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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與安志順的生命

2000-06-04 21:48梁澄清
當代戲劇 2000年6期
關鍵詞:木魚打擊樂生命

梁澄清

并不熟悉安志順先生。第一次看他的民間打擊樂藝術表演也已時間甚久。但是當聽他一口陜北口音站在幾步之外,掏著一輩子藏在心窩子里那些與打擊樂藝術深情的話語時,你的心不由得又會變得多情。之后,再觀看他與他的伙伴們表演的出神入化的鼓樂技藝,你便忍不住神魂出竅,又要忘情喝采了。

僅僅是幾面鼓、幾面鑼、幾副鈸、幾只木魚,再加一只夾板、一只土哨兒,這些純然是北方秦人,或以之祭祀天地神靈、渲泄激情,或以之勞作之余消遣逗趣、自娛自樂的十分常見的普通打擊器物,到了這些藝術家手里,就會牽住你的靈魂讓你走進另外一個世界,聽到另外一種聲音,看到另外一些事物發現另外一種景象,感受到一種無窮無盡的情趣,一種別開生面的生命之樂。

你聽那枝上的核桃被陽光蒸曬著,被雨淋著,風吹著,此刻,裹在外邊的綠皮兒已經干了,皺了,爆了,裂了,‘嘎蹦蹦”、“當啷啷”、從樹枝上落下來了,落到了山坡坡的青石板上,順著亂石鋪就的彎彎曲曲的山道兒滾下來了,只撞得一路的跳躍,一路的聲響,一路的生動,一路的歡悅。之后,就又有那兩只或三只核桃也先后落下,除了濺出山道彎路上擊石的碰撞,且還濺出彼此之間或輕或重的碰磕,那聲音就更顯得活潑。也許是一陣狂風吹來,也許是空中掃過了一根擊打的長竿,也許是一雙農人粗壯手臂正在搖撼,只聽一陣急若驟雨、緊若馬蹄,或者干脆你就誤以為自己偕同白居易一起去“潯陽江頭夜送客”正陶醉于那位琵琶女子“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妙手彈撥的意境之中,可一抬頭舉目,眼前卻怎么不見了白居易的青衫,那賣藝女子琵琶半遮的愁容,倒是只見安志順和他的那幾位伙伴正手持小鼓槌上下敲擊,左右翻轉,或真或假,或虛或實,在鼓上作表演與擊打。你便不由一個激凌明白過來,噢——這兒并不是水上船頭,不是那位天涯淪落人以弦述心的地方,而是滿山滿枝豐收的核桃正隨著安志順們的鼓點從天空向下濺落,落在山民與你的心中,同時濺出一片歡娛,滾出一片喜氣——真是一個豐收的季節,一個值得喜慶的日子與年景——這便是打擊樂《核桃落》。所操器物,僅幾面鼓而已。

讓銅鈸也顯示一下它們的靈性吧。不過,這銅鈸操在安志順們的兩只手里,他們或站或立,但其中必須有一兩位坐在凳子上,讓鈸的一邊貼住自己的衣服,且須讓鈸口半張著抱在懷里。所有這一切,或以聲示,或以情表,皆是為營造出一群搖搖擺擺、大大咧咧、既丑陋又可愛的鴨世界那種憨相和傻勁。此時,這大大小小的銅鈸,因動作、因形狀、因力度、因聲音,或者亦因演奏者表情的微妙差異,就幻化為湖岸或秋場上大大小小的鴨眾們那呱呱作響的拌嘴聲了。它們用鋼鈸彼此談話、傳遞消息,也用鋼鈸渲泄嘔氣、撥弄是非。為爭食一只野蟲,那幾只銅鈸做成的嘴巴會拌得叭叭直響,幾乎要拌出裂紋來,為表述愛情歡娛,那銅鈸的嘴卻又會拌出嘎嘎不息的歌唱,這便是《鴨子拌嘴》。安志順們用大大小小、錯落有致的銅鈸的張合與節律,道盡了鴨眾們那一種憨與傻,那一種愛與樂天然本分,意味無窮。

人世間的乖巧與賣弄,不知道怎么偏偏就傳給了鸚鵡,使“鸚鵡學舌”四個字具有了豐富的內涵和無窮的滋味。然而品味領略這豐富的內涵與無窮的滋味,卻必須盡在安志順們那一只土哨兒和兩只不同音高的馬鑼子的呼應中。你看那兩只馬鑼子,彼此敲擊時亦步亦趨、搖頭晃腦,絕然屬于表演性地自負與乖巧,你聽那土哨兒近似輕佻的渲瀉賣弄那種炒作式的熱鬧歡娛、自我欣賞般的造作與矜持……一切的真實與虛偽,一切的煩惱與歡樂,都因這聲音、擊奏,頓時在你的心中變得真切而生動,形象而深刻。此乃《鸚鵡學舌》。真是一張乖巧嘴巴說盡古今話語,惟妙惟肖,亦莊亦諧。

《老虎磨牙》的表演,使安志順們除了那只土哨兒之外,幾乎派上了所有的樂具。鼓自然是第一位的,且要安置在正中,就在安志順個人的手下。起主導作用的鼓面、鼓梆、鼓梆上那一圈釘腦,還有那兩只擊收有度的鼓槌,都要成為虎的生命的構成,從而活脫脫地讓一種威猛與驚覺籠罩并懾制你的心魂。在安志順故意壓低他的那顆68歲的腦袋的同時,仿佛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此刻,需要一種空寂。于是,大銅鈸反復夸張式地在張合與顫栗聲中磨擦自己的邊沿,并伴以小鈸與木魚的連擊與停頓,不由使你想起幽深的山林、遮天的古木,心中便頓生一種陰冷與恐怖。真是未見其容,先聞其聲。未聞其聲,先感其風——是為造勢?;由L,有風便有虎。果然,磨過牙的老虎要出山了。只見它從深深的山林中抬起了頭那頭變作安志順的腦袋,圓睜一雙威嚴、驚惕、懾人心魄的吊睛,安志順真的變成了虎。他把兩根鼓槌分別夾在兩只手掌的虎口里,他的左右手臂就成了虎的兩只前爪,在鼓面上一抬一落地走起了慎重、威嚴的虎步。那每一步的起落仿佛不是踩在鼓面而是踩在你的心上,使你的心隨那鼓的聲息一同收縮、膨脹、悸動、喘息……最后,當那兩只夾在虎口上的鼓槌變作安志順鼓面上不斷加快的擊打時,那虎可真是現出了原形。它以勇猛的姿態奔跑、騰越,咆哮、嘶吼,追逐自己的目標,施展自己的潛能與威勢,渲泄生命力的強大與燦爛。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安志順們借手中的事物使自己共同變成了虎的動感與聲息,虎的感覺與血肉。安志順們變成了自己心靈中有血有肉的虎……

真想再看下去,讓安志順與他的伙伴帶我繼續走進他們創造的另一個世界。那世界充滿了生命之意趣,真實又虛幻天真且浪漫,那是真正的藝術的世界,心靈的世界。然而,嘎然一聲,萬響俱寂。安志順與他的幾位伙伴們排成一隊,穿一身民族服裝,笑嘻嘻地站在我的對面,點頭謝幕,掌握在他們手中的仍然是那幾件什物:鼓、鑼、鈸、木魚、夾板和土哨兒。一切就是如此的簡單,簡單得讓人不可思議。

兩千多年前,曾經作為秦帝國宰相的李斯,在他那篇著名的《諫逐客書》中以“擊甕”、“叩缶”、“彈箏”、搏髀”,嘲笑秦人樂器之原始,文化藝術之粗鄙,以為無聲色犬馬、絲竹管弦,則無從談其音樂。然而,秦地的老百姓是并不聽他的這一番批評的。兩千多年來,以至于時至今日,北方秦地秦人,甚至于更大區域范圍的普通生靈,仍然十分崇尚以鼓樂為中心的擊節藝術,鼓、鑼、鈸、木魚、夾板等這些看似簡單的擊打器樂,其實是和他們的勞動、生活以及人性心理息息相關,時常出現在他們的歡娛以及祭祀信仰活動中,他們也常是以這些簡單順手的器物,率真明快的節奏,表達心中的歡娛與激情?!?/p>

安志順生于陜北,從小愛鼓。50多年躋身漢唐古都西安藝術表演界,卻視民間打擊樂為生命。比之普通鄉間眾生,他自然更知節奏乃音樂的第一生命,而節奏的原始母體則源于眾生之勞作。所以,對于鄉人手中普通打擊樂器物。他不但能摯愛于心,也會更多出一些深層的理性確認。特別是對那些普通生靈以之為生,在民間傳承演繹甚久之“絕活,不但情有獨鐘,而且更賦予其新的情感與生命。于是,普普通通的鼓、鑼、鈸、木魚,那些曾經流落于民間下里巴人中的技藝,在藝術家安志順的手里,就不再僅僅只是擊節造響的器具,而會賦予其成為具有情感價值的生命與形象。從而也就再造出一個一個色彩斑斕的藝術世界,讓鴨子拌嘴,讓老虎磨牙也讓我們在欣賞打擊樂的節律中感受更為精彩的生命情趣,并且領略旋律、合聲、以及音樂世界的一切一切。

安志順使普通的民間樂具有了新的生命,也使秦人的內心世界得以全新的表達。他帶著這些普通的器樂,走過了29個國家和地區,感受到了人類擊節藝術共同的價值與魅力。在他68歲生日的這一天夜晚,又一次讓我與他一同分享藝術的歡樂,一同體驗藝術與生活的交融。他以對勞動、生活之愛,使自己的藝術生命長青,也以自己的藝術,作為給予自己生日的禮物,且與眾同享同樂,真是耐人尋味。從此,那夜曾經與他同樂的人們,都不會忘記這一場上天奇特的安排——2000年6月12日夜,安志順以及他的生日演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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