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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撲蝴

2024-04-25 09:33文河
詩歌月刊 2024年4期
關鍵詞:窯工首詩蝴蝶

枯枝為筆

安徽亳州,曹操故里,此處有曹操宗祖墓葬群,墓群曾出土600多塊刻有文字的墓磚。陳先發的這首長篇組詩《了忽焉》,是就其中八塊墓磚上的刻字而寫。此詩層巒疊嶂,煙云繚繞,乃當代漢語詩歌中難得一見的巨制。就第一塊磚的刻字“作苦心丸”而寫的第一首詩(也可視之為序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我是燒制墓室磚塊的窯工

手持泡桐枯枝在

未干的磚坯寫下

斷斷續續的字句

給了這黏土以汗腺與喘息”

愛爾蘭詩人希尼有首短詩《海灘》,也與書寫有關:“我父親手杖點出的線/留在沙地蒙海灘上/是另一種東西,海水沖刷不去”。此詩的靈感應該得自于《新約·約翰福音》中耶穌在地上寫字的記載。

在這兒,我想說的是,心靈的書寫,哪怕是在天空的蔚藍上雕花,也能獲得某種永恒性的東西。我們也可以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佩索阿的話,“寫下即是永恒”。

具體到寫詩,那么,詩又是什么呢。

詩是一尾正在被捕捉的魚,是《五燈會元》中所說的透網金鱗。但它卻既不能在網內,又不能在網外,它必須永遠處于一個從網眼兒逃脫的瞬間——這是一個高濃縮的時間點,因而也是一個漫長的瞬間。魚在網內,會變成死魚,而魚逃出網,又會相忘于江湖,近于無言。魚在那欲脫未脫的一瞬間,抵達了生命存在的頂峰狀態。

詩又是磨磚作鏡,摶沙作飯。以成效論,它是無用的。而正是因其無用,它反而變成了一種對抗虛無的有效手段。西西弗斯推動巨石,從結果來看,是徒勞的。但在這種反復推動的過程中,如果能夠使其人生充實,那么這每一次的過程,就能產生出無窮的意義,活著,便不再是一種懲罰。

詩是毒藥也是解藥,是“苦心丸和蜜”。

而《作苦心丸》中的“我”是誰呢,我僅僅是一個詩人嗎?當然不是?!拔摇币膊粌H僅是一個燒制墓室磚塊的窯工。作為一個從歷史的群像中逃出的無名氏,“我”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個體,因而成了一個更高的生命存在?!拔摇睆哪呈坠爬系摹稄能娦小分刑恿顺鰜?,從古樂府整齊劃一的合唱團中逃了出來?!拔摇币焉n老,但“我”的蒼老是漫長的,也許永無窮盡?!拔摇睂⒂肋h活下去,“我”在杜子美的《無家別》中出現,也在孔尚任的《桃花扇》中出現?!拔摇笔切翖壖驳目犊ぐ?,也是吳偉業、龔自珍的長吁短嘆。

“沒有人知道我是誰

我忘記自己姓名好多年了”

落日即是朝陽,枯枝為筆,“我”將在未來重新自我命名。而這是詩的宿命嗎?

花氣襲人

第二首詩,《了忽焉》,也被作為組詩的總標題。相對于歷史的漫長,這三個刻字,顯示了個體生命存在的飄忽短暫。詩的開始,出現了“套中人”的意象?!疤字腥恕笔且环N生存處境,一種精神的系縛。但“套中人”不是棺木中人,他有著隱秘的掙扎。如果是一個帝王的掙扎,這種掙扎無疑會被歷史的投影儀放大。

世界是襤褸的,布滿漏洞。而“不知來處的光”,恰恰從這漏洞里流泄進來。打開的窗戶是另一種漏洞,深夜,花香洶涌如潮——“永恒從裂口進入”(薇依)。

這花香幾乎成了一種拯救。

“我們活在一個微觀的、以花香為補丁的世界上……”,而花香也在修補著我們的內心。時代的大苦難中,歷史不容反抗的裹挾中,帝王也成了微渺之人。然而,作為孤立的個體,該如何在這個廢墟般的世界上自我確立?

作為“套中人”的帝王,對歷史更能冷眼旁觀。理性是獨立的,一個人的理性和另一個人的理性之間,沒有黏合劑。而烏合之眾則是一種盲目的力量,一片容易沖動的水面,隨時等待著委身于某陣來歷不明的颶風。

“在勒痕深深的井欄他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個苦悶、苦思、苦苦掙扎的人,仿佛是歷史本身在反反復復兜圈子,而烏托邦的出現,是歷史在兜圈子時,發足狂奔狠狠跌了一跤。再繼續走下去,歷史就步入歷史的虛無主義之中了。這時,花香成了一種拯救,成了一位可以無窮分散的形而上的貝雅特麗采(Beatrice)?;ㄏ愠闪艘环N生存的信念。

而歷史的困境并沒有消失。歷史的困境是歷史的宿命。因為歷史總是在困境中,才會出現新的轉機。這種困境(悖論和矛盾),也產生了美學上的璀璨火花。那個在井欄邊徘徊的人,其實已經離開了井欄。當他在磚上刻下“了忽焉”這三個字——這三個字放在一起,給人一種奇妙的電光石火般的流逝感。而恍惚中,一種詩的轉化,至此也隨之悄然完成:漢獻帝和老窯工,合二為一。

所以,在《了忽焉》的結尾,作為隱喻的老窯工再次明確出現,他用一根撥火棍,捅破了混沌。他使另一個深陷困境中的“我”——“晦澀的漢獻帝”,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自我拯救的希望。

饑餓的蝴蝶

從早年那首名作《前世》開始,蝴蝶便成了陳先發詩歌中的一個深度意象。在組詩第三首里,蝴蝶是一位饑餓藝術家。

詩人說,“是饑餓感,令世上蝴蝶通體斑斕”。蝴蝶從世界的表象輕輕飛過,它不介入。也許我們也可以說,是饑餓感,讓蝴蝶成了舞者。

那無法滿足的饑餓感,是一個深淵,瀑布般的流星未及落入,便瞬間熄滅。當深淵作為一種深切的內心感受,再多現實的石頭也無法把它填滿。

無立足境,則翩翩起舞。

深淵般的空虛也給蝴蝶帶來了一種擺脫沉重肉身的輕盈,像一個個幻影。那獨坐淮水之濱的觀蝶者,一時被這些幻影劫持?!暗爸刂?,千錘百煉”。而這些貌似堅不可摧的幻影,轉眼便被清涼的雨點勘破了。執幻,執實,二者皆迷;執空,執有,二者皆失。

我們發現,當幻相消失,現實重新顯現。饑餓作為一種現實仍然持續存在。此時,一個最現實的問題出現了——“……那么,蝴蝶吃些什么?”這斷然的一問,讓畫面陡然一轉,至此,此詩以敘事性的姿態,由蝴蝶的吃,進入了一個亂世中的歷史場景?!昂@覺世間再無可泣之人”,奇異的視角,奇異的角色互換,栩栩然蝴也,栩栩然人也,人亦蝴,蝴亦人?;蛘哒f,蝴蝶的輕盈里,潛藏著一個沉重的老窯工,而老窯工的沉重里,飛舞著一只輕盈的蝴蝶。

相對于地下宮殿,蝴蝶是不朽的。它因饑餓感而通體斑斕,它因輕盈而具有超越的屬性。蝴蝶之輕盈,猶如微風之微,猶如一個透明的謎面,但你永遠猜不出謎底。

廣漠大野,長風不息,風吹過人間,吹入那最隱秘的縫隙。風吹倒一個個黑鐵鑄就的王朝,但吹不熄黑夜孩子手中的一個紙燈籠。忽然想到《儒林外史》的開篇,有詞寫道:“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無端端興起一種感慨。

風吹水面而成紋,風吹即是寫詩。而風在抒寫什么?無意義即是最大的意義。烈焰成灰即是寫詩,自我毀棄則煥然通神。種子泯滅即是寫詩,無我繁衍眾我。造磚即是寫詩,犧牲亦獲永生……

“我因刻下幾個莫名其妙的字而不死嗎”,老窯工的自語里,透出了詩人的聲音。這是一種幻化和疊加,有一種“照花前后鏡,花面相交映”的清晰輝映。我是我,我非我,在這首詩里,有著我相、人相、眾生相。

欲得而不可

組詩之第四首,就磚上所刻“欲得”二字所寫。其實寫的是欲得而不可得,更具體地說,是種種不可得之心。

詩的開首,一個孤峭的句子,“風:透明的旋轉木馬”。這個句子,像《詩經》的一個興。但“旋轉木馬”一詞,或者說這一意象,又使風中飄過一陣當下的時代氣息。

時乃凜冬。天寒地凍,渦河冰封,在此,詩人用了“堅冰”一詞?!兑捉洝匪?,“履霜,堅冰至”。在組詩的上一首,也就是第三首中,寫過桐花滿樹時,一種“傍晚的悶熱”。這兩首詩之間,有沒有一種時序上的關聯?但至少,悶熱和嚴寒,都明顯作為一種心境的暗示?!霸诒粌鼋Y的、寂靜的人世中,/闡釋之心不可得——”。說不清,說不清。這句詩,如果更多的是指向某種現實。那么,我們也可以說,有時,現實并不給人留下闡釋的空間和余地。不妨宕開一下來說,闡釋之心不可得,天地即是大疑。而人不可以生在一個既定的答案里。人生中若處處有答案,反而會把人世窒息。在這樣的一個人世中,既然闡釋之心不可得,唯有不作揀擇。這樣寫,是我跑題了。好在一首好詩,可以任意闡釋。

“我曾是孤兒,戰士,折柳人,/也曾在半山寺削發為僧”,詩不是小說,哪怕它呈現出一種敘事性的調子。這句詩并不是一個人曲折的生平經歷,而是一個主觀的聲音所產生的幻化。我是一,也是無窮。借用佛經的說法,我可以擁有無數個化身?;?,原本就是一種古老的詩歌美學。比如柳宗元,“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比如陸游,“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這個老窯工可以是任何一種存在,但不要忘了,老窯工的聲音里卻始終潛藏著一位詩人。正如布羅茨基在論奧登的《1939年9月1日》一詩時所指出,“一位抒情主人公永遠是作者的自我投射”?!氨娢壹娂?,過來人之心不可得”,這也是《金剛經》中所說的,過去之心不可得。只是,一個是現世的無奈,一個是宗教的超脫。

“一個我,因時空的位移而成眾我”,不能像“柳之為柳,榆之為榆,界線清晰”。界內,意味著安然,意味著篤定,也意味著不被剝奪。界外,意味著冒犯,意味著未知,也意味著無法自我主宰。

而為什么要在“別人言說的地方止步”?如果這么反問一下,這恐怕就立即變成一個詩學上的問題。但是,“止步之心不可得”。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那早起履霜的人,緊一緊被冷風吹透的棉衣,仍然向著語言的界外走去。

這個老窯工,這個內心布滿旋渦的人,這個于精神的荒原踽踽獨行的人,其“療愈之心不可得”“菩提樹下淋漓一哭之心不可得”。

讀此詩,令我想到深夜無眠的阮籍,對月徘徊,積郁難舒。這里面有著難以言喻的大無奈,大悲哀,以及對人世千回百轉的深情和不舍。

白頭與過往

第五磚,“頃不相見”。此詩的聲音變得相對徐緩,透出些許滄桑后的平靜。然而有蒼涼的底色。此詩的內容,讓我想到詩人另一首長詩的標題,《白頭與過往》。

樂府詩中,可見“出西門,步念之”,“出東門,不顧歸”的人。也有驅車而行的人,比如“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再比如阮籍的命駕率意而行。這些都是心事浩茫之人。

回到這首詩。這里面的老窯工,且看他也出了村子,在荒野漫無目的走動。詩里寫到了洪水,寫到一身泥漿的喪家犬,寫到夢中人從污水中立起身子,寫到涉河。就連悲傷也是液態的。渦水,茨水,淮水,在這組長詩里,本來就流水潺潺,布滿水的漣漪。

在這第五首詩里,我想側重談談水的意象和意蘊。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水是流逝,是回憶。水哺育,水也毀滅,水滋養,水也淹沒,水阻隔,水也渡送,水是新生,水也常常與死亡聯系在一起。水的存在如此奇妙矛盾。

卡內蒂在筆記中寫道:在所有的障礙中,河流最為誘人?!兑捉洝分幸舶选袄娲蠼?,作為行事順利的喻示。心如止水的比喻,恰恰說明水是心的鏡像。

水虛實映照,使一種美產生另一種美,使美增加。水制造幻影,千江有水千江月,對詩來說,指月之手并不比一掬江水重要。月亮的影子,比月亮本身重要。詩求真,但詩并不負有揭示真相的任務,詩也不等于就是真理。偉大詩人創造的形象往往是一個絕對,莎士比亞的奧菲麗婭赴水之后,你便很難想象奧菲麗婭再會通過其他什么方式去死。

夏季的洪水,給人一種圍困的感覺。對洪水本身來說,洪水是失控的,順勢而行,漫無目的。洪水是自由的,不束身受制于河道,也不縮身受限于容器,但洪水也是一個無家可歸者,它的泛濫,是另一種流浪。我們看到了一種精神的流浪和困頓——“落日下,一身泥漿的喪家犬”。

接下來,詩里出現了一個虛實相間的圖景,一個驚人的句子:“一堆白頭人,/圍著一張空桌子?!碧迫怂究帐锏脑?,“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是一個人的孤獨和衰老,這兒則是一群人的孤獨和衰老,是孤獨和衰老成幾何狀的堆積。用詩人在小詩《端午》中的描寫,即是:“山水和棺槨/所蒙受的衰老經/不可名狀?!?/p>

“衰老的心,衰老的時代”(葉芝),一個無家可歸者,他要去找尋,是一個現實的經歷,也是一個臆想之旅。千回百轉,繁華銷歇,過河,過古寺,接近那枯萎,接近那即將熄滅的灰燼,接近一條河的第三條岸,接近一把被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秋風反復拂拭的空木椅。

在這首詩的結尾,詩人突然發出一問——

“而人,為何總是向往無人之境

那一無所見的凝望,在哪里?”

這注定沒有答案的疑問,如此幽深,像一個深淵。這個疑問又像一根粗大的繩索,把這首詩從現實的泥濘之中,一下子拽了起來,拽進了一個形而上的巔峰、一個渾茫的精神空間。

我想到陸憶敏在《沙堡》一詩中的一個著名疑問——

“走過山岡的

怎么度過一生呢”

這同樣是一個深淵般的問題。

一庭碧樹

這首詩,寫了博物館的實景。所以,前面幾首詩里,那個隱藏的“我”作為一位在場者直接出現了。

現在的人,大多數對歷史、對自然已經無感了。感知能力,是生命最直接的能力,地震之前,鳥獸先預知,靠的就是生命的直感?!兑捉洝氛f,“天地不與圣人同憂”,天地不仁,而人則有感,有對大自然的親情?!堵迳褓x》里的恍惚惆悵,《蘭亭序》里的千古之思,《赤壁賦》里的生命超脫,都有一種人與自然萬物的親情。歷史也不僅只是一種歷史學,歷史需要用生命去感覺,感而有覺,才可以思接千載,究天人之際。有所思,有所感,天地空闊,生命才不至于窒塞。

博物館里的墓磚,如果僅僅作為一種陳列品來看,那就是對歷史無感了。照射著它們的燈光再明亮,也代替不了目光的凝視。如果僅僅為了認識磚上的銘文,那么歷史只是一種僵死的知識。李太白的一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把浩瀚的人世和漫長的歷史都打成一片了,所以歲月才悠悠無盡。

博物館疊加著現在與過去,時空交錯。寂寞的人類,總喜歡與自己留不住的美夢訂個盟約。而夢醒時分,夢還是走了。夜霧消散后的真相需要面對,無夢的荒涼需要承受。那么,臨摹夢境與在大漠孤筏重洋又有何區別?加滿幻覺的油料,廢去的機輪會駛向哪里?當生活在生活的邏輯中脫軌,為何一瞬間便沖進荒誕和悖論的荒漠深處?

世界兀自亂著。對于不能理會的,姑且不去理會吧。

李商隱說,“一樹碧無情”。此詩最后一句則寫道,“一庭碧樹渾似癡心人”。碧樹無情,實則是李商隱癡情。癡情人故作無情語。

是啊,這世界本來河清海晏,是癡心人妄起風波。正是——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然而,也只能如此了,也只是如此了。有了風波,才有了悲歡離合,才有了人世的熱鬧、繁華和寂滅,才有了這起起伏伏、蜿蜒而來又蜿蜒而去的歷史。

一庭碧樹渾似癡心人。風來了,樹影婆娑;風去了,樹影凝神若思。一輪明月當空,照著繁花,也照著落葉。

綠衣如夢

就第七塊磚的刻字“沐疾”所寫的這首詩,旖旎,迷離恍惚,幾乎可以說是輕盈的。陳先發詩歌世界慣有的沉郁、思辨性、對峙感一時不見了。在整首長詩中,宛若鐘鼓之音乍歇的寂然間,明月初升,長笛一聲婉轉。

陳先發詩歌中的豐富意象,是當代漢語詩歌中一道奇異的風景。這首詩有一種南方式的美,漢字的陰影婆娑如夢,彎曲柔軟的語言藤蔓,相互攀爬、勾連,構成詩中花朵般的細節和畫面,散發著一種春盡夏初的氣息。草木蔥蘢,光色斑斕,一切都趨于成熟,一切都趨于一種更精致的美,然而一切都還未老,一切都還是新的。這種氣息令我迷戀不已。一種成熟到恰到好處的美,減一分則稚,增一分則老。肉欲和情感交織,一種暗香浮動、風情萬種的美。一種煙視媚行的古典美。一種臆想中的女性化的美。一個蜜汁欲流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可以給予一個男人的,并非其他女人也可以給予。

這是一位富有絕對性的女人,她身上充滿唯一性。她從橋上走過,臨水照影。在古中國廣闊的中原腹地,她卻有一種南方式的美,潮濕,綠意彌漫。簡直美到頹廢的地步。這里需要說明一下,在文學藝術中,頹廢屬于美學的范疇,而非一個思想或行為的判斷。只有情感和物質充裕到一定的程度,才能產生頹廢的美學?!妒勒f新語》里的名士風流,五代詞里的絲竹管弦,納蘭容若的憂來無端,《紅樓夢》里的脂香粉艷,都透出一種頹廢之美。處于生活峰巔的人,對于人生的無常、寂滅和空曠體驗得更深。

且說莫迪里阿尼有幅畫作,《橫躺著的裸婦》,這橫躺著的女人,空洞的雙眼望過來,定定的,怔怔的,望向某個深不可測之處。全部敞開的肉體,成熟,豐腴,委委佗佗,如山如河。這女人,仿佛沉入了一個金沙金粉沉埋的夢,沉得太久了,以至于自己也變成了夢。這首詩里的女人,也是一個迷離恍惚的夢。篆香裊裊、錦幄重重的寂寞深閨,八尺龍須方錦褥上,一個夢無端端在那兒躺著。人世那么悠長,香艷,讓人沉沉直墜,忽然就有那么一種空虛和無助。

“廣陵散于今絕矣”,嵇康死去,嵇康的精神和形象留了下來。一個時代離去,一個時代的美留了下來。嵇康的小白杏,被一個悄然而來的人,放在做夢人的枕畔。

浮士德的呼喊貫穿著人類所有的時代:“美啊,請你留一留!”

登樓賦

最后這一首,是這組詩中最切入現實的一首。內在的激越感,若驚湍千里,直下高峽。不要忘了,陳先發有一雙新聞記者的眼睛,既凝視磚銘,也注視現實。在他的寫作中,不可能忽視當下的現實感受,沉入所謂的“純詩”之中。退一步來說,就算他顧左右而言他,其所言之物也帶有一種自身隱秘投射的思想情感。

這里我不想多談其他,我想談談這首詩里面的精神張力。這也是陳先發的很多詩歌給我帶來的印象。里爾克曾說過,生活和藝術之間,存在著一種古老的敵意。精神的困境,孤勇的膽氣,決絕的態度,必然產生一種藝術的沖突與碰撞。陳先發的張力,每每劍拔弩張。有一擲千金的語言豪奢,也有一擲千斤的藝術力量——許多詩句寫得用力,擲地作金石聲。這種張力,也如朽索之馭六馬,蹄聲雜沓,似乎時刻就要失控,然而又終沒失控,終點到達了。

陳先發的家鄉桐城。2015年初冬,我去過此地。這片彈丸之地,在中國文化的版圖上,卻是一座影響深遠的重鎮,分量極大。尋常百姓,小攤小販,人物面容語音皆顯樸素。我在街上逛了逛,抬頭看看天空,想到這方土地上,那一個個在中國文化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腳步不由得就放輕了。桐城派文學,無論是思想,還是風格,皆壯大厚重。陳先發詩歌中厚重的一面,接續了桐城派的文脈。

陳先發的詩里有隱晦之處。為什么隱晦?有時是一種藝術手段、文本需要。有時則或許是一種表達策略——不得不隱晦。對于這個,后世當有明確的分析解釋。

“我開口不能,閉口也不能”,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兩難的精神處境。禪師有楖栗橫擔不顧人,直入千峰萬峰去的豪氣,禪師是越過自我的人。但詩人不能,詩人必須把自我攔截住,與之短兵相接——“我試圖以摧毀自身達成某種自由”。我與我之間的搏殺,何其悲壯,何其驚心動魄。

阮籍駕車,王粲登樓?!把赝镜呐鞋F實主義/只剩下純黑遮羞的小短裙”,后疫情時代,詩人何為?

題外話

陳先發在《兩種謬誤》一詩中,有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意象:“一個盲人在草叢撲蝶?!泵と嗣?,至少還有個接觸。讀詩,強作解人,則真的如盲人撲蝶了。不過,如果作為一種美學行為呢,盲人撲蝶,倒也自有一種超越功利性的精神樂趣。

也許,解鈴還須系鈴人。但是,對于詩,有些句子,那不過是思緒的暗云,飄過意識的天空時,凝成語言的雨滴,忽然墜落了下來。詩成之后,風輕云淡,可能詩人自己也忘記了繩頭在哪里。所謂結繩記事,而詩人,向來只對打繩結感興趣。

好在博爾赫斯這句流傳甚廣的話給了我安慰和勇氣:詩歌并不訴諸理性而是訴諸想象。

詩不是禪宗公案。

一首好詩的意蘊無法窮盡。我認為,經得起誤讀和闡釋,是判定一首好詩的一個重要標準。

讀了陳先發這首長詩《了忽焉》,我寫下了這些誤讀和闡釋。有些地方,我竭力向這首詩的主題或詩人的意圖靠近。有些地方,我則信馬由韁,故意跑題。

文河,生于1973年,安徽太和人。有作品發表于《北京文學》《天涯》《散文》《安徽文學》等。著有散文集《清晴可喜》《城西之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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