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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因未明

2009-05-22 09:22
文學與人生 2009年4期
關鍵詞:李黎媽媽

滕 洋

此刻又是幸福街的夏天,每年這個時候,幸福街都彌漫著一股臭水溝的味道,仿佛這里的地下管道從來就沒有疏通過。但是今年秋天,這里的臭水格外的臭,連在幸福街住了好多年的老張頭都覺得臭得有點離譜了,他抬頭張望著:怎么能這么臭呢,臭得有點不同尋常了。老張頭很快發現了一點端倪,這臭氣中還蘊含著一絲不祥的味道。終于,老張頭坐不住了,他開始尋找幸福街臭氣的源頭,也許是臭水溝里有死貓死狗吧,但這臭氣一直把老張頭帶到了一扇緊閉的門口。那天是6月15號,后來 ,他們叫它615大案。當然,這也僅僅是官方的叫法,市民們叫它幸福街血案,它整整好幾年占據各家各戶茶余飯后的談資頭條,老張頭也變成了幸福街的一個旅游景點,他喋喋不休地向人們講述:“……我進去的時候,那兩具尸體都腐爛了,作孽啊,作孽??!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不過最奇的是,法醫驗了,他們死亡時間相差半個月,男的死了半個月女的才死,作孽啊作孽……”

書上說,人們常常假裝若無其事,哪怕他們實際耿耿于懷。于我,是這樣。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帶一捧花到這里看一個人,她穿黑色A字裙,灰色開衫,墨綠色淺口皮鞋,我不明白為什么是墨綠色。有時,她會哭,那眼淚也許是在陽光下發生了折射,或許還發生了散射,所以,璀璨如鉆石一般。

《王風·采葛》: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于是,我總覺得,她已經離開我很久了。

舒暢的情緒總與墓地這種地方的氛圍格格不入,但是她來的每一年的這一天,都是晴天,這讓我感到十分愜意。她在這通透的陽光下,會顯得有些羞怯,迅速用手背抹去眼淚,再若無其事地假裝推墨鏡。我從未在墓地見過她的眼睛,只是我記得它們很美。

作為一個殺手,人們通常能想到的結局只有一種:死亡。我是一個殺手。讓我來告訴你,每個人的結局都是死亡,不同的僅僅是死因。而我,碰巧是那個見過無數種死因的人。沒有為什么,我沒有傳奇人生,不曾被拐賣、綁架、販賣給殺手集團——那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人們臆想中的江湖。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 每個亡命徒都是天生的。而我,也必將是天生的亡命徒:我出生的時候,我媽在深切地恨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我父親。他沒有愛過她,而她發瘋一樣愛著他,她報復的方式也很奇特,她生下這個男人的孩子,再將這個孩子從他身邊帶走。我不明白我媽在想什么,我甚至不能確定我父親是否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媽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她一定要讓我父親明白得不到是什么樣的滋味。我或許是懂了吧,圣經上說,愛比死更冷。這樣的冷在我的生命中就是這樣,我從沒有單獨的房間,沒有固定的生活,沒有自己的玩具。別人的出生是因為愛,而我的出生是因為恨。

但我并沒因此就患上強烈的厭恨癥,我不恨任何人,無論是沒有見過面的父親還是以不負責態度生下我的母親。我只是覺得,既然事情是這樣,那就這樣吧。每每我以這種無所謂的態度看著我媽的時候,她的目光都很復雜,有一點疑惑一點怨恨,甚至,還帶著那么一點愛戀。她說,這樣的我很像那個我沒見過面的男人——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什么都無所謂的人。這樣也好,至少證明我身上攜帶的另一半不是不知名物質。我媽那個時候很擔心我在她死后不久,會因為對任何事情都過于無所謂而十分無所謂地死掉,所以她臨死前警告我說,我必須活著,像野草一樣努力頑強地活著。

“如果你死了,你就跟你爸一起報復了我?!?/p>

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這話,她就死了,手還緊緊地攥著我的手,蒼白的手指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她沒有閉上眼睛,那種眼神牢牢地刻進我的心里,我堅信那就是恨,也許臨死前她最想看一眼的,仍是我的父親——她看我父親,一定是這樣的眼神。感情這檔子事,說不清道不明,愛與恨之間,只隔這么一點。那年我十二歲,我不知道我媽究竟是怎么死的,或者她得了急病,或者她積勞成疾有慢性病,反正她從沒跟我講過,她也不曾安排她的身后事,她就是那么個不負責的女人,如果她會擔心她死了我怎么辦,她當初就不會生下我了,她只是交代我必須活著,僅此。但我想,我還是愛她,熱切地愛她。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她活著的時候與我息息相關,所以我決定她死了之后遵照她的想法,努力地活下去。

我媽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說水有源木有根,只有人不能歸根溯源:每個人都從父母那里來,再離開父母去討生活,愛上某個人,越是愛越是要放棄自我,最后歸于塵土還是漂泊不定。所以,她什么也沒給我留下,也許她根本就不想我記得她。除了,這張照片。這是我們唯一一張照片,一張立可拍照片,下面印著“快相十元”。是某年我的生日那天吧,或者是她的生日,誰知道。我們的節日總是很少,因為我們沒有錢,我們又每天都是節日,因為她很少有工作做。照片上她很瘦,有一頭濃密的卷發,一直垂到腰。她鼻子上有一小塊骨頭微微凸起,顯得鼻子很挺拔,她穿一件黑白格的夾克,白色球鞋,細瘦的手臂環繞著我,像所有沒有心事的媽媽那樣坐在公園的草地上,身后是徐徐旋轉的摩天輪,也許是旋轉的吧,我不大記得了。我媽是一個漂亮女人,即便是生了我之后,她的樣子更像是我的姐姐。這樣說來,就更加奠定了我的私生子身份,因為,她是一個看起來太年輕的母親。

那之后,我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我想盡辦法躲避各種收容部門。天性自由,也許是我媽給我的,也許是我爸給我的。我時常挨餓,經常挨打,因為我不肯加入任何一個流浪孩子的團體。后來我找到一種好營生,在游戲廳里跟人比賽打槍,贏了就去吃頓好的,找個地方洗澡睡覺,輸了就餓著肚子睡工地水泥管公園長凳。慢慢地,我就再也沒有輸過:一時消遣和為生計而賽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對方輸的只是口袋里的零錢,而我輸的就是活下去的資本。他們在玩,我在活。

有一天,一個賭輸的男人問我愿不愿意真的比一把。于是,我成了一名殺手,并在這個城市定居下來。兩個月以后,那個跟我真的比一把的男人死了,他是帶我入行的人,也是我干掉的第一個目標——這個城市,有兩個殺手顯得太多了。本沒有那么多人出錢讓別人死掉,人們都希望出錢讓自己舒舒服服地死掉。

這個帶我入行的男人臨死前對著我的槍口笑了,他說最高明的手段是人們無法揣測你是怎么殺的人。我并不熱衷于學最高明的手段,我只需要一個糊口的手段。但他的那句話我一直記得,那畢竟是他的臨終遺言。

關于一座城市,你不能對它有太多奢望,它提供源源不斷的機會也生產附屬的絕望。只是有些人找到了機會,有些人只有絕望。這個城市每天都有人因絕望而死,所以,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是幸福的,他們毫無準備就永遠閉上了眼睛,那個時候,我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如果死亡令人恐懼,我讓他們免受這種恐懼的折磨,一瞬間,死亡就成為過去時了。也許我是那種讓不寒而栗的嗜血魔王,但我自己并不覺得。

后來,事情就變了。至于究竟怎么變的,我也不甚了解:那天我接到了一個新活兒,那天我剛住進一間廉租房并準備在天亮前搬走,那天我搞到了一把新槍……

那是一把柯爾特M16A2式步槍,5.56毫米口徑,有效射程600米……戰場上他們曾用這種槍出生入死,其實我并不需要全自動步槍,我并不需要讓自己看起來像控制了整個區域那樣像是在拿膠皮水管掃射,我面對敵人也不會緊張得瞄不準。但是,我迷戀這種金屬冰涼黏膩的質感,手指摸在上面會覺得那是潮濕的。我端起槍,從百葉窗的縫隙中將槍口對準了外面。那時,我看見了那雙眼睛,那雙我后來一直認為很美的眼睛,也許是幻覺吧,后來我覺得我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晰,而且,那是一個夜晚……那雙眼睛,睫毛微微抖動,瞳仁很黑眼白清澈。我下意識后退幾步,才意識到那雙眼睛并沒在看我:窗外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的城市夏夜,而我的房間并沒有開燈。

我放下槍,細細觀察那雙眼睛的主人,于是我看見了對面樓的女孩,她站在陽臺上,手扶著欄桿向外看,穿著背心和牛仔褲,很瘦。我拿起望遠鏡看清她的臉,她的鼻梁上有一小塊鼻骨像我媽那樣微微凸起,她的頭發全都松松地綁在腦后。那么一剎那,我想起了胸前口袋里那張照片上我媽的笑臉。只是,這女孩并沒有我媽那么漂亮,我時常覺得我媽的美是帶有毀滅性的,有摧枯拉朽的力量,也許我父親始終不肯愛上她也正是由于害怕被她毀滅。而對面的女孩帶著平淡的氣質,她站在那,背后就是整個世界。

所以,那天晚上,我沒有做完我的工作,我沒有搬走。我接到的新活是,殺一個人,這個人,本該在當天晚上搬到我租住的房子對面的某一間里。這個人如期出現了,是這個女孩。在我的工作日志中,她的代號是15。我喜歡上了15號,電光石火一瞬間。

只是,15號是一個警察,從她進房間換下制服站到陽臺上開始,這個古老的兵和賊的故事就開始了。

一個殺手的首要素質是像一口井一樣沉默:不問為什么,也不回答任何為什么。說起來是對雇主負責,實際是對自己負責。每一樁死亡都由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構成,你聽過面粉工廠爆炸的故事么?小時候后我媽媽經常講給我聽,她像一個神婆那樣帶著詭異的微笑,告訴我不要靠近那些看起來普通的地方,因為往往是這些地方隱藏著意想不到的危險,比如面粉工廠,那些含有碳物質可以燃燒,它們爆炸的重要條件是粉塵的顆粒特別細。在工廠里,這些大量的細致的粉塵四處飛揚,堆積,濃度越來越高,最后,一?;鹈?,一滴火星,一段電弧帶來的適當溫度都能使這些溫和的東西發生猛烈的爆炸,威力不亞于炸彈。而這些跟死亡有關的秘密,就是一粒粒研磨極細的粉末,它們在我的身體內高濃度累加,只要一開口言說,它們就會帶來爆炸……只不過這爆炸來自于別人的槍管。見到15號之前,我是一口沉默之井。但那之后,就不再是了。

第二天,本應到賬的剩余的80%傭金沒有打到我的戶頭——沒有行動,自然不會有收獲。我按兵不動,靜觀其變。那些天,女孩很配合地沒有出門,她在陽臺晾曬了很多東西,床單,被褥,甚至是窗簾。我媽也有這樣的習慣,在我們每次搬到更簡陋的新居里,她都會清洗所有的物品,說那樣這個家聞起來就像是我們的了。我的記憶中,家,如果真的有這么個詞匯存在的話,它應該是棉織物散發著被太陽照射過的溫暖味道。

我不相信一見鐘情,所以為了證明我不是一見鐘情,以及保證一個殺手的良好品質,我在這些日子,一直在百葉窗后用望遠鏡觀察15號的一舉一動。她的作息并不規律,她習慣用左手,她總是穿跑鞋,她很瘦……有時,對人的觀察并不因為某些特殊的欣賞嗜好,而是由于特殊的工作習慣:她的作息不規律,我就可以在別人察覺不到的時間干掉她;她用左手,那么近身搏斗時她的空當在右側;她穿跑鞋, 所以她逃跑時我要多耗精力;她很瘦,對道具選擇并無多大限制,比如,對付一個腦滿腸肥的胖子,用水果刀是徒勞的。

第三天的時候,傭金仍未到賬,雇主也未出現,沒有任何新的消息。我有些慌張,對方明知我過了期限還沒動手卻仍氣定神閑。那么,一半的可能是,我的另外80%的傭金被用來雇傭別的殺手了,殺兩個人:15號和我。只是,我還不想死,更不想15號死,于是冥冥中,事情有了些變化,比如,殺手變成了暗中的保護者。

第四天的晚上,15號準備出門去了,她在房間里有些焦慮地走來走去,為穿什么鞋子猶豫不定,一雙雙鞋換下,一雙雙鞋穿上。我暗自覺得好笑,如果她是去約會一個男人,這大可不必了,對方根本不會注意到她穿了什么鞋子,女人總是為無所謂的細節焦慮。

但15號的焦慮通過漫長的焦灼等待傳染給了我,現在,她的生命就如同一只放在桌角的玻璃杯,隨時都有跌得粉身碎骨的危險,她還不自知地準備要出去,外面某處沒準早就有一支黑洞洞的槍管對準了她的太陽穴。為了緩釋這種由她的不確定死因帶來的焦慮,我決定跟著她出去。

那天天氣晴好,15號最終還是穿了帆布鞋,這使她看起來不像個警察,而更像去上學或者僅僅因為天氣好出去逛街的普通女孩。她穿過安靜的居民區,匯入擁擠的人流,走上車流緩慢行走的街道。她在我前面忽隱忽現的身影活潑跳躍,這個時候我有一種時間被拉伸的怪異感覺,仿佛身邊的每個人都是靜止的,只有15號在這條靜止的河流中緩緩游動……

“你為什么跟著我?”就在我不注意的時候,15號突然站在我面前。

“只是走路而已?!蔽艺f。

我沒想到和15號的第一次正面接觸會是這樣,之前我從來沒有被任何我盯上的人發現過,從這個角度上說,15號是特別的,她讓我放松了警惕。不過,我不該忘記跟蹤一個警察遠比跟蹤一個普通人更應該多加小心。

15號停下來,我只好走到她前面去,好向她證明我確實僅僅是“走路而已”,于是我在街角轉彎的時候,15號已經不見了。我沒有試圖去尋找,她是警察,比我更懂得偵察和反偵察。我只是覺得可惜,如果她就此死掉,我連一張立可拍照片都沒有。

電話就是這個時候響的,許久沒有消息的雇主自動現身了:

“我要見你?!笔莻€女人。

很多人想要見我,比如那些見到尸體見不到兇手的警察,那些死了家人找不到仇人的人,那些雇我殺了人又想殺了我封口的人……他們排著隊在追蹤尋找我,只不過我運氣一直很好,沒有被什么人找到。鑒于此,我沒有答應過任何陌生人的見面要求,我只接受靠得住的委托。只是這次,又是因為15號,我破例了,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也很好奇。

這個世界上本沒有秘密,只是每個人都握著拼圖的一角,所以永遠看不到事情的全貌。

見我的是一個45歲左右的中年女人,穿著打扮一看就是有錢人,但是早年一定吃過不少苦,一雙手青筋暴起瘦骨嶙峋。她等在約好的咖啡店,只點了一杯果汁。

“我喝咖啡睡不著,你喝什么自己要?!彼p手關節如栗子般突出,她嘴唇青紫臉色蒼白。

“不必了。什么事?”

她抿一口果汁,看著我,半晌用右手按著自己的胸口說:“我想知道為什么她還沒死?!?/p>

“時機不成熟?!蔽颐鏌o表情地說。

女人有些氣喘,身體前傾看著我,目露兇光:“我要她死!”

笑話,如果你不要她死,你雇我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她害死我兒子,我兒子才22歲,我求她放過他,她要什么都可以,可是她那么狠心……”女人說著說著竟有點抽噎,忽然她的面孔痛苦地扭曲起來,她使勁按著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在皮包里摸索,終于她摸出一個藥盒,打開吃下一片藥。

“你有心臟???”我問。

女人點點頭,她從皮包里掏出錢包:“對,很嚴重,所以我想讓她早點死。你遲遲不肯下手是嫌錢少?沒關系,你要多少我都給你?!?/p>

“你兒子犯了什么事?”

我徹底明白我之前高估了這個女人,在她毫無反應的幾天里,她沒有采取新的行動更沒有去找新人來代替我,她只是忐忑地等在那,等著我下手,或者等著我要求加價?,F在她坐在我對面,更像是一個失去主見的病痛婦人。這讓我更加無所顧忌,詢問起自己本不該關心的問題。

“過失殺人?!?/p>

“一命償兩命,你兒子的命很值錢?!蔽蚁胛铱梢院雎运f的“過失”二字,誰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從來沒做過賠本的生意,這回是我兒子?!迸藧汉莺莸卣f。

“我需要時間,之前你沒告訴我她是個警察?!蔽夜首鳛殡y。

女人急切地看著我,那種眼神讓我不寒而栗,生命的流逝在我的概念里不過是地球的新陳代謝,但是人摻雜了太多欲望的眼神,總是讓我感到恐懼。

“你需要什么只管開口?!彼V定地說,“就算傾家蕩產我也得讓她給我兒子償命?!?/p>

與那個女人分手時,見面前那種焦灼狀態已經不見了,現在15號的大半生命是握在我手里,只要我妥善照料雇主的情緒。

“你還解釋你僅僅是在走路么?”15號從我的公寓樓下樓梯的陰影中閃出來。

“現在是你跟蹤我?!?/p>

15號上下打量我:“你比看起來聰明?!?/p>

“你不是?!蔽议W過她直接上樓去。

“張耀,我們不抓你只是還沒有證據?!?5號輕輕地說出這句話。

我怔住了,自從我媽去世后,好像就沒有人再叫過我的大名。我當然知道警察早就在關注我,但是這種怪誕的感覺就好像是在暗戀著誰,你清楚地知道他(她)的名字生辰電話號碼,就是不能說破。

“有人要殺你?!奔热淮皯艏堃呀洷煌逼?。

那一秒,樓道里的氣氛是凝固的,快落山的太陽正好從門口射進光來,15號站在那里,光從她身后射進我眼里,我看不清她,只看見一個剪影:她的輪廓鑲上了一層金色的光圈。她的身后,是整個世界。

“一直都有人要殺我,這不是第一次?!?5號固執地說。

“隨便你怎么勇敢。我住在你陽臺正對的房間,有問題可以找我?!?/p>

我轉過身直接上樓,15號沒有說話,我想了想轉過身問:

“你為什么不問我為什么幫你?”

“你有你的道理,況且我也不覺得你會幫我?!?/p>

15號走了。很好,她還沒有魯莽到認為自己可以搞定一切。

那幾天15號的房間始終拉著窗簾,有時她的身影示威樣地在窗簾后晃動幾下,端著一杯水走到陽臺上,沖我的方向舉杯示意。望遠鏡早就沒有用處了,我每天只是坐在那,看著15號出來了,又回去了。強熱帶氣旋登陸帶來氣象災害,狂風暴雨瞬間即至,環流中心下沉,氣流形成風眼,平靜無風,無云,甚至有陽光。這幾天,我時刻覺得自己身處死寂的風眼中,周圍早就風起云涌,只是,這一刻風眼內的平靜,也是美好的。

那幾天我時常在想,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或者是普通的失業者,面對15號的時候內心會不會好受一點:我可以像個普通的青年一樣追求她,而不是坐在這里日復一日地看著她。這多像浪漫詩歌:他日夜在她的窗下唱歌。只是我已經過了狂熱讀詩的年紀,我也不是有高雅情緒的文藝分子。而且,我不會唱歌,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如何愛一個人。

一天晚上發生了突發狀況,15號房間的燈突然全部熄滅,這讓我十分緊張。這種事情我也干過,在動手前先掐滅電源剪斷電話線。我用最快速度跑到15號那棟房子,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我眼前驀地一黑,樓道里很安靜,過于安靜,有熟悉的金屬嘶嘶摩擦的響聲。

直到我的眼睛適應了這黑暗,才看見15號踩在凳子上換燈泡,我這才想起那種熟悉的聲音是燈泡在卡槽里摩擦而不是武器的聲音。

“你覺得你滿屋子的燈都滅了會是換一個燈泡的事情么?”

“我就是把走廊的燈泡換了好檢查保險絲啊?!?/p>

“那你覺得走廊的燈是怎么不亮的呢?”

“保險絲壞了啊。這關你什么事?!?5號意識到在做無用功,惡狠狠地跳下來。

“你確實沒有看起來聰明。警察小姐,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是殺人犯時,請不要用對殺人犯的語氣跟我說話。請給我手電或者蠟燭或者打火機?!?/p>

只是跳閘了而已,燈亮起來的時候,15號驚喜地看著我。我苦笑,女人在物理生活常識方面基本都是這樣,但是,我換燈泡的手藝卻是我媽教的。想到這里不由一陣心酸。

“你不要太囂張,遲早我會找到證據的?!边@也許就是15號表達感謝的方式。

“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也不必這么客氣?!蔽疫m當地表達了我的幽默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15號死了,她牽著我媽媽的手來告訴我,她恨我,就像我媽媽恨我爸爸那樣地恨我。我說,那不是愛么,只是變了質而已。她說,那不是,恨就是恨,沒有一點愛的余地。

是啊,恨就是恨。貓吃老鼠是天性本能,15號憎惡我也是天性本能。

我有時跟蹤15號,只是沒再讓她發現過,但只跟到警察局門口,我看到那個輝煌的門口還是會有一點心悸。雇主那邊我還在拖延,借口需要15號更多的背景資料,月底的時候我終于“如愿”,資料很詳盡,包括15號的爸爸是銀行劫匪拒捕被擊斃,那次追捕15號桀驁不馴的爸爸犧牲了一名警員,傷了兩個。我想象15號爸爸瘋狂的樣子,實在想不通她女兒怎么做了警察。

“她是變態,肯定是為了光明正大地殺人才做警察,我就不信那種變態老子能生出什么好種?!敝心陭D女惡狠狠地說。

我眉頭緊蹙故作為難:“做掉警察可不太容易,他們比其他人警醒,難對付?!?/p>

“沒關系,我找了另一個人幫你?!迸瞬粺o得意地說。

事情突然顯出猙獰的一面,女人真的找了新的殺手,她的動機是雙保險,保證萬無一失。殺手不見面,是這行的規矩,我的師父就是壞了規矩帶我入行才死的。所以女人雇的殺手是誰,怎么活動,我一無所知,我只能沒日沒夜地守著15號,相比她,我更像是掛上倒計時牌的人。如果我是個普通人,我就可以帶她離開這里了,也許吧。

15號有周六去圖書館的習慣,總是坐在固定的靠窗位置。另一個殺手,就是那時候出現的,他坐在隔15號兩張桌子。他拿起一本拉丁文書的時候,我看見了他手心的繭子,只有長期握槍的人才會在那種位置長繭,而且,那本拉丁文的書他拿倒了,怎么解釋一個長期帶槍的不認識拉丁文的人到圖書館來看拉丁文書籍?他的一只手插進口袋,我的心猛地一揪,徑直走到15號身邊,把她和那人隔開:

“帶我回警局,我自首?!?/p>

15號訝異地看著我,興奮地站起來,用手緊緊地攥著我的手腕,好像生怕我跑掉。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帶槍的男人,他把手插進口袋,并沒有掏出我想象中的那支槍,而只是掏出一顆巧克力。他沖我挑釁地笑著,事件明朗了:誰都明白誰跟誰一邊了。

“要殺你的人坐在你對面?!痹谌ゾ值穆飞衔覍?5號說。

“你的意思是你為了救我才說你要自首的嗎?”

“恐怕是?!?/p>

“那我也可以告訴你,你擾亂警察正常工作,得接受治安管理處罰?!?/p>

“有個20歲的死刑犯媽媽想賄賂你,讓你網開一面,你拒絕了,她雇我殺你?!?/p>

“那你為什么不殺我?”

“你很像一個人,我不能殺你?!毕袷俏視凵系娜?。

“所以呢?”15號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今天坐在你對面的男人是她新雇的殺手?!蔽艺\懇地看著15號,“你還不肯信我么?你爸爸是銀行搶劫犯,死于拒捕還襲警了對么?”

15號的眼睛忽然灰掉了:“你怎么會知道?”

“因為那女人要我殺你,她給了我你所有的資料?!?/p>

15號忽然停下了:“你走吧,我的事情不用你來管?!?/p>

“你不是一直堅持想把我緝拿歸案么?”

“你最好別犯事,抓你是遲早的?!?/p>

“你為什么當警察,我很好奇?!?/p>

15號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輕輕地說:“死的那個警察,是為了救我媽。我爸爸帶著我媽,我媽當時懷了我,沒有一個警察開槍……”

“你是為了報恩么?正義的警察小姐?!?/p>

我想調侃一下活躍氣氛,但15號失神地走掉了。我也有些失神,如果當時15號的爸爸逃脫了,她是不是也是那種玩世不恭的小太妹了?如果當時我的媽媽嫁給了我的爸爸,我是不是也是……至少是一個生活正常的人。只是沒有當時。

那天晚上我守在15號的家門口 ,來往上樓的人都以為我喝醉了,他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唏噓嗟嘆又是一個被老婆關在門外的醉漢。我眼睛里布滿血絲,我夜不能寐,我怕我一睜眼,他們誤以為是我老婆的女人就已經倒在血泊中。凌晨三點,15號打開門,嘆了口氣,讓我進去。

她說何必呢,她這條命要是沒有23年前就該沒有了,現在這23年是撿來的,所以無所謂誰想怎么樣,她自己坦蕩就好了。相比之下,誠惶誠恐的我,倒像是個危在旦夕的人。也許我們的生命都是不確定的,卻又是早就決定好的,比如我的出生比如她成為一個警察,再比如我愛上她,沒有道理的,愛是……恨的背面吧,沒有人教過我,我只知道,面對這個人,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想,那是愛?;蛘?,懷著深切的、關于家的幻想。我媽給了我顛沛流離的生活,那是家;她讓我想安定,也是家。這是個笑話,從前有個殺手,他想成家了。

早晨的時候,15號讓我離開,我抬眼往窗外看,對面我住的那幢樓死氣沉沉,也許另一個殺手早已埋伏進了其中的某一間。我反手輕輕在15號后頸部一擊,她昏了過去,我在心里輕輕地抱歉,如果不除掉另一個禍害,我怎么放心走出這個房間,我已經三天沒有合眼,倦意正侵襲我的身體,讓我反應遲鈍。再拖下去,我必輸無疑。我忽然有點體會我媽的感情了,雖然是兩個極端,但那種對另一個生命體強烈的感情,也唯有用極端的方式可以表達。

把15號安置進窗口關照不到的衛生間,綁好她的手腳,用膠帶封上她的嘴巴,在她背后墊幾個墊子,讓她坐得舒服一點。我點著一根煙,坐在房間里靜靜地抽。太陽正以緩慢的速度將對面的樓房從陰影里一點一點揪出來,15號發出沉重的呼吸聲,我知道她醒了。

“抱歉,我并不想傷害你,只是那個人不死,我是不會放心離開這里的?!?/p>

15號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表示抗議。我將自己隱蔽在墻邊,從窗戶的縫隙里查看對面的情況,一扇一扇窗戶打開,還掛著窗簾的只有五間了,人們開始活動,他們在窗邊吃早飯,梳頭,背包出門。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想讓你死嗎?”

15號仍在晃動。

“你跟我媽媽的名字一樣,我媽媽也叫李黎,真是巧,我總不自覺地覺得你們很像,不過,我媽媽比你漂亮?!?/p>

我看著15號,她忽然不再掙扎,安靜卻又驚愕地看著我,慢慢的眼睛里有大滴的淚水流出來。我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幫她擦干眼淚。

“跟我媽媽有一樣的名字讓你很委屈么?我媽媽可是外語系的高才生,學拉丁文的,聰明又漂亮?!?/p>

確實是這樣的,如果我媽沒有碰到我爸,該過上幸福的生活了吧,她說她沒畢業就碰見我爸了,然后,就有了我,事情就如同所有不恰當時間發生的故事那樣,發生了。

15號使勁搖著頭,我想不管她在否認什么,現在都不是討論的好時候。對面拉著窗簾的窗戶只剩下了三扇,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三扇窗戶后面的人在握著槍等著發生什么。

15號想掙脫開手上的繩子,我想她氣壞了,作為一個警察,她肯定無法容忍有人在她的房間里綁架她,15號自己動手去解腳上的繩子,我只好又將她打包回原來的樣子,我不想跟她解釋太多,那樣浪費時間。

“給你吃飯,不許廢話?!?/p>

我泡了一碗面遞到15號面前,撕掉15號嘴上的膠帶,也許是撕得太快,15號疼得眉都皺起來。

“你還要喂我么混蛋,給我解開!”

“你倒是提醒我了,喂你吃飯就不用松綁了?!?/p>

我夾起一筷子面條,放在15號嘴邊,她把頭轉過去。我肚子餓得難受,拿起自己那碗面,準備吃飽了再“伺候”15號。

15號忽然說:“我的名字,是我媽媽為了紀念因為我死的那個警察,用他妻子的名字給我取的?!?/p>

“后來呢?”

“他妻子不見了,聽說是生小孩了,反正最后沒有人見過她。我媽媽一直很愧疚,覺得因為我爸爸散了兩個家,我們家和他們家?!?/p>

“自求多福少管閑事?!蔽艺f。

“那你為什么救我?”

“你跟我媽同名?!?/p>

“沒有這么簡單,你是一個好人,干嗎要做壞事!”

“少自作聰明,我他媽才不是好人呢,別說教了!”

我又把15號的嘴封上,我最恨別人說教,明明是既成事實的事情,我是賊她是兵,說又有什么用,之前的軌跡已無法改寫。

窗外響起一陣警車的聲音,它開走了。我忽然想到了解救15號的辦法,我想到了一種偉大的死亡,至少在我心里那是偉大的死亡,他們不會想到,就如同那個帶我入行的男人說的那樣,我要完成一次最漂亮的殺戮,而別人,終將無法揣測我的意圖與方法。也許就是今天了吧,我早就預料到結局會是這樣,我將銘記自己的死因。我走到15號跟前,輕輕撕下她嘴上的膠帶,把一直放在胸口與母親的合照掏出來放在她腿上。

“如果我死了,請幫我保管這個?!?/p>

“李黎!”15號低聲驚呼,“你是張警官的兒子!”

“你認識我媽?”

“寫字臺左邊第一個抽屜,有你媽媽的照片?!?/p>

我沖過去,拉開抽屜,我媽媽笑靨如花地依偎在一個穿警服的男人身邊。

“怎么回事?”

“他就是因為我媽死的警察,當時我爸爸手里有槍,拉著懷孕的媽媽,好多警察圍上來,我爸爸情緒激動,張警官說有孕婦不要開槍,他試圖跟我爸爸談判,但我爸爸向他開槍了……我媽媽曾經去找過張警官的家人,但是,他家里好像什么人都沒有了,我媽媽不甘心,去警局問,就拿到這張他辦公桌上的照片,他和他妻子?!?/p>

“這不可能,我媽恨我爸,我不可能是他的兒子?!蔽液鋈挥X得自己的人生出了問題,黑白顛倒的問題。

“你的眼睛和他很像不是么,你像你媽媽更多些?!?/p>

“她恨我爸爸你懂么?她恨他所以才有了我,而我爸根本不愛我媽……”我感覺自己要癱軟在15號面前。

“沒有什么人是因恨而生的,你也不例外。你爸愛你媽很深,我媽說他中槍時喊的名字是李黎?!?/p>

“那她為什么不承認?我媽為什么不承認?”

“或許,她不想承認你爸爸死了,這個打擊對她太大了,她選擇告訴自己告訴你另一個故事好讓傷害過去……”

我蹲下來對李黎說:“你能幫我個忙么?”

她鄭重地點頭。

我走到寫字臺邊寫下一個地址:“你代替我去這個城市找我媽媽,她應該住在這里,但是也可能搬走了,請一定幫我找到她,然后帶她回來,我想見她?!?/p>

“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如果我走了,那么想殺你的女人會雇更多的人來追殺你,還有我。你能相信我么?”

李黎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能吧?!?/p>

“那現在就去吧?!?/p>

當天下午,我送走了李黎,她將在另外一個遙遠的城市消磨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我知道,她不可能找到我母親,因為我們已經離開那里那么多年,而我的母親早就不在人世了。

回來之后,我開始布置我的完美計劃。我給雇主打了一個電話,要求她盡快辭退另一個殺手,因為我已經找到神不知鬼不覺殺死15號的方法,并答應讓她三周后收貨,但我要獨占兩份傭金,中年婦女同意了。以后三天的時間,我確定那個殺手沒有再跟來后,我換了李黎房間的鎖,配了兩把鑰匙。在那里,我坐在她的寫字臺上給遠在另一個城市的莫須有寫了一封信:“請帶著鑰匙到幸福街13號樓306收貨?!比缓髮⑴浜玫蔫€匙放進去一把,封好信封。落款是雇主的姓名和公司地址。而幸福街的這間房子,就是李黎的房間……那天是六一兒童節。

警方后來給出的解釋是:張耀將那封信寄出的當天在李黎的房間里上吊自殺。那封信被寄到異地用了一周,經查無此人轉回本地的寄信人地址,也就是雇傭張耀殺人的雇主,這期間又消耗一周。雇主接信后依信上要求來幸福街收貨,進門發現張耀已經腐爛的尸體,頓時心臟病發作身亡。后來居民張某報警……

幸福街615大案告破得不費力氣,但我想,如果沒有李黎,他們可能永遠不知道我是誰,這個死在我附近的女人是誰,他們是怎么死的。我想,再也沒有誰可以傷害到李黎了。那段日子,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媽真的帶來摧枯拉朽式的毀滅,只不過,這毀滅并不是因為恨,而是愛無所寄托。

現在,我躺在這里,安靜地聽聽鳥叫。每年的這天,15號都會來看我,我想她還是為挑鞋子而焦慮,墨綠色,確實不是什么好選擇,但有什么關系呢,我不會在乎她穿什么,只要她來了。她會把花放在我墳前,替我擦一擦我的墓碑:

張耀。死因,愛。

滕洋:網名短短。女。北京電影學院學生。1985年10月出生。獲第七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主要作品《我和你》、《我脾氣怎么不好了》、《謀殺》、《青春涂炭》發表在《萌芽》雜志和《布老虎青春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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