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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桔皆留名

2009-03-29 03:43陸克寒
翠苑 2009年6期
關鍵詞:陳麗精神病院桔子

陸克寒

“那天晚上一開始你為什么不理我?你獨個悶頭朝前走,你為什么不理我?”陳麗精赤條條的罩在我頂上,朝我發問。

天色朦朧,光影模糊。像清晨又仿佛是黃昏。我看見一,片被單從陳麗后背無聲滑落,就像一次輕巧的塌方,她的眼睛爍爍放亮,胸脯泛出一片光澤,瓷片一樣溫潤。我噘起嘴唇朝她的乳房移去。她伸手抵住我前額,打斷我的動作:“先回答問題!”

“哪天晚上?”我含糊而問。

“就是那天!你自己知道?!?/p>

她一往情深等著答案。我突然張開雙臂,圈住她的腰,把她撳在自己身上,用她的乳房塞住我的嘴。她起先還硬勁掙扎,后來身子扭動起來,就像一條蛇在水里游……

我當然知道是哪天晚上。那天夜晚我和她一起去精神病院探望梁志,我們踩著歪歪扭扭的石頭臺階爬上N師大西山,一前一后,隔開一段暖昧距離,就像黃昏出行的兩只小獸,懵懂而遲鈍?!拔魃健敝蠖划?。它不過就是一座小崗丘,雜樹野草依勢瘋長,春綠秋黃,容顏大起大落,崗頂則隨意站立幾棵翠柏,高矮相仿,胖瘦類同,四季一色,賽如一窠兄弟姐妹。晚風吹過,所有樹梢一致搖擺,懶洋洋悠晃悠晃,整個西山也慢慢跟著一起晃悠起來。

“你說,他,怎么得病?”

陳麗問我。20年前的聲音,嫩得發抖,仿佛一株纖苗在霜天雪地里探頭露尖,瑟瑟索索。你絕難料想這稚嫩嗓音在我們婚后竟一路茁壯成長,就像紅色政權不斷發展壯大,越長越高越長越尖,突破主人瘦弱肉身束縛,性烈出火,遍地燎原,陳麗就在飛速發育中,徹底完成從羞怯少女到潑辣主婦的飛躍質變。三年時間我們吵吵鬧鬧,甩甩打打。又敲又砸?;橐龊ι涎虬d瘋,抽筋昏厥,反復發作,愈演愈烈,到末了唯有散伙。各奔前程。在甩打吵鬧暫停的間隙,急風暴雨片刻停頓,我倆氣喘吁吁互相側目怒視,恨不得把對方一口生吞活咽下去——這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懷念從前陳麗她怯生生的顫音。

但那個遙遠傍晚我確實沒搭理她的問題。她的聲音叫我動心但我硬是不搭理她。你為什么不理我?那天一開始你為什么不理我?你一路在前頭趕為什么不理我?從戀愛到婚后,老長一段時期她一直窮追不舍:你故意把我撇在后頭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像辦案的刑事警察偏要打破砂鍋查到底,眼神時而溫柔,時而怨怒,時而狡黠得深不可測。我要么頑強沉默,拒不交代,要么支支吾吾,含糊其辭,再不然就騰挪閃躲,環顧左右而言它——總之就是不接她的茬。她后來終于放棄追究,不再審查,我想她大概自己心里鼓搗出什么結論了,要不就是在連篇累牘的吵鬧中她最終筋疲力盡,就把當初耿耿于懷的要害問題弄丟啦。

她長久不予追查,我自己反倒憋不住了。某次暴風驟雨過后,我余恨難削,就貼住她耳朵根壓低聲音悄悄告訴她:“我當初不理你,只是因為——你的問題無比愚蠢,就跟你本人一樣!”

她一下子愣住。棍子似的呆豎在原地。我轉身揚長而去,出門一段路聽見身后哐啷啷一片脆響,我就知道她又一次把滿桌碗盆掀翻在地,并且還狠狠地踢了幾腳。

我得意而悲傷。其實我告訴她的還不是全部。有些最隱秘的東西你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出口,非得靠對方自己去探究和領悟。西山是師大最詭秘的處所,傳說它茂盛的草叢里有幾只狐貍安著巢,組成一座自然村落,眾村民勤勞而狡詐,日出而息日落而作,一切歸公獵物分攤,過著原始共產主義的和諧生活。傳說西山頂某棵柏樹上,曾有一位女教師掛繩上吊,自殺身亡,是音樂系教聲樂的,國色天香,沉魚落雁,那棵樹受到牽連就地被砍,風雨之夜總有哀怨歌聲在西山通宵徘徊,地地道道的西洋美聲唱法,所有草木悄然無聲豎著耳朵聽。

你站在西山頂柏樹下朝南看,對面聳出另一崗丘——是南山。西山渾圓,南山尖削。西山像饅頭,南山似竹筍。西山頂上幾棵樹,南山拱起一棟樓,一棟西式洋樓,就是N市精神病院,梁志暫時蹲身的地方,與師大一墻之隔。20年前那個傍晚,它通身浸泡在落日夕照里,頂部飛騰出一片火紅祥云。我朝它瞥一眼,就從西山頂往下走。

我聽見自己腳步“嚓嚓嚓”地響,陳麗在后頭“嗒嗒嗒嗒”地追。但我總不讓她追上。我以沉默的伎倆,把我倆的間距固定下來:大概有兩丈遠。

暮色從山腳飄浮上升,與我們擦肩而過,繼續趟山坡、攀草木,朝上爬。校園里有燈開了眼,半閉半張,橙黃似桔,古典屋宇的飛檐翹脊停落在蒼茫樹叢里,宛如某類遙遠物種的孤獨遺囑,茫然若失。順著一條細石子路,我們穿越小樹林——后來我們無數次漫步其中,隨意閃入一棵樹后,走進林間深處,我們的身影融入樹影之間,就像一棵樹影隱蔽在無數樹影里,你無法分辨。我們依偎成一棵樹,柔弱的陳麗。溫順而恬靜的陳麗,她仰臉望著我。星月融入林中,月白星亮,月色如水,月光流淌,我看見陳麗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閃爍、有月光在歌唱,我吻她的眼睛,就吻到了她眼睛里的星星和月亮……這是上世紀80年代的校園愛情風景,我和陳麗就是其中兩個浪漫主角。

“快走!晚了醫院要關門!”

我催促她,同時瞥見她慍怒地瞟我一眼。

梁志他是前天上午送進去的。有三位穿白大褂的到宿舍來接他。他仔仔細細收拾自己的衣物和用具,輕手輕腳,一件一件弄妥貼,小心放進他那只舊藤條箱。他不慌不忙,神清氣定,他的同舍說,他們全體室友,前來送行的有系黨總支書記、團委書記、班主任、輔導員,還有那三位白大褂,全圍著他,無人催促,都注視他慢條斯理的動作,耐心等待。末了,他蓋上箱子,啪嗒一記搭上扣,抬起頭環顧一番,目光凝重卻沉靜,說聲:“好了,走吧?!?/p>

臨到門口,突然又頓住,從褲袋里摸出一疊飯菜票,返身放進他自己抽屜里。這個,暫時不用。他說著,走在前頭,接他的和送他的都跟隨著他,像是他的一班隨從。他們神色古怪地行走在N師大古色古香的校園里,有些人駐足觀望,有些人竊竊私語,眼神詭秘。梁志他目不轉睛。高視闊步,像一位返鄉的闊少爺走過世代相傳的家族地界,像一名英雄人物胸懷壯志外出從事革命工作,他的同舍告訴我:他就這樣走向精神病院。

我引燃自己/一支瘦弱的火苗/注定要引爆天空//這是梁志詩集扉頁上的題詩。詩集就叫《火苗》,是他自己刻寫、油印的。他是上世紀80年代無數校園詩人里的一位,他們的命運后來各各不同,他選擇了割腕自殺。1988年9月的某個中午,他站在食堂門口散發他的油印詩集,見人就給,起先謙恭而羞澀,輕聲細語喃喃說:“請指教!”、“請指教!”,后來小聲自吟:“我引燃自己/一支瘦弱的火苗,注定要引爆天空”。他的面iL脹得緋紅就像炒熟的蝦皮,到最后嘩啦一下,他將手頭所有詩集全拋撒出去。它們沒有引爆天空而是嘩嘩下墜,就像狂風里的枯枝敗葉,就像大革命時期的街頭傳單,有些被中途接住,有些掉落在地。梁志他鄙夷地掃視一眼四周,轉身離去,一面高聲朗誦著自己的詩篇,就像視死如歸的革命者。

我目睹了詩人梁志散發詩集的場景,卻沒能看見他縱火焚衣那一幕——那是他在自己宿舍里的壯舉,我不在現場。我手抓飯盆,從教室直奔食堂,正好碰見梁志將油印詩

集拋撒而出那一動作。他奮力一掄,身體跟著來了個360度旋轉,正好就?;氐狡瘘c的方位上,整個動作熟練而靈巧,一氣呵成——我一眼就看出這動作:是家鄉青周人在前湖撒網捕魚的規矩把式,上代傳下世,一脈相承,源遠流長,是青周漁獵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他和我自小耳濡目染,站在船頭由大人調教,翻來覆去操習演練,早就熟而生巧。他比我做得更地道。梁志他用青周撒網捕魚的架勢,在都市校園里拋撒他的油印詩集,他沒有發現我就在現場——或許是看見了,但他不屑注意我。

我目送他傲然挺直的身影義無返顧地遠去,才從地上撿起一份詩集,它已挨了一記腳踏,封面留下一塊完整鞋泥?。核闹芫€條呈優美弧形,中間則是橫排的細密波浪紋,前端削尖,后跟小巧形同半塊橡皮——是只女鞋無疑!我翻開詩集,就見了扉頁上那三行題詩:“我引燃自己,一支瘦弱的火苗,注定要引爆天空”。陳麗也看見了梁志的詩集,是從她同舍手里得到的。梁志,他詩寫得真好!真有才!她在食堂里碰到我,忍不住低聲稱贊。她沒看見梁志在食堂門口拋撒詩集的青周式動作。更不可能目睹他在宿舍里點火焚衣的壯舉。后來我們聽說他被送進精神病院,陳麗驚愕得半天才回過神來,哆哆嗦嗦地問:“他,家里,曉得嗎?”

“我不曉得?!?/p>

他家里只剩他母親一人,雙目失明,是個瞎子。晴朗的冬天。老人總是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身邊總是蹲坐著小黑,一條一聲不吭的狗,黑背白肚,小板凳高。它老是長不大,越長越自卑,一有人來,扭頭就朝屋里躲,鉆進床底下。

我們是青周的三只麻雀,從前湖的灌木叢里飛進N城。一只麻雀進了精神病院,另外兩只去探望。我和陳麗一前一后走出校門,馬路上路燈亮了,城市長出五花八門的影子來,我和陳麗也像影子一樣,飄行在城市街邊。我對她說:“我到對面,買點水果,你等我?!?/p>

我的聲音在20年前那個夜晚飄蕩。我聽見它離開我自己,獨個在遙遠的都市流浪,我再也捉它不住。我同時看見陳麗站在寧海路路邊,站在20年前那個夜晚里,她朝我點點頭,臉色蒼白。面無表情。

站在商場門口,越過購物人群我就看見那個叫小菊的營業員正低頭忙碌著,她的兩條短辮垂下來,她的腦袋稍微側向一邊,她修長的頸脖裸露在日光燈下,白皙而溫潤。她叫小菊,別的營業員這樣喊她,我碰巧聽見,偷偷記住了。

曾經,在一場急風暴雨的吵罵之后,我一字一頓地對陳麗說:“其實,你,不是我,最初愛的?!?/p>

“你也一樣!”她迅速回對。

“我知道,你愛的是梁志,一個神經病,現在自殺了?!?/p>

她的目光里爆出血與火一樣的東西,漸漸地,起了霧。潮濕了。她別過頭去,兩顆眼淚掉下來。

我轉身離開。出門就是城市的夜晚,是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夜晚。那個叫小菊的營業員,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竟成為世上某對夫妻的口角內容;就像梁志,他揮刀自盡時,絕對不曉得自己還會頑強地活在我和陳麗之間,并且能夠永垂不朽,倒是我和陳麗的世俗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幸福美滿不過是演給別人看的舞臺造型,

那個叫小菊的女孩,她自己一點都不曉得:曾經有個師大男生偷偷愛慕她,天天來商場轉一圈,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里,借購物顧客作掩護,他心懷鬼胎呆望她。那個桂花初開的遙遠夜晚。他徑直走到她柜臺前。

“稱兩斤桔子?!蔽衣犚娮约赫f。

她遞過一只紙袋,牛皮紙的,很硬刮。你自己挑吧。她的聲音輕柔似風,

我感覺她的目光照臨在我手上。我的手就有些猶豫。你要挑有點軟的,她說,稍微軟點的就是熟的。她幫我挑,白皙如玉的手,被一片橙黃桔子映襯。手指瘦長而光潔,像雕削出來的。我的手就發呆了,停止動作。后來干脆縮回我自己的褲兜。差不多了,她說著,提起紙袋去稱。

接找零的時候,我的手跟她的手不小心碰了一下,我們的目光瞬間對接,又都慌忙避開。就在我要轉身離開的當口,她問:“是師大學生嗎?”

她的眼神里有恬靜的微笑。我點點頭,機械地說了聲再見。我忽然心里發窘,就竭力鎮靜,努力使自己的步伐從容不迫。

將近商場門口,我聽見身后有聲音:哎,哎?;剡^頭,只見她捧著那紙袋桔子追過來。

“你把你買的東西拉下啦!”她一臉笑意,眼神歡快得在跳躍。她熟練地把紙袋口折好,遞來,眼睛看著我,還在笑。我注意到商場里許多目光凝聚過來,落在我們身上,我和她就像舞臺上兩個主角,被追光燈擊中。我慌亂接過紙袋,慌亂出了商場。我記憶中她站在原地,站在20年前那個夜晚,就在我生命之流的一處拐彎口,她看著我慌亂的背影匆匆離去……

陳麗她當然不知道那個夜晚這一插曲。我隔街看見她站在校門旁一棵樹下。高大的梧桐樹,是上個朝代的遺物,那個政權狼狽逃走,梧桐樹留了下來,枝繁葉茂,嬌小的陳麗就像它意外掉落的一根枝椏。驚魂未定,膽怯地依偎著它粗壯的樹干。她也看見我了。我朝她揮揮手,示意她沿寧海路往前走。她在路西,我在路東,我們隔著一街車潮人流,去精神病院探望梁志,

有一回我出差到N市,在某種似曾相識的情景里,我信由自己的腳走到寧海路商場。它的店面裝修一新,霓虹燦爛,店堂重新布設,軒昂而敞亮,每一物件都熠熠放光。我尋不著那個名叫小菊的姑娘,墻上營業員相片里也沒有她。我尋找她的那個夜晚,所有事物均在發亮,唯有她隱匿在歲月深處,不見蹤影,

假如那個夜晚,沒有后來的事,假如那個夜晚之后,我大膽去見她,有許多后來的經歷,是否可以省略和改變?陳麗跟我分手后,飄洋過海,去了澳洲。梁志割腕自殺,就在他迎娶新娘的前一天,他的鮮血染紅了自己的婚床和新房。我行走在故地的街道上,迷失在它金碧輝煌的深夜里。我是上世紀80年代的孤兒,在別人的世界里大步流浪。

我們在一次老同學聚會的酒席上,得知梁志自殺身亡。消息是由老卞帶來的,他高中畢業后學做木匠,走戶串村,風里來雨里去,一路成長為建筑包工頭,腰眼里別一把“九五磚”大哥大,滿中國轉悠,尋找造房子的機會。半年前某個暴風雪之夜,他跌跌沖沖撞到青海一個名叫都蘭的縣城,找著都蘭中學——梁志大學畢業后悶聲不響收起行裝就去了那里,再沒回過青周。我們畢業前一年的冬天,有個早起的青周人發現梁志他母親起得更早。已經端坐在屋前靜候太陽出世。跟她打招呼她不應答,丑狗小黑蹲坐在她腳邊,有人來竟不回避。情況異常,來人起疑,湊近一看,大吃一驚:人和狗都已僵硬,狗尾巴翹成一桿光枝,努力挺拔著。梁志他母親一臉安詳,笑瞇瞇對著冬日清晨,有口水從右嘴角淌下來,結成一條冰線。

包工頭老卞沒能見到同學梁志,梁志半年前死了,就在他婚日前夜,他仰躺在自己婚床上,割腕自盡。老卞走南闖北遍歷江湖,跑過數不清的碼頭,遇見過無數奇人怪事,他還是被老同學驚世駭俗的結局震懵了,立在都蘭縣中傳達室門口,僵成一段樹根,老半天才還過魂來,哆哆嗦嗦從大衣袋里掏出一瓶“劍南春”——那是他一路攜帶而來的,準備當晚跟梁志開懷暢飲的,一醉方休。老卞說那門衛頭上扣著一頂棉帽活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爐匠,他見了好酒眼

睛就像大燈泡里灌進了電。那晚,門衛和老卞就著小半碗油炸花生米干掉那瓶劍南春,兩個人噴著酒氣嘮嘮叨叨敘說了梁志在世的許多往事。到最后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為亡靈哭泣。唏噓不已,傷心不止。

梁志的血從他新床上掛下來,滿地鋪開來,四面八方淌,淌著淌著就凍住了。結成血塊,他就要過門的對象是個維吾爾姑娘,高山上的一朵雪蓮花——老卞在酒席上對我們大家說,他提議老同學們為梁志英年早逝灑一杯酒。我們全體響應,遵照他的模樣,將杯中酒潑在地上。潑掉之后再重新斟滿,悼念儀式一結束我們就開懷暢飲,喝了個天昏地黑。

你們知道嗎你們哪、哪個知道你們肯定沒、沒人猜得到。大家分手時,老卞手抓“九五磚”大哥大,跌跌沖沖下臺階,走向出租車,他笨重地回過身指著我們說。粱志他死、死前在床上排、排了一排桔子,只只有小碗、碗大,統共有16只,你們知道嗎你、你們絕對猜不到。他舌頭腫大口齒含糊。只只桔、桔子上都寫、寫著名,一、一個人的,就一個、個人,你們、們絕對猜、猜不到是誰、誰的……

他好不容易鉆進車去,雜亂無章地揮揮手里的大哥大,走了。

那個夏天,我和陳麗像兩粒螞蟻在熱蒸籠上爬,有點暈頭轉向,連吵架的力氣也沒了,相互之間懶得搭理。老卞離去后,我和她誰也沒提梁志的事。我們一直小心回避著所有關于梁志的話題,用堅硬的沉默忘卻它,竭力衛護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不使它破口、撕裂。

就這樣堅韌而疲憊的捱著。夏天將盡,夜間聽暗角里的蟲唱,長長短短,有幾分秋意。某個清晨,我和陳麗依舊在同一張床上按時醒來。她仰躺著,一動不動,我眼睛余光看見她眼睛張大,呆望屋頂。屋頂由水泥桁條、竹櫞和瓦片搭成人字結構,是上好的窩棚,房子從前是學校廢棄的倉庫,臨時修補充作青年教工宿舍。天色逐漸透亮,樹枝在窗玻璃上搖動,茫然而無聊,我聽見陳麗在我身邊仰面朝屋頂說:

“這樣的日子,我不想過,我們離婚吧?!?/p>

她的聲音像玻璃窗上太陽光一樣清晰,我瞥見一顆珠粒驀然一閃從她眼角滾落下來,“吧嗒”掉在竹席上——是一枚眼淚,

我已經許久沒看見陳麗哭了。我第一次見她流淚。就在同去探望梁志的那個遙遠夜晚。N市精神病院大門朝向廣州路,門緊閉,鐵銹色,斑斑駁駁,陳舊而殘敗,上方掛一只燈泡,光線荒涼。蒼老得猶同前朝遺物,大門左側的門房倒是燈火通明。光照逼射出來。

許久以來,我一直想念N市精神病院門房里那一片肉香,那片肉香有某種醉人身心的勁道,它一直在我的記憶里飄蕩。跟隨我從一個城市蔓延到另一個城市。

我暗自咽下幾口濃香,就和陳麗出了門房。

夕照收盡,精神病院小洋樓黯然失色,灰蒙蒙就像一只癡呆巨怪剛剛醒來,睡意朦朧,居高臨下俯視繁華都市繽紛燈火,神情木然。幾扇小窗戶燈光昏黃,映出金屬柵格,粗而硬,徹黑,窗口晃蕩著一些頭顱,輪廓分明,表情卻模糊不清。

值班室就在洋樓大廳,門敞開,一男一女穿白大褂的隔桌對坐著,發現我和陳麗,一下子都收起說笑,表情頓時僵在雪亮的日光燈下,硬得像兩塊灰磚頭。我從窗口遞上會客表,女的接過,夾在一迭紙片最上面,她站起身,眼不看我們,手一揮像趕蚊子,示意我們跟她走。

我猜想她是護士。我和陳麗跟隨她穿過值班室。

過道盡頭閉著一扇鐵門,護士掏出鑰匙咔噠解開鎖,哐當一記拉出鐵門閂,斜著一側肩頭頂開門,一股飯菜味夾雜著一片嗡嗡隆隆人聲就像一盆渾水撲面涌來,濃得嗆人。44號梁志!護士當門挺立,高亢叫喝,壓倒所有聲響,我和陳麗縮在她后背,她高大魁梧的身軀幾乎把整個門框都塞滿了,只留下幾條細狹縫隙。透過縫隙,我看見里面的人全扭頭側腦看過來,滿面滿臉的驚訝和恐懼。

“到!”

我一下子就聽出是梁志的聲音。

護士側過身。放我們進去。我看見梁志朝我們走過來,一臉莊重,左手緊貼腰身,右手大幅擺動就像在青周前湖里奮力劃船,身體因此向右傾側——這是他的一貫走勢。他仿佛一只單槳小木船劃過來,我看到他中山裝領口的風紀扣扣得服服帖帖,胸袋上插著一支筆,筆帽閃出金屬的光芒來——我就一下子覺得自己正面對一位不茍言笑的黨委書記。他向我伸出手,動作剛勁,一把捏住我的右手,握,并且,抖,同時,說——

“歡迎歡迎!曹慶同志。歡迎!歡迎!”

他身后跟來幾人,就像秘書之類的隨從,目光卻全盯住我身邊的陳麗。陳麗哆哆嗦嗦喊了聲“梁志”,一只手楸緊我上衣后擺。梁志看她一眼,沒有回應。我掉頭望門口,見女護士雙手別在背后,巍然屹立,驀地,她甩出一條胳臂。食指豎直,點向梁志身后那幾個:你們!你們!統統回自己飯桌!她小拇指上吊著鑰匙串,鑰匙抖射出幾點黃銅寒光,猶如一串槍彈飛竄。那幾位悻悻而退,留下我、梁志和陳麗三個,兀然立在飯廳里,一時不知所措。我把目光移開,看見對面墻上寫有一排標語: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字跡鮮紅。煞是醒目。

“你們,有什么快交代他?!迸o士命令。

1989年冬天,農歷臘月廿六,我和陳麗在家鄉青周成婚。那是我們最風光的日子:我們是這個偏遠小鎮出產的稀有寶貝,念了大學又分在城里“吃國家飯”。羨煞鄰居、鄉親!他們趕集似的在我和陳麗兩家之間來來往往,大人們夸張地祝福,奢侈地道喜,毫不吝嗇一遍遍贊美。小孩們都屁顛屁顛,撒歡,瘋樂,婚慶喜氣匯合歲末年味,成就了我和陳麗一輩子最盛大的慶典。

依照青周風俗,我將新娘陳麗背回家。兩家相距不過兩里,一個在青周街西頭,一個位于鎮東陳家村。我馱著嬌小的陳麗走過青周百年老街,一路爆竹相隨。人群簇擁。我腳踏青周街飽經滄桑的石板路,光溜的石板此時大放異彩,它們被新娘的大紅襖映得紅光煥發。陳麗頭罩紅頭巾,頭巾須穗一直撩弄著我頸脖,她貼近我耳根悄悄問:“吃力不?”

“沒到婆家不說話,”我低聲告誡她,“這是規矩!”

“就要!才不管!”爆竹跟紅頭巾一起掩護著她的撒嬌。她噴香的呼吸呵進我耳道,她用牙齒銜住我耳根;銜了。又松開,舌頭來舔。

“別鬧!”

“就要!”

就這樣,我在自己27歲生日那一天。遵照青周舊俗,把陳麗娶進了家。我們在故鄉過蜜月。故鄉沉浸于舊歷新年的喜慶中。我和陳麗偎身在新婚甜蜜里,繾綣而纏綿。我們相依漫步在青周冬天的曠野上,走過前湖湖堤,看夕陽西沉,落照涸透湖水,3000畝湖面波光艷麗,蘆花燦爛。白鷺翻飛,我們的幸福在鄉村彌漫。

直到開學前一天,我們才不得不回到城里破陋的窠。一屋霉味,滿室灰塵。我筋疲力盡,顧不得這些。擱下肩背手提的沉重行李,一頭倒在床上,攤開手腳。陳麗關上門,坐到床沿,低下頭,撥弄自己手指,一聲不吭。我聽見風從前前后后的縫隙里鉆進來,嗚嗚叫。我伸手拉拉陳麗,她轉臉向我,我看見她的淚水淌下來,掉在床上,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對我說:

“我們要有,要有,自己的,房子?!?/p>

“我們要在,城里?;畛?,人樣?!?/p>

“你要,要上進?!?/p>

我噢噢噢一個勁答應,趁機抱她過來,要把她按在自己

身上。她扭動著抗拒,嗔怒地說:臟!臟!床單凈是灰!就在此時,門外響起叫我的聲音,是門衛吳師傅,我和陳麗剎那間就收斂得一本正經。

老吳送來一只郵件包裹。年前就到啦,你們前腳回老家它后腳就來。老吳的嘴有點歪,斜向右側,說話有些漏風,嘶嘶響。我遞給他一根煙,紅塔山,那年頭流行的一種好煙,后來它一頭敗下去,跟許多好東西一樣,輝煌之后接著就腐敗。老吳舍不得馬上吸,把煙夾在耳朵上,知趣地退身離去。

包裹來自那個遙遠的都蘭縣。我和陳麗一看就明白:是梁志寄來的。猜猜會是什么呢?我說。陳麗搖搖頭,一言不發,扭身走到一邊,若無其事地整理起衣物來。我就動手拆,狠勁撕開外層硬板紙,一只小木盒顯露出來,沒上漆,木色新鮮,紋理清晰,我聞得見木香,絲絲縷縷的。木盒做得方方正正,釘得結結實實,我一時不知如何下手。研究片刻,去對過廚房拎來菜刀,尋著一條細隙,小心將刀口插進去。撬,扳,費掉一陣蠻力,刀面都有點曲了,終算卸下一塊板——眼前驀然一紅,幾只桔子倒滾出來,我趕緊張過胳膊把它們攔在臺面上。

賣相極好的桔子,皮色鮮艷,形狀滾圓而略扁。只只飽滿,大小相仿,看來是同一棵樹結出的果——我想起從前那個夜晚,我和陳麗去精神病院探望梁志,買給他的那一紙袋桔子。我看見面前每一枚桔子上都寫有我的名字——“曹慶”,分明是梁志自己的字跡,我無比熟悉,纖細而秀麗,疑似柔情女子手筆,全不像他胖乎乎的臉盤、扎墩結實的身材。我接連數了兩遍,確定桔子不多不少正好是15只。

我楞坐在椅子上。好一陣子后,我聽到自己喉嚨口擠出兩聲堅硬的冷笑,猶如吐出兩顆石子。

陳麗走過來,側身坐在我腿上,雙手圍住我頸脖,面孔貼住我一側臉,柔聲說:桔子就是桔子,領人家好意就是了。她伸手從臺面上抓過一只來,擦掉我名字,仔細剝皮——剝得實在高明:依著橘瓣紋路一片片由上而下撕,并不把橘皮撕斷,讓它們連接在根部,橘皮攤開來。她輕輕一擰,整枚橘果就被旋了下來,停在她掌心里。她用另一只將橘皮聚攏來——依舊是完完整整的一只,圓圓滾滾,玲瓏而精致,仿佛一件工藝品,出自某位工匠的巧手。陳麗揚起臉,得意地問我:“怎么樣?”

她分下一片橘瓣,丟進自己嘴里;又分下一片,塞進我的嘴。確實是很不錯的桔子,味甜,水口汪。她一片我一片,片刻之間就把15只桔子吃個精光。我把橘皮、橘核,連同郵寄木盒和包裝硬板紙,統統裝入簸箕,拋到垃圾堆上。

那盒桔子就是我們跟梁志的最后聯系。隔了四年,老卞帶來梁志自殺身亡的消息;之后,我和陳麗的婚姻又垂死掙扎近半年工夫,茍延殘喘,終究還是分道揚鑣,各奔東西。散伙時候,我跟她都已筋疲力盡,一切倒平靜下來。出了街道民政科,我們各自懷揣屬于自己的那份離婚證,正是下班高峰時,大街上車流洶涌,把我們逼在路邊。

吃頓散伙飯吧,我請客,賞個臉。我就對她說,她瞟我一眼,回了聲:那就破費啦。

我們走進路邊一家小飯館。歡迎光臨!服務員的聲音唱歌一般,她扭腰擺臀,把我們引向一張臨窗餐桌。偌大的店堂,只有我們兩個顧客,空落而輝煌,正中吊了一盞大燈籠,空氣都猩紅爛漫,就像舊戲臺,準備停當,只等開演。服務員遞過菜單。

“二兩白菜水餃,一碗粉絲湯。放香菜,不要辣,不要蔥?!标慃愅巴?,像是自言自語。

我把菜單還給服務員,說:“我跟她一樣,湯里放蔥,不要香菜?!?/p>

“要辣嗎?”

“要?!?/p>

我們面對面,各吃各的。偶爾停頓時,她看窗外,我看店堂。店堂里響起了音樂,薩克斯管,那只叫《回家》的曲子。曲音在桌椅間游走,像一條紅色的蛇。女服務員重新站到大門邊。她不時朝我們張望。

“幸虧我們沒有小孩?!?/p>

陳麗這樣說的時候眼睛依舊望著窗外。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我聽見她嘆了聲氣??匆娝淹肟暌煌?,起身向外走。她的碗里還剩有四只餃子,它們半浮在水面上,茫然無措,沉默不語。

我跟著她走出飯館——這是不由自主的舉動,我不知道為什么。街燈已經亮起,橘黃色的光照,把我和陳麗的身影排成兩條。一長一短,平行著。她從拎包里掏出一串鑰匙,摸摸索索解下一把,遞給我——是我們家大門上的。

鑰匙在燈光里突然跳閃一下。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后物件。她轉過身就走了。

那一回我出差到N市,在寧海路商場尋不著那位名叫小菊的姑娘,信步而出,我的雙腳就把我帶到廣州路。在別人的城市里,我是個無聊的懷舊者,專心打撈過往記憶。

我被自己的腳帶到N市精神病院。它的大門舊模老樣,一側的門房黑燈瞎火,我湊近時發現門上貼著一份布告——

因事業發展現代化建設需要本院已遷至河西健康路248號歡迎廣大患者踴躍前往光臨積極診療

字跡有些模糊,紙面已經泛黃,遷院大概有些日子了。我抬頭仰望,南山山色朦朧,不見那棟洋樓,它被滿山樹木遮擋著。轉身要走,卻見一旁立有一塊石碑,是省級文物保護的標志,它告訴我:南山頂上那棟氣宇軒昂的洋樓、N市原精神病院,其前身是民國一位著名將領的私宅。我讀過他的傳記,知曉一代名將去臺后被收了兵權,在政治頃軋中憂郁而死——不少人懷疑是被毒死。

他生前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大陸私宅,被新政權沒收用作精神病院,在前前后后所有被收治的病人中,有個名叫梁志的大學生。梁志當初被收院治療時,他知道自己暫住地的來歷嗎?出院之后他繼續學業,卻變了個人,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一直盡力回避我和陳麗,最終避到都蘭縣。梁志傾是否知道我和陳麗的戀情,就發生在去探望他的那個丹桂飄香的夜晚、就在他臨時蹲身的精神病院?

在強悍女護士的凜然監督下,我例行公事一般寬慰梁志幾句,囑咐他安心養病、注意身體。陳麗跟他打過招呼就一直半縮在我身后,一只手緊攥我衣服后擺,我上衣領口勒著頸部,有緊迫感。飯廳里一片吃飯、喝湯聲音,飯菜香味溫熱、撲騰,其中蘿卜燒肉最濃最重,壓倒所有氣味,唯我獨尊。我把手里的紙袋遞給梁志,他遲疑著接過去,雙手捧了,跨步走到女護士面前,仰起頭,朗聲高喊:葉&告1 44號梁志存放物品!”

頓時,飯廳里鴉雀無聲,一片死寂。那些病員仿佛突遭定身法,動作立馬定格,造型各各不同,表情卻一律驚愕,全朝這邊張望,目光惶恐。示意我們出去。梁志手捧紙袋在前,我和陳麗跟著,從女護士胸前擠過去。哐啷一下,我就知道門又被鎖上。

值班室兩側墻面擺放著木柜,從地面豎到天花板,顏色素白,散出涼意來。木柜分切成格,每一格都安了門,紅漆寫上號,掛著鎖。鎖是黃銅色的,一排排、一行行。一模一樣。難分彼此,全在燈光里發亮。女護士拉開她的抽屜,拎出一串鑰匙,揀定其中一把,打開44號木柜。梁志卻站在原地不動,嘴里喃喃自語:“要寫名字呢,不寫要弄錯?!?/p>

我想他要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袋上。護士說寫吧,梁志就坐到她辦公椅上,將桔子紙袋小心擱在她辦公桌上,從筆筒里捏出一支圓珠筆。他解開紙袋上部的折封,抓過一只桔子,把他的大名簽在鮮艷的桔子皮上。

“就在紙袋上寫一個不就得啦?”女護士在一旁提醒他。

“不,那樣要混淆的?!?/p>

他否決了這個建議,并且加上一句——“凡桔皆留名?!?/p>

他像自言自語,頭也不抬。抓過第二只來,嫻熟地寫下“梁志”兩字,并且繼續一只接著一只簽下去。

桔子在桌面排出一條隊,筆直,每一只簽名全都正對梁志他自己,齊刷刷的,就像一支由他嚴格調教出來的行伍。最后一只簽好,梁志小心將它排到末尾,端坐著,雙手撐住桌沿,神色安詳而莊重,先是從頭到尾繼而又從尾到頭把他自己的隊伍掃視了兩遍,隨后,他吐出一口長氣,后背靠住椅背,兩只手相互揉擦,指關節捏得嘎嘎響。好啦,好啦,現在把它們裝起來,他說著伸手輕輕捏起排在第一的那只桔子,仔細放進紙袋里,口里朗聲點數:11他裝一只進袋就報一個數,口齒清晰,聲音洪亮:“2!3!4!……15!”

他報出“15”時人驀然怔住,第15只桔子被他捏在手里沒有放進紙袋,他的動作僵在半途,右臂半懸,輕微顫抖。仿佛一場中風猝然而至。

“還有、還有一只,還有一只的,怎么、少一只?”

他喃喃自語,腦袋紋絲不動,一雙眼睛卻睜得賊大,好像就要跳出來,目光在我、陳麗和女護士三個人之間掃來刮去,吱吱有聲。

“你們——耍我!16只!是16只!你們耍我!我寫的時候就數得清清楚楚!”

梁志他突然發作,右手抓著桔子,食指挺直,猶如一柄尖刀,憤怒指向我們三人。

“你們!誰,偷了我的桔子?誰。是賊!”

他咆哮著,臉蛋緋紅,好像就要進炸。

那位男醫生一直坐在梁志對面,一直悶頭看報,置身事外。這時,他緩慢地抬起頭,我才看清楚他的眼睛一大一小,大的是雙眼皮,小的呈三角形,他的目光因此復雜,老在游移,你無法捉摸。他平靜地對梁志說:“你藥吃了嗎?針打了嗎々”

我看見梁志一屁股落到椅子上,頭耷拉下來。

“再數一遍看看呢,說不定是數錯了。梁志?!蔽艺f,“我來幫你數?!?/p>

我就把紙袋里的桔子又一只只數出來,再排列在桌面上,一共是15只。我就告訴他:“臺上有15只,你手里拿一只,加在一起不正好是16只嗎?”

他狐疑地看著我。

“不信,你自己點點看!”

他又把桔子數回紙袋里——果真是16只!一只不少——當然,也不會多出來。真是活見鬼羅!他嘀咕一聲,把袋口折封好,抱住紙袋掂起腳尖放進他自己的44號木柜里,順手把柜門關上,還用勁將門按了兩下,撳實。女護士上前鎖住柜門,梁志在一旁看著,又伸手拉拉銅鎖——很牢!

他這才轉身回去,并不理會我們。

一直以來,我內心將梁志的生命分作兩半,猶如一支脆弱的麻竿被一折為二,斷裂點就是:我和陳麗去精神病院探望他的那個夜晚。我將那個夜晚以后的梁志視為另一個人,那不是梁志本人,他本人死了,死于那個十月之夜,桂花初開時節,他在那些桔子上一筆一劃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

出了病區門。我頓時感覺渾身松脫,禁不住呼出一口長氣。高處夜風勁疾,我平展開雙臂,讓十月的風穿過身體猶如流水淌過。陳麗的長發飄起來,在我的頸脖和臉龐上拂來撩去,我聞見她散發出絲絲幽香,我就想起某種幼嫩而嬌弱的植物,它們生長在青周前湖堤壩上,春綠秋黃,纖長而茂盛,我一直記著它們的氣味但我一直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閉住眼睛用心嗅,陳麗的體香就和植物氣味混合在一起,猶如溫馨熏風在我周遭飄蕩。

她的一只手依舊緊攥我外衣下擺,但她的身體已經移到我側前,半依著我。我的右手按到她右肩上,瘦削的肩膀,我感受到她的顫抖,猶如一株優美小樹,在風中搖曳。我們依偎著從山上往下走。橘黃的路燈,光線闌珊,醉眼入夢,山下,N市攤手蜷腿雜亂躺倒著,夜色爛漫,聲氣細弱,它像一條船泊于水上,隨波搖擺。沿著石級一路下山,拐過一彎。陳麗猛地轉身雙臂抱住我,勒緊我的腰,臉貼住我胸口。我聽見她嗚嗚地哭出了聲,感受到她渾身顫瑟猶如痙攣一般,我就捧起她的臉,看見她淚流滿面望著我——

“其實、我、一直、愛的、是、是你、你一直、不理、不睬、對、我……”

她泣不成聲。我慌急替她抹眼淚??晌铱傄材ú槐M。它們比我手熱。它們漏出我的指縫。嗦落落掉下去。我按不住它們,捧不住它們,我就用自己的臉去擦它們,這就樣兩張臉貼在了一起,我們就有了初吻——在探望梁志的那個夜晚,在N市精神病院,那條石級山路上,180°轉彎的地方。我們先是胡亂地抱吻在一起,陳麗嗚嗚抽噎著哽咽著呻吟著:后來,我們認認真真吻起來,無聲無息,持久而寧靜。

我們相互依偎著,從容走出精神病院。喂喂,會客單呢會客單?看門人追出來,在后頭喊。在你同事那里呢,麻煩你去拿一下。我朝他揮揮手。什么德行?他不滿地嘀咕一聲。我和陳麗對視著,忍俊不住,抱在一起放聲大笑,好一陣才強收住。她捅我一拳,說:“什么德行?油腔滑調!”

又噗哧一笑,拉著我逃走。

我們在N市游蕩。從廣州路到城西干道,再拐上北京西路,回到寧海路。入夜的都市,在夢的邊沿上搖晃,行人稀少車輛寥寥,也都是恍恍惚惚朦朦朧朧,我和陳麗相擁而行,不時停住。抱吻在一起。我們從一棵街樹走向另一棵街樹,那些粗大的梧桐,它們茂密的枝葉在夜空里交匯,鋪蓋成深厚的林蔭,在空闊暢達的林蔭道上,我們的愛情一路鋪陳,一路拋灑,把一個蒼老古都熏染得風情搖曳,如癡如醉。我們很少出聲,卻心有靈犀,身影合二為一。在桶黃的燈光里不斷變幻,與隨風婆娑的樹影碎成一片迷夢,在兩個人的迷夢里,我們越走越遠越走越深……

我們早忘了時間。愛情把時間擠得老遠,推到某個壁角落,蓋在夜的背面。再回到學校時,校園里清涼、空蕩,只有路燈亮著,一副倦怠光景。岑寂深夜,空氣在流淌,淌過我的肩膀和陳麗的長發。我們又走進那片小樹林,夜間的桂花,香氣不再蓬勃,沉靜而陰涼,水汽似的飄,沁人心肺。陳麗靠住一棵樹,仰頭看著我,我就看見她目光里深情的笑??匆娝p眸里有月光閃爍,我低頭吻那雙眼睛,就聽見月光在歌唱,在渺茫、混沌的遠古……

突然,陳麗她雙手抵住我胸膛,問:“口袋里是什么?”

她目光驚恐,聲音緊張。

我當然知道是什么。但我不急于告訴她。

我呵哧一笑,扭手掏褲子后袋。我故意把動作做得慢條斯理有板有眼的。我把那東西抓在手掌里,模仿變戲法的伎倆,說聲“變”。就亮到她面前——“你看!”

是一只桔子。就是那第16只桔子。

“上面還有他的簽名呢,你看——”

她看著我。目瞪口呆,滿臉驚惶。

半晌,她吐出兩個字:“扔掉!”

她的聲音低促而堅決。我無法拒絕。

桔子在路燈光里劃過一條優美弧線,接著,傳來撲通一聲,我就知道它掉在了池塘里。那個橢圓型的池塘,荷葉鋪展,雜物漂浮,我想象桔子破水而人,輕盈落在淤泥上,它的周圍散布著碎磚細石之類,它們的形態遠不及它優雅,并且,它們的身上絕對不會有人類的簽名。

那只桔子的命運肯定是被淤泥覆蓋、侵蝕,最終腐爛、消亡,就像我和陳麗1980年代的愛情。她去澳洲后我就沒了她的音訊。我知道那地方是汪洋中一塊褐色陸地,有一種叫袋鼠的動物在上面蹦蹦跳跳。它們胸前裝著各自的后代,眨巴眼睛張望世界。生活就像淤泥,我們都是落水的桔子,被一層一層覆蓋,安安靜靜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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