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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歲月(二題)

2006-05-25 08:20聶鑫森
短小說 2006年5期
關鍵詞:長生師傅

聶鑫森

洗 禮

這是1966年深秋的一個夜晚,古城湘潭平政街“洗塵池”澡堂壁上的掛鐘,宏亮地敲了九下。

按規定,澡堂營業到晚上八點就下班了。顧客早已走盡,工作人員也陸續回家了,只剩下浴池班班長于長生和小徒弟張慶在打掃衛生。幾個大池子里的水都已放干,池底、池沿也都擦拭干凈。原本浴池的頂端有幾個雅間,現在緊緊地關著,里面放著木浴盆、小床、茶幾,浴盆上安著冷、熱水龍頭。舍得花錢的顧客可以自己調節水溫,可以洗過澡后舒服地躺到小床上,可以請人推拿按摩,可以喝一壺泡好的茶。但這個項目在幾天前已經取消了,上級說,只有剝削階級才有這些臭講究!

于長生望著那些雅間,惆悵地嘆了口氣。

“張慶,關門吧,我們爺倆也該歇口氣、喝口茶了,今晚輪到我們值班哩?!?/p>

張慶說:“好咧——師傅?!?/p>

兩個人剛走進店堂,忽然從外面急匆匆走進一個人來。四十歲出頭,臉色黃瘦,額頭上還有血跡,目光散亂,步履踉踉蹌蹌,身上的衣服很破舊,特別是膝蓋那個地方磨損得很厲害。

張慶吆喝一聲:“喂,下班了,明日再來!”

那人驚悚地收住腳步,小聲說:“我……好多日子沒洗澡了,今夜好容易才抽出身來,是否可以……”

于長生幾步走上前,把來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說:“您啦,請!”

張慶覺得很意外,不是下班了嗎?

于長生對著張慶一揚手,吼道:“關門!”

張慶忙答應:“是,師傅?!?/p>

“開雅間,把鍋爐燒起來,讓客人好好洗個澡!”

來人說:“師傅,我……沒帶這么多錢?!?/p>

于長生說:“放心,還是五角!請您先去雅間稍等一會,我去沏壺茶來?!?/p>

張慶關好門,又去打開一個雅間,再一溜煙去了鍋爐房,不久便聽見鼓風機呼呼吼叫的聲音。

又過了一陣,于長生端著一壺熱茶和一個有蓋的茶杯,走進了雅間,并順手帶關了門。

來人慌忙站起來,說:“師傅,叫我如何感謝您!”

“坐!快坐!我認識您,您是成龍中學的校長齊子耘先生,我的二兒子就在貴校讀高中。我曾經在家長大會上見過您。我叫于長生,活到五十歲倒真的糊涂了,有文化的人忽然都有罪了,怪事!”

齊子耘沒有答話,眼睛里閃出了淚光。

“我二兒子昨天回家時,說是參加了什么批斗會,被我用木棍子狠揍了一頓,打得他鬼哭狼嚎,保證再不去胡來了?!?/p>

齊子耘小聲說:“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太年輕……”

聊了一陣,張慶在雅間外高喊一聲:“火旺——水熱咧——”

于長生忙站起來,走到浴盆前,先打開熱水龍頭放水,白色的霧氣立刻升騰起來;爾后,又稍稍打開冷水龍頭。浴盆的水漸漸滿了,他不停地用手去試水的溫度。這時節洗澡,水要熱,但不要燙。

于長生關了龍頭,說:“齊先生,您先泡澡。半個小時后,我來給您推拿按摩?!?/p>

“不,不。我不配,也別連累了您?!?/p>

“我不過是個工人,還能把我怎么樣?”

于長生走出雅間,順手把門帶攏了。

“張慶,過半小時,給我到隔壁的飲食店去買一碗餛飩來!”

張慶吃驚地望了望師傅,然后說道:“好咧?!?/p>

于長生到池子邊搬了條板凳來,靜悄悄地坐在雅間的門邊。

約摸半個小時,于長生聽聲音就知道齊子耘洗好了,便立即推門走了進去。燈光下,他看見穿上短褲的齊子耘的身上、手臂上,點綴著一些紅紅紫紫的傷痕,便慌忙走上前,說:“您請伏在床上。這個項目早就取消了,但我要為您顯一顯手段?!?/p>

齊子耘伏在床上,于長生彎腰立在旁邊,雙手握成空心拳,開始在他的脊背上小心地繞開傷痕,緊敲輕捶。

“痛嗎?齊先生?!?/p>

“不……痛?!?/p>

拳頭忽然停住了。于長生說:“齊先生,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您問吧?!?/p>

“如果我猜得不錯,您是從學校逃出來的?”

“是?!?/p>

“您受了許多罪,從您的目光里我看出您很絕望?!?/p>

“對。您說這日子怎么熬過去,罰跪、批斗、挨打、游街,沒完沒了的?!?/p>

“那么,我告訴您一句話,這個世界不可能總是這樣,而且什么人都可以沒有,惟獨不能沒有老師!您要咬緊牙挺住,為了許許多多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斓鼐H師,這個道理是鐵定的,假如連老師都不要了,這個世界也就完了!讓我冒昧地叫您一聲兄弟,您說是不是?”

齊子耘的肩膀猛烈地抽搐起來,終于壓抑不住,傷心地伏在枕上慟哭起來。

“齊先生,像我,還有和我一樣的人,把孩子交給老師,心里感激得很啦?!?/p>

齊子耘掙扎著爬起來,揩干淚,說:“于師傅,我原本想好好洗個澡,就……現在,我要罵自己是個膽小鬼,是個不負責任的人!這個澡,把我洗明白了?!?/p>

于長生抓過一塊大浴巾,給齊子耘披上,然后,對著他畢恭畢敬地鞠了一個躬。

門外,張慶一聲高喊:“小肉餛飩——趁熱吃哩——”

……

第二天上午,“洗塵池”門外的大街上,傳來一陣一陣的鑼聲和驚天動地的口號聲。

于長生和張慶從澡堂里跑了出來。

張慶說:“師傅,走在前面的是昨夜來洗澡的那個人?!?/p>

于長生說:“那是齊先生,齊子耘校長!”

他看見齊子耘掛著黑牌子,敲著一面鑼,從容地走著,臉色很是平靜。他的目光又掃視那些戴紅袖章的紅衛兵,里面沒有他的二兒子!

于長生忽然響亮地喊道:“‘洗塵池有客人喲,里面請——”

古墨

這兩個人,雖是古城湘潭的書法名家,卻并不隸屬于同一個單位。論交情呢,可以說是形同水火,正如他們的姓名,一個叫墨淼,一個叫朱炎。

但在1967年的冬天,他們突然殊途同歸,和文藝界的許多顯赫人物一起,被集中關押在稱之為“牛棚”的一個院子里,他們又被指令同囚一室。正應了毛澤東的一句名言:“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辈贿^,這個“革命目標”對他們而言,就是接受革命群眾的批斗。

墨淼是潭城書畫院的專業書法家,正好滿一個花甲。他的狂草上溯張旭,下繼懷素,又融合了一些楚簡的意味,名重一時。自取了一個字號:古墨,姓名和字號中都有一個“墨”字,這是很特殊的。朱炎曾在背地里很刻薄地說:“真正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怎么讀的書?”這話傳到墨淼的耳里,他一笑:“朱炎不過是井底之蛙,他看過唐代的古墨么,我家就有一塊!取此字號,一為感謝先人的代代相傳,二為叮囑自已要歷歲月流變而不減其香醇?!?/p>

這塊墨出自唐代制墨名家李挺之手,雖只剩下二寸來長,仍然“豐肌膩理,光澤如漆”,一旦解開包著的錦帛,則滿屋飄香。是一塊整墨經先人用過一陣后再收藏傳之后世,還是原本購回的就是殘墨?則已不可考。反正,墨淼視古墨為傳家之寶,舍不得用,也不輕易示人。這些日子家被抄了多次,古墨卻沒被抄去。關進牛棚之前,他用一塊破布包好,塞在貼胸的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覺。

朱炎,字赤者,任職于藝術館,比墨淼小兩三歲,專攻楷書,特別是一筆顏字寫得端莊渾厚,但又透出幾許秀媚,因而頗受人稱道。他聽說墨淼家藏有唐時古墨,心癢得慌,曾托人側面去游說,意欲一觀。哪知墨淼自悔失言,便一口回絕了:“我家怎會有古墨?朱炎要看古墨,不如來看看我!”

朱炎氣得肺都要炸了,說:“我去看他嗎?他算什么?”

以后,在任何場合碰了面,彼此都不答腔。

誰知道他們會同居一室,成為“牛友”。

這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白天隨著大家去勞動去接受批斗,人多場面大,他們可以互不理睬,但晚上同在一間斗室里,你仰著頭,他側著臉,誰也不說話,這就難受了。尤其是冬夜苦寒且悠長,室內沒有生火,只有一盞暗淡的電燈亮著,無聲無息,簡直就像一個墳場。

墨淼漸漸地對朱炎心生欽佩,白天他在批斗會上把個頭高高仰起,按也按不下去,于是便遭到棍棒的教訓。有人喊口號:“打倒反動文人朱炎!”下面舉起森林般一片手臂,他就是不舉。問他為什么名叫“朱炎”字“赤者”,他說:“朱者,紅也;炎者,火也;紅色大火必燒練出一個紅得發亮的人,所以字‘赤者,有什么反動意識嗎?”話音未落,便有一個年輕人在他胸口猛蹬了一腳。

墨淼采取的辦法是以柔克剛,你喊“打倒墨淼”,他的手臂第一個舉起來;你問他“有不有罪”,他馬上答“有罪,罪該萬死”……因此,少吃了不少的苦頭。

夜深了,外面又簌簌地下起雪來,屋子里冷如冰窖。一落黑,他們就縮到被子里去了,這是唯一能得到一點溫暖的地方。燈是不能熄的,為的是讓監管的人,隨時可以通過窗口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

他們誰也沒有睡著。墨淼看著臉向墻而臥的朱炎,全身抖動著,拼命壓抑住呻吟聲,便知道他白天被打得太厲害,猛地有了一種愧疚感,便不由自主地嘆了口長氣。在這一刻,墨淼真想對朱炎說幾句寬慰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突然,墨淼看見朱炎翻轉身來,頭向下貼著床沿,只聽見咕嚕嚕一陣響,吐下一灘鮮血來。燈光下,那血很紅很稠。略懂醫道的墨淼,立刻明白了這是內傷所致。

墨淼翻身坐起,問:“老朱,我去叫人?”

朱炎低聲說:“謝謝。不要乞求他們,這些畜牲!”

“可這血得止住啊?!?/p>

“就是胸口痛得厲害,無非是個死,死也死個硬氣?!?/p>

墨淼仿佛自已胸口也有痛感了,便用雙手去捂住。就在這一刻,他的雙手觸到了那個硬硬的東西——用破布包著的一截古墨。腦袋里驀地一亮,他記起了《本草綱目》里,談到古墨制作時摻進了麝香、冰片、田七等多種中藥,是可以止血鎮痛的。他立即穿好衣服,跳下床,當他解開來那個小布包,頓時滿屋芬芳。

朱炎一邊吐著血,一邊問:“老墨,我聞到了古墨香?!?/p>

“是古墨香。讓我在粗瓷碗里磨出墨水,你喝下去,管保有效?!?/p>

朱炎擺了擺手,說:“不可。這是你祖傳的東西,留著吧?!?/p>

“留著?留著做什么!”墨淼有些生氣了,“我們能同居一室,是緣分。你還在怨我當年沒給你觀賞?”

朱炎說:“那是我氣量窄小,居然就記了仇,悔死我了?,F在讓我看看好嗎?此生見過明墨、清墨,就是沒見過唐墨?!?/p>

墨淼把殘墨遞到朱炎手上,朱炎細細地摩挲后,又放到鼻子前去嗅,嘆息一聲:“真是珍品……”話沒說完,又吐下一口血來。

墨淼一把將墨奪過來,說:“還看什么?我得趕快磨墨,為你止血!”

朱炎的眼里盈滿了淚水。

小半碗墨汁磨出來了。

“老朱,喝!”

朱炎端起碗,緩緩地喝了下去。喝完了,說:“好香!只可惜那古墨又短了少許?!?/p>

過了不到十分鐘,朱炎再不吐血了,胸口的疼痛也減輕了。

墨淼用破布把古墨包好,依舊放在貼胸的地方,然后又縮進自已的被子里。

“老朱,我勸你一句,以后別和他們硬頂了。我剛才想出兩句詩可以互勉:‘莫謂低頭非好漢,可憐掃地盡斯文。但有個原則,決不諂媚,決不落井下石,你說是不是?”

朱炎點點頭,說:“再吐血,又得磨古墨,為了這個,也得忍?!?/p>

“一塊古墨算什么?明天還得為你磨,你傷得太厲害。我是說,為了我們的楷書和草書,要好好地活下去,古城的書法,再沒有比我們寫得好的了?!?/p>

“那是的……”

疲憊的朱炎,忽地響起輕微的鼾聲。

天漸漸地亮了。

(責編:嚴 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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