“豪放飄逸”。

此外,尚有李白手跡碑刻存世。有文獻明確記載的實物碑刻,目前比較公認的有《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學卷》書跡附錄、現存曲阜孔廟的《送賀八歸越》。碑文詩云:“鏡湖流水春始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鼻迦送蹒幾ⅰ独钐兹肪硎挠小端唾R賓客歸越》一詩,與碑刻相比,有一處不同:前者首句為“鏡湖流水春始波”,后者首句為“鏡湖流水漾清波”。碑刻系草書,結體狂放,行筆任性,收放自如,動感強烈,疏朗跌宕,靈動飄揚,有狂放飄逸之風。

歷史文獻記載有古人親睹而現在已失傳的李白遺墨。唐會昌三年(843)二月,晚唐前守秘書省校書郎裴敬前往當涂青山,拜祭李白墓所撰祭文《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云:“予嘗過當涂,訪翰林舊宅……又于歷陽郡得翰林《與劉尊師書》一紙,思高筆逸?!盵16]裴敬曾于歷陽郡得李白《與劉尊師書》一紙,親睹李白書跡,評價其書法“思高筆逸”。此處“思高”,因是針對李白《與劉尊師書》一紙書法而言,指其風格高拔?!八几吖P逸”,有高拔飄逸之意。元初許衡目睹《李青蓮自書詩卷》,驚嘆不已,跋云:“第觀其草法之神,迅如奔雷,疾如掣電,出規入矩,飛舞自得,即使旭、素見之,亦當掣肘遜避?!盵9]705張旭與懷素的草書,歷來以飄逸著稱,而許衡目睹《李青蓮自書詩卷》,云其書法“迅如奔雷,疾如掣電,出規入矩,飛舞自得”,比之張旭與懷素有過之而無不及。明代解縉親睹《李青蓮自書詩卷》,也作跋云:“青蓮此卷,真得草書之三昧者耶!不然,何其如行云流水之無不如意也?!苯饪N說李白書法如行云流水,得草書三昧,可見其書法何其飄逸。

通觀《上陽臺帖》墨跡、《送賀八歸越》碑刻,以及親睹李白墨跡者(如晚唐裴敬、北宋黃庭堅、元初許衡及明人解縉)的相關評述可知,飄逸也是李白書風的基本特征??傊?,飄逸既是李白詩風的基本特征,同時也是李白書風的基本特征??梢?,李白詩書風格的基本特征是一脈相通的。

三、飄逸何以成為李白詩書風格一脈相通的基本特征

李白詩書風格基本特征的形成,與李白所處社會的時代特征和李白性格的基本特征是分不開的。大唐盛世氣度恢宏、超邁灑脫、豪放浪漫的時代特征和李白狂放不羈、超凡灑脫、豪放飄逸的性格特征[17],逐漸孕育和塑造了謫仙、醉圣、任俠的李白氣象,也形成了李白詩書風格飄逸的基本特征。

(一)仙道文化塑造李白詩書飄逸風格

“盛唐人,禪也;太白則仙也?!保ㄒω尽段迤哐越耋w詩鈔序目》)姚鼐稱李白為“仙”。盛唐三教并存,道為首,定道教為“國教”。道教信奉神仙,推崇羽化成仙境界,致使仙游之習蔚然成風。仙道文化使人滋生狂放不羈、灑脫飄逸的性格和浪漫主義氣質,并盤根錯節地滲透在大唐的肌體里,也滲透在李白的肌體里。

李白生長于道教氛圍濃郁的蜀中之地,“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李白《感遇》),“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他“耽老氏之言,繼少卿之作,文以述大雅,道以通至精。卷舒天地之心,脫落神仙之境”(李白《奉餞十七翁、二十四翁尋桃花源序》),自述“系飛帆于半天,泛淥水于遙海。欲去不忍,更開芳樽。樂雖寰中,趣逸天半”(李白《暮春江夏送張祖監丞之東都序》)。李白尊崇仙道文化,與元丹丘、司馬承禎、吳筠、胡紫陽等名道談玄論道、煉丹修身。唐代賀知章稱他為“謫仙”,司馬承禎稱他“有仙風道骨”。以“飄逸”為基本特征的仙道文化在李白心靈深處根深蒂固。

飄然若仙的李白,骨子里滲透著飄逸之風。五代劉晌稱他“少有逸才,志氣宏放,飄然有超世之心”(劉晌《舊唐書·李白傳》),五代王仁裕說他“天才俊逸”(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粲花之論》),南宋嚴羽稱他“天才豪逸”(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評》),都是說他豪放飄逸,等等。飄然若仙的李白,其飄逸之風自然會滲透到他的詩書里。

(二)醉酒塑造李白詩書飄逸風格

唐代杜甫《飲中八仙歌》云:“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盵18]杜甫將李白飲酒與詩篇建立起“數學等量”關系,鮮明地表現了李白“酒中仙”的形象。魏顥《李翰林集序》記云:“上皇豫游,召白,白時為貴門邀飲。比至,半醉,令制《出師詔》,不草而成?!盵19]李白半醉撰寫皇帝令制的《出師詔》,而且“不草而成”。殷璠《李白》云:“李白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十數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盵20]直言李白嗜酒,詩文“率皆縱逸”。

五代王定保描述李白醉中揮筆云:“開元中,李翰林應詔草白蓮花序及宮詞十首。時方大醉,中貴人以冷水沃之稍醒,白于御前索筆一揮,文不加點?!盵21]李白大醉時,以冷水潑之,其稍醒后尚可“御前索筆一揮,文不加點”。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云:“李白嗜酒,不拘小節,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嘗錯誤,而與不醉之人相對議事,皆不出太白所料,時人號為‘醉圣?!盵22]酣醉中所撰文章,“未嘗錯誤”,時人送其號曰“醉圣”。

北宋田錫《讀翰林集》云:“太白謫仙人,換酒鹔鹴裘。扁舟弄云海,聲動南諸侯。諸侯盡郊迎,葆吹羅道周。哆目若餓虎,逸翰飛靈虬?!盵23]李白用鹔鹴裘換酒飲,醉醺醺“扁舟弄云?!?,飄飄然“逸翰飛靈虬”。

李白還自述“會須一飲三百杯”(李白《將進酒》),“愁來飲酒二千石”(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李白借助酒性,忘乎情愁,解脫凄苦,超越悲歡,寄托理想,飄飄然呈凌云之態,孕育了其飄逸的詩書風格。

(三)任俠情懷塑造李白詩書飄逸風格

唐代崔宗之《贈李十二》述李白“袖有匕首劍,懷中茂陵書。雙眸光照人,詞賦凌子虛”[24]。明人高棅《唐詩品匯》述李白“十歲通詩書,然喜縱橫術,擊劍為任俠,輕財重施”[9]151。自述“十五好劍術”(李白《上韓荊州書》)的李白,在《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詩》中也云:“彎弓綠弦開,滿月不憚堅。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匦袅鞴?,轉背落雙鳶。胡虜三嘆息,兼知五兵權?!弊阋娖浜脫魟η椅渌嚫邚?。李白俠肝義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任俠情懷,仗義疏財?!瓣傥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保ɡ畎住渡习仓菖衢L史書》)俠肝義膽的“任俠”情懷,也塑造了其詩書飄逸之風。

崇尚仙道的仙氣,飄然彌漫的酒氣,俠肝義膽的俠氣,此三氣齊聚李白心胸和腕下,運行于詩書,而形成其詩書一脈相通的飄逸之風。

(四)儒、道并趨道為主,仙道文化在李白思想中起主導作用、居支配地位

儒、道并趨是李白思想的重要特點,登龍入仕是他的理想追求。他赴東都洛陽向玄宗進獻《明堂賦》,“遍干諸侯”“歷抵卿相”(李白《與韓荊州書》)。他“心雄萬夫”(李白《與韓荊州書》);自比大鵬,“扶搖直上九萬里”(李白《上李邕》);余風濟兮萬世”(李白《臨終歌》);志在“濟蒼生”(李白《七古·梁園吟》);“安黎元”(李白《書情題蔡舍人雄》);“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h清一”(李白《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希望像管仲、樂毅、孔明、謝安那樣建不世之功,而在功成之后,便急流勇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為難矣”(李白《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還是要做隱士,尋仙訪道。

他兩度涉入政壇,第一次是42歲應詔為翰林供奉,身處權力中心,但只有文學侍臣的職責,而無經世治國的權力,不久被賜金放還。在此期間,李白未曾提出系統的儒家治國策略和具體的施政方略,卻傲視權貴,“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蘇軾《李太白碑陰記》),和儒家政治規范格格不入。第二次是至德元年(756),安史之亂爆發次年,李白避居廬山,永王李璘出師東巡,56歲的李白應邀入幕,但投錯了“明主”,落得個流放夜郎的結局。正如北宋蘇轍所云:“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竊據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盵25]他對儒家思想遠不如對道家思想領悟深透。

當政治上遭受打擊時,李白便寫詩云“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棄劍學丹砂,臨爐雙玉童。寄言息夫子,歲晚陟方蓬”(李白《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服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他借助仙境、夢境來排除郁悶,填補失意,依舊醉心于放情山水、尋仙訪道。

李白尋仙訪道的最終目的其實就是成仙。他在泰山遇到一個“綠發雙云鬟”的道童,以為是仙童,便寫道:“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偶然值青童,綠發雙云鬟。笑我晚學仙,蹉跎凋朱顏。躊躇忽不見,浩蕩難追攀?!保ɡ畎住队翁┥搅灼淙罚├畎椎搅藦]山,還是尋仙,他寫道:“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保ɡ畎住稄]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觀其一生,兩次涉政時間極短,兩受道策,尊崇教義;儒、道兩教,道主儒次。神仙世界和仙風道骨,才是李白終生追尋的人生歸宿和最高境界。飄逸詩書之風,正是對此種境界深刻體悟的產物。以“飄逸”為基本特征的仙道文化,在李白思想中起主導作用,居支配地位。這是李白詩書飄逸的根本原因。

大唐盛世,疆域遼闊,國勢強盛,四夷賓服,萬邦來朝,三教并存,兼容并蓄。雖然唐朝后期繁華之中暗藏危機,但依然具有極大的包容性。這種包容性和仙道文化的飄逸性,共同孕育和塑造了謫仙、醉圣、任俠的李白氣象,也形成了李白詩書風格飄逸的基本特征,集中體現了盛唐崇道的精神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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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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