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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恩斯《英格蘭、英格蘭》中“地方”書寫的三個向度

2024-05-06 16:08徐冬梅
學術交流 2024年2期
關鍵詞:巴恩斯瑪莎英格蘭

徐冬梅

(東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長春 130024;綏化學院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綏化 152061)

隨著城市化快速發展及全球性大規模流動,地方的獨特性正在被急劇吞沒。這一問題引發了廣泛的學術關注。人文主義地理學學者愛德華·雷爾夫(Edward Relph)認為,“地方是人類存在的意義中心”[1]3,從而在人文地理學意義上強調了“地方”之于人的重要性。此外,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藝批評界的“空間轉向熱”也肯定了地方對人的存在有著重大的現實意義及深遠的文化意義。然而,現代性所催生的無地方已將根植在地方之中的歷史與意義連根拔起,這可從英國當代杰出小說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的筆下窺見一斑。

縱覽巴氏小說,在其新奇、多變的敘事技巧中,蘊藏著龐大而富于意味的地方景觀系統,所描寫的現實場所涉及地鐵、貧民窟、郊區農產品展銷會、國家美術館、酒吧、學校、普通民宅、大廈、街道等,這些龐雜而典型的城市景觀,以廣闊、多維的視角折射出巴恩斯別樣的空間美學和社會意義。如美國評論家瑞恩·特里姆曾關注《英格蘭,英格蘭》中“懷特島”意象,通過剖析懷特島地方的英國文化遺產問題,映射出英國國家身份問題。[2]其研究展現了巴恩斯小說地方空間景觀的隱喻意義。遺憾的是,針對小說中地方與無地方二元對立問題以及如何超越無地方性還未給予足夠關注。本文以人文地理學相關理論為基礎,以小說《英格蘭、英格蘭》為文本,聚焦城市地方與無地方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從以下三個方面探討巴恩斯如何在地方書寫過程中追尋本真,抵抗和超越無地方性,以獲取家園地方感。

一、情感向度:回歸真實情感的自然表達

在雷爾夫看來,“地方的本質一般存在于人們不自覺的意向性之中?!盵1]3意向性(intentionality)指“人類所有的意識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即人們無法脫離某物去展開思考”[3]。因此,雷爾夫指出“對地方問題的思考,不能僅僅以刻意選擇的方向與目標作為出發點,而是要關切到人與世界之間的所具有的存在性關系”[4]71。地方既為人類界定客觀事物提供了背景,也是人類意圖的直接對象?!拔覀儾荒馨岩粋€人和他所在的地方區分開來看待,因為他自己就是那個地方?!盵4]72

在《英格蘭、英格蘭》中,主人公瑪莎的人生體驗與三個重要空間息息相關,即童年時期成長的故鄉、成年時期寄居的城市以及老年時期生活的島嶼,通過細膩刻畫這些地方所生發的生活體驗感,一方面呈現出地方特性的逐漸消亡和無地方的蔓延,另一方面表達出作者試圖建構自覺而本真的地方來抵抗無地方感的想象以及回歸傳統意識的愿望。

首先,英格蘭郊區的童年生活使瑪莎見證了鄉村農產品展銷會和諧、交融的地方景觀,這種景觀的建構充分體現了巴恩斯對本真地方的建構想象。本真(authenticity)意味著真實、純粹、無虛假、誠實。在存在主義術語中,authenticity是指一種存在的形式:此在,它表明人能夠自由且負責任地承擔起自己的存在性。[5]68在本真的存在狀態下,一個人能夠直面他自己的一切,并能自覺地直面他自身存在的現實狀況,或能充分意識到自己同世界之間的根本關系。在巴恩斯看來,本真的地方應該是一個人們能夠真實、自然地表達自己情感的地方。農展會上,女人們“梳理著山羊光滑的絨毛”,男人們“趾高氣揚地站在拖拉機上”。[6]6“梳理”行為暗示女人們對山羊的喜愛之情,是自然且真實的流露?!爸焊邭鈸P”的神態話語,呈現了男人們征服機器時驕傲的、毫無偽裝的情感狀態?!肮饣北砻魇崂砉ぷ鞯娜粘P耘c長期性,從而更加突顯了人們情感的真實。此外,人們將不同種類的草皮(追播草場的草皮與永久性草場的草皮)分開保存,將“有繁殖計劃的山羊一定得用韁繩牽著,與那些無繁殖計劃的山羊時刻保持兩碼的距離”[6]7。這些描述都是巴恩斯筆下人們對地方真實喜愛之情的自由表達。情感是人類世界存在的靈魂,個體能夠真實地、自然地表達自身情感是本真性地方建構的基礎。在愛的過程中,人們深切地關照著地方事物,從而建立起與地方真實、緊密、直接的聯結關系,獲得自身存在感、地方歸屬感,也即巴恩斯著力建構的本真地方感。

本真的地方感“是指人作為一名個體和共同體的成員,能夠在不經反思的情況下,直觀到自己存在于地方的內部,并歸屬于他自己所在的地方”[4]109。童年的瑪莎對展會上每一個農產品的名字、形狀、尺寸、數量、顏色及用途等的記錄,進一步突顯了真實的情感表達對個體地方歸屬感獲得的重要意義?!叭}卜——長,三根胡蘿卜——短……大麗花四枝,仙人掌形,4英寸—6英寸——裝在一個花瓶里?!盵6]7-9這些記錄的清晰度與詳細度是瑪莎自覺地、積極地面對地方的方方面面的體驗,這一體驗表現出其情感的真誠性。胡蘿卜代表著人們賴以生存的日常飲食,對食物的記錄是對個體日常生活的記錄。因此,這些記錄是個體在這個地方存在的證明。在巴恩斯看來,真實情感主動的、自覺的表達過程,不僅可以確立對自我存在感的認知,更能夠增強地方歸屬的感知。同時,農產品的多樣性也呈現出地方對人們主動關愛的回饋。愛與回饋搭建了人與地方的真實的關聯紐帶,促進了互相融合的本真地方的形成。

其次,在巴恩斯看來,本真的地方建構,除了需要人們主動表達真實的愛,還需要勇敢、真誠地表達贊美之情。在贊美中,感受地方的美好與歸屬幸福。在展會上,瑪莎被阿·瓊斯的豆子吸引,她說:“豆子的顏色,比例,光亮潤滑,看上去都‘完美無瑕,九顆豆子更是美麗無比’?!盵6]11源于真實喜愛的贊美使得瑪莎對展會有別樣的感情?,斏瘣圻@里的豆子,更眷戀這里的幸福家庭。展會上,父母握緊她的手腕,用有力的手臂將她蕩在空中。當她贊美豆子的時候,父母陪伴身邊與她共同欣賞豆子的美麗。在這個意義上,贊美豆子也是瑪莎獲得真實而完整的家庭幸福感的情感表達?,斏仁窃谫澝蓝棺又?也是在贊美自己的家庭幸福之美,進而贊美本真地方帶給人們的家園歸屬之美。美國文化地理學家段義孚認為“人對環境的反應可以來自觸覺,即觸摸到風、水、土地時感受到的快樂。更為持久和難以表達的情感則是對某個地方的依戀,因為那個地方是他的家園和記憶儲藏之地”[7]136。由此,瑪莎對農產品展銷會的贊美,成為其對家園地方的情感空間提喻,鄉村地方因為童年真實的快樂而具備家園情感屬性。對瑪莎來說,與那些并不相信的、清晰的、冠冕堂皇的記憶相比,農產品展銷會的記憶“更清晰、更豐富”[6]11。這不僅僅是因為展銷會帶來的深刻而真實的幸福感,還因為那段記憶是瑪莎家園歸屬喪失后的創傷慰藉。展銷會之后,父親離開家,拋棄了瑪莎母女,瑪莎也隨媽媽搬離那里。但在瑪莎心里,始終保有對故鄉的愛,與經常會蒙受冤屈的學?;蚣彝ハ啾?展銷會這里具有“最崇高的正義”[6]18。那個地方雖然“嘈雜擁擠”,卻“井然有序”,那里的人們能夠做出“明智裁決”?!白畛绺叩恼x”“有序”“明智裁決”是瑪莎對本真的故鄉地方在倫理道德層面的贊美,更是對曾經歸屬于那個地方的自身品德的贊美,也隱含了童年瑪莎對自我未來人格塑造的要求??梢哉f,對展銷會的贊美是瑪莎“自我知識的來源,也是其生命的參照點,它能夠成為人格成長持續一生的核心要素”[8]。從這個意義上看,瑪莎對和諧、正義、有序地方的“贊美”敘述,隱含著巴恩斯對地方本真性公平、公正的追尋構想。正義必離不開真實與誠實,顯然,巴恩斯還是在強調真實、誠實、非虛假的情感對構建本真地方的重要意義。

其三,巴恩斯通過細致描寫城市無地方性的蔓延,間接突出構建本真性地方的價值。小說以成年瑪莎工作的兩個典型地方——倫敦市皮特曼大廈及“懷特島”為書寫意象,展現現代城市紛繁多樣的無地方景觀,以及無地方對地方的危害。與地方的本真性相反,無地方感(no sense of place)本質上是地方的非本真態度,它包括人對地方的深度象征意義缺乏關注,即缺乏意向性深度,也對地方的認同缺乏體會。雷爾夫認為,無地方景觀的主要特征通常表現為:“1.地方中的他者導向,如為游客建造的地方、迪士尼化、博物館化及未來化等人造的虛假地方;2.地方的統一與標準化,如建筑設計的國際風;3.無形式感,缺乏屬人的尺度與有秩序的地方,如巨型建筑(摩天大樓),無法融入周圍文化與物質環境的單個特征;4.地方的摧毀,如因外來者的開發和重建帶來的破壞等?!盵4]180-181主人公瑪莎工作的皮特曼大廈的建筑設計風格充分體現了無地方特征:地方的統一與標準化。大廈內玻璃、鋼筋、無動力通風裝置和節能系統與山毛櫸、柯布鼓巧妙結合,力求實現現代與自然環境和諧共存的原則,在現代建筑設計中,這種建筑原則已成為極為普遍的追求。然而,人造建筑材料和近似理念的廣泛應用必然導致現代城市建筑風格的大同小異、趨于統一。因此,巴恩斯以“皮特曼大廈忠實地體現了當時的建筑原則”[6]30,點出現代城市建筑中的無地方現象,同時為后文突出敘述無地方現象的蔓延埋下伏筆。巴恩斯對無地方侵蝕表現最突出的書寫,就是對皮特曼大廈內皮科特公司商業旅游項目“懷特島”(又名“英格蘭、英格蘭”)的描寫。從本質來看,“懷特島”項目產生于“地方中的他者導向”??梢哉f,懷特島本身就是為游客建造的休閑娛樂的地方,是人造的、虛假的地方,只致力于經濟利益與經濟體的存活。島上的一切,如白金漢宮、巨石陣、倫敦塔、多佛白崖、哈沃斯牧師公館等景觀,都是非真實的復制之景。在這些非真實的地方,人們很難建立自我與地方之間本真的關系。大多數游客都是出于經濟價值考量,在老英格蘭和“英格蘭、英格蘭”之間進行鄭重的市場評估之后才來到這里,大部分度假者都是為了享受花錢及享受被別人看到自己花錢的過程。對他們而言,這里缺乏重要的象征意義,只是指向外部的媚俗之地。

另外,在“英格蘭、英格蘭”項目的建設過程中,懷特島上幾乎全部的住宅都被拆了。這些房屋是“兩次大戰期間和中世紀時期的整潔平房,其不同凡響的純正性和穿越時代的家具彌補了其缺乏突出建筑價值的不足”[6]215。這些地方的無情摧毀,導致環境中有意義地方的減少甚至毀滅,隨之而來的是人們獨特地方經驗的喪失及無地方的蔓延。因此,如今島上的地方對瑪莎而言,都是無意義的地方。雖然她全程參與策劃、建設并始終管理“懷特島”,但她未感受到童年鄉村農產品展銷會帶來的本真快樂與歸屬感。在島上,瑪莎最常去的地方是圣阿爾德溫教堂,因為這里是島上唯一未被征用的土地?,斏竭@里來多是出于“失望,對貧困生活,或者至少是她所了解或選擇的生活的不滿”[6]265??梢?那些復制的、虛假的無地方不能給瑪莎帶來真正意義上的快樂,唯有在具有歷史意義的、真實的教堂面前,她才可能抒發自己的真實情感。雖然瑪莎認為這個教堂既不對稱又無光澤,沒一點新奇感,但它卻能“讓她獨自面對這座建筑所代表的意義”[6]26。本真的地方可以使瑪莎面對真實的自我,自覺反思與周圍世界的意義,獲得原始且嚴肅的真實存在感與自我慰藉。從瑪莎的經驗可見,現代性的無地方感導致很難找到表達自我真實情感的地方,隨之而來的是,人們以封閉的心靈去面對世界,以一種缺乏委身的“冰冷的和窺探式的”[4]131想法去看待身邊的事物。在懷特島上,除了孤獨與失落的瑪莎,扮演偉大詩人塞穆爾·約翰遜的演員約翰遜,在與游客的交流工作中也十分憂郁。來“英格蘭、英格蘭”的游客對詩人同時代的人與事本就十分冷漠,他們要么“喋喋不休”,要么以“詢問”的方式與約翰遜交談。這種不懂英國人的談話方式,不尊重英格蘭地方的歷史文化,只圖享受被服務之樂的態度,隱喻了在后現代消費社會中利益操控下的無地方特征,以及人們對地方真實情感的嚴重缺失。此種虛假扮演與虛偽的利益關系導致演員約翰遜憂郁痛苦,進而無法完成自己的工作而被解雇。約翰遜的悲劇反映出現代城市無地方對人們精神和情感的摧殘,以及對工作和生活的威脅,由此反襯出真實的愛對本真地方建構的關鍵作用。因此,小說借“懷特島”隱喻了荒誕、混亂的無地方書寫,表明在非本真的地方態度與思維模式的控制下,不管是個人還是整個社會都無法體驗和認識世界與地方真實存在的樣子,無法完成人對地方所需要承擔的必要責任,因而喪失了與地方直接的、有效的聯系,導致人們很難獲得地方歸屬感。

最后,面對現代工業社會不可回避的無地方蔓延的事實,小說用大量筆墨完成了主人公瑪莎童年生活的“地方”與成年寄居的“無地方”二元對立書寫。在小說結尾處,巴恩斯虛構了老年瑪莎生活的“安吉利亞島”,表現其對超越無地方的回歸式烏托邦想象。巴恩斯將“安吉利亞”設計成一個遙遠的、未來的、與世隔絕的原始田園鄉村地方,在這里,人們自覺地恢復了對地方本真性的尊重感、依附感,并與之相契合?!叭藗冮_始對變化不定的天氣充滿敬畏?!盵6]304他們按照四季的變遷勞作、生活。因此,土壤排出了其中的化學物質,光線純凈柔和,野生動物自由繁衍,樹木廣袤,鳥飛蝶舞,菌蕨繁雜,地方呈現出生態多樣性。村民們保持著樸素的文化,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樂于互助,堅守信仰。不難看出,“安吉利亞”雖是巴恩斯的烏托邦臆想,但與瑪莎童年生活的田園鄉村殊途同歸。這種回歸式的地方重復想象,突顯了巴恩斯對構建本真地方的強烈渴望,他主張通過復蘇人對地方真實且純粹的情感以超越無地方感,正如大衛·布勞爾所說,“用來反抗這種無止境的對本真性的剝奪所能采用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復蘇人的地方感,以及由此引發的連鎖反應”[9]。巴恩斯認為,復蘇人的地方感、回復地方秩序、維系地方自身的獨特性與本真性,必須使人的情感回歸真實,真實地面對自然規律、誠實地保護自然環境、回歸純粹的愛與非虛假的情感表達。

二、倫理道德向度:堅守愛情與職責

在巴恩斯小說中,現代城市個體及群體間的情感疏離與身份焦慮現象十分突出,其根源在于無地方感的蔓延。層見疊出的“失根”人物書寫,是作家對地方認同缺失的深深憂慮,更隱含著其一直“在一個日益非政治化、世俗化和缺乏深度的世界中尋找意義,尋找認識世界的方式”[10],即尋找扎根地方、反抗失根的無地方的方式。

雷爾夫認為,關于與一個地方的認同重要的是不僅體現在“外部”的地理、景觀、城市之中,尤其體現在內部化于某個地方之中,從只關注地方的外部特征變為情感上的融入、實現、移情的內部性。[4]91羅伯特·科爾斯在研究美國兒童失根現象時說道:“需要扎根,乃完全是我們的本性,我們拼命地渴望扎根,渴望歸屬感,用盡全力讓某地成為你的、我的和我們的地方?!盵11]西蒙娜·韋伊在《需要扎根》中也說,“扎根,或許是人類靈魂最重要、最基本的需求。人類通過積極、真實,且自然地參與社區的生活里,并在某地扎根。人類的這一參與過程由某地的特征、出生的環境、職業和社會的狀況自然而然地誘發出來。每個人都需要多重扎根,進而形成他的整個道德體系、理智與靈性所構成的生存環境,他作為環境的一部分生存于其中”[12]。由此可見,獲得地方歸屬感,需發乎于情,認同于境,進而植根于地。

在現代城市,公司工作占據了人們的絕大部分時間,從這個意義上說,公司已成為人們的另一個家園。正如帕克斯與斯塔普利在《死亡與城市》中所說,“公司員工的工作成為他們自己的一部分,是他們的身份和他們被定義的一種方式”[13]。因此,員工與公司及其他員工之間的情感關系,可以被認為是現代人與城市地方之間關系的典型表征。巴恩斯正是從這一維度出發,在《英格蘭、英格蘭》中,表現出兩種不同的扎根方式,一是通過獲得愛情扎根地方,二是通過履行工作職責獲得身份認同、扎根地方。

主人公瑪莎初到皮科特公司應聘秘書一職,便產生了一種荒誕、疏離的無地方感?,斏械竭@里既像個“紳士會所”,又像個“拍賣場”,又像“一所可供逢場作戲,偷情求歡的鄉村旅店,每個人的行為都緊張兮兮”[6]56。工作中,她要么主動參與,但方式獨樹一幟,突顯出自己是一個沒有幻想的女人;要么就令人無比惱火地一言不發,“不想讓自己被人看清,也不想與人溝通”[6]160。盡管瑪莎不愿切身體會公司地方環境,但她并沒有在公司中徹底放逐自我,放棄對自我存在意義與幸福的追尋?,斏雷约合胍氖钦鎸?、簡單、愛情、善良、友情、樂趣等。她真誠地、嚴肅地對待來自保羅“真實的”愛情,快速地與之確定關系,并“興高采烈、匆匆忙忙”地過起了夫妻生活。[6]161她感到“各種要素都確定,目的也確定了,所有的問題全部指向未來”[6]161。這種確定感是瑪莎的一種自我歸屬感。保羅的愛使得瑪莎敞開心扉主動向保羅袒露自己的心理困惑,詢問自己是否在回避溝通,與其討論公司里的那片濕地并交流項目信息。愛情開始使瑪莎自覺地審視自己與他者的關系,觀察、體會身處的地方環境?,斏幌盗械男袨?表明她已將自己置身于公司之中。同時,愛情使兩人共同捍衛在公司的工作,成功顛覆了老板杰克的壓迫管理?,斏蔀樾氯蔚墓究偛?管理“英格蘭、英格蘭”項目。至此,擁有公司管理權的瑪莎,獲得了身份立足,身份的立足意味著其地方歸屬感的確立??梢哉f,擁有愛情與身份歸屬的瑪莎,已成為皮科特公司運行機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保羅的職場愛情和職場斗爭經歷也成為瑪莎生命的一部分?,斏c公司之間互融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形成一種特殊形式的地方“共同體”。這種“共同體”的歸屬感以愛情為基礎,愛情激發并促使瑪莎與公司之間產生了整體與部分的存在關系,進而扎根于公司地方。在這個意義上,小說表達出愛情是超越無地方感、獲得身份歸屬的途徑。同時,瑪莎追求幸福的主動性以及對愛情回應的積極性,才是開啟其地方扎根的關鍵,因此巴恩斯也流露出超越無地方需要“人自愿地朝向某個地方所具有的意義敞開自己,去感受它,認知它,并欣賞它的符號與它的象征意義”[4]91。

與瑪莎追尋愛與幸福的扎根方式不同,小說呈現出的另一種方式為馬克斯博士的“世俗化”(secularization)扎根思想,即投身現實職業,盡職盡責,實現地方扎根。作為公司的歷史專家,馬克斯博士同樣經歷了權力操控下的壓抑。在老板杰克爵士眼中,他同樣被視為馴養的動物之一,“隨時可以揮舞手里的鞭子”指揮和命令馬克斯[8]68。與此同時,馬克斯博士與自己的助手杰夫也互相嫌惡。杰夫認為馬克斯博士是“一個自高自大的討厭鬼”;馬克斯博士看待杰夫的樣子就仿佛是個“體型龐大,行動遲緩,只知道埋頭苦干的笨蛋”。[6]82馬克斯博士與同事之間不和諧的關系,充分體現了無地方中個體身份的邊緣化及與集體之間的身份疏離感。但這些并未影響馬克斯博士刻意努力推進“世俗化”的態度。這里的“世俗化”,是一種與自覺的本真性相契合的態度,“拒絕遠古的壓迫,并且顛覆了愚昧的傳統。它將人類的社會與文化重新還給人類,并對人自身的希望與能力不斷提出期許”[14]?;诖?當人們面臨新的正統模式造成的短周期無地方性,只要我們能夠承擔起世俗化所賦予的責任,心懷希望,堅持提升自身的能力,“世俗化就能為地方的樂觀態度提供真實的基礎”[4]224。面對無地方性的公司,馬克斯始終努力履行自己的職責,“守時,積極”[6]232。作為最后一個掌握懷特島項目原則和要求的人,他認真制定項目測驗問題、對象,閱讀測驗結果,并對祖國的起源與發展進程知之甚少的測驗結果感到沮喪;他為“天堂貝琪蹦極體驗”提供歷史素材,在公司高層重組期間,因項目問題反抗不同意見;他一直忙于幫助概念研發部門,并隨皮特曼大廈一同搬遷到島上;在島上,任何人,不管是皮科特公司員工還是游客,可以就任何事情到他的辦公室尋求指導,他還免費與來度周末的百無聊賴的顧客探討歷史問題。馬克斯對職業責任忠誠的堅守與認真的態度,使他在其工作的懷特島上獲得了廣泛的知名度?!八拇嬖诩捌浯嬖诘哪康牡窃诿恳婚g賓館房間的簡介上?!盵6]232這種媒介傳播方式,表明馬克斯博士已經贏得了懷特島地方大眾的認可,在聲望與身份的認可中,馬克斯的地方歸屬自然產生。馬克斯對無地方的超越,不僅僅出自他堅守職業責任的現實態度,還來自捍衛職業責任中所樹立的明確的工作目的性與方向性。盡管遭到質疑與嘲笑,馬克斯依然堅定不移地主張對公司的那塊濕地進行改造。在他的改造下,濕地變為植被狀態獨特、深受人們歡迎的某些鳥類的棲息地。顯然,改造后的濕地具有了本真地方的特性。從曾經也許是一個非常繁華的商埠碼頭,到一塊被忽視的濕地,再到鳥類棲息地的生態良性變遷過程,在馬克斯看來,讓人喜悅,因此他強調說,“其意圖和目的都只是由人來賦予的,而不是自然本身。確實,你可以堅持認為正是這樣的明確意圖,而不是仰仗自然的盲目巧合,才使得這片水域出類拔萃”[6]157。巴恩斯借馬克斯博士之口表達了人類應該著眼地方現實,努力在現實工作中盡職盡責,賦予地方目的與意圖,改造、建設本真地方,在獲得職業成就感的同時,超越無地方的疏離感與失根感?!笆浪谆钡牡胤接^,賦予地方主體以職業方向性和目標性,在職業責任執行過程中,個體形成了面向地方的職業道德感與地方環境倫理感。這種職業倫理感能夠激發人們的創造力,去改變地方的客觀環境,賦予地方新的生命力,在這一過程中人的生命同樣被賦予了歸屬的意義。

瑪莎與馬克斯博士以不同的“移情”方式實現了身份認同。值得一提的是,隨著瑪莎與保羅兩人的分歧增多,“愛”逐漸減弱,最終保羅背叛瑪莎,與老板杰克聯合將瑪莎趕出公司,并驅逐出懷特島,瑪莎最終成為孤獨的無家者。而務實盡責的馬克斯博士,依然在公司做著分類皮特曼的文件資料、為其撰寫傳記的普通日常工作。此種情節的對照書寫,使小說流露出將愛情視為唯一超越方式的懷疑。與不確定的愛情相比,要獲得地方認同與歸屬,進而超越無地方感,或許通過樹立責任感、提升自身能力的方式要更深刻、更穩固。

三、文化向度:捍衛地方文化安全

文化是地方的重要組成部分,塑造了地方的特色和身份,是地方的核心特征。文化的本質是整個社會所廣泛認同的價值觀,決定了人們的思維及行為方式,影響著地方的存在、發展與安全狀況。在20世紀“顯性焦慮的時代”[15],“最根源性的是安全焦慮,也就是安全感的缺失或對安全的不確定性”[16]254。因此,文化安全的缺失,往往會造成地方本真與歸屬的缺失,這也正是巴恩斯筆下無地方感的突出表現。雷爾夫指出,人與地方的緊密相連,“似乎構建起了個人與文化的認同,也是人類安全感的來源,能讓我們在世界當中找到自身的定位”[4]72。換言之,本真的地方,可以捍衛人類的安全感,消解現代性焦慮。對于安全問題,在聯合國發展計劃署1994年發表的題為《人類安全的新領域》的報告中,除了涉及人類安全的七個問題之外,文化安全問題同樣至關重要?!拔幕踩褪侵缸鳛樾袨轶w的國家,通過制定一系列的文化政策和制度,確立一定的規范;與此同時,借助對規范的遵循和鞏固,在國內、國際規范的影響和制約下,與其他國家產生國際互動,進而影響和決定國家行為,確立國家在國際社會生活中的位置,最終塑造一定的國家認同?!盵16]265雷爾夫在《地方與無地方》再版前沿中總結自己理解地方取得的最新成果中指出,“應該將地方視作無邊界的存在”。地方是存在的一個基本維度,地方既是“經驗性的概念,也是經驗性的現象,所以,它才將人的自我、共同體與大地三者連接在了一起,也將地方性、特定性、區域性和世界性連接在了一起”[4]32。因此,可以說,地方是人與國家、世界相連的特定的基礎?;谝陨蟽煞N理論,文化安全意味國家安全,國家安全的基本構成是地方安全,所以人們對待地方文化的態度會直接影響人與地方的關系,影響地方的安全性及國家安全問題。

在《英格蘭、英格蘭》中,巴恩斯以對地方民俗文化的肆意竄改為切入點,警示地方文化安全危機。他認為,在當代消費主義及科學技術操控的環境中,遵循和鞏固地方文化秩序,拋棄非本真的文化態度,或許可以避免個體危害與地方混亂,維護國家身份,獲得本真的地方安全感。小說中,巴恩斯批判了皮科特公司以售賣英格蘭地方民俗故事來獲得利潤的實用主義文化態度。表面上,項目組成員視民俗文化為“此地”,就是“魔力”[6]146;實際上,這種贊譽,不過是吸引游客的噱頭,是為了獲取更大利益,而不是對地方文化價值的重視。因此,項目組才會將“19世紀早期,一位婦女挎著一籃子雞蛋朝文特諾集市走去,途經懸崖邊遇險”的故事肆意竄改為“天堂貝琪蹦極體驗”,以迎合游客的現代消費觀。這一扭曲行為,忽視了民族文化背后所蘊含的時代意義、社會價值和人們原有的生存狀態,在消解文化代表的地方身份差異特征的過程中,使地方喪失了自身的獨特性,導致地方成為同質化的無地方。為強調這種文化消費觀的危害,小說突出描寫了試跳者模擬著陸的場景:盡管利用各種現代技術,如蹦極彈索、纜繩、制造上升氣流的鼓風機等設施,試跳者們還是遭受了嚴重的身體創傷,一位試跳者的“一只腳踝三處骨折”,一位試跳者“摔碎了骨盆”。[6]147文化對地方的重要性,其實等同于腳踝和骨盆對于身體和生命的重要性。巴恩斯以身體之傷隱喻地方之傷,表明對文化歷史性與真實性的扭曲改變,就是對文化的“傷害”。文化之傷,必然會導致地方遭受本質上的破壞。在小說中,對文化扭曲更大、更深的諷刺體現在“島上早餐體驗”消費項目的荒誕設計:游客在帶著貝琪挎籃降到海灘之后,可以把籃子里的雞蛋拿到貝琪早餐店付款烹飪;為了實現利益的最大化,項目組還特意在崖頂上設立了散養雞場??梢?那個代表19世紀鄉村地方人物日常生活特色的民俗故事,在整體結構及機理上已經被改變得面目全非,人們無法從這個民俗故事中想象和感受到那個時代人們及其所生活的地方特征。當文化功能完全服務于商業價值目的,其自身的價值也隨之喪失殆盡。更重要的是,隨之而來的是文化所代表的地方文化認同及地方個性特征的逐漸消失。在此意義上,小說隱喻了文化秩序紊亂造成地方安全性的缺失,這或可導致甚至加劇無地方感危機。

除了這個竄改大眾化的民俗故事以外,巴恩斯還選取了英格蘭的經典傳說“羅賓漢與他的逍遙幫”作為敘事對象,闡明了對待傳統文化不嚴肅的態度以及文化制度極端商業化可能帶來的地方安全危機。眾所周知,羅賓漢是英國民間傳說中的英雄人物,是英格蘭民族自由和反抗精神的象征。然而,在杰克爵士的商業計劃中,羅賓漢和他的綠林英雄們在表演中被編排成被剿滅、被抓獲的強盜人物,諾丁漢郡的官吏們卻被表演成正義、勇敢、為民除害的英雄。這種對民間傳說的黑白顛倒,是一種惡俗化、低級化、無序的文化商業化售賣行為,迎合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某種低層次欲望,以增加商業價值、謀取文化市場的超額利潤為最終目的。巴恩斯對此種行為的書寫,不僅僅在于揭示隨之而來危害——銷蝕民族傳統文化,瓦解傳統文化的精神屬性,進而消解民族身份,更是為了突出維護文化安全對捍衛地方安全、國家身份安全的重要價值。因此,小說用大篇幅細膩地描寫了“圍剿”成為一場“災難片”的過程。部分成員腳踝骨折,一些成員膝蓋嚴重撞傷,邁克的肩膀與其副手的大腿均被箭射中,皮特曼公司一度陷入混亂,種種景象均在暗喻文化安全與地方安全的緊密關系,突出維護文化秩序對捍衛地方安全的現實意義。簡言之,地方安全感是本真地方的基本屬性,捍衛地方文化秩序,抵制文化侵蝕,是營造安全的本真地方感不可忽視的必要組成。小說對經典民俗故事極端商業化現象的書寫,既是作者維護文化特性、穩固地方獨特性、超越無地方感的呼吁與渴求,也是對無地方蔓延下英格蘭民族身份認同危機的警示。

辛克萊爾·高迪曾寫道:“人類越來越生存在難以忍受、遭受忽略的環境當中,令人愉悅的環境越來越少?!盵17]作為敏感的作家,巴恩斯敏銳地觀察并真切地體驗到現代城市地方與無地方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借助《英格蘭、英格蘭》對貫穿人物一生的生存空間書寫,表面上展現的是無地方性的多重表現,實質上是其追尋地方本真性的嘗試與努力。在記憶、現實、時間、空間的異質性建構過程中,巴恩斯主張通過移情地方內部、實現情感扎根及維護地方文化安全回歸地方本真性,獲取地方歸屬感與安全感,從而超越無地方力量。巴恩斯的這種無地方抵抗書寫,彰顯出他對于人與自然、人與歷史、人與人的哲學思考,為創造“富有同情心的、人人可參與的、平等的、生態上智慧的、精神上令人滿足的”[18]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啟示。人就是地方,地方也是人,我們不能把一個人和其所在的地方區分開來,與重要的地方產生連接是人類的一項深層次需求。因此,抵抗無地方感擴張,回歸本真地方,需要人類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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