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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城市(七章)

2009-03-29 03:43
翠苑 2009年6期
關鍵詞:弄堂

許 淇

少年蘇州

當我生命的春天,點亮一盞太陽的燈。

世界像一扇窗戶,在我渴望的眼前開啟。

一個詩人命之為“眼睛的清晨”。

于是我看到了少年的蘇州。

那時南門的城墻尚在:城門洞的磚壁穹窿每日回響我最初聽到的“吳儂軟語”。

我的速寫本還留著插花的烏亮的發髻細部。一群圍藍布竹裙的女人,擔著趕早市的春筍進城來。(一位老師許下諾言:將來我出版畫冊,把你這張速寫放在首頁。)

傍晚,我時常登上城頭,覺得氣舒襟豁。在瓦礫芳草間,眺望南園的油菜田間隔一片紫云英。

淡淡的月亮,印在暗青的天際——姑蘇黃昏城頭月。涌動一縷詩緒,友誼和愛和黃昏月的清。

我寫下了第一首詩,四行,在滄浪亭的金桂樹下。滄浪亭門前的石橋留下雨的韻腳。

我撐篙的輕舟在水巷徐行,經過烏鵲橋邊,系舟,上岸,訪友。

她和她的妹妹賃屋燕家巷。在柳林里仿杜鵑的呼喚,才能探知春天在不在?

然后經過詩巷到北局,獨自“徘徊又榜徨”,在青石板的幽深里……

觀前街的玄妙觀有一頭神秘的黑山羊,淺碧的雙目猶如褐黑的地礦埋著綠玉,據老道說:山羊能算命。少年搖搖頭,命運掌握在她哪里,可將“勿忘我”花瓣撕碎占卜:愛與不愛……

愛,不愛。三弦的拔彈。

少年總是單戀者,單戀著姐姐:相思在羞澀的眸子里溢出。

點點滴滴。

猶如馬蹄在石子路上敲出的節奏。

猶如護龍街行駛的帶篷馬車,過閶門,到虎丘,栽著我們去寫生郊游。我仿佛車夫駕駛帶翼的神馬,不問前程荊棘坎坷。

曾記否?我的同窗密友租住在瓣蓮巷,一所當年江南士子敗落的廢園,三進深深的庭院,他的畫室在后樓。有竹林,有芭蕉,夜半瑟瑟,風來人來?但見月光照著野芍藥自開自落。

而今友人已仙逝有年。他埋葬在蘇州。他的音容卻定格在尋覓不見的舊樓……

人的記憶就像一張疏漏的網,網撈起幾條鮮活的小魚,有許多則潛入水底。

如果我死了,便只見一片汪洋或一條干枯的河床。

據說,人最后死去的是聽覺,那一定是柳林里的杜鵑聲,聲聲呼喚:行不得也哥哥!

據說,人最后死去的是嗅覺,那一定是七里山塘買的插在衣襟上的白蘭花,那隔日早萎的怒放的濃香。

少年的蘇州是真切地存在的,是未被遺忘將被遺忘的存在。

然而,生活中重要的永遠不會是昨天。

然而,夢魂般繞不開的蘇州,生命鏈索的那一頭——是死亡的廝守。

我的父母親的墳地,競也在蘇州香山,面朝迢迢吳山、悠悠別舟!

雕塑家在常州

從哈薩克草原回來的雕塑家沉緬在這座城市中。

常州并非他的故鄉。在江南,處處是故鄉。

他親近她,走遍她的大街小巷。

他走過隋代遺留下來的古老的新坊橋:他走過一邊面街、一邊臨河的正在說書的茶樓:他走過蘇東坡掏古運河的水洗他神奇的筆硯的藤花書屋;他走過雨的青果巷,似乎望見秋白清癯的背影:那黑瓦楞上自榮自枯的草兒的寂寞,以及石拱橋下綠波的嗚咽……

紅梅閣的紅梅杳然不見,只剩下落紅無數、斑斑點點……

舊曾諳,新相知,難道能撫慰他孤獨的心靈?

市中心的高樓壓迫著老街。近郊成批的住宅樓,請奶媽——常州阿婆們搬遷。

宮梳名篦、燈芯絨、戚墅堰的火車頭、電子激光……沖涮雕塑家腦海里草原的綠。

常州更換空間,需要他選擇今天的工藝。

青銅、漢白玉、大理石、雪花石、赤陶土、玻璃銅、混凝土……語境更迭。

他給新郎的花園噴泉制作荷葉蛙戲:他給上海某醫院的實驗藥圃塑《李時珍采藥》;他給修茸的天寧寺重塑菩薩,讓主持大為光火。說:把神創造成人!

他贈我小品《泉》的擺件,一個雛吾爾少女用瓦罐去接山水的泉,如今還在我的書架上:30年時光雕刻、雕刻時光!

我想他有時會懷念天山腳下的哈薩克草原,他到過的阿克蘇和庫克蘇,科桑和伊犁河谷:

薩里木湖的藍,藍得讓人心碎:

還有他的俄羅斯族的學生西裊莉絲,眸子和薩里木湖一樣深,他不敢投入更不敢表白。

永遠不可能了。常州是并非故鄉的故鄉,有妻子兒子和梧桐樹葉密密遮履的南大街。

他每天每天,像拒絕爵位的亨利·摩爾大師那樣,從工作室騎自行車回家。

命運為他安排了常州,安排了他的家和屬于家的日子。

但為什么又突如其來并無前因后果地猛然奪走?

我仇恨命運,然后我無力打敗它!我的親愛的兄弟呀!

每到常州,我仍覺得他自身似一座雕像,正在城市的中心沉思默想……

尋找紹興

我的旅程總是在蓄意尋找。

在無數現代光源勾勒的亮化的大街上,去尋找一盞孔乙己的油燈。

高聳的玻璃幕墻和郁郁的臥龍山交相疊影,是時空的錯位。

我尋找的腳步放慢。時光徐緩。

踱步來到未曾時髦化的寫有“太白遺風”的曲尺形柜臺前:

我曾坐著喝過盛在錫制的吊壺里的花雕:

使粗瓷高腳碗,以“合”計算,酒保必把酒燙過端來:

當然不可能用珍稀的青瓷越器:釀酒也非清澈的鑒湖水。

我喝啥也醉,臉必通紅,便唱一聲紹興大班:“的的鏘!”

然后從柯橋坐腳劃船,和戴氈帽的現代閨土討價還價。

尋找水葫蘆復蓋的河道,尋找鴨寮,尋找古石橋,尋找石板牽塘路……

這條路上,坑坑洼洼落過無數草根民眾的腳印。千百年來,生活總是艱難,血汗將石滴穿。

如今高速路將它廢棄而封存,留下了時間的風雨才能創作的歷史雕塑。

我追尋過沈園的詩,一個“錯”,一個“莫”,將一生的悲劇誤讀。

我追尋過青藤的畫,墨灑的淚點,落魄人用來向鄰翁乞米換酒。

在城市的燈影深處,在星級酒店大堂咖啡座。

追尋本身反是一種奢侈。

如一艘鳥篷船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

執拗地扭怩地搖著櫓。

腳踏大地的泥腿自由自在地搖著櫓。

古典揚州

小秦淮河如長繩,闊不足二丈許。我循河而行。市井巷深幽幽入。高墻內瓊花探頭來照路,

赫濯花容照路向何方?

廣陵繁華地的綠楊城郭在哪里?

吳敬梓的興教寺、皮市街在哪里?

姜白石的二十四橋的朗潤月夜在哪里?

金農先生畫梅花刻硯銘的冬心齋又在哪里?

我在尋醉,醉于古典。

卻說蜀岡上竹西芳徑,有一片疏疏的竹林,那竹子經雨露霖澤醉透,醉過三日可伐取制尺八洞簫,不吹也生籟。

那是醉后不蕭騷,昏昏入夢的音籟魂魄……

歐陽太守在平山堂“與眾賓歡”,他吃過“鬼蓬頭”(稍麥)和“富春包子”么?他以此佐酒,經常是醉著的。座中客有弄簫者,引發堂前隱隱的青山悵愁。

鑒真和尚耐得住寂寞否?夜夜夢回故國扶桑的招提寺,恍惚聽聞神社隔壁藝妓的鼓喧。合著日本海誦經似的濤聲。鑒真的來世一片蔚藍,置身于東山魁夷畫的碧茫的海。

那院,那樓,那一池寒凝的春水,那點水的絲絲垂柳,一生能相聚幾回?夜不寐,可登半月臺,月

作主人梅作客,且當一回客中梅。

有一闋古詞曲,叫做《揚州慢》。揚州就像一闋詞、一支曲,天涯斷腸人隨簫鼓笙管唱,野調無腔。

揚州宜于讀歷史、看明月:而讀歷史、看明月,宜于舟中、花前、高樓。此時一樓皎好的月色,助我讀懂了多少詞曲!

金陵探梅

因為我與梅花同日生,雖不可高攀梅魂之標格,亦要一拜我久睽的同庚。

我來到金陵梅花山。南京,臺城柳色,煙籠依舊否?

老詩人鄭雨寫了一枝梅花贈我,他說:風雨故人來……

他的老伴病得形銷骨立,幾近癲狂,還為我烹調了酒菜。我不忍舉箸,但情意難卻。

中華門內的剪子巷,有燕尾剪柳的錯覺。我第一次登此舊樓,幸無市聲喧嘈,亦無燕語呢喃。

是尋常百姓,并非烏衣巷內白袷王孫家。

我在巷口揮手別,不料竟是永別!

400畝萬株梅花正逢豆蔻早春二月初,粲粲,如云,如霞,如煙,如瀑,如潮,如焰……

我眼亮目燃,擇一株朱砂梅樹下坐。細察滿樹的花朵像坊間樂伎各施不同的才藝。有初苞、欲綻、半開、盛放、吐蕊、“蟹眼”、“含笑”……

我若伸紙揮毫,便可直寫那枝柯骨骼,鐵鞭龍角,鶴膝弓梢;我的色碟,當備足宮粉朱砂、灑金、貢丹與雄精黃……

鄭雨是江西李耕兄上世紀40年代時同辦刊物的詩友。他一生都在講臺上,一個普通的中學語文老師,

自我告別剪子巷,不久他的老伴故世了,又不久,他入了教育系統的老人院。剪子巷玳梁燕空。

空巢。李耕兄告訴我:他孑然一身。他是他兒子的養父。

在養老院里他來過一封信:

秦淮咫尺,我是去不成了。又到梅花開的季節了……你為我畫的梅花尺頁我還留著,老眼昏花中展讀,不禁黯然。

過了一年,又接讀他的來信,短,且字跡潦草;

動了小手術。還好。很想出最后一本散文詩集

都是虛妄。唯散文詩可化作紙錢。無名詩人的雋句是時間的劃痕。一陣風。一陣雨。便輕輕地抹去了。

我拾級登陵,看左右白碧垂枝、玉蝶游龍,白梅如鶴羽灑雪,紅梅濃作胭脂櫻唇;粉梅若香腮,綠萼似瑤葩,又如櫳翠庵妙玉茗飲,一甌雪泉香茶,沁人心脾……

我悔不曾攜樽酒邊賞邊飲,醉死花下。

而今,他在另一世界給我來信了。

還有一位年輕的評論家彥加。我作客在他溫馨的家中數日,他賢惠的妻和愛女都敬我為父執。

彥加患絕癥而早夭,無人告知我此送黑發人的噩耗,

我只當他還在南京。他的文章署名我不圈黑框。

此之謂“考驗情境”,由活著的擔當。

春天西北的沙塵暴,我喜喻為漫天蔽地的梅花的落英,

黃澄澄,日色昏。忽幻見千樹萬樹。

沙雪梅,我之梅!

故人月夜來訪,姜白石日:“化作此花幽獨?!?/p>

說不盡的西湖

有一天,是個平常的日子。

我從遂安路壽哥租賃我暫寄寓的亭子間出來,

向湖上奔去!

我并未起早。房東大嫂買菜回來了:阿婆在后門口刮魚鱗:小姑娘的胳膊浸泡在皂沫里:小學生一邊嘴里嚼著油條一邊急急忙忙地小跑……

和所有中國城市小街的晨八點一樣,

初夏的晴天,陽光明亮極了!

我從六公園斜穿過,三步兩步便趕到湖邊。

不為什么,就為看看曉妝的西子,清華秀媚。

我的心微顫,就像突如其來的愛的發現。

剎那間被擊中:臉頰上拂拭甜若輕颼的一吻。

活著真棒!這陽光!這西湖!這身心!

我想起張蒼水臨刑前面朝遙青碧茫南屏一脈,吐出最后的遺言:“好——山——色!”

三個字,深深的眷戀。由生入死,又由死獲生。

飽覽武林山色。年輕時,我都爬遍了。

所謂有緣,這個“緣”,僅僅屬于我,乃我的個體和大自然客體的邂逅——情的邂逅,景的邂逅。

在“柳浪聞鶯”湖畔的長椅上,我曾等待過雕塑系的學生下課采約會于黃昏。

在虎跑茶軒的天井。我曾偕壽哥品那墻角一株沾雪珠的臘梅的婀娜。

為尋白公的桂子,我登滿覺隴香砌的石級:

為眺錢塘江的遠波,我經清河坊上城隍山到萬松嶺前。

孤山林逋妻梅我以為矯情,不若朝拜曼殊大師的墳塋:上有登徒子無聊畫的色暗的櫻唇,

我還經同窗樹堂兄指引,登棲霞嶺朝拜黃賓虹的故居,

若再早些年,還會碰到林風眠和他的法國夫人挽臂踏青……

久遠的和曾經的,當下的和往昔的……

去年再到杭州,我不過是個陌生的牽線木偶似的旅游者,

逝者已矣!歸于“大”。老子說:“大日逝。逝日遠……”一切都遠去了,壽哥和一切。包括偶而作伴的山東流浪漢出身的同事老韓和從大草原回來的女作家溫小鈺……

南宋的詩,晚明的小品。讀書,看畫,佳肴,茗飲:樓外樓的醋魚知味觀的爆鱔面東坡肉莼菜湯宋嫂羹。五色花魚和牡丹園——園中有“掌花案”,“金輪黃”:“冰翠”和“紅云”,恰成對比:“粉=喬”是大喬小喬么?一色的粉,分不清孰大誰小。

回到西湖,已不可能見到西子和老缶的西泠。

那個初夏睛明的早晨,不再呀不再。還有我那好心情!健腿腳!嘉年華!

上海弄堂

弄堂就像一條雜溷的河,

日子流失,一個漩渦又一個漩渦,

弄堂的世界而今是式微了,

猶如封閉的迷宮。諸葛的八卦陣么?博爾赫斯的迷宮么?大弄堂套小弄堂,某某路走進,七拐八彎,出去成了某某路。

并非是“交叉小徑的花園”,而是蝸牛背上的螺旋紋,

沒有隱喻沒有形容詞。直白的太陽底下的事。

夕照在弄堂里隱沒。蚊蟲逃離陰溝的孕育。

竹篙椅圍著小方桌,全家其樂融融。最時髦的馬麗小姐,這時候也端著粗瓷大碗——哧溜、哧溜吸粥。

弄堂里也發生戰爭。往往起源于一只蜂窩煤,僅僅是一只。我家的蜂窩煤被哪個小浮尸偷去啦?平時笑瞇瞇的根生嫂,竟然也義憤填膺叉著腰。

在煤球爐子硝煙滾滾和清晨糞車的號叫聲中,條帚、板凳、齷齪水……阿Q和小D對峙?!皯馉帯彼埔吧墶焙鰵w于平息。

短兵相接熬成持久冷戰,直到“文革”,“兩大陣營”不過是阿0和小D矛盾的延續。

弄堂就像一條雜溷的河,并不總是沖積著有毒的泡沫、污穢和垃圾,

我的弄堂是很陽光的。因為它連著我的童年。

晾衣竹竿是彩旗,分清四季的顏色,

喏,春天來了,吹著口哨,在“彩旗”下走過。鮮紅的春天啊,透明的藍,映著晴空。

孩子們穿過弄堂上學去,晴天也得打雨傘,滿弄堂是滴著七色陽光的雨,

我也曾經天天像過節,把晾衣竹竿當彩旗。逃學玩玻璃球、滑旱冰鞋。然后懷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偷看街角煙紙店里打呵欠的小阿姐。

有一條從郊外竄逃被人追捕的狗,叫“來富”,其實是最普通的小狗,卻使全弄堂的孩子們風魔。

再見!我的小弄堂!我的“節日的彩旗”!

孩子們長大了,有的出遠門,有的守著爹娘:守著爹娘的似乎比爹娘還老了。煙紙店的阿姐呢}早嫁到不知哪時去了!如今,又一批孩子們為全弄堂奪魁的叫“青頭”的蟋蟀而風魔……

弄堂門口的公用電話亭,套著藍襖袖的“大嗓門”擴音喇叭喊著:“電話!十三號里的張招弟——”

招弟的耳朵邊,已經時時刻刻貼著玲瓏的手機。

再見吧!我的小弄堂!正如我的童年,已經無跡可尋,只剩下一條雜溷的河,沖激到岸邊一些并無意義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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