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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兩章

2009-03-29 03:43
翠苑 2009年6期
關鍵詞:馬桶

馬 漢

北里城腳

小城如果是一只鐘盤的話,在9點到12點之間的城墻內側有一條狹窄的弄堂。叫做“北里城腳”,這四個遒勁的顏體被燒制在藍底白字的搪瓷長方形路牌,釘在弄口低矮的屋山脊上。弄堂路面是用青磚側背鋪成人字型的,據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小城在皇帝經過的路面鋪成了這種人字型的磚紋,取意皇帝踩在萬人頭上之意?;实郛斎粵]到過北里城腳這樣的僻偶,但小城人后來把皇帝當年踩過的這種磚紋普及至小城的許多路面,意在炫耀皇帝到過這座小城的榮耀歷史,并讓這種榮耀深入人心。這讓小城人永遠懷有誠惶誠恐之心,覺得他們是區別于其他城市而被浩蕩皇恩沐浴過的子民。居住在北里城腳的人最初也就曾憑著小弄堂這樣有來歷的路面而感覺正籠罩在春光之中,他們踩著的是皇帝曾踩過的磚紋路面,但這樣的榮耀和誠惶誠恐沒能永遠遺傳。隨著時光的磨礪,到后來誰都忘懷這種榮耀了。北里城腳人是很易忘卻的,他們只記著上月問隔壁鄰居借了三塊五元應急的銅鈿(雖這種借貸經常發生而從不寫欠條),記著誰家幾年之前發生母雞打鳴之類放不上臺盤的瑣事。除此以外他們很少有人再提及有皇上年代的事。在他們心目中,北里城腳只是夾在兩排房屋之間的一條狹弄,而且是一條潮濕的路面長滿青苔的狹弄。

說起江南的民居,人們總是喜歡用黑瓦白墻來描繪,其實把北里城腳擠挾得細如雞腸的房屋,大都是黑墻。一種經過時間風雨洗滌的、斑駁怪離、深淺相間渾雜渲染的灰黑。也偶見三:白墻摻雜其間,那必是后來翻修的新墻。不管是黑墻白墻,都難逃我們涂鴉的厄運。但在具體操作中,黑墻白墻還是有區別的,黑墻可用白粉筆白石灰甚至削鉛筆的甲刀劃寫,而白墻必須用紅藍黃等有色粉筆涂劃才有效。畫一只烏龜。畫一個人蹲著大便,畫一個眼鼻比例失調有畢加索味道的人頭:寫某某是小狗,某某是壞蛋,某某f男性)和(“和”在這里不是介詞連詞,而作動詞解)某某(女性),把令人憎恨的人(這個人可以是老師或同學或伙伴)的名字深深地打上叉。在作以上操作時,還有配音,一般是涂鴉者高聲把要劃寫的內容讀出來。這稚氣的嗓音在狹窄的弄內四處撞壁嗡嗡作響。在墻腳沿還常有另一種痕跡,閃亮的白線很長很長,使人聯想到藍天上噴氣式飛機拖出的軌跡,這一涂鴉卻并非出自我們這些孩童之手,而是蜒蚰的杰作。蜒蚰是北里城腳這樣潮濕地帶常見的昆蟲。軟體,身有褐色花斑,頭上有兩個黑色觸角,渾身都是粘液,難怪北方人稱它為鼻涕蟲。這蟲令人惡心,所以我們見了總是要抓來食鹽撒在其身上,它立即蜷縮成一團,從墻上滾落下來,想來它是很痛苦的。說是男人若是誤食蜒蚰,命根就會萎縮掉。尤家招待女婿吃飯,其中有道菜是醬燒肉丁,女婿吃得正香,突然咀嚼的嘴停止了,他把一塊嚼不動的肉條吐出一看,竟是一條蜒蚰。丈人泰山戴上老花鏡湊在天光下看了半天確認是那要奪人命根的害人之蟲。就慌忙解釋:定是曬醬時爬入醬缸里的。女婿泰然一笑,心想老頭你也不至于拿你女兒的床笫之樂開玩笑吧。如果細心察看,北里城腳的墻上還有一些發褐的色斑,如一個老婦臉上由蝴蝶斑衍生而成的沉著色素。那是雞冠血。在小城人的心目中,誰家的雞跳上屋頂。那是不作興的,說是會倒霉是會帶來火光之災的,逮住那只雞后必要剪破雞冠,用血沾上被雞爪踩過屋頂的墻壁,這樣才能消除晦氣。那時養雞的人家多,房屋又矮,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帶來雞飛狗跳的連鎖反應,雞也就振翅上了屋頂昂首咯咯叫喚著東張西望,見有人去逮它,它就連跳帶飛地在魚鱗般的屋頂之間逃亡。這樣,就常見有老人抓著被捕歸案的雞,嘴里念念有詞地挨個在一堵堵墻上蹭上雞血印記。

北里城腳的黑墻白墻都開著一扇門,當然還有窗。門是木門,經年的木紋畢顯,有的如水波有的如眼睛:有的木門像是年事已高的老人抿不緊嘴唇一樣地露出好多縫隙。有縫的門必是院門,和主人的起居隔著間距,主人疏于修理護養木門,也不怕別人窺視。我家的院門原本倒是很結實的,沒有裂痕。兩扇開啟的木臼門。每當入夜同院的老伯就準時合上兩扇門插上鐵銷,閂上門閂,把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偶有才關嚴了門,卻突然傳來了叩門聲。那聲音在厚重的夜幕中顯得有些可怖、孤獨和執著。門內的人遠遠地問,啥人?嗓音粗重卻不難聽出有幾分膽怯。厚實的木門隔斷了門外人的聲音,只聽得模模糊糊的幾句,門內人就又遠遠地問,啥人?整個院子里的人豎起了耳朵,有人嘀咕,這么晚了會是誰呢!天黑以后應該是從前門進出的,誰會從后門的小弄堂里來去呢?門內人警惕地走近門,隔著門又問,到底是啥人嗄?門外答應了。這回門內人聽清了,打開了門,就“噢一”地一聲,接著是說笑聲,院內所有豎著的耳朵就知道來者是熟悉的人了,在心里舒了一口氣。門又關上的聲音。夜晚又歸于平靜。院門關閉,與北里城腳的小巷就有了一層屏障,院內的住戶心里就感到了踏實。但有一個早晨鄰居老伯起來煮粥,突然發現院墻邊原來黑沉沉的一塊變得白蒙蒙的亮,走近一看大吃一驚:院門沒了!我們院的大門竟被人扛走了。賊人夜半順著院墻外的電線桿爬過了院墻,扛走了門。在小城人的概念里大門被人扛走意味著幾分恥辱,因此在一段時間里,我們院的人常被人恥笑:大門都被人掮走了,哈哈!過去只聽說把掉了門牙的人被笑談為:大門都掮掉了。而現在我們院子真被掮掉了大門,這事成為北里城腳的一件奇事。開始的幾夜,一到夜晚我們就用木板、竹籩擋住大門的豁口,過了幾天房管所才來給我們院做了一扇單扇門,這扇門和原來的門比起來就粗糙得多了,門從上到下裂著許多口子,一些想從我們院子借道去河邊碼頭洗汰的人,在推門之前常貼著這些縫隙用滑溜溜的眼睛打量院內,這倒便于他們探路。門縫暴露出的是墻內春秋。幾乎所有的庭院都是多少種些花果的。夜飯花、蓬仙花、山茶花、美人蕉、萬年青、牽?;?、葡萄、金鈴子、金銀花、絲瓜。藤蔓作物還爬上院墻,黃燦燦紫薇薇的花朵探頭探腦地伸出墻來,

北里城腳的門口一般都有石臺階,青石的,黃石的,或青石黃石間夾的,一級或兩級,這樣的石階一律光滑得可鑒出人影。房屋的主人喜歡在石階上放一張小板凳或竹椅,坐著腳垂在石階下,這樣人如坐在高凳上一樣而很舒服,主人坐在這石階的時候一般都是端著金邊海碗的,喝粥,吃泡飯,挑面條,或者是面川條、面懶團、成湯癟嘴團。喝粥吃泡飯時聲音是索落落的,一聽就知道是液體被吸入深洞所發出的歡樂嘶鳴。有一種稱為捎粥的,并非是粥。是盛放不當稍有變餿(城人回避一個“餿”字,而稱有“芽萌頭氣”)的泡飯,舍不得倒掉,攪進面粉掩蓋異味,煮過再吃的。吃面條和面川條,則在吮吸面條尾梢時,尖起的嘴唇吸了個空便會發出嘯叫聲。這樣的時候一般是夏日的黃昏。主人有的汰過浴了,有的還沒來得及汰,準備吃個大汗淋漓后再汰,這在主人的吃相上是能區分出來的。汰過浴的換上干凈的短褲短衫,有的脖后還撲上雪白的爽身粉,手里必是搖著一把蒲扇的,邊吃邊搖動扇子,吃得就很慢。而還沒汰浴的則義無

反顧地撲著身子張大口不斷地往嘴里驅趕食物,吃完時直起身來,已是滿頭大汗,用方楞的筷尾一刮額頭的汗珠一撤,一道晶亮的汗雨呈弧線狀,然后哼著小調汰浴去了,

弄堂里自視有些身份的人,是不會這般坐在門口吃喝的。姜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即使是悶熱難忍的夏夜。微胖、光腦袋、蓄著長長白胡子的姜先生也必穿著一身縞白寬大的中式長衣褲。這大約是他內功深厚的緣故,很少見他素白衣衫上透出汗斑的。姜先生是小城有名的太極高手。每日清晨背一支劍去公花園練劍打拳,在那里有一批徒弟等待著他的授拳。一日,住我家隔壁的樹國找我,說要去拜姜先生為師學拳,由我出面找姜先生,老先生是定會同意的。由此看來,我當時在街坊鄉鄰心目中還算得是一個乖孩子的,否則就不會有人想到要借用我的無形資產了。我被樹國拉著進了姜先生的家。他端坐在客堂的藤椅里,端著精細的景德鎮青花瓷蓋碗,將碗蓋捋去浮著的茶葉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水??吞瞄g里有中堂卷軸,中堂的內容早已忘了,但記著長臺上放著一只橙紅的北瓜(上面應該刻著“壽比南山,福如東?!敝愖值?、龍泉寶劍和素雅的瓷花瓶,花瓶里插著的不是花枝卻是畫軸。樹國在背后搡了我一把,我就說明了來意。姜先生似乎明白得很,還是面對著樹國低低地說,我因身體的原因已不再授拳了,公花園那一攤也交給了本人的學生在掌管,你們可以去找我的學生。一聽就知道,老先生是在婉言拒絕。我們也只能悻悻而歸了。

我說過,北里城腳是一條潮濕的狹弄。潮濕之地貼著墻根必有一些窨井,這些窨井既是小巷排水的渠道又是各家傾倒洗碗水洗衣水洗腳水的出口,有些人早晨索性撅著屁股彎著腰湊在窨井口刷牙,滿是白色泡沫的嘴巴突然含糊不清地啊啊地叫起來,原來一只小老鼠從窨井口探頭探腦來道早安。那時的窨井實行保潔責任制的,每個窨井旁的墻上用白灰刷了一層,然后用紅漆畫上一個統一的表格,上面填寫著許多內容,第一項就是保潔責任人的姓名。我家后門的窨井與樹國家緊靠在一起,保潔責任人就落在樹國的奶奶頭上。上面寫著:司馬淑芬。這樣我們就知道了老太太的姓名。老太太見了我老是笑盈盈地說,我娘家也姓馬,和你家是同姓呢。我說不對不對,你姓司馬不姓馬。老太太笑呵呵地堅持說司馬就是馬,是一家。這么一個和藹的老太太后來患上了老年癡呆癥,有一回她賊頭賊腦地抉了一個報紙包貼著墻根走出去,被她的小孫女撞了個正著,拉開包在外的報紙一看,是幾個蜂窩煤球,追問之下老太太道出了緣由,原來是想用煤球去換幾個零花錢。后來小輩們上班去怕她闖禍就把她關在房間里了,有次我隨樹國去他家,走過夾水門堂的窗口我突然發現客堂間和小房間的窗臺上架著一塊木板,有個黑影站在窗臺上,我失聲叫了一聲。樹國回身一看,見是老太太已從她架設的簡易木橋逃出了房間,逃到了勝利的彼岸,樹國把老太太臭罵了一頓扶她下了窗臺。我無意中當了告密者壞了老太太的事,臉上就有了幾分羞赧,重回房間去的老太太從我身邊走過,笑盈盈地對我說,我娘家也姓馬吶,姓馬吶。

北里城腳常游動著各色手藝人。箍桶匠、銅匠、白鐵匠、磨剪刀的、修??嚨?、補鐵鍋的,擔著各自的家牲吆喝著,狹窄的弄堂經這樣的聲響裝飾,就顯得更是悠長了。更為辛苦的是散工,他們沒有手藝。每天為人倒馬桶。對過日子考究一點人家的馬桶一般早晨、午后各倒一次,往往是東家把沉甸甸的馬桶放在家門口,散工一路過來用扁擔挑了馬桶去茅坑倒了污物用馬桶帚清水刷洗清爽,再放回東家的門口。洗刷過的馬桶和待倒的馬桶在放法上是不一樣的,洗刷過的馬桶斜斜地側放在墻角,蓋是開著的,有利于馬桶的干燥。也有東家把家門的鑰匙交給散工的,讓散工開了門去家里取放馬桶。散工一擔能挑許多只滿載的馬桶,手里還要拎一兩只。如果是雨天。散工戴著斗笠,穿著蓑衣,遠遠看去就如行走的稻草人。后來有人發明了用四只軸承裝在一塊木板上用繩子拉著運載雜物的小車,用它來去水站運裝滿自來水的木桶、去煤球店購買蜂窩煤球,散工們就用這個來運馬桶,這就比以前肩杠手拎的狀況輕松多了。散工拉看小滑車載滿了馬桶,從小巷里隆隆經過,不管是聲響還是視覺,都是很壯觀的,散工一般是家族制的。一家人都投入其中,老老少少相幫著肩扛手提,在路上來來往往遙相呼應的倒也令人側目。聾家就是做散工的一家人,但從沒見聾去拎過馬桶,做散工是以他的老婆為主,小女兒課余相助。他老婆被人稱為“十三點”,整天聽她拎著馬桶在罵罵咧咧的,罵陰霾的天氣罵滑膩的路面罵馬桶的重量。后來“十三點”死了,他家也就不做散工了。說是聾鬈年輕時相當英俊,這從他的臉龐上還能看出當年的痕跡來。大女兒雖是個傻婆,但和小女兒一樣,相當漂亮。聾雖堅守著不去拎馬桶的準則,他卻操持著全家的所有家務,常聽得他在家門口進進出出地忙碌用高亢怪異的聲調說話,傻婆每天的洗漱洗屁股都是由聾代勞的,連每月的例假都由這位聾父親親自動手收拾的。大女兒越來越出落得水靈、豐滿。她常挺著一對那個時代少女鮮有的大乳房在弄堂內招遙過市,巷內的大娘子們以惡毒的眼光看著她,在背后議論妄加猜測。

在北里城腳,要說有點突兀的。是那?;厥幵讵M弄里的激越之聲: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樂曲》,西貝柳斯的《芬蘭頌》,斯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這些音樂回蕩在潮濕狹窄的弄堂里,就如配錯了音響的電影畫面。制造出這效果的是小熊。他和他姐姐相依為命生活,他們是上個世紀50年代第一批去邊疆支邊的知識青年,可是他們因病滯留在城里。小熊常用烙鐵焊接著電子管和電阻,他的窗口除飄出音樂外,還常飄出松香的味道。小熊在用他自己裝配的音響播放密紋膠木唱片時,總是仰躺在父母留給他的那張車木床上,眼睛睜大著看著天花板,聽得激動時就放開喉嚨隨著哼唱起來。于是,鏗鏘的命運叩門之聲常在這潮濕的狹弄內撞擊回旋,叩撞著一扇扇木門和窗戶。濕潤、灰暗的弄巷就此仿佛要飄浮起來。

倉浜

因著古運河的舟楫之便,小河浜過去常停泊著裝貨卸貨的船只,岸邊當然有成排的倉房。這樣,就叫“倉浜”了。后來大躍進年代,這些倉房成了一家由多家手工業合作社合并起來的無線電廠,而小河浜填成了平地。河浜邊上有著成片的高矮不一的民居,還有一條鋪滿不規則形狀黃石的彈石路蜿蜒其間。

倉浜,在我的生命中有著重要的意義。我的父母是在這里結婚的,雖然我家不久就遷離了,但感覺中我們家族的根就在這里。我的爺爺、娘娘(紹興人這樣稱奶奶)、大爹(大伯父)一家都住這里。我們家族遷離紹興故鄉后的故事,基本都是在這里光線并不明亮的屋內演繹的。大躍進年代,父母都要上班、加班,無力照看我,就把剛滿一周歲的我交給了小腳伶仃的娘娘。小腳娘娘要照看我、大爹的兩兒子和小姑媽的女兒在內的年齡相仿的四五個孩子,還要做全家十幾口人的飯。娘娘就無暇顧及我們每個孩子。據說我是這樣度過幼年灰冷的倉浜時光:幾個時辰的將小肚皮貼著冰冷的彈石

路看螞蟻打仗,當然這常常被路過的板車轔轔在石路上馳來所打斷,拉板車工用蘇北話叫喚著小把戲讓開讓開。這種最早的注視使我養成了關注弱小生命的良好習慣,也使我常因患疾而光顧城里有名兒科醫生強士奎的診所,更使我從此落下了早年的腸胃病。母親為此不僅心疼。還在父親面前對娘娘有了微詞,而父親只是不語。不偏不倚是父親一貫的作法,

為了讓我能活下去并強壯起來,按照江南的風俗,在西門舅姆的撮合下,我找了一個寄娘。寄娘的家在倉浜口的一條窄窄的弄內。弄的兩邊是高高的風火墻,路面是用薄薄青磚的脊背緊靠在一起鋪成的,靠墻腳處還長滿了青苔。其實,我家與寄娘家很少走動,這是唯恐打擾了別人、不善交際的父母的為人使然。每年也就是到了“年夜腳跟”的時候,母親會記起應該給我的寄娘送些年貨了。她會起一個早起,去崇安寺的菜場上買一條豬腿或一條大青魚,貼上一方紅紙,再買些桂圓紅棗之類的,一并送去。送去的結果,是帶回了寄娘要我大年夜去她家吃年夜飯的邀請。那天的傍晚,姐姐把我送至窄弄口,說你自己進去吧。我說,你不去嗎?姐姐說。那是你的寄娘哇!我從姐姐的眼中看出她的無奈和羨慕。我說,那我去了。姐姐說,你去吧小心青苔滑噢。高高的風火墻根下,矮小的我在移動。窄弄的盡頭有一扇石庫門,垂著門環的門上貼著鮮紅的春聯。除夕夜的傍晚爆竹還沒開始施放,是特別寧靜的,寧靜得讓人心發酸。我踩上花崗巖的臺階,小心地推開門,吱——嘎一聲虛掩著的門打開了,這聲響讓我嚇了一跳。小寄哥躍過天井來接我,與此同時,隔著一排雕花的長木門聽到寄娘在客堂里叫我的小名??吞美镆逊藕昧艘蛔里埐?,燈火昏暗,大寄哥湊著燈泡用一根火柴在自己的衣服擦(這是我至今不明白的動作),寄娘高聲叫大寄哥快去幫忙盛飯。在小城,只有多子多福、懂得疼愛別人孩子的母親才有資格當寄娘的。而寄娘是在倉浜里當之無愧的、有口皆碑的好母親。因此除了我,還有一男孩當她的寄兒。那個男孩和寄娘、寄哥比我親熱得多,看得出他們之間有著親密的交往。寄娘的飯菜是很可口的,蹄胖、肉餡面筋、蛋餃、熏魚,一一被寄娘挾到我的飯碗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我在說了出門前母親交代的、對寄娘祝福的話后,嘴就只管努動著消滅這些美味了。這時,屋外終于有人迫不及待地放起了第一個爆竹,仿佛是觸動了什么神經,周圍一發不可收地呼應起連連巨響。這時,寄娘把早已準備好的壓歲錢紅包塞到我們手中。飯足萊飽的我,撐得肚皮脹鼓鼓的,走出那石庫門隨著來接我的父親回家去。臨走,寄娘還塞給我一小包?;丶姨统鰜硪豢?,嚯,有花生、烏菱、糖果,都是有講究的、討吉利的食物。

寄娘是一個很懂得禮節規矩的人。我雖然除了過年去她家以外平時很少上她的門,而她卻盡到作為寄娘的禮教。她給我做過一件有著富貴圓型圖案的玫瑰紅緞面背心,穿了后有鄰居說我像小地主,我就不肯再穿。長大后,周圍沒寄娘的孩子都在我面前笑話我,甚至有大人說寄娘是封建主義的舊傳統,從此過年我就執拗地不愿去吃年夜飯。讓前來請我的小寄哥很為難,一直站在我家門口不愿離去。他可憐兮兮地說我娘要怪我的。我仍是固執地堅持不去。第=天寄娘讓寄哥送來年夜飯,那是用兩只印有合歡長壽圖案的金邊飯碗對合著的滿滿一碗飯菜。從饑餓陰影中過來的人們。逢年過節奉上一碗米飯是有相當美好的寓意的。我上小學時。寄娘又捎來一只書包,內有一只文具盒和裝滿的鉛筆。書包里還有用紅紙束著的一把碧綠的蔥、一條雪片糕,這是寄娘對我的祝愿:蔥——學習聰明:糕——步步升高。

倉浜,我永久的傷痛。寄娘辭世了,倉浜拆掉了,被一個現代化的住宅小區所替代了。要想彌補幼時的過錯都無法了,要想憑吊也找不到倉浜的片瓦了。

人,永遠難以擺脫成長背景對其的影響。倉浜灰沉、峽谷般窄深的影子永遠壓在我的心頭。就像父母的為人哲學一直左右著早年的我的行為一樣。父母,特別是母親,一直教導我們姐弟不要吃別人的東西,不能拿人家的,不要給人家添麻煩。我們一直銘記在心。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的一個傍晚,父母有事沒能把我及時接回家去。天已暗了,客堂間低功率的電燈還舍不得開亮,但響起了很有誘惑力的碗盞筷箸和鋼精鍋鏗鏘的聲音。借著蒙蒙天光,大爹家四個堂兄弟三個堂姐如一條條餓狼一樣圍在桌的周圍,端著海碗呵啷啷地喝著薄粥。而我不肯端起阿姆娘給我已盛好粥的碗,我逃到門外,坐在一張橫著騎放在門檻上的長凳上,阿姆娘來叫我,娘娘來叫我,我都毫不動搖地守坐在長凳上。最后,來勸的人多了,我索性放聲大哭起來。覺得自己是在堅守母親的交代,可是肚子在古轆轆地叫。做人的準則這么沉重的話題,讓當時那么小的孩子以這種方式來承擔,真是為難我了。阿姆娘她們失望地退進客堂間里,說這孩子怎么這樣犟的,隨他去吧。我的淚水一串串地砸在磨損的木門檻上,砸在光滑的花崗臺階上。夜色漸濃,裹擁著我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

父母在自己家里吃過晚飯來接我,以為我在自己伯父家里應該是吃過晚飯了,因此沒給我留晚飯份額。母親責怪我說大爹家就是自己家里,怎么還餓著肚子客氣呢!我委屈極了。又大哭起來。

這就是倉浜,

倉浜馬氏家族的靈魂人物按常理應該是爺爺??蔂敔斊饺詹焕砑覄?,整天在他臥室的床前面桌而坐。喃喃自語。好像是在參悟什么。他信仰過耶酥教。姐姐的記憶里,爺爺還帶著她去過教堂做禮拜。爺爺瘦高個,光頭。永遠微笑著的臉。他老人家還有好多怪僻:每天用一盞小小的銅盅喝醋:每吃一口飯用一個玻璃子計數,不讓自己多餐:時時閉目誦讀著什么。他對身邊的事可以充耳不聞。記得我大約三歲多時。在他的房里坐馬桶大便,出恭完畢,我就叫向身邊唯一的人——他求援,爺爺低聲嘀咕一聲:自己擦!我無奈,只得生平第一次抓起草紙擦屁股,不慎手指上還摳到了污物。爺爺80歲作古,臨死前拉了一大堆排泄物。倉浜和小城其他地方一樣??傆幸慌鸁嵝牡睦咸姷秸l家有紅白喜事,就主動上門當參謀,她們既熱心又懂章法,在一旁幫著招呼客人,指導紅白喜事的每個細節如何才符合祖宗留下的規矩(譬如關照去親友家報喪,是不能踩進人家家門的,只能站在門外:人家上門來吊孝,在人家給亡者叩過頭后,黑紗只能扔在人家的腳旁,讓人家自己拾起來,這樣“拾”與“絕”近音,就有死人的事就此打止的意思),又為每個無意的動作從吉利的角度求征。爺爺臨死前排污的這一不雅的細節,被老太們說成是老爺爺多愛干凈呀離去了也要帶一個干凈身子去,又指導阿姆娘把污物埋在院中的葡萄根下,說是會讓家族興旺發達的。阿姆娘就讓堂哥把它埋在小院里葡萄根下,那棵葡萄老枝新發,長得出奇地茂盛。這讓母親有些眼紅,說過“難怪他們家發了”之類的話。其實,母親所說的“發了”,不過是堂哥堂姐先于我們工作了,有了薪水收入而已。我家保留著一只爺爺從老家帶來的廣漆果桶,至今還锃亮如新,上面寫著“馬梅生”三個楷體,那就是爺爺的名

諱了,看見它,就使我記著我是他的老根上繁衍出的生命枝條,

爺爺和娘娘生有父親他們兄弟姐妹五人,大爹為兄長。大爹一個矮胖而笑眉笑臉的印染工人,耿直、急躁,常見他對他的七個子女吹鼻子瞪眼睛的發火,舌頭又仿佛有些大,吐字不是很清。最后,終因他l心急、發火,腦溢血而謝世。阿姆娘是大爹從老家娶來的紹興人,膚色白皙,高挑身材,略凹的眼睛明亮清澈,可以想象出年輕時的嫵媚。阿姆娘是紹興山里人。大堂哥出生時,外婆家送來賀禮,其中最有山里特色的是一只老虎趾頭,用紅絲線串了讓大堂哥掛在脖頸上有避邪之說。好多年后,這只老虎趾頭一直掛在大爹和阿姆娘的大床床頭。我每回去,總是要獨自坐在床頭,長時間地把那只虎趾捧在手掌,輕輕撫摸趾頭帶著的軟軟虎毛和尖硬的虎爪,就會臆想充滿虎嘯狼嚎野氣的山脈縐褶里的生活,這種粗獷環境能給予一個男孩的所有遐想,以及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倉浜市井生活。

堂哥堂弟都有過男孩的夢想。他們在屋后的房梁上懸掛沙袋、在墻角的青石板上放上厚厚的裱信紙,練拳。找來廢鐵圓盤練舉重,試彈弓,練身體需要補充營養。那時物質匱乏沒什么可以吃的,堂哥堂弟們就把自家燒菜用的食糖偷來,放在搪瓷茶杯里泡成糖開水輪流喝。我也隨著他們打過沙袋,打過青石板上的裱信紙。雖然我瘦小的拳頭只換得陣陣疼痛,但這卻是我作為小巷里男孩子都應有過的童年經歷。而這些都是躲過大人的視線的,這使練拳練身體充滿了神秘和刺激。就像每個男孩都有過的能充當無敵于天下的大力士一樣,我也幻想自己能當武功蓋世的英雄,關鍵時刻伸出一掌一拳就能打抱不平,能英雄救美,能出手后在眾人側目之下故作輕松地遠去,只把一個瀟灑的背影留給大家。

倉浜的房子本是采光不佳的老屋,黑黝黝的,練功場所又在屋后堆放雜物的陰暗角落,照明僅靠屋頂上一小塊天窗透進來的光線;每次去又是作賊一般地不想讓大人們看見的,因此總是感覺那里是鬼魅出沒的地方。連續幾次,我在那里似乎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泣聲,隱隱地,陰陰地,這使我毛骨悚然,立即聯想到聊齋里的女鬼。仰頭看看天窗射下的昏昏光線,看看不大的屋子里沒有其他活物哇,可再仔細聽,真真切切的一個女人的嚶嚶泣聲,還仿佛在訴說著什么。后來堂哥告訴我,那是前樓的榴妹。我記起那個長著一雙大眼睛,梳著烏黑溜溜兩條長辮子的榴妹。我幾次來,總見她在樓上的木格長窗后忽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注視著樓下。要不就是在窗前梳她的長辮,她把那兩條辮子梳了編,編又拆開,拆開了又重編。只有難得一挺,在門前的空地上見她穿著格子裙、攀紐的黑面白底布鞋和女孩們跳橡皮筋,唱的是“紅燈籠呀圓又大,今年春節滿天掛”,那兩條長辮子隨著她的跳躍而上下飛舞。就這姑娘,據說有一次和同學去郊外的田野捉蝴蝶,淋了一場突然其來的雨,回來就病倒了,發高燒說胡話,癱了。家里請來好多醫生也說不清她得了什么病,她再也沒能站起來過。娘娘和巷里的老太太們說榴妹是抓蝴蝶遇見鬼了。

后屋練功場所的秘密,因我的不慎而泄露了。大爹和阿姆娘旋即取締了這個有可能讓兒子們走上打架斗毆邪道的地下場所。堂哥堂弟因此而怨恨我,阿姆娘又從碗櫥中空空如也的糖缸里發現了堂哥堂弟們偷食糖作營養品的秘密,堂哥堂弟們在阿姆娘用一根棒槌追打之下作鳥獸散。

過新年時的倉浜,在狹長的天地里會響起有一聲沒一聲的摜炮聲,這是那個時代男孩的專利。每逢新年,我會隨著父母來倉浜,給爺爺娘娘大爹阿姆娘拜年,大人們見了面呷著糖茶、嗑著瓜子f新年里每家人家都是要加果盤的,在玻璃的或瓷器的或漆器的果盤里放上瓜子、長生果、糖果、油金果、紅紅的桔子和帶著白霜的柿餅,以供上門客食用),似乎有講不完的話,往往會在這里呆上大半天,是要吃了新年飯才回去的,這樣就能在倉濱有充裕的玩耍時間。摜炮之類的近乎危險的游戲,也只能在這里,與堂哥堂弟躲到巷尾玩。摜炮是用兩個匹配的金屬件用橡皮筋緊連在一起的,在尾部裝飾性地按上彩色布條。把摜炮子從紙上撕下,放入兩個金屬部件的結合部,朝空中一擲,最佳效果是讓它摔在堅硬的路面,爆響的機會就大。摜炮紙當時小攤上都有賣的。紅色、長方形的紙上面,有規則地排列整整齊齊的火藥粒,幾分錢就能買到一張共有24粒,買采后用剪刀小心地剪成細條,卷成卷放八用空的百雀靈擦臉油脂的鐵盒里備用。常有男孩把摜炮紙放在褲袋里忘了,在玩耍中撞擊或摩擦生熱,褲袋就起火的。摜炮紙除了放在摜炮中摜響外,還能放在當時商店出售的多種玩具槍中打響,還能放在用板車輪鋼絲自制的手槍中打響。用一段鐵絲,兩節自行車車鏈自制的手槍,還能打響火柴。把一根火柴插在車鏈的孔中,一扳扳機,不但有一聲脆響,而且火柴棍會像子彈一樣飛射出去幾米遠。除了這些能炸響外,把鞭炮拆散了點放,也能獲得簡單而有嚇人的聲響效果。點放鞭炮,雖不要借助器具,但需在手里拿一支點燃的香煙或蚊香,調皮的男孩能讓鞭炮產生不同的爆炸效果。把點燃的鞭炮扔進路旁曬著的夜壺、甕壇中,就會發出悶聲悶氣的炸響效果;把鞭炮插入狗屎中,爆炸就會把狗屎炸飛。過年的倉浜,彈石路面上到處散落著紅色的鞭炮紙,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

除了過年,我星期日也會奉母親之命去倉浜送東西?;蚩赐L輩。我很樂意去。因為工作后的大堂哥買了一臺第一代的半導體收音機,我去后辦完正事,就坐在桌前擺弄那臺收音機,我喜歡聽廣播劇、配樂詩朗誦。喇叭里激情澎湃,屋外響著自來水水柱撞擊鐵皮水桶的聲響和大人訓罵小孩的聲音。我看到窗外的一片陽光。幾個女孩正在跳橡皮筋,唱的歌卻不再是“紅燈籠圓呀圓又大,今年春節滿天掛”,她們也不再梳榴妹那樣的長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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