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繁花燦爛

西門杏庵

三

在社交媒體上，網友認為：“《繁花》拍眾生相，人物龐雜，卻能做到人人都有記憶點?！薄啊斗被ā肪拖褚恢凰{籌股，投之以耐心，報之以回甘。要求王家衛老老實實純寫實是不現實的，但他拍出了那個年代里萬事萬物都似要乘風騰飛的瞬變感，也拍出了緣聚緣散皆不負相遇的無悔。商戰如諜戰，嘈嘈切切錯雜彈，看得人又爽又煩又揪心又感傷又激蕩?！薄安煌诔Ｒ庪娨晞〉娜宋锿苿庸适虑楣澃l展，《繁花》中的鏡頭也被納入敘事系統中。光的強弱、冷光甚至方向，直接影響畫面表達的故事感?！?/p>

電視劇《繁花》的IP效應備受觀眾在不同層面上的認同。一時間，現象級的“打卡”開始出現在旅游、時裝、美妝甚至家居設計中。從產業角度看，電視劇的IP效應會影響時裝產業和美妝產業。這種影響最終會延伸到其他領域，包括家居空間等，形成多領域的美學效應。

小說《繁花》獲得過茅盾文學獎，自然有品質基礎，而且聚焦上海20世紀90年代的故事，很多人都比較熟悉，也很感興趣，可以說先聲奪人，其他劇都很難媲美。

在這部電視劇里，能看到王家衛以往電影的所有元素，灰暗的夜色，精致的女人，考究的臺詞，清冷的旁白，曲線的旗袍，讓這部電視劇有一種大雜燴的感覺，有看夜上海、上海灘還有花樣年華的感覺。但這也是一把雙刃劍，很多不喜歡王家衛電影的觀眾，幾乎接受不了這部劇。

事實上，自2020年9月開機至今，主演胡歌在劇組過了4個生日，《繁花》一直在拍攝、殺青、補拍、再殺青……辛芷蕾光殺青就殺了4次，王家衛也一直扎根在剪輯臺上。他尊重觀眾的反饋，關注劇集熱度，《繁花》平臺熱度值破30000時，他說：“觀眾滿意就好?！鄙踔劣^眾看到的每一張海報，每一個官方物料，都是導演親自經手確認的。

有網友說，作為觀眾，自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我們期待看到更多《繁花》這樣精湛的國產劇作，也期待影視界能出現更多“王家衛”。

《繁花》中甚至沒有一個多余的鏡頭，每一幀都充滿了故事感，即使是靜態劇照你也能被其吸引，溫馨明亮卻又干凈透徹，一打眼就是頂級導演的功力。在好評中，更多的是對胡歌的認可——“只要《繁花》開播，全世界胡歌的顏粉都會吻上來”“派頭足得不行”“頗有《瑯琊榜》梅長蘇的感覺，鎮定自若、氣場十足”。胡歌在劇中要演出不小的年齡跨度，從年少得意到看盡世事的沉穩，都詮釋得頗為不錯。當他一出場，你能感受到他身后散發的光芒，行為舉止全都寫著“叛逆”，少年感爆棚，40歲還能演出這種效果太不容易了。

導演給力，鏡頭高級，畫面吸引力太強，再加上男主角的演技、顏值扛了起來，這就已經成功了一大半了。

當然，審美是主觀的，一部電視劇不可能獲得全部都是好評。

“影像與文字的敘事雖有不同，但內在的精神卻是一致的——它們關心的都不是繁華都市的‘傳奇，而是城市精神的底色，即世俗情感背后的神圣價值和道德熱忱。

“在小說《繁花》的結尾，兩位法國青年準備寫一個上海劇本：老上海的蘇州河畔，法國工廠主愛上了中國的紡織女。阿寶則不斷根據史實提醒他們，當時蘇州河邊根本沒有法國工廠。這個故事像一出寓言劇，作者暗諷時下流行的上?！畟髌?，不過是一些濫俗的套路，就像出自外國人的手筆，對真實的上海很隔膜。

“因此，電視劇《繁花》選擇從20世紀90年代初的時間點切入。不管是阿寶們在證券交易所門口的搶購，還是在外貿生意場上的打拼，講述的都不僅是上海本地性的變化，更是中國式現代化帶來的歷史巨變。

“換句話說，阿寶的矛盾就是時代的矛盾，阿寶對時代的記憶就是歷史的意識?！斗被ā氛宫F黃河路上欲望、財富交織的故事，根本目的是促使人們去思考時代、歷史和生活本身的根本性問題——《繁花》也就此找回了更真實的上海。

“原著小說出現了近千次的‘不響。上海人明事理、講規矩，知道自己的位置，故而更愿意當一個傾聽者，因而，金宇澄的‘不響有地方文化的根據。但電視劇并沒有滿足于表現‘不響的敘事功能，而是著力剖析‘不響背后的性格心理、文化韻致。

“阿寶在股票市場中慘遭朋友出賣，還因為誤會被人惡意撞傷，但他選擇‘不響，因為當初那位朋友曾經幫助過他；爺叔勸阿寶在市場行情大好時盡快和鄰里朋友切割，不要被人情牽絆，但他選擇‘不響，因為他知道別人生活也有困難；范總在生意中隨意加價，要阿寶就范，但他選擇‘不響，因為他決定堅守市場的規則和誠信的品質。

“爺叔給阿寶的考驗無疑是耐人尋味的：賺了大錢的阿寶，并沒有一走了之，而是在書報亭邊守住約定，等待爺叔的到來，直到深夜。爺叔講出的道理也是值得玩味的：一個男人不僅要有身上的錢包，還要看他能從朋友的錢包里借到多少錢——看他能得到多少朋友的信任。這就是上海的城市活力與精神底色——阿寶是雄心萬丈的，因為城市賦予每個普通人向上的無限機遇；阿寶又是最講信用的，這是城市能集聚無數追夢者的理由。

“電視劇《繁花》描述了阿寶在生意場上的打拼，提出的則是一個更富有深意的問題：這個青年人能獲得成功的根本原因在哪里？可以說，秩序意識、規則意識、責任意識、共生意識，缺一不可。讀懂了阿寶，讀懂了‘不響，也就讀懂了上海?！盵9]

電視劇《繁花》第5集汪小姐和寶總的一段對話，寶總解釋了為什么“不響”。

汪小姐：徐總那事，為什么不早點兒告訴我？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寶總：我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你嘴巴太快。

汪小姐：我是那種沒分寸的人嗎？

寶總：好了，我錯了，明天我請你吃飯好吧。

汪小姐：我不要吃。你知道什么叫尊重、什么叫相信嗎？我們家抽水馬桶壞了，我也會告訴你的，你呢？你心里有事，你不講給我聽。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寶總：我哪有什么秘密？做生意首先要學會兩個字：不響。不該講的、說不清的；沒想好的、沒規劃的；為難自己的、為難別人的，都不響。做事情要留有余地，對吧。

汪小姐：我就是這個樣子，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響”是上海話中最常用詞之一，可能一個上海人每天都要用上那么幾次，表面上意思就是不語、無語、沉默、不說話，但放在語境中，內涵就很復雜。

“不響”在《繁花》中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呢？在上海人的語境里，是要靠自己體會的，往往意味深長，需要揣測。王家衛也被這樣獨特的表達所吸引，“這本書特別牛的地方是方言，不是用簡單的上海話，而是把上海話作了改良?！?/p>

《繁花》被改編成電視劇之后，滬語被保留。選擇演員的時候，會說上海方言成為一條硬性規定。除了保留方言，王家衛還用了很多細節，去還原“不響”的韻味。

至真園開業，李李和寶總之間就有很多“不響”的瞬間，從紅鷺酒家的包間望向至真園的窗戶，寶總和李李的眼神交流，時而目光如炬，時而望眼欲穿，倆人之間沒有一場真正的對手戲，卻已經暗自過招多回。

這就是“不響”的魅力。

寶總和玲子之間也有著“不響”的表達，寶總明知道玲子經常拿他的錢，卻從不說破，就像寶總說的，“說起來我算（夜東京的）股東，但是除了出錢，其他股東權利我是沒有的?！边@種各方關系中恰到好處的留白，正對了《繁花》小說中“不響”的上海味道。

“無論是小說，還是電視劇，《繁花》里出場的各色人物，也多有寬厚寬容，互相體貼，相互諒解。阿寶突遇車禍，玲子豪爽地表示：‘他的錢，我來還。阿寶在生意場上被刁難，汪小姐不懼危險，挺身而出。他們之間的情感不能簡單用‘愛情來概括——阿寶為玲子的飯店投保50萬，表示對朋友的信任；汪小姐年輕時在生活中遇到困難，阿寶與她相互扶持、相互幫助。舊人換了新人，老街多了新樓，上海的生活更替有序，人心卻越磨越軟，這就是上海人的善與美。

“上海灘上的繁花綻開，留存下來的不僅是那些美麗的瞬間，更是生活選擇的正當性?！斗被ā返纳羁桃饬x不僅在于對地方文化、城市詩學的生動描述，更在于深厚的人道情懷以及堅實的價值理想。

“‘不響處于寂靜之中，在那一瞬間，電視劇里的人物和電視劇外的觀眾達到一種共同的存在，那是被一座城市連結起來的共同命運——人人都有人生出彩機會、人人都能有序參與治理、人人都能享有品質生活、人人都能切實感受溫度、人人都能擁有歸屬認同。一座城市之所以讓人向往，就是因為它的品格和底色能夠觸動我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這也是《繁花》讓人回味無窮的原因?！?/p>

電視劇《繁花》并非簡單地還原小說，而是對原有的故事進行了大膽的再創作，聚焦主人公阿寶在20世紀90年代的上海抓住時代機遇，憑借勇氣和魄力改寫命運的經歷。

王家衛的導演風格，就像視覺盛宴，每一幀畫面都可以被截下來當壁紙。

聊到這部劇與原著的關系，金宇澄認為：“導演說了一句話就特別打動我，他說你寫的就是我哥姐的事情。原著交給一個導演，他來做一個東西，它是一個新的生命?！?/p>

“對于《繁花》，不少觀眾認為，劇集里滿滿的都是‘王家衛鏡頭美學。在社交媒體上，觀眾感慨，該劇‘特寫之中每個細節都精描得恰到好處，最絕的是霹靂煙花盛開后，寶總的背影徐徐走出，‘整個故事激情澎湃又耐心細致，精巧又豪放。

“故事的開篇頗讓觀眾意外，躊躇滿志的寶總怎么也想不到，剛一打開車門，一輛車就從后面撞來，寶總身受重傷。一切故事，也從他的回憶中慢慢展開。這一場車禍，讓觀眾瞬間進入劇情。眾多人物一一登場，大家都在打聽寶總的安危，但車禍又是什么原因導致的？眾多懸念吸引觀眾一探究竟。

“隨著鏡頭的延展，阿寶如何成為‘寶總的過程躍然眼前。阿寶跟隨爺叔學做生意，首先要到裁縫鋪里體會‘人靠衣裝，然后迅速學會在上海灘做生意要有怎樣的‘派頭、噱頭、苗頭……青年阿寶的快速成長，濃縮了那個年代弄潮兒的奮斗史。

“主人公魅力突顯，群像角色也毫不遜色。劇中，玲子、汪小姐、李李等女性角色各具風情，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其中，玲子八面玲瓏，有情有義；汪小姐鮮活靈動，率真干練；李李最是神秘迷人……她們與阿寶的故事剛剛展開，已然意味無窮。

“此外，‘真人不露相的爺叔、頗具喜感的范總、‘包租公葛老師，他們和一系列生活在上海的餐廳老板、服務員、工廠廠長、外貿代理，共同構成百態人生?！盵10]

我們來看看第4集的對話。

魏總在電話中大罵小六子：流氓！像垃圾一樣。你這是丟我的身價，曉得吧。我要是你，我直接就跳黃浦江。轉頭看到范總，陪著笑臉說：范總，范總，坐下來，我剛剛是在罵小六子。我們雖然是兄弟，但是我絕對沒有讓他不尊重寶總。寶總雖然名氣大，但是跟我相比，不是一個檔次的。

范總：最近寶總為什么不出來了？

魏總：藏起來了?？隙ㄊ枪善北惶桌瘟?，而且是深套。

范總：做生意嘛，感情很重要，數字也很重要。

魏總：汪小姐，你天天跟我形影不離，人家還以為你是我的新女朋友呢。我一心撲在事業上面，沒有空談戀愛呀。

汪小姐：你想得蠻好的，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其他生意你動動腦筋可以的，但是寶總的生意，不是你能搞得定的。

魏總：那么我也講句難聽的，今天你要是晚來5分鐘，這單生意就不一定是寶總的啦。生意做到現在，賺多賺少我都無所謂了。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人人都眼紅寶總的生意，說到底還是生意，虧一點兒就虧一點兒。我做的是概念，是名氣，你懂嗎？

范總的三羊牌服裝，本來是要賣給寶總的，見有魏總想買，就問汪小姐：你問問寶總，每一件可不可以漲一塊？

汪小姐：你這是坐地起價。

范總：不是，不是，我是實事求是。寶總做那么大的生意，一塊錢對他是毛毛雨啦。三羊牌一定能賣錢的。我對旁人是滴水不漏，但是，我不曉得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手里的產品是搖錢樹，全都撲上來了。我也不能把人家推出門去，你說是不是？

汪小姐：我會轉告寶總的，但我不保證他一定同意加錢。等我消息。

寶總：這個范總老酒喝多了吧。我不但不加錢，還要降他一塊。

爺叔：小鬼現在很厲害。這種人就要教育教育。

寶總：還要把新來的老板娘跟他一起教育一下。黃河路的第一課（學費120萬）。

對話到這里，電視屏幕上打出一行字：范總自稱悶騷，比較悶，悶聲發大財——《繁花》。

接下來，玲子閨蜜菱紅房租到期，準備低價甩賣產品，原來玲子早已替她付了房租，倆人一言一語聊起來。玲子談論起阿寶，對他的感情也是五味雜陳。玲子說：首飾跟男人一樣，將就不如不要。阿寶這種人，當股東是有面子的，當男人呢，就是一包氣。

鏡頭轉到上海市郊朱家角。阿寶和玲子早早來開股東大會，倆人大老遠冒雨來吃臭豆腐，他提議的會議時間和地點遭到玲子極力反對。玲子說，當初你躺在醫院，我幫了你；當初你落魄時，是我收留了你。阿寶始終說不過她。

玲子和寶總的私密對話，非常有意思。

寶總：玲子，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了。以后這股東大會不要開這么早。

玲子：我也不想這么早，但是10點以后，我跑不開呀。

寶總：那就換個地方好了，不用一大早跑那么遠了。不就是兩塊豆腐乳嘛，冒這么大的雨，何必呢。在淮海路上隨便找一家店買就好了。

玲子：味道一換，你還碰嗎？講得好聽。糟魚嘛，要吃七寶的。雞爪嘛，要吃川沙的。朱家角的醬菜，還有崇明的糕。哪一樣不是我兩只腳跑來的。

寶總：你也記一下賬吧。做生意嘛總歸是要記賬的。

玲子：怎么啦，去了兩次黃河路，看我不順眼啦？你忘了自己被車撞送醫院，一屁股爛賬誰替你算的。是我幫你出的頭。人人講你金山銀山，我不知道你有多少實力呀。到時候，你生意崩掉，你是靠爺叔救你，還是靠酒肉朋友來救你？還不是靠我、靠“夜東京”。

寶總：哪天我真的崩掉了?！耙箹|京”也救不了我。

玲子：當回寶總呢，是不可能了。但是，當回當初我認識的阿寶，一口飯一口茶，有個地方住住，那還是可以的。真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想念今天，我們一大早，趕了這么遠的路，冒著雨，來開“夜東京”的股東大會，是多么值得的一件事情。

寶總：“夜東京”開到現在，我一直覺得值得，不管什么時候。

玲子：那當然了。你好比買了一份保險，你懂嗎？話說回來，保險總是不想動的，但你出去打聽打聽，就你這個樣子，還有誰愿意給你投保的，除了我玲子，還有嗎？

寶總：是的，風險大，所以保費也貴。

玲子：心里有數就好。

接下來的鏡頭轉向寶總和玲子一起春游的唯美畫面。

玲子回到家，看到存折，馬上打電話給寶總：存折上為什么只有50萬？

寶總：50萬是起點，等賺了錢再買大的“保單”。爺叔聽了說：50萬還嫌少？還說不是黑店。

玲子：這“保單”還跟誰買過？

寶總：投你一家就累死了，哪里還有第二家。

玲子聽了這句話，笑得很甜蜜。

當初李李送寶總鲇魚，或許就是一種暗示，事先張揚，請君入甕。一條深圳來的鲇魚，橫空出世。

這晚，玲子忽然來到至真園，盧美琳看到后認為有好戲看了，李李得知則是有些詫異。見玲子在查看四周，就上前招呼她進包間，可玲子卻要求坐大堂，還拿出500元，讓李李拿出至真園的特色。李李想到上次玲子幫自己一回，就親自找到廚師長安排飯菜。

沒過一會兒，玲子所在的桌上了一盤盤美味佳肴，惹得周圍人頻頻注視。等菜上完之后，李李前來解釋：她讓人上了3個套餐，每個套餐是500元，問玲子為何不動筷。玲子感慨至真園的粵菜非常正宗，夜東京怎么也比不過，李李稱贊夜東京是小而精的店面，也想知道她為何來黃河路開飯店，說她是當老板的料。玲子卻表示自己不是老板。李李聽到后愣了一下，便親自送玲子離開。

陶陶和菱紅，以及葛老師如約而至，玲子打扮成廚師的樣子，給他們幾人倒茶，也透露這次要做本幫菜和日本料理的結合，她起名為“本幫懷石”。雖然玲子做的菜看起來非常少量，但是非常的精致，味道也是有個人特色。隨著一道道新菜端出來，陶陶等幾個人吃得很是高興，心中也意想不到。

隨后，玲子告知幾人，她要做的定位是外賓和游客，中午就做商務餐。玲子也對自己很有信心，認為不久后就能在黃河路打出名聲，這樣也不需要什么人情關系。

實在佩服王家衛，佩服胡歌、馬伊琍、唐嫣等演員，不容易??！演一部講述市井的戲，真正進入一段生活，而不只是在“演”。金宇澄的《繁花》給讀者的想象空間很大，導演王家衛的《繁花》給觀眾呈現的東西，未必能到原著的50%?？梢哉f整部戲就是很大一個框，既要自己創造又不能跳出這個框，每個演員了解這個劇本之后，得先把自己掏空了，再把這本書的東西裝進來。言猶未盡的人事、情事和城事，在舞臺上自然流淌，又展現得淋漓盡致。很多觀眾看完劇版《繁花》后寫下走心的評論：“讀罷看罷，過盡一生，不?；匚??！?/p>

千言萬語道不盡，《繁花》中的那些“花兒們”，她們都相當獨立，比較堅持自己的想法。在那個年代的女性有太多的無奈、太多的不可言說。大家都是起早摸黑，心頭一個“勇”字，迎接生活的狂風驟雨。有時候不得不像AB型血人，很兩面性的，瘋起來很瘋，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又特別開朗，但在工作或者陌生的環境里，就會習慣先把自己管好，不會顯露太多的個性。哎！沒有一個人的生活是容易的，沒有一個人是單純的——都是同樣的滿腹心事，坐在臺下的我們看得于心不忍。因為生活本就不容易，單純也隨著生活的悲歡離合，逐漸遠去了。

這一切，金宇澄都只是冷靜地寫著，我們卻從這冷靜的字句里，看到了無盡的落寞。那首《新鴛鴦蝴蝶夢》，曾經優美動聽，現在也落寞極了。

人有兩樣非?？膳碌臇|西，一個叫善忘，一個叫善醉。因為善忘和善醉，我們會忘記該做一些什么。抖擻擴張的年代，觥籌交錯歡樂場，又有鶯聲燕語和因通風不良而產生的油鑊氣。

好好活著，沒病沒災，其他都是小事。不管生活是什么樣子，《繁花》中的那些“花兒們”始終堅持一種態度，把眼前的生活過好，在必要時候、面臨一些選擇的時候不妨果斷一些。

繁花未散，而昨日已故；繁花盡開，一曲終了，人猶未散。

四

“據悉，為精準呈現故事背后的時代感，王家衛對劇本、選角、服化道、光影效果等都經過精益求精地反復推敲，劇組進行了長達數年的籌備工作，力求將觀眾帶入20世紀90年代上海的風土人情與經濟快速發展的時代氛圍中。談到改編《繁花》的原因，王家衛表示：‘我出生在上海，1963年跟我父母去了香港。我哥我姐一直在上海，我還有二十多個表兄表姐，他們跟《繁花》里面的人物基本上是同一代人。我很想知道他們經歷了什么，所以我決定改編這部小說。他認為，文字有文字的優勢，影像有影像的優勢，‘我們沒有能力還原足本的《繁花》，但是我們肯定會給出一個你在原著里看不到的上海阿寶。對書迷，我的建議是帶著《繁花》看《繁花》，每個人心里邊都有自己的《繁花》。我跟你們一樣，只是一個讀者，我的解讀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對于沒看過原著的觀眾，若劇集看完之后意猶未盡，我建議你們去看原著?！盵11]

說到原著，金宇澄自稱在寫作小說《繁花》時并不認同“宏大敘事”，說“細節是細微的時代史”，從古到今，人都這么生活，這么愛聽愛講，這才是人性的特點。包括八卦。如果沒有八卦，社會將是鐵板一塊，八卦是潤滑劑。中國傳統最漂亮的小說、筆記體都是八卦。

你看，在小說《繁花》中的梅瑞——滬生的前女友，她的作，她的魅，她的怨，她的欲言又止、風情萬種，都有非常強烈的、鮮活的文化意義。

20世紀90年代中期，王安憶寫《長恨歌》、陳丹燕寫“上海三部曲”，程乃珊、王小鷹、衛慧等一群女作家，開創了某種“上海書寫”的格局，而且統領了近20年之久。

有讀者批評，女性化的“上海書寫”過于精致優雅，絲綢的手感，鉆石的光亮，還有飄忽而過的香水味道。批評得有理。但是，我們要找的是泔水桶嗎？那些新鮮食材去哪里了？為什么它們沒有變成美味菜肴？茫然……

金宇澄出現了。

2011年的5月，金宇澄開始在一個懷念老上海生活的網站——上海弄堂網上發帖，用上海話寫些曾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人和事，引起網友的熱烈反響，網友們叫他爺叔、老克臘，催他接著講古。一開始只是隨意地寫一段發一段，但是在發表了總計超過一萬字之后，金宇澄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一個長篇小說的框架。于是，他一發而不可收，僅僅用5個月就寫出了33萬字——這就是《繁花》的雛形。

金宇澄記錄下的，就是一段塵世間不斷上演又不斷落幕的海上傳奇。書中眾女有紅樓的韻，繁花開到盡頭便是荼蘼花事了。

在認識汪小姐之前，阿寶曾經毫無保留地愛過一個人，那也是他心中的白月光。阿寶與雪芝約好在曹家渡的洪順興見面，那家店生意非?；鸨?，阿寶還是通過與廚師的一層關系才有了位置。在那個時候，阿寶在朦朧的蒸汽中沒有看清雪芝的樣子，直到倆人分手后在上海偶遇。久別重逢的倆人，氣氛也是有點兒意味不明，雪芝聊起了蓓蒂的事情，聲稱感覺自己好像比不上阿寶心中的蓓蒂，也嘲諷他永遠追不上自己掙錢的速度。彼時的阿寶還疑惑雪芝為何會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7年后的他明白了。

1978年，20歲的雪芝在13路公交車上當售票員，大家也稱呼她為13路之花，阿寶則是曹楊鐘表零件廠的機修工。每次上中班都會坐13路公交車，為的就是看一眼雪芝。時間一長，倆人搭上話便熟悉起來，沒過多久就走到了一起。但一段時間之后，雪芝家有香港的親戚拜訪，她也隨著去了香港。臨別的時候，她與阿寶約定好10年之后再見。雪芝一走，阿寶也就一蹶不振，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

作家西飏說：“《繁花》的路數，幾乎是現今小說潮流的相反方向，它的敘述部分被壓縮至最低限度，對話量則無限放大，并承擔起許多原本敘述的功能……寫上海和上海人開口沒那么容易?！?/p>

小說《繁花》有一段寫滬生和老師的對話：三年級上學期，滬生到茂名南路上課，獨立別墅大廳，洋式鹿角枝形大吊燈。宋老師是上海人，但剛從北方來。有次放學，宋老師拖了滬生朝南昌路走，經瑞金路，到思南路轉彎。宋老師說，班里叫滬生“膩先生”，啥意思。滬生不響。宋老師說，講呀。滬生說，不曉得。宋老師說，上海人的事體，老師不懂。滬生說，斗敗的蟋蟀，上海叫“膩先生”。宋老師不響。滬生說，第二次再斗，一般也輸的。宋老師說，不想奮斗了。滬生說，是的。宋老師說，太難聽了。滬生說，是黃老師起的。宋老師說，黃老師的爸爸，據說每年養這種小蟲賭博，派出所已經掛號。滬生不響。宋老師說，隨便給同學起綽號，不應該。滬生說，不要緊。宋老師說，考試開紅燈，逃學，一點兒不難過。滬生不響。宋老師說，不要怕失敗，要勇敢。滬生不響。宋老師說，答應老師呀。滬生不響。宋老師說，講呀。滬生說，蟋蟀再勇敢，斗到最后，還是輸的，要死的，人也一樣。宋老師說，小家伙，小小年紀，厲害的，要氣煞老師對吧。宋老師拖一把滬生說，認真做功課，聽到吧。滬生說，嗯。此刻，倆人不開口，走到思南路，綠蔭籠罩，行人稀少，風也涼爽。

從這段話中，大家可以了解金宇澄的對話語言?！斗被ā返膶υ挍]用引號，人物的語言和客觀的敘述融合在一起?；救切《叹?，停頓性強，配合對話者的語氣和節奏，像是勻稱運動的時鐘，沒有一分鐘的延誤，不疾不徐，跟時代的風起云涌刻意隔開了距離，做出了敘述者刻意放低的姿態。同時，這一段也把滬生散淡的性格凸顯出來，滬生在三年級的時候已經把人生看出了眉高眼低，有一股未老先衰的暮氣——蟋蟀再勇敢，斗到最后，還是輸的，要死的，人也一樣。

《繁花》在敘事語言上的嘗試確實令人心悅誠服。讀完金宇澄35萬字的長篇小說《繁花》最后一行，合上書頁，心境有幾分難以把握的茫然。故事的時間跨度有半個世紀，從20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后，但不是連貫寫下來，而是分成“過去的故事”與“現在的故事”兩條線索來講。小說共31章，凡單數章節講述“過去的故事”，凡雙數章節講述“現在的故事”，就這么均衡地交叉隔開。

《繁花》很多細節來自金宇澄的耳聞目睹，他說，遺漏的素材太多了，以后或可做個詳細的注釋本?！爱敃r奇聞滿天飛，某某人家汽車間，抄出一只厚棺材，棺材板掀開，白螞蟻像煙霧一樣飛騰出來，直接鉆進人的鼻孔、耳朵，大家亂逃。各種怪事實在是多，這一筆賬是寫不勝寫的?！薄稗r場到春天，就要‘騸馬，十幾匹小公馬要做閹割，馬到3歲發情，就是‘害群之馬，碰到母馬，身上拉有馬車，也會撲上去，容易出事，因此要手術，然后強迫這一批太監馬，日夜走路，因為太痛了，馬就會趴到地上，傷口感染，一般是兩個臨時馬夫，早晚兩班倒，騎一匹，旁邊再帶一匹，馬身被壓幾百斤沙袋，日日夜夜走路，不是一天兩天，走半個多月。人，真不可以跟動物比的，動物更苦?！?/p>

曾有記者提問金宇澄：以《繁花》為題，卻寫出了人事的飄零之感，對此您是怎樣考慮的？金宇澄說：這大約與我的年齡有關。到了60多歲，會覺得人的一生真的很短，人生變得簡單，似乎用一個公式就可以概括。當然，我這種想法也與中國傳統的文化有關，傳統的中國人就是這樣想，普通人不是小說，一輩子沒什么大風大浪，普通瑣碎地就走過來了。這樣看人生，有一點兒悲傷，但這不是負能量，而是提醒我們要更加珍惜美好的時光。

創作《繁花》的那年，金宇澄已經60歲了，難免也有一些人生感悟融入作品之中。尤其是在結尾處，故事急轉直下，各個人物的命運都令人唏噓，金宇澄說：“希望讀者和我一樣，珍惜美好的時光?！?/p>

是啊，人總會老去的，男人到了60歲這個年齡，是已經懂得了要告別“江湖一杯酒，天下皆朋友”的年齡了。飯局是不想參加了，熱鬧也不湊了，做自己想做的事，見自己想見的人，說自己想說的話，看自己想看的書，在變老的路上善待身己，平平淡淡，健康地活著。在這個年齡再去爭強好勝，再去風雨洗禮，已經不太現實。人生到了60歲，才真正地認識自己，才真正了解自己。60歲，不再有少年時的意氣風發、好高騖遠，不再有年輕時的浪漫。年輕時那些不合實際的渴望沒有了，爭名奪利的念頭消散了，如同返璞歸真一般，只求在人世中享受屬于自己的那一份順其自然的生活。

孔子說：“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币馑际?，人到60歲以后，思想和行為才更符合外界的客觀規律，得心應手，成熟老練，才能真正感悟人生的真諦。60歲以前，工作是骨干，生活是中堅，上有指示，下有請示，家有苦事，把人搞得焦頭爛額，疲憊不堪。60歲以后，不用再請示匯報，不再看臉色行事，往日的爭強好勝、恩恩怨怨、磕磕碰碰，都已煙消云散。用過來人的眼光辨清人間是非，心靜如水。

60歲以后，明白了“少年夫妻老來伴”的真實意義?；叵脒^去，常因家務小事吵嘴斗氣；展望眼前，兩鬢雪染，眼花手慢，深切體味到相互關愛、難舍難離的可貴。這時的愛是通過心來傳遞的，愈發閃亮。這時的夫妻情感比愛情更純真，比親情更溫暖，比友情更執著。

我們讀《繁花》，要了解金宇澄60歲的心態，到了“不響”的境界?！斗被ā奉}記“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整部小說頻繁出現1500多次“不響”，成為金宇澄的文本特征?！耙驗殚L時間看小說，我想換一種寫法，小說的個性，是語言，甚至包括標點符號的特點；文學是人學，如何描寫人？可以去掉盛行的內心描寫，去掉解釋與分析，現在的讀者十分聰明，以對話代替，是可以的。小說結尾，滬生問阿寶說，有女人問，阿寶怎么一直不結婚，一輩子一聲不響，心里想啥呢？阿寶回答說：滬生你也一樣呀，一輩子不離婚，碰到事情，就是笑笑，你心里想啥呢？阿寶說，其實女人想搞懂男人的心思，很簡單，去買幾本文藝小說，里面有很多男人的心理描寫，看了兩本，就都明白了——我這樣寫，脫不了一種嘲諷，但我覺得在我們這個時代，一般意義的內心世界，大家都懂了，不必重復，中國人最聰明，什么都懂了，什么都可以不響，小說可以大聲疾呼，也該允許我一聲不響?！?/p>

我們這代人真的要“不響”了，把舞臺讓給后生吧，安靜地當個觀眾也挺好。老了就是老人，別老拋頭露面了，開講座，精神上也累呀。再說了，外面風大，老人免疫力畢竟不如年輕人了。筆者的態度是，就連“猶抱琵琶半遮面”式的露面也減少了，青年人說我們“千呼萬喚始出來”，那是客氣，是禮貌。

“不響”，這兩個字，能代表千言萬語。從某種程度上說，整本書，一直在寫“阿寶不響”。

《繁花》整本書讓筆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人物對話和描寫的細節，很多人物的市井氣是在話語里的，呈現出特定年代里的上海人精致，用現在青年人的話講起來，大概也算是一種“精致窮”。

許子東老師在自己的視頻賬號里寫過一段《繁花》，他對小說評價很高。許老師說：《繁花》延續了《金瓶梅》風格，是最近十幾年來中國當代小說最重要的收獲之一。他形容《繁花》是《清明上海圖》，他將此定義為細密寫實主義的寫法。許老師很尊重小說，用普通話念了幾句，又用上海話講了很長一段。他評價這本書的語言比人物更重要，細節比情節更重要。

小說《繁花》，還是從《紅樓夢》《金瓶梅》等中國古典小說情感上借鑒來的調子，把人生比附于自然的盛衰、榮枯、盛極必衰，最后萬物凋落這樣的局面。二十四節氣的思維，就是這么感受生命的，甚至也可以說，就是這么感受生命的意義和虛妄、虛無的。

不過，舊古典小說有一個很不好的毛病，就是像閑談一樣打發時光?！斗被ā凡皇沁@樣，它是一部文人小說。讓不同的聲音以同等權利說話，在中國的古典小說里絕對實現不了。仔細看《繁花》的結構，表面上以閑談的方式，跟中國古典小說好像生氣相通，但從根本上講，是不折不扣的現代小說?！斗被ā酚酶星橹骶€，一開始熱鬧，后來蕭瑟，把人的離婚、生病、死亡作為自然線索來展開。

先鋒不代表隔絕傳統，真正的先鋒實際上因為接了傳統的地氣?！斗被ā反騽庸P者的并不光是生活的細節，是一種日夜彌漫著的、不登大雅之堂、雞毛蒜皮、偷雞摸狗甚至有點兒骯臟、齷齪的細節。如果支撐人生意義的東西消失掉了，人生的真相怎樣？天堂的真相是什么？小毛在臨死前說了一句充滿哲學色彩的話，“上流人虛假，下流人虛空”。哲學一點兒說，我們看看人的生活也好，看人性也好，我們自以為看到的那個東西實際未必存在。

小說《繁花》火了，人們才發現，這位20年來默默地為他人做嫁衣的好好編輯，乃小說界一大“潛伏者”。

在一次座談會上，評論家王鴻生說得好，《繁花》把講述權利絕大部分都讓出去了，留下了一個情緒，語言非常曖昧，內部的對話空間豐富，是一個絕好的文本，提供了書寫的新范式，挺現代的，借了說書的舊殼，講了一個現代甚至是后現代的生活故事，特點是“三無”：無框架、無中心，無懸念。長篇小說幾十萬字，沒有懸念很難推進、很難寫，他把這個東西給去掉了，除了一般的時間線索、空間地理以外，就敘事層面來講，這小說是可以繼續從四面八方伸展，沒有具體意義落點的，在故事的動力上面，也是沒有懸念的。

金宇澄恢復了小說原來的連載傳統，這種狀況已失傳很久了。報紙連載小說都是寫完以后、審查完再連載，不是寫完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寫，他是在這種狀況下寫出來的，這可能和我們小說最初誕生的形式還是有一點兒關系。讓寫作回到小說最早的樣態上，像狄更斯，包括很多作家的小說都是以連載的形式寫的，然后有反饋，有評論，狄更斯那時候突然想把一個小說人物寫死掉，很多讀者不同意，狄更斯被逼著去修改結尾。

《繁花》是一部獻給上海童年的小說，像一封成年以后寄出的信，獻給消失的上海。

《繁花》一開始是一個特別放松的姿態，甚至在網站不以他的名字連載?？雌饋砗苌⒙?，絕不是網絡小說那種隨便寫了堆在那，回到文本時非常認真。在這狀態里，突然找到感覺，以特別放松的狀態進入小說。我們很多小說家寫作的時候，下意識是會端著的。

語言的韻味和韻致，跟南方文化本身的含蓄有很大關系，特別是用了關鍵性的表現詞，會使整個語言既富有彈性，同時又有很大的內在張力。很多場景，通過幾句話描述就下來了，整部小說看不到很大的高潮，看不到戲劇性的夸張，但每個場景背后都有很大的韻味。這部小說一方面想還原上海幾十年的日常生活史，另一方面又把很多重要內容通過日常生活來處理了，背后有很大的彈性。這不是一部關于人世的小說，是一部有神性的小說。

看了引子就被吸引住，一定會有很精彩的東西，慢慢地展開?！斗被ā返墓P觸常常是輕描淡寫的，甚至看似漫不經心，把“重”的主題安置在了“輕”的語感上，形成奇特的腔調。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普通人的生活永遠都是“一場接一場的流水席”。順之也好，逆之也罷，回頭再看，都是幻夢。

《繁花》開始于網上的聊天，在沒有想到寫書（其實他因為每天編輯別人的書，對寫書有恐懼）的情況下把心中積藏的思緒都吐出來了，而且一吐而光。

王家衛從商業角度說，這本書完全可以被寫成五六部長篇小說，但金宇澄一書而盡，不吐不快。也許，接下來，金宇澄會繼續寫《繁花》，寫第二版、第三版，不是第二部、第三部，是第二版、第三版，因為按照他的寫法，是完全可以無限膨脹的。

如果用繪畫做比喻，《長恨歌》是工筆畫，看上去很美好；《繁花》則是寫意畫，處處顯露出作者對于筆下的人事最深沉熱烈的愛。

人物的模糊，情節的重復，細節的真實精細，敘事的舒緩細膩，喜歡《繁花》的人會平和地喜歡，不喜歡的人會強烈厭惡。評論兩極分化。

姝華在蘇州河邊唱：“不知是世界離去了我，還是我們把她遺忘……?！苯Y尾時，阿寶、滬生悶頭走路，聽見：“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p>

是啊，“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薄斗被ā吩诎素?、飯局、性幻想之外還寫了什么？想不起什么了，對了，還有有意義的徹底消解、生存的無可寄托等。舊時繁華，雞零狗碎，格子間里的濕漉漉，最后落得一場鴛鴦蝴蝶夢。

整本書概括起來就是姝華的那封信，“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已經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p>

“繁花”之“繁”即瑣碎，瑣于人眾事繁，碎于過客寂愁。然瑣碎并非寂寥?！胺薄?，亦成美。百來人物，紛紛擾；小嬉小笑，小吵小鬧。旁人側觀，自有風味。

繁復有了情致，是王小波筆下的精神花園：“一條清幽小徑，兩條竹籬笆，籬笆上開滿紫色的牽?；?，每個花蕊上，都落一只藍蜻蜓?！碧幪幧?，細細繁花，柔柔靜綻。

雁過雁往，花開花落，時間轉輪飛轉背后，是冷眼靜觀，克制，客觀。沒有道德評價，沒有是非之辭。

人世多少悲歡，終也不過“天涼好個秋”。時尚在變，人性在變，日?，嵥槔?，一切都在變。遙想紅樓飛檐，多少精致，多少奢盛，卻歸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一如蘇子所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p>

當自身陷于苦難時，我們會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也無風雨也無晴?！碑斆癖娫馐芸嚯y時，我們會說：“衙齋臥聽蕭蕭竹……一枝一葉總關情?！?/p>

讀書的目的很多，至少有一條，是為了懂得禮義廉恥，而不是恃強凌弱、頤指氣使。有人說，現在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差距，不再是物質條件，而是內在的精神世界，如認知、談吐、見識。這話沒錯。但真正拉開人與人之間差距的，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位和修養的，其實不是知識，而是審美，也就是藝術修養。正如木心所說：“沒有審美力是絕癥，知識也救不了?！?/p>

當下時代，文盲不多，美盲很多，審美的差異比知識的差異更大，甚至比貧富差距還要大。原因也很簡單：獲得審美能力，比獲取知識和獲取財富更難。

筆者覺得，金宇澄也好，王家衛也好，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我們的審美力。

五

“從文本到影像，《繁花》的光影有上海的腔調，有王家衛的標識，由此顯現出獨特的時代縱深感。劇中影像充滿希望與生機，多有對尋常普通生活、市井百態的刻畫，家常小館里的氤氳熱氣，大年初五路邊點燃的煙花，帶觀眾慢品人間煙火色。同時，《繁花》的畫面流轉中又飽含迷戀和思考，頻繁出現的都市迷離光影、夜晚霓虹變幻，看似為‘繁花的表征，又似角色孤寂疏離的自我追尋?！盵12]

“如果將2023年尾大戲期待值拉個排行榜。我想，《繁花》這部劇一定榜上有名。眾所周知王家衛有多牛。從《阿飛正傳》《東邪西毒》到《花樣年華》《2046》再到《一代宗師》，他的作品不多，但，幾乎每部都是經典。那可是最高水準的鏡頭語言，就算是觀眾也無法在其中挑刺。而《繁花》是王家衛從業生涯的第一部電視劇作品。為了得到足夠的成本，他甚至親自拍攝相關廣告進行融資，光是拍攝期間就花費了整整3年?！盵13]

市井煙火游離出悵惘無奈，八面玲瓏卻始終不得意。拍出了“必有回響”的王家衛這回拍出了“不響”的內涵。

小說《繁花》的敘事時間為上海的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全書連首尾三十三章，每章又基本分為三節，阿寶、滬生和小毛則是貫穿首尾的三個主要人物，可見3、6、9是其幸運數字。

小說《繁花》開首的三段文字，看似和正文沒有關系，實則傳遞一種上海味道，閣樓、老虎窗、霓虹燈光、擁擠空間的鶯聲燕語……構成入場的語境?！耙印眲t以具體場景與談話讓人物悉數登場。西飏說，開篇用這樣一個長引子，很特別，說笑中交待了主要人物關系，有派頭。小說開篇有兩頂帽子，比較豪華。其實，“兩頂帽子”并非首創，《紅樓夢》《海上花》的開篇都有自序和楔子兩頂帽子。

小說《繁花》將一個很可能落俗的故事講得雅俗共賞，俗世煙火以藝術化的手法表現出來，呈現了雅與俗的融合。尤其當謝幕之時耳畔響起“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癲……”一切都無須贅述。一出戲里藏著一座城市的記憶，時代更迭，物是人非，個中滋味便在此細細體味罷。

就其文本而言，《繁花》始終彌漫著中國傳統話本小說的風格，其敘事的真實性是以極具市井氣息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正如金宇澄先生常以“說書人”“說書先生”自稱，其筆下的上海市井也確實是以一種類似于傳統話本的形式呈現的。

很多人只是看到了“平地起高樓”，金宇澄先生卻聽見亭臺水榭里的咿呀評彈，并看見了匆匆行走的路人。

市井攘攘，來往熙熙，眾生百態。逼仄嘈雜處，照例鶯歌燕舞，柳綠花紅?！安灰C則不能使人歡笑”。人心隔肚皮，是是非非，零零散散，喧喧鬧鬧。上海的破陋凌亂，日?，嵥?，堆到百頁紙里來。這是老上海人的共同回憶。事到如今，物是人非。桃花賦在，鳳蕭誰續。

精明不足，舉步維艱；精明過頭，節外生枝。夜深人靜，長輩娓娓道來，絮絮叨叨，終無怨言。歲月的疼痛，是周璇玉音婉轉，娉娉裊裊，嬉笑聲，在耳邊窸窸窣窣。

夕陽殘輝，燭臺圍攏，嬌艷玫瑰帶水，收音機老唱片嗯嗯啊啊，西裝禮服，倆人呢喃，日復一日?？蛇@樣低調奢華，終究只在夢里。黃粱一夢，夢醒堪憂。小井市民，官人富豪，誰人知曉，究竟哪般是好？

何人不是過客？老上海人自可隨意標榜自己的祖輩資歷，可在時間面前，一人一物，哪來分別？

金宇澄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客觀、真實的世界。他的寫法不是那種頭頭是道，或者敘述前后邏輯性非常強的事件，而是著重于一種八卦細節的描寫。有靈光一現的效果，仿佛看了這么一小段，才會覺得歷史就在你眼前。而對小說一見如故的王家衛，則用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調勻上海往事。音軌上，臺詞充滿機鋒與韻味；畫面里，豐沛的細節裝點時空風貌。視聽同頻，鉤沉出市民社會里獨特的審美記憶。

小說《繁花》看到結語時，人事零落。放下書、抬起頭，依舊人來人往，便覺得寬心：繁花依舊盛開，只是換了模樣。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中國人的寫作方式不是把里里外外掏出來，或者把一個人的內心都寫出來，而是就幾句話。

劇版《繁花》里，王家衛讓我們看到了“不響”之下的俗世悲喜，以及觀望中的憐憫與溫情?！斗被ā纷屛覀冇涀×恕安豁憽?，也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上海的煙火氣。從一聲“不響”到不得不響，王家衛是怎么拍出金宇澄《繁花》里的“不響”的呢？一個重要秘訣就是王家衛頗懂藝術辯證法。

“為了‘響起來。他先做減法，把小說中阿寶、滬生、小毛的三駕馬車，變成了阿寶的獨角戲。減掉了許多童年交往的故事，集中到20世紀90年代。然后做加法，讓阿寶轟轟烈烈地‘響起來。歷盡人間滄桑老謀深算的老爺叔，以老法師的身份空降到阿寶的生活中，點鐵成金，讓阿寶舉債借錢住進和平飯店那間自己當年享用過的輝煌的豪華套房。老爺叔的出現，使阿寶的故事有了歷史的縱深感，勾連了90年代現在時的上海人與三四十年代過去時的上海人。上海之所以是上海，就是有著不同于其他的地方的前世今生。精心選擇的黃河路美食街聚集了來上海的三教九流，進賢路貌不驚人的‘夜東京餐館集中了上海市井世態人情。時代加持的漣漪在這里泛起?！盵14]

就連范志毅，也在《繁花》中本色出演“范廠長”，而且演得有模有樣。

上海足壇名宿李中華，球迷們熟悉的“小頭”，當年也是叱咤中國足球的著名邊鋒，速度、技術、意識都非常出眾，那時候流傳一句“南有古廣明，北有李中華”，可見其地位之高。時光真是經不起過啊，想不到拿過“亞洲足球先生”的范志毅已經66歲了。

金宇澄決定要創作《繁花》是在2010年的一天。金宇澄上班經過一個路口，發現了一個60歲的女人在擺攤賣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這個女人他認識，但這個女人卻不認識金宇澄，“她實際上是在20世紀70年代上海靜安寺一代最漂亮的美女，就像《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瑪蓮娜?！苯鹩畛魏芨锌?，“她怎么會蒼老、潦倒到什么也不是了，只能在路邊賣小孩的襪子、鞋子了?！蹦且凰查g，他非常惋惜，曾經那么漂亮的一個女人，經過時光的淘洗，就變成街邊的老婦人。

“好花不長開”的感受是金宇澄創作《繁花》的動力之一。也就奠定了《繁花》略帶蒼涼的基調。

看似孱弱無力，卻是靜水流深。數筆白描，黑白交雜，讀者百味雜陳中自有評價。這是現實主義嗎？不，應該是自然主義，是非虛構，或者說紀錄片式的小說，“無心插柳，又殫精竭慮”。普魯斯特在青年時代的一篇文章中談道，小說家的技巧不是從人物開始，而是從字眼開始。寫小說，就是以某種方式處理字眼，就是從語言的多種能力中發掘使我們聯想人類的能力?！斗被ā返摹澳撤N方式”何在？筆者想大概不外乎還原上海的生活地圖和人情世故，哪怕這種生活是瑣碎卑微的、世俗而充斥著人間煙火氣。誠如小說中小毛講：“我只賣陽春面，不加澆頭，我有啥講啥?！?/p>

阿城說，法國的左拉是自然主義的代表，中國文學界一直在談論寫實主義。那么什么是寫實主義的基礎，其實是自然主義。在巴爾扎克之后，左拉認為沒有寫到底，一定要通過自然主義達到寫實的極限。到了這個極限的時候才能夠退回來，知道對寫實主義的把握是不是有分寸、夠分量。沒有這個底線我們不好把握自己，或者沒有對這個底線有認識的時候，我們看不清別人的寫作或者自己的寫作在一個什么樣恰當、合適的寫實的度。

金宇澄喜歡日常煙火，是瑣碎生活的直接參與者之一，不像阿城，阿城是作家更是學者，他不大出門，比較沉寂，很少對外界發聲，好久也聽不到他說一句話，卻似站在對岸，觀世間起落。

金宇澄說，關于《繁花》的自然主義，它整個語態其實是因為寫了5萬字之后發現書里有一個人物，在自說自話。以往的書一般都是在敘述方面用書面語，對話用方言。這本書從頭到尾就是一個人在說，這個人在說話中間復述了跟某個人的對話，甚至復述了一堆人的說話。越往后寫越覺得自由，因為它是虛構的，就是你慢慢進入一種方式以后，速度進展開始緩慢，但是有一個速度一直在繼續。等于說，到了這一站，又到了下一站。

不妨看看金宇澄的《繁花》中的經典段落：“四個人說說講講，發一陣呆，也就坦然。月輪殘淡，天越來越明，鳥鳴啁啁然，逐漸響亮，終于大作。半夜出發，無依無靠，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現在南依古園，古樹，緘默坐眺，姑蘇朦朧房舍，蘇州美術館幾根羅馬立柱，漸次清晰起來，溫風如酒，波紋如綾，一流清水之上，有人來釣魚，有人來鍛煉。三兩小販，運來菜筐，浸于水中，濕淋淋拎起。大家游目四矚，眼前忽然間，已經云燦霞鋪。阿寶說，眼看滄浪亭，一點一點亮起來，此生難得?！?/p>

汪曾祺老先生有句話說：“市井小說沒有史詩，所寫的都是小人小事。市井小說里沒有英雄，寫的都是極平凡的人?！苯鹩畛蔚男≌f里，便是這些“小人小事”，鋪排得多了，形成很大的面，就成了眾生相，而且因為有時間的跨度，書里的“道聽途說”，與金宇澄的個人經驗，就深壑淺脈地平貼在一起。

李李是小說里90年代女性中唯一“智慧”的人物，她的“智慧”一頭通向她在小說中現身前的慘痛經歷，另一頭在小說結局前通向佛門。小說描寫她厭懼玫瑰，藏一柜一壁殘破的偶娃，心理的創病極重，卻能在場面上既應對自如又忍讓得體，既巧于經營又看似淡泊。她一面痕跡不露地抵擋徐總的糾纏，一面用涓涓溫情打開阿寶緊閉的情感之門。留宿阿寶那一夜，她長篇大論地自述苦難。要筆者說呀，小說里，李李皈依佛門那一段，其實當作鬧劇來演亦無不可，“智慧”一詞終覺李李擔當不起。

在現代小說中，得到《紅樓夢》真正精髓的小說其實不是很多，應該說金宇澄是做到了。

《繁花》中這些看似有一搭沒一搭的市井故事，前后牽扯出了100多個性格各異的人物。他們一起賞盡熱鬧俗世中的璀璨煙火，又在盛景凋零后，各自承受荒煙蔓草間的寂寥孤行。

金宇澄說：“繁華繁花，物極必衰，人生就是這樣?！苯k爛的姹紫嫣紅，在綻放的同時，也意味著枯萎和凋零。深厚的萬般情誼，在轟轟烈烈過后，便是猝不及防的散場。世間的一切，終將如落花般歸于泥土，唯有孤獨恒常如新，如影隨形。

繁花似錦，卻終有落盡時。就像小說描寫的阿寶、小毛、滬生等五個人——說好永不分離的五個人，在現實的裹挾下各奔東西，退出了彼此的生活。想起這樣一段話：熱鬧散去，都是空虛；繁華落盡，盡是悲涼。有些事，終會散去；有些人，終會不見。

塵歸塵，土歸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江湖。越長大越明白，人生在世，無非就是一場孤身逆旅。聚散乃尋常事，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陪你一輩子。呼朋引伴的盛席華筵，總是在寂靜的深夜里悄然散場；如膠似漆的親密至交，也常在人生的岔路口分道揚鑣。到頭來，誰也逃不過孤獨的宿命，你我都將單槍匹馬地闖過歲月長河。

人生的大多數痛苦，都來自不甘寂寞。

小說《繁花》中，圍繞在滬生和阿寶身邊的，還有形形色色的都市男女。他們不甘寂寞，眷戀喧囂，不管不顧地追隨歡聲笑語。待浮華褪盡，他們才發現，自己早已落入孤身一人的牢籠。

在小說《繁花》中，有一位滬生的前女友，名叫梅瑞，在貿易公司上班。梅瑞跟滬生戀愛時，滬生已家道中落，買不起房。她便果斷分手，轉頭嫁給了一個家里有房的男人。不料，還沒過幾年安穩日子，丈夫便因工傷癱瘓了。梅瑞耐不住寂寞，寧愿放棄房產和孩子，也要和丈夫離婚。她還有意無意地接觸阿寶，跟有婦之夫康總搞曖昧……透支了不屬于自己的熱鬧，她終究要靠下半生的空虛和凄涼來償還。

生活中，總有些人在寂寞中惶惶不安，想方設法地扎進人群，融進繁華。殊不知，喧囂的狂歡轉瞬即逝，剩下的都是似水流年的虛無。

一個人若盲目地追逐熙熙攘攘，一次次偏離自己的軌道，靈魂遲早會無處安放，只能在世間無助徘徊?！肮陋毑⒉豢膳?，可怕的是，在擁有過熱鬧與溫暖之后再面對，那孤獨便會被加倍放大?！?/p>

生命中最難得的，不是隨時有人與你舉杯豪飲，而是月下獨酌也能自得其樂。借外物填補空虛，靠熱鬧驅散焦慮，你的內心只會愈發貧瘠和荒蕪。嘗試與孤獨相處，才能在紛紛擾擾中，構建出清凈自在的靈魂棲息地。耐得住孤獨，才能熬得到下一次花開。

兜兜轉轉近二十年后，小毛與阿寶、滬生意外重逢了……他們能承受所有的求而不得、聚散離合，選擇坦然活在當下，堅定望向前方。

小毛去世前，滬生的妻子終于來了信，告訴他自己有了新的愛人。他明白：繼續糾纏，只會讓自己徒增痛苦，便決定放過彼此。阿寶也和某位前女友偶然相遇，對方為了排解寂寞，主動打電話邀約他。他深知沉溺過往，只會讓內心更加空虛，便客氣地拒絕了對方。

故事的最后，滬生感慨道：記得梅艷芳唱的，“重談笑語人重悲，無盡歲月風里吹”，現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穩求實了。

這世間所有繁華的盡頭，皆為物是人非的凄涼與空虛。那些刺骨撓心的孤獨瞬間，猶如堅不可摧的頑石，橫亙在你我的內心深處。你甩不開，也躲不過，不如坦然與孤獨為伴，給予自己一片清歡。正如滬生與阿寶，歷盡悲歡，知交零落，依舊滿懷希望地走向了未來。

作家劉同說：“曾經我認為，孤獨是世界上只剩自己一個人；現在我認為，孤獨是自己居然就能成一個世界?！?/p>

滾滾紅塵即道場，隨時襲來的孤獨，則是我們必經的修行。一味排斥它，只能品嘗到煢煢孑立的悲涼；試著享受它，才能體會到悠然自得的美妙。將難熬的孤寂，化為自在的逍遙，你終會在不知不覺間，穿越荒無人煙的沼澤，等到內心的春暖花開。

在小說《繁花》中，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緣起緣滅，無非都是在告訴我們：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已經不值一笑。曲終人散皆是夢，繁華落盡一場空。在這世間走一遭，誰不是赤條條而來，又孤零零離去？蕓蕓眾生的喧嘩，觥籌交錯的狂歡背后，不過是一場場更為盛大的荒涼與落寞。人生而孤獨，我們只能在風雨兼程中，獨自咽下委屈，默默舔舐傷口?？赡阋嘈?，正是那些孤軍奮戰的日子，讓你變得更強大，更從容。等歷經千帆、繁華落盡，你就會明白：享受孤獨，才是一個人凈化心靈塵埃，豐滿精神世界的必經之路。

君不見，有的人衣著光鮮，表面上談笑風生，其實肚子里都是苦水，不知往哪傾倒。有的人雖然日子過得苦，活在底層，其實幸福得很，周圍多少人圍著他轉，過的是無憂無慮的生活。

《繁花》紅了整十年，成了上海的文化符號。站在《繁花》背后的金宇澄，就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很少出門，再大風浪都“不響”，遠遠躲在人間煙火里，不愿拋頭露面。他早已習慣了孤獨與安靜。

卡爾維諾說：“經典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是因為它經歷了歷史的考驗，歷久彌新，也因為它是千百年來時代的總結，常讀常新?！薄斗被ā贰安捎昧松虾Ｔ挶痉绞?，也避免外地讀者難懂的上海話擬音字，顯現江南語態的敘事氣質和味道，腳踏實地的語氣氛圍。小說從頭到尾，以上海話思考、寫作，最大程度體現了上海人講話的語言方式與角度，整部小說可以用上海話從頭讀到尾，不必夾帶普通話發音的書面語，但是文本的方言色彩，卻是輕度，非上海語言讀者群完全可以接受，可用普通話閱讀任何一個章節，不會有理解上的障礙?！弊髡呓鹩畛卧诮榻B《繁花》時曾作如上闡釋，有些說法雖不嚴謹，但意圖是明確的。

在一次講座中，金宇澄這樣說：《繁花》是在網絡上寫的，大家都知道。這個形式，比如說張恨水以及魯迅，他們的作品都是連載的，都是當天寫當天的，不像現在寫完了再連載。狄更斯的作品也都是在報紙上連載，在連載期間會有讀者寫信給他希望某某人不要死。連載不是新生事物，前兩年有一個網絡寫手累死了，死在電腦跟前。我非常理解他，那么多人等著他，他真的不是為了錢，這種興奮感我自己知道。等于說自己一個人拿著話筒唱歌，頂多唱三首歌就完了，但是和朋友在一起唱歌，大家一起唱，你肯定拿著話筒不放。

筆者非常能夠理解金宇澄，也非常能夠理解他講的那個故事——“一個網絡寫手累死了，死在電腦跟前”。曾經在一個青年人那里看到一本漫畫書，名字叫《妖怪名單1》，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7年出版的。當時很好奇，這個孩子都成年了，還在家里待著看書、不想上班，原來他看的是《妖怪名單1》呀。翻開書的后記，很短，就幾句話：“哇，是后記耶。大家好，我是劉OK，糖人家的簽約作者，‘妖怪名單的主筆之一。就是偶爾寫后記的那個。首先，感謝購買啦！‘妖怪名單連載3年多了，終于出了單行本，回想當年開始連載的時候我還是個瑟瑟發抖的小萌新，當時沒想到這漫畫會這么受歡迎，也完全沒想到還有出書這一天。所以！非常感謝支持‘妖怪名單的你們！愛你們！比心！”。署名是：每天都在趕稿的劉OK。

各位看完《妖怪名單1》這本書的后記，估計感覺也一樣五味雜陳吧。原來，青年人出一本書，后記居然可以這么寫。

不說了，還是接著說《繁花》吧。

六

“《繁花》以上海這座城市為落點，其實要說的是每一個不舍晝夜的追夢人。劇中的阿寶、玲子、汪小姐、李李等青年創業者拼盡全力奮斗的1993年，正是上海建設成為我國最大經濟中心城市的起點，我國外貿發展增勢強勁的時期；阿寶等人‘左手做外貿，右手炒股票，正是對上海改革與進步的具象寫照。他們與市場、生活的每次交手，都充滿歷史細節和時代氣味。

“電視劇《繁花》承襲了原著鮮明的特色，滲透出文學之美。劇中采用交叉纏繞敘事，靈動、鮮活、信息密度高，環環相扣出大小高潮。講阿寶、玲子、汪小姐、李李、爺叔等人創業的風光與兇險，也回首如今景觀之源流?！斚屡c‘過去密集地關聯在一起，相互交映、互為鏡像，極有復調感，是凸顯個人與時代相輔相成的所在?！斗被ā返牡赜蛱厣驼Z言風格更是一大看點。金宇澄在創作小說時就大膽廢除了人物的心理描寫，改用對話代替，這一點在劇中亦有很好的體現。吳儂軟語下是冷酷無情的資本市場，角色尋常對話中暗藏著生活哲思。仁智互見，觀眾可以在觀看過程中細細揣摩?！盵15]

胡歌出席《繁花》收官特別活動時這樣說：“感謝各位的喜歡，感謝支持《繁花》的觀眾?！斗被ā窂幕I備到播出歷經很長一段時間，粉絲和影迷的期盼與不離不棄是拍攝過程中最大動力?！?/p>

有觀眾評論稱：“這部劇始終在講，萬事轉頭空。但又一直在說，一切發生過的，都已經留在了我們的生命里。感謝王家衛，讓這個冬天，繁花燦爛?！薄吧岵坏酶巧鎰e！演員們給角色注入三年的感情，而我們仿佛在這短短幾周時間里一同經歷了這漫長的三年！舍不得結束！”“阿寶和汪小姐的跨年之約，一個在浦東，一個在浦西，一起跨年的他們，中間隔了一條黃浦江……好感慨?！?/p>

如果說要給《繁花》尋找一個關鍵詞，那就是時尚與欲望。

前面說了，《繁花》初稿是進入一個上海話網站，里面都是上海人，很多海外上海人都上這個網，都是匪夷所思的上海人，講上海話，玩照相機的，玩各種唱片的，玩各種東西的都有，比如有人貼出一個十字路口舊照片，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也立刻就有人指出，這是某某路，是在什么位置上拍的。金宇澄看他們這樣寫上海話，也就開了一個帖子，是由當時環境造成的。為什么要改良？因為金宇澄是編輯，平時讀稿子里的對話是各種方言都有。譬如上海話有個“豪稍”，什么意思？字面上根本看不出來，上海人知道，是“趕快”的意思。如果用這樣的“豪稍”，外地讀者肯定看不懂，不能寫讀者看不懂的話，說得好聽一點兒就叫改良。

電視劇《繁花》有一些影像上的東西很特別，而且很有上海氣息。凡是跟生活的上下文有邏輯關系的，你都能夠很快猜到它是什么意思。這里面唯一損失的就是音韻之美。我們為什么愿意說我們的母語？比如說河南人愿意說河南話，就是因為那個里面有一個東西，情緒自然在里面了，到那兒一定是用表達情緒的詞。

按照金宇澄的說法，語言和電影當然是兩回事。很好的小說并不一定容易拍出好的電影來。當然了，這完全是兩回事。按照阿城的說法，比如說阿Q這個形象，出來以后嚴順開不是大家想象的樣子，就很難服眾。林黛玉也是。但是三流小說不太有人看，爭論不太大。這個時候電影的形象解釋力就強了。另外，電影千萬不要改編長篇小說，長篇小說改編是一個舊的電影改編意識。為什么？因為以前沒有電視連續劇?，F在有這樣一個品種，叫作電視連續劇，長篇小說就交給電視連續劇。作為一個封閉性的空間，你進去燈就黑了，然后再退場。這樣的空間里三流短篇小說是最合適的。

我們現在再去看20世紀30年代的電影，覺得怎么那么慢，說話那么慢，什么都慢?，F在的電影有很多的跳躍、閃回。如果拿到過去播，過去的觀眾肯定不理解。所以現在和過去，或者說2010年的讀者和1980年的讀者，實際上也是不一樣的。

在小說《繁花》中，大大小小的飯局，有相當的文字篇幅，基本是一個接一個開講。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多幕劇也有謝幕之時。在經歷了梅瑞在“至真園”搞活動的鬧劇之后，《繁花》也漸漸地走向它的尾聲：李李在北郊一座庵堂剃度做了尼姑，小毛因病在養老院中逝去，那個機關算盡和小毛假結婚的汪小姐，身懷怪胎卻不顧生死堅持要生下來。無數的“飯局”就像是小毛經常講的故事那樣，“有葷有素，其實是悲的?！?/p>

電視劇獲得好評如潮的同時，也有不少人問，“第一集去哪兒了？”沒錯，《繁花》的第一集是寶總的一場車禍和撒了漫天的鈔票，是借著上海股票市場讓阿寶成為寶總的過程，也是《繁花》大部分重要角色一一亮相的開場。

在前4集的劇情中，李李如何讓寶總來到至真園談生意是最大的主題。寶總出車禍之后，一直在和平飯店休息，一個月不曾露面。談生意的黃河路上，充滿了對寶總的傳說。

李李“空降”黃河路，在最核心的路口開飯店，但實際上，她要掙的不是一餐飯錢，而是要生意往來的提成，“至真園”能有多少食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多大的生意在“至真園”的包廂中談成。而這些，在劇中幾乎從未明確表達過，需要觀眾自行去理解。

“至真園”中的各位生意人爭相與范總做生意，往來談吐之間，話也卻從未說滿。魏總不問范總和寶總做的是什么生意，總之，就要為了自己的名頭搶過來；李李在仨人之間游移，審時度勢；汪小姐一身干勁兒，兩邊撮合；寶總更是只談降價，沒有一句多余的臺詞。

魏總看似丟了生意，但成全了他在黃河路的派頭；李李更是借由這件事讓自己成功地吸引了寶總的注意；寶總也同樣，以更低的價格拿到了范總的襯衫訂單；汪小姐完成了自己的業績；就連范總也打開了黃河路的市場，結識了更多的人脈。這場商戰，在李李的運作之下，沒有輸家。

前4集看完，你會發現，《繁花》很“王家衛”，絢爛的色彩充斥著電視劇的每一個鏡頭，大量生活、吃飯的戲份充滿市井煙火氣，看似沒什么劇情的日常簡餐，都是情緒的流轉。但同時，《繁花》也很不“王家衛”，前4集的“商戰”節奏張弛有度，甚至稍微走神就跟不上劇情發展，撲朔迷離的人物關系緊鑼密鼓地展開，絲毫不是之前大家所擔心的“慢節奏”。

同時，與原著相比，電視劇《繁花》的改編更是大刀闊斧的，甚至表達出了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情緒底色，人物設定和命運也截然不同，想要看懂電視劇《繁花》，確實需要看看原著，做一些功課。

雖然劇版的《繁花》用了很大的篇幅在講寶總做生意，但寶總的日常卻離不開一碗小餛飩、一根剛出鍋的油條，談再大的生意，吃再豪華的筵席，也依舊會去“夜東京”吃一碗“寶總泡飯”。生活氣息就是全劇最烘托氛圍的存在，也是王家衛心中的“上海味道”。

建筑是一座城市的歷史記憶，味道是一座城市的情感記憶。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情感記憶，或者說，自己的味道。就像鄭州，鄭州人提起鄭州老味道，無人不說鄭州“老三記”： “合記燴面”“蔡記蒸餃”“葛記燜餅”。

“合記燴面”最為講究的就是一碗湯，素有“豫劇的腔，燴面的湯”之稱?！昂嫌洜Z面”用湯極為講究，這也是“合記燴面”立身至今原因之一；“蔡記蒸餃”，其蒸餃不僅皮薄餡明、灌湯流油，而且具有馬尾松針與肉香激發出的一種獨特清香；“葛記燜餅”，其壇子肉素稱“開壇三里香”，選用帶皮五花豬肉湯煮后入壇加大料、香乳封存，燜餅選用軟面千層餅，加高湯大火燜制，制作出來的燜餅肉香醇厚，肥而不膩。用料足，油水大，符合中原人的口味。

懷特說，大城市的意義就是：有誰指望孤獨或者私密，紐約將賜予他這類古怪的獎賞，正因為大度，城市的高墻里面才容納了眾多這一類人。金宇澄認為，“城市是文學的搖籃和故鄉，它感染了20世紀以來幾代的中國作家。他們一般都是在城里寫鄉村。希臘文的城市是母親城之意，上海是我的母親城，在不遠的將來，我感覺中國文學同樣會轉向城市書寫，作者會把城市作為故鄉，這也是城市化進程的必然。城市主題同樣是打開文學視野的鑰匙?！薄拔蚁Ｍ斗被ā穾Ыo讀者的，是小說里的人生，也是語言的活力，雖然我借助了陳舊故事與語言本身，但它們是新的，與其他方式不同?！?/p>

也許，“夜東京”的味道里面，有寶總的童年記憶吧，那是忘不了的“上海味道”。當然，這里面也有他和“夜東京”老板娘玲子的情感曖昧。

改編也是一種再創作，金宇澄的小說《繁花》和王家衛的電視劇《繁花》“味道”差不多，但情緒表達卻不一樣。相同的地方是：他們都在寫都市的眾生百態、寫一個世俗的故事，再由這個世俗的故事去引發個人立場和獨立的思考。不相同的地方是：王家衛的《繁花》更加積極，更加絢爛，王家衛表達的不是曇花一現，而是一群人的人生起伏。這一點大家想必有清醒的認識。

阿寶的口頭禪是：“我不禁要問”，問什么呢，問父愛的缺失、問愛情的缺失。寶總八面玲瓏，得到爺叔指點后成為商界新秀；“夜東京”老板娘玲子事業獨立，借著寶總也讓自己更上一層樓；汪小姐作為劇中的“初代白領”，在寶總和外灘27號之間發現了自己的問題，并激發了她敢想敢干的拼勁兒；李李更是有著獨立女性的氣質，在觥籌交錯間做到了運籌帷幄。在時代的洪流之中，他們都是一朵一朵的“繁花”。

《繁花》更像一部故事文學。它一直在和上海派作家的傳奇文學或者史詩文學相抗衡，而故事文學不是這樣的，它通過故事的形式敘述真實人生，讓讀者體會故事中的百態。

在當代中國城市主流派作家中曾經涌現出“上海派”的王安憶、“武漢派”的池莉、“北京派”的劉心武、“天津派”的蔣子龍、“西安派”的賈平凹等一大批優秀創作大家且各成體系、特色鮮明。

小說《繁花》人物眾多，影像眾多，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世間群情百態圖。金宇澄的寫作緩慢、謙恭，如同一次漫長的等待。他的小說《繁花》，貌似寫里巷炊煙，凡常男女，深藏的卻是上海的昔日與今朝、歷史與人文，新舊交錯，雅俗同體。

讀完《繁花》，腦海中就會出現一兩個鏡頭。要么，是深秋時分蘇州河彌漫的水霧；要么，是蓓蒂在賣舊貨的商店里尋找鋼琴的身影；要么，是樊師傅將一塊鋼板做成美女汽水扳手的畫面；要么，是李李削發為尼時的剃度儀式……

關于《繁花》這部書的看法，卻分為了針鋒相對的兩派，有人認為這不過是用上海話寫成的超長天涯八卦貼，還有人卻認為這是上海版本的《渴望》，是南方讀者的幸運。所謂“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文學作品的不同解讀不僅是文學世界寬容的表現，更是文學作品本身內涵豐富的表現。

《繁花》像一場鴛鴦蝴蝶夢，有現實，也有童話；有邪惡，也有美好，就看我們讀者究竟想看到什么了。

玲子、汪小姐、李李都是極具個性的女人，繁花似錦也好，繁花飄零也好，她們都是那個時代中，一個個鮮活的，想要努力奮斗的小人物的縮影，或是事業幫助，或是相互扶持，或是靈魂靠近，都有著情感張力，不明說，但有味道。

生活就是這樣瑣碎、繁雜、一團亂麻甚至還有點兒無厘頭，一天天過去，理不清又剪不斷。

小說《繁花》的結尾，阿寶接到了舊情人雪芝的電話，只能尷尬說一句“再聯系”，掛了電話，此時，超市里傳來黃安的《新鴛鴦蝴蝶夢》。

這首老歌，不久前，每天在上海美琪大戲院里響起。老歌歸位，時光飛逝。

如果仔細讀小說，會發現《繁花》寫到20世紀90年代部分，作者其實故意加快了速度?！斑^去的時間很慢，在回憶中更顯漫長?！苯鹩畛握f，至今為止，20世紀90年代的飯局還沒結束，人們還在大量吃飯、大量“不響”（不說話，保持沉默）——“不響”和“飯局”，是他發現的中國特點。

《繁花》中好多人物的“結束”和“不結束”都被金宇澄“含糊”掉了。小說有一種男人玩世不恭的氣質，實際是他們的一種經驗積累，大量屬于他們視角的人生刻痕。

文人小說的傳統，是最“愛以閑談而消永晝”。

“小說的標識從外觀上看有兩個明顯的特征：一是結構，二是敘事的態度和腔調?！斗被ā饭?1章，前有引子，后有尾聲，每章3或4個小段落，約等于一百回的古典章回小說格局。小說前28章，奇數章節寫20世紀六七十年代，偶數章節寫20世紀八九十年代。第29章好像忽然按了快進，奇數章節和偶數章節的時間會合。其實金宇澄是可以慢下來的，但‘當代小說已經很難讓金宇澄漫無節制地‘慢。事實上，中國小說‘慢的是節奏，‘漫的是漫不經心的態度和聲腔?！盵16]

陶陶和芳妹的故事是這樣的，經歷萬難恩愛同居，芳妹卻不小心從陽臺上掉下摔死，警察拿出她的日記，里邊都是在罵陶陶，幾月幾號沒交房租，幾月幾號在干什么。但兩個人戀愛的時候，這個女孩子特別懂事，特別好，陶陶沒想到最后的結果是這樣。

小毛下班時在汽車站等通宵車，遇到一個女人，搭訕中讓女人到家里去洗衣服，進屋以后，女人一直不吭聲，但很自然，像回家一樣，正值夏天，把衣服脫了，文胸短褲，幫小毛倒洗澡水，給他擦身體，自己再放水洗澡，最后上床躺在小毛身邊，倆人開始親熱。早晨四點多鐘，女人叫醒他說“我走了”。迷迷糊糊的小毛聽見門鎖的聲音，后來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整部小說就是這樣，大半篇幅都是些花花草草的故事，添枝加葉，故事有葷有素，多半來自他人的講述。

表象后面是真相，故事里面有事故。這些從生活中自然生長出來的故事，一個連著一個，仿佛有自我繁殖的能力，幾乎組成故事的泥潭，濃得化不開。當然，所有的故事都是有頭有尾有來由的。每一個故事說到底都是以欲望為推動力的，生理的欲望、金錢的欲望、愛的欲望，或者以其他的面目呈現出來的需要。

批評家程德培有篇文章講，《繁花》就是“你講我講他講，閑聊對聊神聊”。在滿腹語言的世界里，重新講述上海都市的生命故事。

主人公小毛病重后，阿寶和滬生恢復了跟小毛的聯系，小毛斷斷續續說，我只想擺一桌飯，請大家吃吃談談。吃吃談談就是上海城市生活中閃耀的韻致，是灰白的記憶中跳躍的精神，也是生命意志由高昂到平淡的一路游走。

小說《繁花》以港片《阿飛正傳》的最后一個鏡頭為由頭開始講述，世人眼中繁華至極的都市生活，轉到光影的背后，多半都是相似的面孔，就像作家重述的梁朝偉的那一串分解到最小的動作?！胺駱O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的味道?！币环N味道或許就是這部小說的開幕詞。

在文章的最后，我們做個小結。

迷離綺幻的劇版《繁花》，為什么能讓觀眾沉醉其中？最關鍵的，可以簡化為兩個字：文化。

《繁花》作為王家衛執導的首部電視劇，光影、運鏡、道具等都極為考究，以電影般的質感，打上了鮮明的導演風格。這個叫光影文化，或者叫視覺文化。玲子小姐妹菱紅由網紅出道的papi醬飾演，不改嘴尖牙利的人設；爺叔代表著阿寶的祖輩與父輩，也代表著上海。爺叔與金花的故事，刻著時代的傷痕；爺叔對阿寶的指引與教誨，是上海在同阿寶對話，這個叫市井文化，不是家長里短的簡單八卦。市井文化當中藏著生活的智慧，表面是飲食男女，內里是山河歲月、時代變遷。爺叔稱阿寶是“做黃浦江的生意，操蘇州河的心”，這個老一輩說的每一句話都耐品，句句有文化，包含著哲學智慧。黃浦江是上海的面子，蘇州河是上海的里子；光鮮亮麗的和平飯店是阿寶的面子，進賢路的夜東京是阿寶的里子。面子是桃李芬芳，里子是落花流水，生活充滿復雜性和撕裂感。如果再細分，劇中還有大量的飲食文化、書畫文化、音樂文化。王家衛通過細節化、碎片化、本土化的敘事策略，顛覆消解了脫離日常生活、生硬不自然的文藝腔。來自蕓蕓眾生的底層市民在大時代洪流中，既有繁花似錦的亢奮、狂歡，也有落英繽紛的憂傷、悲涼。

讓觀眾欲罷不能，看了還想看。

說到這里，不由想起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的陳先達教授的一篇文章，標題就叫《欲罷不能》：“我年已89歲，按我們家鄉習俗說是90歲。這本書中的文章是85歲以后敲出來的，算是近作。多次想‘佚我以老享幾年清福，但‘欲罷不能，仍然在敲字。

“‘欲罷不能見于《論語·子罕》，是顏淵贊嘆孔子的話，原文是：‘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欲罷不能，即夫子這樣教導我，想停止也不可能。我取其意，用在此處，意思是自己老了想掛筆，總也停不下來。我曾答應我老伴，不再敲字，陪她出去走走，學會下廚。但一再食言，這大概就是一種‘欲罷不能的內心沖動。

“黃楠森先生85歲大壽時，我曾寫過賀詩。末聯是：‘百歲仍可期健筆，都道哲人似仙人。黃先生已經作古了，百歲難期。我現在的年齡已超過我贈黃先生詩時他的年齡。但身體粗健，還是想趁現在可敲之時敲點兒字。不能敲時想敲，是痛苦；能敲而不敲，也會是一種痛苦。前者是不能的痛苦，后者是不為的痛苦。

“明道先生有詩云：‘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作哲學家我不夠格，但此生以哲學為業，多少沾染點兒‘思的癖好。能思，多思；能敲，多敲。一切順其自然吧！晚年這些文章，一反我隨筆的風格，都是非?，F實的問題。非我能力能駕馭的，勉力為之，盡一個終身從事馬克思主義教育工作者應盡之責。

“我曾有詩云：‘此生合為疊字死，不悔當年瞎弄文?？傆幸惶鞎侔銘褢俅藭r坐在電腦邊的時刻，只希望這種‘懷念慢點兒來?！盵17]

陳先達教授90歲，仍葆有童心，戲稱自己為“85后”，保持著旺盛的學術生命力與高效的學術生產力，筆耕不輟。僅最近幾年，他就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求是》等主流媒體上發表理論文章20余篇。從中我們可以感悟到這位“85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對馬克思主義堅定的信仰，體會到其歷史使命和責任擔當——立時代之潮頭，通古今之變化，發思想之先聲。

“繁花就像星星點點生命力特強的一朵朵小花，好比樹上閃爍小燈，這個亮起那個暗下，是這種味道?！苯鹩畛卧浫绱诵稳菟麑Α斗被ā窌慕忉?。星星點點一朵朵小花，是上海這座城市里煙火男女此起彼伏的趣聞軼事，承載的則是上海閃爍躍動著光輝的城市記憶。

對小說一見如故的王家衛，用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調勻上海往事。

你見過文藝的王家衛，見過含蓄的王家衛，但你可能沒有見過單刀直入、荷爾蒙爆棚的王家衛。編劇秦雯說，王家衛在片場講戲，常用象聲詞：“這里唰的一下，那里砰——嗖嗖嗖——”像極了武俠片的音效?！斗被ā房赡芗ぐl了王家衛潛藏的江湖氣，畢竟沒有一點兒江湖氣，哪里壓得住20世紀90年代的魚龍混雜、潮起潮落。如今，大家都相對平靜了，回歸原來的日常生活，蠻好的。蹉跎一代的記憶，即便懷舊，也還是帶著某種復雜心情的。

“阿寶來啦！”“伐對，要叫寶總?！?/p>

20世紀60年代的阿寶，90年代變成了寶總。

讀小說的時候，胡歌覺得阿寶是風度翩翩的，為人處世波瀾不驚。進劇組以后，他發現阿寶也是極有行動力的：“每天一睜眼，他面對的就是無數個機會。他想證明自己，他要爭一口氣?！?/p>

劇版《繁花》一度有過一個想法：讓胡歌一人分飾三角，阿寶、滬生、小毛，每人拉一個視角。這是因為有一次王家衛的御用制片人彭綺華看了胡歌主演的話劇《如夢之夢》后，覺得臺上的他“不是一個人”，因此萌生了“多面”胡歌的思路。按照這個思路，編劇也已經寫了小毛、滬生的故事線，不過最終和許多其他的思路一樣不響了，《繁花》花落“阿寶”，花開并蒂，單表一支。

第30集，電視劇《繁花》迎來大結局，書粉與劇粉的戰爭也硝煙落下。寶總在最后一刻離開了和平飯店，變回了阿寶。他的故事流傳于江湖，成為一段佳話。而汪小姐和魏總也掘得了第一桶金，從此走上了人生巔峰。

金花即將出國，爺叔讓人給金花送來一本集郵冊，那是爺叔送給金花的結婚禮物，金花讓汪明珠賣了應急，爺叔無意中看到這本集郵冊，就買下來還給金花，金花追出來，遠遠望著爺叔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拉拉雜雜，說了那么多，想問大家一個問題：《繁花》里面，愛情存在過嗎？你說有吧，通篇沒有一個“愛”字。但是每一場對手戲，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回眸，都在提醒你，愛情藏在戲里。叔本華說：“人的面孔要比人的嘴巴說出來的東西更多，更有趣，因為嘴巴說出的只是人的思想，而面孔說出的是思想的本質?！?/p>

正如編劇所說：“每天說‘我愛你的戲，說的是孤獨。一口不提愛情的戲，是真的說愛情?！蓖跫倚l常言：“凡情留不盡之意則味深，凡言留不盡之意則致遠?！?/p>

用我們中醫人的話來說，所謂的愛情，就是當麻黃遇到桂枝，當知母遇到貝母，當附子遇到干姜，當陳皮遇到半夏，當全蝎遇到蜈蚣；既不是相畏相殺，亦不是相惡相反，而是在沸水煎煮下的生死相依，在粉身碎骨中的不離不棄。那么，就讓我做你受傷時的三七，失意時的遠志，煩悶時的梔子，迷茫時的蘇合吧。

有一首好聽的歌曲，名叫《愛情敗給時間》。人事紛紛難料，世事悠悠難說。1994年，已經是30年前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人生一夢三十年，物是人非恍然間。不管經歷了什么，人總是要活著，并要努力活得更好。

很喜歡村上春樹的一句話：“我不想找一個搭伙過日子的，我想找一個一見我就笑、我一見就笑，喝了酒滿眼是光給我講浪漫和愛的人。雙向奔赴的愛情，是當你想奮不顧身地為一個人的時候，對方恰巧也在熱烈地回應你。你要相信，世上總有一個人愿用最樸素的方式愛你，不是撩，也不是套路，就是那種單純地想對你好，忍不住的那種?！?/p>

只要兩個人說的話都算數，無論多難都能走下，珍惜上天給的緣分吧，你要知道，愛情里最大的遺憾絕對不是最后沒有結果，而是當我后來想到你的時候，我發現我居然沒有盡我的全力。聽過最溫柔的一句話是：“小事你可以隨便鬧，大事往我身后靠。別哭，我懂?！币簧芏?，不過是朝暮與春秋。一生所求，不過是溫暖與相伴！

爺叔說得對：天氣不會一直好下去的，人不會一直占上風的。在劇版《繁花》的結尾，觀眾看到：路上，有一個神志不清的人高喊著“寶總”，從此經過。汪小姐心里很酸楚，當年叱咤風云的阿寶，如今還有幾個人能記住他。汪小姐看到“過客”的招牌很感慨，覺得自己也是黃河路的過客。

一個人這一生，最應該學會的不是掙錢，也不是打扮自己，而是無論遇到多大的風雨，都有讓自己快樂起來的能力，風來聽風，雨來聽雨，人生就是一場體驗。

電視劇《繁花》，憑借其獨特的敘事方式和精致的畫面質感，贏得了觀眾的廣泛關注和好評?！拔覀円廊粫诖?，下一個冬去春來，繁花似錦。赤子之心常在，人不響，天曉得?！薄斗被ā返淖詈?，寶總昂揚邁進新的世紀，迎接新的挑戰。

花開眼底，亦在心。這個冬天，繁花燦爛。

人間自有真情在，春風化雨綠神州。林語堂曾說：幸福，一是睡在自家的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飯菜；三是聽愛人給你說情話；四是跟孩子做游戲。

父母俱在，膝前承歡顏，燈下問安暖。2024年，趁天色寒而未冷，趁他們未老，要多陪陪父母，刷刷筷子洗洗碗，揉揉后背捶捶肩。

家人平安，團圓和睦便是大幸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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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元英.老戲骨董勇公開點評《繁花》唐嫣的演技：一場戲拍了86遍[Z].八卦南風，2023-12-21.

[14]毛時安.從一聲“不響”到不得不響——評電視劇《繁花》[N].新民晚報，2023-12-29.

[16] 何平.金宇澄長篇小說《繁花》“慢”節奏與“漫”聲腔中的奇觀[Z].中國作家網，2013-04-10.

[17] 陳先達.一位“85后”的馬克思主義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96.

責任編輯 饒丹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