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前人，有所創新

羅爾綱

讀郭毅生著《太平天國經濟制度》

一

讀完郭毅生同志的近著《太平天國經濟制度》，油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些事來。我于五十年代中，得讀郭毅生同志《論新興市民等級在太平天國革命中的作用》一文。以往我曾探索過天地會創立問題。認為天地會的思想源自明洪武年間羅貫中《水滸傳》，但為什么天地會的創立不見于十四世紀后期，而見于十七世紀的七十年代呢？在政治上說是由于反清復明，但在經濟上看其原因何在呢？毅生同志在他的論文中指出：“天地會之所以廣泛發展于南方而不發展于北方，盛行于清中葉以后而不盛行于以前任何歷史時代，這不是偶然的，它與此時城市商品貨幣經濟的發展，資本主義的萌芽，城市平民勢力的發展，有著內在的聯系”。他在文中詳征博引，運用自如。以青年人能如此泛覽古籍，使我感到不尋常。記得此后曾在一次會議中見面，惜未能得暇相敘。

六十年代初，我在南京工作。毅生同志寫信給我討論太平軍下江南人數等問題。我看他對問題鍥而不舍，深入探討，力求從小見大，從微知著，很能掌握毛澤東同志解剖麻雀的教導，于是對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其后毅生同志從事東北歷史地理的研究，在東北邊疆問題上搜集原始資料，反復研求，終于究知其底里，得出符合客觀實際的結論?，F《中國歷史地圖集》已出版，其中東北邊疆各圖幅即據毅生同志等人研究成果而編制的。在此十年中，因人事滄桑，彼此不曾會過面。

直到一九七八年春，《歷史研究》編輯部送來毅生同志一篇有關評論楊秀清的文章請我看。我因為對文中所述問題須要當面商討，去函請他來舍。相見敘談之下，感到他樸厚篤實，人如其文。他幼失怙恃，奮志成立，少年即嗜讀古籍，畢業于北京大學后，又到中國人民大學作研究生，專攻中國近代史。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學習很認真，將基本的馬列主義經典著作細讀潛研，為研究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我們這次談話，從太平天國史的問題到研究的理論和方法，談得很投契。從此時來過從，每討論學問，輒終朝不息。

毅生同志在東北邊疆問題的研究上，作出了貢獻，他本著刻苦鉆研的精神來研究太平天國史，選擇太平天國經濟制度為課題，和我商討。我很贊同他的這一選題。

二

經過四年艱辛的鉆研工作，毅生同志的大著《太平天國經濟制度》一書撰成了。這本專著共二十余萬言，書中對太平天國經濟問題的各方面，史事未明的則悉心考證，資料不足的則跋涉訪求，理論上的問題則一遵馬克思主義原理，觀察和分析問題則用辯證方法，歸于實事求是。他又深慕司馬遷撰《史記》時，歷齊、魯，適大梁，多所訪求的精神，便在研究太平天國經濟時，三赴廣西，歷訪江浙，搜集了許多珍貴的資料；為了解太平天國頒發田憑的情況，便親自到吳江同里鎮，調查吳江監軍鐘志成的事績；又為“著佃交糧”的問題，在常熟的吳塔、莘莊等鎮，流連多日，進行實地考察。這些對他的撰作皆有所裨益。我綜觀全書，感到有以下四方面的特點：

第一，具有頑強的鉆研精神和開拓的勇氣，在尊重和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不斷前進，有所創新。在本書各章中，都可以看出這個特點。毅生同志對許多疑難而復雜的問題，不是繞開走，而是明確地提出來，考證史事，反復運思，得出自己獨立的見解。如第一章關于經濟背景，擷取的資料豐富而精審，解剖深刻而有功力。他是以這一章為后面各章作鋪墊，立基礎，從而在論述《天朝田畝制度》和太平天國的土地、田賦諸政策時有所比較和辨別。關于《天朝田畝制度》的“田產均耕”的土地綱領，毅生同志論證其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實質是革命的，而不是在百多年前就在實質上是反動性的。著者的這個見解，立說于二十多年前，如果以本書第三章與二十余年前發表的論文對照看，則其不斷前進，使自己的學術觀點益臻完善的鉆研精神，是值得嘉尚的。又如第六章考察“著佃交糧”制產生的原因，著者引用經過篩選的材料，論證了三點，得出“著佃交糧”制是太平天國的創舉這個結論，最后歸結為一句話：“‘著佃交糧制的存在，是以太平天國農民革命為根本前提，沒有太平天國政權，也就沒有著佃交糧制”。語不驚人，而情真事確。太平天國政權究竟是農民政權，還是封建政權？太平天國往何處去，究竟是走劉邦、朱元璋的老路，還是走它自己開創的路子？在此已作出了精確的論斷。第九章是商業政策，著者在論證了太平天國蘇浙地區商業繁榮的事實之后，進而探討何以取得這種成就的原因時，特別指出：太平天國對地主階級的沉重打擊，阻止了商業資本倒流農村購買土地，阻止了它向封建剝削的轉化，從而有利于商業的擴大經營，促進資本主義萌芽的發展。還指出太平天國土地政策的實施，使農民得到實惠，激發起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因而促進了“蘇浙各郡縣農副業的恢復和發展，為商業的繁榮創造了條件”。這些論斷，都是著者對太平天國地區的階級關系與諸種經濟關系進行全面觀察與綜合研究得出來的。另外，書中對于一些尚未解決的“小問題”，只要它具有說明大問題的作用，著者無不傾注精力予以解決。

第二，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從階級力量的對比變化來分析太平天國經濟制度和政策的變化，特別注意經濟政策和階級力量變化的密切聯系。例如，著者在第五章中考察太平天國蘇浙地區的土地政策，在證明太平天國既準許地主收租又實行“著佃交糧”之后，指出其所以兩種政策并行，是取決于當時當地的社會各階級——諸種政治力量相互斗爭的總和，而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著者舉出各地的例證，也充分闡明了這一觀點。

第三，注意對具體問題進行具體分析。列寧說：“馬克思主義的真髓和活的靈魂：對具體情況的具體分析”①。歷史科學正是從大量具體事件的分析研究中得出普遍的規律而成為科學的。著者很注意從這方面下功夫。例如，他對太平天國土地關系的考察，是逐縣逐鎮，按年按月的考訂和分析史料，從紛繁中尋覓底里，于矛盾中辨析主次，使人了解在太平天國蘇浙地區，何時何地何種條件下準許地主收租，又在何時何地因何種緣故實行“著佃交糧”。通過這種具體深入的研究，著者得出：蘇福省的常熟、昭文兩縣四個鄉在三年中，有三個鄉基本上實行“著佃交糧”，所以“業戶租米無著”，“餓死不少”，只有南鄉基本上實行的是地主收租；對吳江縣的復雜情況，也逐年逐鎮分析史料，指出在同里、莘塔、北舍、黎里等鄉鎮采取“著佃交糧”，而蘆圩地主則可照舊收租，對其他的縣鎮，也采取這種“解剖麻雀”的方法，弄清楚史事，再進行綜合研究，以求結論的穩當，這是彌足珍貴的。

第四，以友善切磋的態度對待不同的學術見解。在太平天國史的研究中，史學工作者對不少問題有不同的見解。采取什么態度對待不同的學術見解，有關于一代的學風。毅生同志這部書中，許多章節都不能不遇到這種情況。通讀全書，使人欣然以喜的是一種友善切磋的態度洋溢其間。例如第八章關于洪仁的《資政新篇》的論述，涉及各種不同的學術見解，著者便是采取這種態度與不同意見商討，故能文淳意靜，不伐不矜。清代著名史學家章學誠說：“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又說：凡著述“氣貴于平”，“情貴于正”。這是治史撰文的正確態度。我們只要想到社會主義的科學文化事業是要靠大家共同來締造，各種不同的學術見解都會有助于研究的深入，那就自然情正而氣平，對待不同的論點抱“疑義相與析”的態度，互相切磋了。毅生同志在書中，正是處處體現出這種修養。這是值得提倡的學風。

三

關于太平天國經濟制度和政策實施，是太平天國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三十年來史學界討論太平天國革命的性質，政權問題，以及對人物及其思想的評價等等方面，往往與太平天國的經濟制度和政策密切相關。前此劉大年同志著文論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方向，認為應該從經濟史的研究中加以突破。我對此也有同感。毅生同志這部《太平天國經濟制度》，選擇的正是這個論題。其中各種論點，固然還要等待大家的討論，但它的出版，無疑將對太平天國史的研究會有所促進。我對這個問題還在鉆研中，不過，作為一個讀者，并且因為與著者有互相切磋的關系，把自己的觀感寫出來，或許可供別的讀者參考吧。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六日于北京

(《太平天國經濟制度》，郭毅生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五月第一版，1.10元)

①列寧：《共產主義)，見《列寧全集》第三十一卷，第144頁；參閱毛澤東：《矛盾論》，見《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2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