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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是聊天藝術

2024-05-03 10:13劉亮程
小品文選刊 2024年4期
關鍵詞:雎鳩廟里詩經

劉亮程

散文是聊天藝術。何謂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說話方式,萬事天做主,什么事都先跟天說,人順便聽到。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也是所有文學藝術所追求的最高表達。從地上開始,朝天上言說,余音讓地上的人隱約聽見。文學藝術的初始都是這樣。最早的文字是字符,寫給天看的。最早的詩歌是巫師的祈禱詞,對天說的。說給天聽,也說給天地萬物聽,那聲音朝上走,天聽過了,落回到人耳朵里。

民間的傳統戲臺對面都有一座廟,廟里諸神端坐。聽戲人坐地上,戲臺高過人頭,那戲是演給對面廟里的神看,說唱也是給廟里的神聽,唱音越過人頭頂,直灌進神的耳朵。整個一臺戲,是臺上演員和廟里的神交流,演戲者眼睛對著神,很少看臺下的人,他知道自己唱的是神戲,不是人戲。人只是在臺下旁聽,聽見的,也只是人神交流的“漏音”。

至少在《詩經》時代,我們的祖先便創造出了一整套與天地萬物交流的完整語言體系,《詩經》中有數百種動植物,個個有名字,有形態,有聲音顏色?!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标P關是叫聲,雎鳩是鳥名。一只叫雎鳩的鳥,關關地鳴叫著出現在《詩經》的首篇。

這樣一個通過《詩經》《易經》《山海經》等上古文學創造的與萬物交流的語言體系,后來逐漸失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科學語言。

對天地說話,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這是我們中國散文的一個隱秘傳統。

我們的散文家在民間不斷的聊天和喧荒中獲得了新的資源、新的詞匯,像聊天和喧荒這樣的詞,不可能由作家創作出來,可能是古代作家的詞語流入民間,被民間繼承下來,然后又被作家重新發現,所以散文就是我們的一種說話方式。有時候,散文家需要在民間說話中尋找散文的新鮮語言,更多時候,那些古往今來優秀的散文流傳到民間,影響國人的說話方式。民間聊天和文人文章,相互影響,形成國人的說話方式和散文寫作方法。

散文不是小說,不需要從頭到尾去講故事。散文是鄉人聊天,所有該說的話都已說完,該發生的事都已發生完,看似沒有任何話可說的地方,散文寫作才剛剛開始。

散文不講故事,但是從故事結束的地方開始說話,這叫散文。

小說的每一句都在朝前走,散文的每一句都是凝固的瞬間。

散文沒有那么多的空間和篇幅容納一部小說的故事,但是散文總是能讓故事停下來,讓人間某個瞬間凝固住,緩慢仔細地被我們看見,刻骨銘心地記住。

所以散文也是慢藝術。慢是我們對待生活的一種態度,這個世界的匆忙用小說去表述,這個世界的從容和安靜用散文來呈現。散文是沉淀的人心,是完成了又被重新說起的故事,它沒頭沒尾,但自足自在。

大多數散文寫日常,既然是日常那肯定是常常被人說盡,說出來就是日常俗事瑣事,在這樣的散文中怎么能寫出新意,只能絕處逢生,日常被人說盡處才是散文第一句開始的地方,無中生有也好有中生無也好,散文就是這樣一種藝術,在所有語言的盡頭找到你要說的一句話。

小說有明確的故事走向,有事件的結局和開始,有嚴謹的結構。小說需聚精會神去寫。散文則要走神,人在地上,神去了別處,這是散文創作的狀態。也如聊天,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的時候,人把地上的負擔放下了,就像把身上的塵土拍落在地。聊天開始,就有了這樣一種態勢,他知道自己嘴對著天在說話,對著虛空在說話,對著不曾有在說話,對著一個荒在說話。散文無論從哪寫起,寫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寫作者心中得有那個“天”和“荒”。心中有“天”和“荒”,才能寫出地老天荒的文章。

散文是一種飛翔的藝術,它承載大地之重,攜塵帶土朝天飛翔。許多散文作家是爬行動物,低著頭寫作到底,把土地中的苦難寫得愈加苦難,把生活中的瑣碎寫得更加瑣碎,把生活的無意義無味道寫得更加的無意義無味道。他們從來都不會走一會兒神。

我喜歡像聊天一樣飛起來的語言,從瑣碎平常的生活中入筆,三言兩語,語言便抬起頭來。那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說的架勢,也是儀式。

選自《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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