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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木村的“大巴司”

2024-04-30 11:52任茂谷
貢嘎山 2024年2期
關鍵詞:禾木圖瓦喀納斯

任茂谷

正值秋季,阿勒泰的文友約我去喀納斯的禾木村拜見一位“大巴司”?!鞍退尽痹诠_克語中有“源頭”和“首領”之意,圖瓦人人數很少,與哈薩克族人生活在相鄰的環境,往來密切,講圖瓦語,也講哈薩克語,“巴司”也是個共用語?!按蟀退尽笨梢灾复笫最I,也可能指民間德高望重,能力超強,有特殊影響力的高人。

禾木村是一個圖瓦人的村莊,屬于喀納斯景區的一部分,地處邊境重山阻隔的河流峽谷中,以自然風景的原始美和古老村莊的神秘美而聞名。20世紀90年代,有一位攝影家到了禾木村,拍到一幅村子的秋景全圖,小河、木屋、炊煙、森林,金黃、鮮紅、藍天、白云,美得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給這幅作品起了個名字——《神仙的最后一片自留地》,一經公開,風靡全國。很多賓館酒店,把照片放大成一面墻的大小,掛在大廳的顯要位置,見到的人無不驚嘆,以此為背景拍照留影。由此引發了禾木的旅游熱,也成了攝影家的一方圣地?,F在道路修好了,村子在整體設計下,旅游開發很成功,被譽為“中國第一村”“人間仙境,神的花園”便成了最好的宣傳語。

我多次到禾木旅游,只是游覽村子和周邊的核心區域,對世代生活在這里的圖瓦人只有表面接觸,抱有很大的神秘感。一位“大巴司”,肯定是圖瓦人中的代表人物,能去拜見,一定會有特殊的收獲。文友故意不說這位“大巴司”的真實身份,更增加了我此行的迫切心情。

早晨開車從布爾津出發,一路上秋色正美。我卻顧不上賞景,總在琢磨即將拜見的究竟是個什么人。問了幾次,朋友就是不說,我只好旁敲側擊,問這位“大巴司”多大年齡,到底是不是圖瓦人,見面需要哪里禮節。朋友還是不說,下巴向車窗外的山頭抬高三十度,說:“你急什么?你只管看風景,見到人自然就會知道,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禮節?!?/p>

朋友把話堵死了,我心中的神秘感卻在增加。山上已經下過第一場雪,氣溫的變化給原始森林染足了顏色,紅的花楸和歐洲楊,金的白樺,黃的落葉松,青黃相間的云杉,不同的顏色相互交織,遠遠近近,層層疊疊,換了往常。此時的我卻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即將要見的人。

到了禾木景區門口,我們的車放在停車場,換乘景區的區間車。到了禾木山莊,剛下車,見有幾人迎過來。其中一位走在最前面,和每個人熱情地握手,朋友介紹,他叫巴特吉爾胡,是一位圖瓦漢子。朋友打趣著介紹他的身世,說很多年前,他的爺爺的爺爺,被蒙古王廷從和林派來做禾木的最高長官,一生娶了八個老婆,地位世襲。故事是真是假,巴特吉爾胡沒有表態,他本人曾經擔任禾木鄉副鄉長,現在是喀納斯景區安保部的正科級干部,雖然不像講述中的爺爺的爺爺那樣顯赫,但在為數不多的圖瓦人中,應該算一位“大巴司”??雌饋?,他有40來歲年紀,中等身材,健壯結實,方頭大臉,寬腦門,高顴骨,上拱眉,杏仁眼,香爐鼻,闊嘴齊牙,滿面笑容。長相氣質,很有派頭。

朋友沒有介紹他是不是今天要拜見的人,我不好妄加猜測。說話間該吃午飯了,一行人被請到一個包間。飯菜上桌,巴特吉爾胡端了一碗奶茶站起來,就像酒宴開席一樣致辭說:“尊貴的客人,帶來了吉祥,禾木的山高興,水高興,人也高興……”一番話講完,主動說給大家唱了一首圖瓦歌。他把手里的茶碗舉了舉,說不喝酒唱歌沒有勁,為了給尊貴的客人唱得好一些,端一碗茶當作端酒的樣子。他自帶幽默,卻一點兒都沒有開玩笑的樣子,態度真誠,吐字清晰,氣量充足,出自胸腔,自帶轟鳴,在不大的空間里引起回響,似有微微的震動。所有人靜下來,專注地聽他唱歌。

巴特吉爾胡用圖瓦語唱了一首《我是一個圖瓦人》,歌詞大意是:冰山之水,綿延的森林,花開的草地,圖瓦姑娘,美好的節日,快樂的圖瓦人……我感覺歌聲不是從對面傳來,而是從屋頂散開,在整個房間里回旋。他的嗓音高亢圓潤,聽不懂的圖瓦歌詞,像琴弦上進出的一顆顆水珠,牢牢地抓住了聽歌人的心。一桌子的人屏住呼吸望著他。他的歌聲,一會兒像禾木河的流水,歡快清亮,一會兒又變得嘶啞粗獷,猶如狂風驟起,群馬奔騰,把人帶入無我的自然境界。最后一句唱完了,歌聲似乎還在回蕩,大家陶醉一番,才想起報以熱烈的掌聲。朋友告訴我們,他的這一首歌,能抵一桌好菜??{斯景區開發的初期,經常有各種應酬和接待,他的歌聲匹配這里的風景,威力無比,每次都能讓客人喝到大醉,諸事商談,輕松搞定。假如變成商演,都不好估價。

這樣的一位圖瓦族朋友,我自然非常愿意結識,如果今天拜見的人就是他,我感覺完全值得。轉念一想,專程看望一個人,不去他的家里,卻讓他提前等候,顯得不夠莊重,估計要看望的另有其人。不過,能結識巴特吉爾胡,聽他神曲一唱,也是難得的緣分。

巴特吉爾胡的歌聲太好了,我吃著飯,還在腦海里回想,猶如不遠的禾木河,一直在歡快地流淌。飯吃完了,感覺還在波起浪涌。離開吃飯的包間,走出禾木山莊,心情還在陶醉中。

就在這種美妙的狀態下,巴特吉爾胡領著我們到了一個長滿森林的小山前。這里有一個木柵欄圍成的獨立大院,院子里面是一棟圓木建造的老木屋。這個大院不同凡響,我想,里面的主人肯定不一般,可能就是我們今天要拜見的人。

剛走到院子門口,一個人影沖過來,把我的那位文人朋友緊緊抱住。左貼臉,右貼臉,又把他攔腰抱起,原地轉了好幾圈,如同摔跤一樣。兩個人近似瘋狂的見面儀式,自然是深厚感情的表現,說明兩人的關系非同一般。長時間的見面程序終于結束了,我才看清楚此人的模樣,瘦高身材,花白頭發,留著稀疏的圓臉胡,穿一件湖藍色的沖鋒衣。從面部特征,無法判斷他屬于哪個民族,但有著山里人豪放率性的個性特質。

我的朋友有意制造此行的神秘性和戲劇性。他與這個院子的主人親熱老半天之后,并沒有向我們介紹。主人也不介意,他轉身打開了大門,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客隨主便,大家跟著進去。院子里擺放有很多圖瓦人原始的出行工具和戶外用具,諸如高車、爬犁、箭靶等等。主人邊走邊說,對這些東西只做了簡單的介紹,就帶大家走進那棟老木屋。直到此時,我才明白這是一座小型歷史博物館。他首先告訴我們,這是一棟百年老屋。屋子共三間,中間的一間布置了圖片和文字,左右兩間的地上和墻上陳列著一些實物。

主人開始正式講解:禾木村一村鄰三國,分別與蒙古、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三個國家交界,邊境線長有將近200公里,面積3000多平方公里。圖瓦人屬于蒙古族的分支,是中國古籍中“唐努烏梁海人”的一部分。俄羅斯有個圖瓦共和國,和這里的圖瓦人屬于同一宗族。中國境內的圖瓦人,大約有2500人,主要生活在阿勒泰地區哈巴河縣的白哈巴村、布爾津縣的禾木村和喀納斯村,禾木村是三個村落中最大的一個。圖瓦人過去長期過著封閉的游牧生活,旅游開發后,實現了與全國乃至世界的相通,成為著名的旅游風景區,先后獲得了中國最美的六大古村古鎮、中國最美的十大鄉愁村莊、中國最美的十大秋色等10多項全國桂冠。

1917年,45戶白俄貴族從俄羅斯逃難來到禾木村,在這里居住了45年,1962年全部遷走。俄羅斯人給禾木村帶來了一些先進的東西,比如現在看到的木屋,都加有很陡的三角形木板“恰特”頂子,冬天防雪,夏天防雨。他們開墾土地,種植大麥,還帶來珍貴的高加索黑蜂,直到現在,黑蜂蜜成了禾木村的一大特產。100多年前,白俄貴族在禾木村建起了第一所小學。就是這一棟老屋,見證了100多年的風雨往事,記載著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故事。

左邊墻從下到上,貼有幾張禾木村的全景照片,標明分別是40年前、30年前、20年前、15年前的禾木。主人聲情并茂地說,1979年的春天,有一位邊防戰士,騎馬到了禾木村,拍下了村子的第一張全景照,從此,他每年都要來同一個地方拍下一張照片,記錄禾木村的變化歷程,這些照片就是其中的幾張。這位邊防戰士叫馬新元。

講到這里,有了一個停頓。我的朋友適時插話,一只手指指著主人,笑著說:“那個戰士就是他!”

這個突然的轉折,引得大家一陣大笑。我感覺這是兩人設計好的介紹方式,讓所有的參觀者記憶深刻。大家都看照片右下角的攝影者署名,每張照片都是同一個名字:馬新元。這個名字讓人過目不忘,同時對他心生敬意。

馬新元籍貫甘肅,18歲參軍成為一名邊防戰士,曾任邊防站站長。他說自己實在是太喜歡這個地方,退役后選擇留在喀納斯景區工作,退休之后,自費辦了這個百年老屋“博物館”,作為禾木村的景點之一。

三間屋子里的文物看完后,話題轉到了攝影。工作生活在喀納斯的人,長期處在無法回避的美景之中,想不喜愛攝影,真的是一種不可能。一旦迷上攝影,又因為身在景區,看哪兒都好,會出現審美疲勞,想要拍出與眾不同的攝影作品,有很大的難度。于是挖空心思,總想有一些絕招。

馬新元的喜劇感又來了。他說,有一年,他先發現一片白樺樹的葉子黃了,趁著早晨光線好,自己拍了個夠,然后叫來幾個搞衛生的人,每人發給10元錢,讓他們拿大竹掃帚打落樹上的葉子。景區領導正好路過,見此情景,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問:“你們在干啥?”他反應迅速,立即讓拿掃帚的人彎腰低頭,做出掃落葉的樣子,反問領導:“我們正在搞衛生,這難道有錯嗎?”

他邊說邊做動作,引得大家又是一陣大笑。等到笑聲落下,文人朋友指證說,該故事屬于虛構。不過嘛,老馬的“攝德”確實不敢恭維,他接著講了打樹葉的另一個版本。說有一年秋天,老馬發現了一棵形態造型很特別的樹,樹葉剛剛變色,他趁早晨光線,跑去一頓猛拍。自己拍過癮了,拿一根長竹竿捅了半天樹葉,返回后特意告訴景區領導,發現了一棵能出好作品的樹。領導下午拿著相機去拍,見樹上剩下不多的葉子,在夕陽的逆光中別有風味,反倒出了一幅好作品。

這樣的故事無所謂真假,他們繪聲繪色地講述,逗得大家特別開心。

老馬是一個很有意思,又值得尊敬的人,文友帶我來這里一趟,自然應該看望。然而,從各種跡象判斷,無論是巴特吉爾胡,還是馬新元,都不是我們今天要看望的主人公。

談笑間,又見到幾個人,一一介紹,得知個個都是喀納斯曾經的“大巴司”(領導)。直到此時,文友才向我們揭開了謎底,他要帶我們去拜見一位名叫曲開的圖瓦老人。

如此復雜的鋪墊,還搞出如此隆重的陣勢,讓我對即將要見的圖瓦老人有了更多的期待,他究竟是一位怎樣的老人呢?

禾木河的南岸,是禾木村的集體居住區,曲開老人家則獨居北岸。步行過了河上的木質大橋,看到有兩輛汽車等在對岸的樹林里。我沒有注意巴特吉爾胡什么時間離開我們的,此時他出現在樹林里,開著其中的一輛。

我上了他的車。汽車在白樺林間的小路上左沖右突,顛簸穿行。巴特吉爾胡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饃饃,筷子;筷子,饃饃?!逼嚨念嶔ぷ屛翌^暈,他念叨的兩個詞讓我更暈。饃饃,筷子,什么意思?

他看我一臉迷茫的樣子,應該是達到了想要的效果,笑著講起了又一個幽默故事。說喀納斯的公路沒有修通之前,山里的牧民爬山過溝,只知道上下與前后,沒有人說左和右。公路修通后,宣講交通規則,行人車輛都要靠右行走,可人們總是分不清左右,好長一段時間都搞不清。有一天幾個人吃炒菜和饃饃,每個人都是左手拿著饃饃,右手用筷子夾菜。宣講的人突然來了靈感,舉起拿饃饃的左手,用饃饃代表左,舉起拿筷子的右手,說筷子代表右。這樣反復演示,時間不長,人們都知道了左和右。此時,樹林里的小路時左時右,巴特吉爾胡嘴里就不停地念叨“饃饃,筷子”,看似在講行進的方向,實際上又在給車上的人逗樂。

汽車在幽靜的樺樹林里,像兩只小小的甲蟲,蜿蜒爬行。走了十幾分鐘,來到一片開闊地。這里有樹干扎成的柵欄,圍成三個錯落有致的院子,每個院子里有一棟木屋,一排牲口棚圈,這便是曲開老人和他三個兒子的家。

汽車停穩后,幾位喀納斯景區曾經的“大巴司”,沒有了平時的穩重,少年一般向著一個院子搶跑。跑到柵欄前,像主人一樣打開虛掩的木門,猶如歸心似箭的兒郎,向院子里一棟木屋沖去。木屋開著門,一位身材瘦小,胡子雪白,臉色紅潤,戴一副眼鏡的老人走出來。他就是我們要拜見的曲開老人。幾個五十幾歲的人,沖到老人跟前,紛紛做起了類似摔跤前手舞足蹈的動作,哈哈大笑著輪流把老人抱起來??此麄兪炀毲液椭C的動作,可以想到,這是每次見面必不可少的儀式。文友與老馬之前的見面方式,與此時的場景如出一轍。幾個人與老人抱著,樂著,有著說不出的開心。因為人多,與曲開老人的見面儀式持續有十幾分鐘,他們的快樂渲染了這個靜謐空間。

在喀納斯景區建設初期,這幾個人就開始與曲開老人交往。老人那時候70多歲,力量很大,每次見面,先把幾個年輕人一個一個抱起來轉幾個圈,然后他們再分別抱起老人轉幾圈。最近幾年,老人抱不動他們了,每次見面,他們還是要把老人抱一遍。老人今年91歲,身體大不如前,得了白內障,視線模糊,聽力有些受阻,人多了說話聽不清。所以,這一次幾個人把他抱起來,沒有敢使勁轉圈。老人說,我的眼睛看不清了,但是聽聲音能分辨出你們來。

他們的儀式結束后,才輪上其他人上前與老人一一握手,向他致以問候。該問的都問過了,見面的親昵告一段落,大家陸續進屋,把提來的煙、酒、茶、點心等交給老人的小兒媳蘇勒格。

這是一棟待客的木屋,分里外兩間,外間擺放著圖瓦人冬天滑雪的皮毛雪橇,各種自制的木質用具和工藝品。正面墻上,較低處掛著老人自己頭戴狐皮帽子的照片。再往下是一張裝在相框里的整版報紙,上面刊登著作家康劍寫他的文章《禾木村的曲開老人》,我快速把文章粗讀了一遍。

里間擺放著茶幾、沙發和一些箱柜,大茶幾上有各種待客的干果點心。大家圍坐在茶幾旁,蘇勒格先給每人端上一碗新煮的奶茶,又用自制的木碗,給每人端來一碗自制的奶酒。

見面的儀式都那么隆重,喝酒當然也要有儀式感。酒碗端在每個人的手上,大家一致請曲開老人講祝酒辭。他謙遜地推讓,讓有學問的人說話。在座的人學問有多有少,可誰又能比得了這位老人呢?他再三推讓后,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道:“我一些好的話不會說了,要說嘛,就是祝你們都要工作順利?!闭f完,他把手中滿滿的一碗酒,一飲而盡。大家擔心他的身體,沒想到,他讓兒媳婦又斟滿一碗,再次一飲而盡。

那幾位老熟人告訴我們,他家的奶酒是全村最好的。

圖瓦人家燒奶酒,要有個好“庫普”。庫普是圖瓦語,指燒奶酒用的木桶。上下兩頭開口,上頭開口小,下頭開口大,燒奶酒時,大頭坐在大鍋上,上方小口又坐一口小鐵鍋,下面的大鍋里盛滿發酵好的牛奶,上面小鍋里加滿涼水。大鍋用松木火慢慢燒開,牛奶中的水分變成蒸汽,向上碰到裝涼水的小鍋鍋底,遇冷凝成蒸餾水珠,沿鍋底流到通向庫普外邊的流酒槽,收集起來便是圖瓦人家特有的奶酒。

別人家的庫普,多用木板拼接而成,兩頭和中間各用鐵條加固。曲開老人家的庫普,用柔韌性極好的整根歐洲山楊木掏空制成,用了幾十年,已經有了酒的靈魂。自帶酒香,做出來的奶酒與眾不同。

圖瓦人愛喝酒,曲開老人是一位“酒仙”,年輕時酒量驚人。近些年來,為了他的身體健康,兒媳婦管著不讓多喝。去年夏天,有一次兒媳婦蘇勒格去村子,接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額爾德木圖,怕老人自己在家里偷喝酒,把裝奶酒的塑料桶鎖進木箱里。蘇勒格前腳剛走,后腳有人來看望老人,他急著要喝酒,沒有鑰匙??梢话焰i怎么可能難得住他呢?他三下兩下,撬開掛鎖的箅子,和客人推杯換盞,把一桶奶酒喝了個精光,然后灌滿水,再放回去。蘇勒格回家后見有客人,明知他們喝了酒,只好裝作不知道。

曲開老人又喝了一碗奶酒,滿面紅光。如此灑脫的老人,我們自然要再敬他一碗酒。

曲開老人在禾木河上新建了一座大木橋。

禾木河上的老木橋,是俄羅斯人在1920年建成的。1970年,老橋翻新重建,40歲的曲開跟著老木匠一起干活。2010年,木橋又到了需要重修的年限,鄉里決定把老橋留下作為景觀,在上游一公里的地方建一座新橋。工程承包出去,可負責承建的工程隊只會建鋼筋水泥橋,沒有修過木橋。在這樣的地方修一座鋼筋水泥橋,那像什么樣子,村里人都不同意。怎么辦?40年前修建過老橋的其他人都離世了,只有曲開老人健在,鄉里就請他當顧問,指揮工程隊建木橋。

他先在河道兩邊的樹林里,找到發洪水時的最高水位,確定新橋的高度,查看兩岸河床的堅硬程度,確定了建新橋的位置。秋天時,讓人們在森林里找風吹倒的落葉松,堆放在便于運輸的路口。到了冬天,積雪的厚度可以跑馬爬犁時,木頭一根根拉到要修橋的河岸邊。他指揮人們在岸上將橋墩搭建好,在每一根木頭上打上油漆標號,再拆卸搬到結了冰的河面上,丈量好位置,在厚厚的冰面上架起四個橋墩。橋墩的尖頭向下,朝上方中間的空心里填滿鵝卵石,這就算大功告成。等到第二年春暖花開,四個橋墩隨著冰雪消融,穩穩地沉落到河床底部。剩余的工程是搭建橋面,人們在橋墩上方拉起一根連接兩岸的鋼絲繩,運送修建橋面的木料,眼看工程就要完工,曲開卻從鋼絲繩上掉進了河里。春夏之交,正是河水猛漲的時節,人們眼看他被洪水卷走,就在大家感到絕望的時候,被沖到下游100多米的80多歲的曲開,自己救了自己??墒?,刺骨的河水傷到了他的身體,他在縣城的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

秋天再一次到來時,新橋建好了,曲開老人的身體恢復了,他被邀請到新橋上,來回走了好幾次。人們評價,雖然是一座新橋,但和一百年前沒有什么兩樣。只是不知道,再過一百年,還有沒有人能建成這樣的大木橋。

從外面來禾木的人越來越多,曲開家的手工藝品變成了商品,經常有人來買。老人除了建橋、做奶酒,還擅長做大件木器,人們都贊嘆,他的智慧太多了。他的兒子也很聰明,喜歡做木碗木勺等生活用具,刺繡則是兒媳婦們的強項。全家人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誰做的東西賣多少錢,由誰說了算。如果本人不在家,恰好有游客要買他做的東西,必須等他回來才能開張。

外地來的記者和游客,用照相機、攝像機拍攝曲開老人一家的生活,登在報紙雜志上,還在電視、網絡上傳播。這樣一來,曲開老人成了禾木村的形象代言人。

這次和我們同來的幾位,都在喀納斯景區工作過多年。他們在景區工作時,經常來曲開老人家,聽他講千奇百怪的故事。如果有一個月不來,他就會很生氣,說:“下一次,如果再這樣長的時間不來,我嘛,拿上獵槍去找你們?!?/p>

這些年,幾個人工作調整離開景區,還是定期約上朋友們,一起來看望曲開老人。這一次他們又約好來看老人,恰巧讓我趕上了。

奶酒涼涼的,帶有一股淡淡的奶味,和啤酒的度數差不多。曲開老人家的奶酒,含有庫普特殊的陳香。我品著碗里的酒,想起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傳》里描述喝酒的場面,那些征戰歸來的英雄們,喝了八十八碗酒,八百八十八碗酒……小時候讀這些詩句時,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些勇士們怎么能喝那么多的酒。今天喝上圖瓦人家正宗的奶酒,才知道一次確實能喝很多碗。史詩為了表現英雄們的精神氣質,寫成幾十碗、幾百碗,原來是基于現實生活的藝術夸張。

我心里想著江格爾,幾碗奶酒很順滑地下了肚。喝酒有助談興,很多話卻需要巴特吉爾胡翻譯,嚴重影響了交流的快樂。

曲開老人問:“你們懂得哈薩克語嗎?懂得圖瓦語嗎?你們厲害的作家,不懂各種語言怎么當好作家?”這一問,真是問到了痛點,我倍感慚愧,無言以對。聊到最后,曲開老人語氣里透出些許英雄晚年的傷感。他說:“我的眼睛看不見,北京來的醫生說,年齡太大,手術做不了?!彼嬖V那幾位“大巴司”,奶酒含糖高不能多喝,好的白酒多喝幾杯沒有問題,下一次他們再來,要帶上四瓶好酒。幾個人立即承諾,說下次給他帶六瓶??吹贸?,在這些“大巴司”的心目中,曲開老人才是無可替代的“大巴司”。

我們離開時,碧藍的天空,并排飄起三朵白云,好像三只好看的動物。此行的快樂里,含有一些難以明言的意象,就像曲開老人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勇敢與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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