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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盟主(二)

2009-06-15 09:35趙安東
大眾文化 2009年5期
關鍵詞:村姑仁和

趙安東

天氣漸漸熱了,湯仁和在杭州西子湖畔一家小客棧要了間臨山的小屋住了下來。他對掌柜的稱病需要靜養,足不出戶,在幽靜中悄然度日,一種從世間消失的感覺令他有種松快感。殺了尚知道,湯仁和就知道自己在從惡從邪的道路上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誰又想得到這會是我——‘得失門門主、一向謙和、內斂,只知道以武會友、以技逐擂的武林正派人士所犯之事呢?可見,有多少以君子面目出現在世人眼中的家伙,背地里實實在在地做著骯臟之事呢。如今,我也這么做了,暢快呀!”一種深藏天大秘密而又無他人知曉的自得、自樂情緒激蕩在湯仁和心間。

湯仁和臉上浮現出磣人的笑容,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掖在腰間的那柄薄刃,心念又閃:“我還難以和大惡大兇大奸大壞之人相比,我必須要有更大的作為!”

“得失門”本派的武功是“四十九式仙人杖法”。湯家祖上曾是南少林俗家弟子,專習少林降魔棍法。祖上行游至廬山后,見山勢雄奇連綿,臨長江、含巨湖,天地茫茫,氣勢恢宏,是修煉身心、潛習武技的絕佳之處,便在山上落居。若干年后,又在仙人洞開門立派,號稱“得失門”,暗寓脫卻少林,自創新派,人生得失無常,無可論計,唯有奮發自強之意。經得幾代圖新,至湯仁和祖父時,終于形成“十六字訓”,以為門規,也完成了一派之宗旨。

因常年居住山中,峰峻石險,路窄坡陡,門人日持長棍,行止多有不便,湯家數代便從少林棍法中衍化出短棍招式,并以硬木制成既可防身驅獸,又能助行攀巖的三尺短杖,分發門人佩攜。三代之后,短杖招式已成套路,既有少林棍法的威勢,又可使出刀劈劍刺、鞭打槍挑之式,用者靈動善變,防者難測演化,竟在武林中獨成一械。三次赴擂競盟,湯仁和都是以這套“四十九式仙人杖法”擊敗群雄、力進四強的。

“得失門”的“仙人杖法”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湯仁和就不能在做作惡時公然使用了。他謀劃日久,將比武時看在眼里的幾家招式編排糅合,隨意使用,并只攜短刀在身,以至于易容之后,連新任“盟主”汪武能也不能識出其真實身份了。

湯仁和在房中悶坐幾日,靜極思動。這日早飯后,他將房門從里閂了,打開后窗,輕輕躍出,見四周寂然,杳無一人,便一頭鉆入山坡樹叢中,撥草撩枝,漫地里行去。

摸索著走了半個時辰,眼前現出一條小徑。小徑在山野間盤曲如蛇,望過去,似是通往靈隱寺方向,想是四周鄉下人家往廟里燒香,日久踩出來的。

湯仁和在小徑上信步而行,正走間,忽聽前面不遠處傳來人聲,細聽之下,似有年輕男女正在吵鬧,忙加快腳步趕上前去。

果然,一株大槐樹下,一名年輕村姑正在斥責二名男子:“你們二個再作糾纏,我要告到官府去了!”

那二個男性青年一左一右張臂攔住村姑,任她斥罵,一味嘻皮笑臉地不讓她走。

湯仁和已然看清村姑右手挎著一只竹籃,雖有一方印花藍帕遮著,一束香柱仍露出了籃口??磥?,這村姑是往靈隱寺燒香去的。

二名青年心思全在村姑身上,不曾察覺已有行人近前,那胖男笑道:“我倆只叫你陪著坐上片刻,哪里需要告到衙門里去呀?!?/p>

另一瘦小男子扯著村姑的竹籃,涎著臉道:“官府也不能不讓我們和女人講講話吧?”

二人一唱一和,自覺有趣,一同咧嘴大笑起來。

村姑漲紅了臉,用力拉扯著竹籃。

胖子止住笑,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繼續道:“天還早著呢,陪我弟兄玩上一會。那時,你說不定還不想走呢?!闭f著就去拉扯村姑的胳膊。

村姑見二人實在無恥,便松開竹籃,一邊掙著胳膊,一邊嚷道:“無賴之徒,不得好死!”扭頭想往前路跑脫。

瘦子隨手竹籃一丟,幫著胖子拽住村姑:“什么死不死的,你沒聽說‘壞人活千年的話嗎?再說,衙門里事情多著呢?不會管這點小事的。告訴你,我在衙門里有幾個朋友的,也不怕你去告?!?/p>

村姑見走又走不了,嚇又嚇不住這二個混蛋,又急又怕,“嚶嚶”地哭出聲來:“我丈夫病得要死了,我是去廟里燒香求菩薩的,你們二個喪盡天良呀!”

湯仁和隱在近旁一株樹后,將情景看得清楚,也聽了明白,心里略一盤算,有了計較,便躍身上前,一句斷喝:“你們二個小子想干什么?”

胖瘦二青年嚇了一跳,抓住村姑的四只手沒有松開,兩顆腦袋倒是扭了過來:十步遠處,一個中等身材、相貌平常的中年人正悠悠走近。

胖瘦二人見對方只是孤身,口音又不似本地人,心里便不懼怕,胡亂嚷了聲:“外鄉人,沒你啥事情,趕快走開?!庇置χダ洞骞?。

“二位放手,青天白日下怎可如此行事!”湯仁和已是到了二人身后。

胖漢騰出一只手,揮拳擊向湯仁和面門:“不識相的東西!”

湯仁和側身閃過拳頭,順手反將瘦子的胳膊從村姑衣襟上拉了下來。

“喲嗬,你這人真是蠟燭坯呀,敢敗我弟兄的興頭?好吧,就先教訓了你再說,諒這小娘子也跑不脫?!迸肿哟笈?,松開村姑,兇狠狠地撲向湯仁和。

湯仁和見胖子雖然兇神惡煞般嘴臉,但手腳揮動卻全無章法,張牙舞爪中,胸前空門大開,知其根本不是練家子,便笑著一抬右腿直抵胖子胸口,將他擋在原地,進步不得。

瘦子見狀,丟下婦人,揮臂直劈湯仁和挑起的右腿,以解胖子之窘。

湯仁和紋絲不動,聽憑瘦子全力打在小腿骨上。

“哎呀!”瘦子一掌如擊鐵石,痛得齜牙直叫。

見瘦子苦著臉搓揉手掌,一時顧不得自己,胖子只好雙手抱住湯仁和右腳踝,拼力向外掰去。

“你是想讓我的腳離開你胸口?”湯仁和笑問。

胖子一邊使力一邊下意識地點點頭。

“那你自己后退一步不就成了么?”

胖子被一語點醒,連忙松手后退二步。

湯仁和收腿立定,打趣道:“這不是你我都解脫了嗎,真是個笨蛋?!?/p>

胖子不堪嘲弄,氣得頭頂冒火,跺腳大罵:“好你個外鄉佬,竟敢耍我弟兄,不把你滅在此地,我弟兄也不要在這帶混了。來,一塊上!”

胖子一聲招呼,瘦子不顧手痛,一伏身埋頭直撞湯仁和胸口;胖子跟著撲上,亂拳打向湯仁和。

湯仁和抬手一掌拍在瘦子頭頂心,瘦子立時眼前金星飛舞,又覺后衣領處被人揪緊,喉口也透不過氣來,惶急中,他想起鄉下拳師有句“以攻解攻”的口訣,忙反起一腳踢向湯仁和下腹。

湯仁和見瘦子起腿,便一把將胖子亂揮的左臂攥住,往懷里一帶。胖子立腳不住,一個趔趄跌了過來,恰好瘦子一腳飛到,狠狠踢在胖子大腿上。

胖瘦兩混混撞在一起,被湯仁和雙手牽動,連連轉了幾個圓圈,頭暈目眩,“嗵嗵”,一同跌在地上,好一會起不了身。

村姑一旁看著,心中不再害怕,見二個潑皮狼狽之狀,忍不住笑了一笑。

胖瘦二人本是游手好閑欺軟怕硬之徒,一見遇上高手,忙識相地翻身爬起,換了一臉服帖、恭敬神態。胖子抱拳一揖:“我弟兄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高人,還望朋友海涵?!笔葑咏拥溃骸拔业苄置胺?、失禮之處,也望這位大姐饒恕。日后大家也好見面?!?/p>

村姑尚未開言,湯仁和已生另想,他看一眼滾落路邊草叢中的竹籃,朝村姑道:“你先將籃內東西收拾好?!睆蛯Χ嗄暌恢噶珠g:“你們二人跟我過去?!?/p>

胖瘦二人不明就里,不敢違背湯仁和所言,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后往林密處行去。

走了數十步,胖子心中害怕,忍不住道:“不知朋友有何貴干?要帶我弟兄去哪里呀?”

湯仁和返身立定,見正是村姑視線不及之處,便笑道:“不想再走了?那在此地也行?!?/p>

瘦子詫異道:“此地也行什么?”

湯仁和朝二人怪異一笑,右手一翻,亮出一柄七寸短刀:“在這里送二位上路呀?!?/p>

胖子慌道:“朋友……哦,大叔,這種玩笑開不得的。先前之事,我弟兄已經知錯,日后遇上大叔,一定視如親爹一般?!?/p>

瘦子也顫聲道:“我弟兄只是見那位大姐長得有些姿色,一時動了邪念。大叔既已將我倆勸止,絕不再犯就是,大叔切莫嚇唬我弟兄了?!?/p>

湯仁和冷冷道:“世間有你們這樣的無恥之徒,就少不了傷風敗俗之事。你倆既非善良之輩,活著不如死了的好?!?/p>

聽湯仁和這樣一說,胖瘦二人都知道事難善了,忙對看一眼,撒腿就往兩邊跑去。

湯仁和探身扣住剛剛抬腿的瘦子肩頭,小刀一揮,瘦子不及出聲,便捂著咽喉撲倒亂草間。胖子已是背轉身去,慌亂中只跑出一步,背脊間一涼,前胸口處露出了寸許刀尖。胖子驚駭至極,放聲大喊,肚中一口氣剛提到嗓眼,已是軟癱在地,再無知覺。

湯仁和緩步上前,將短刀從胖子身上拔出,就著胖子衣服擦拭一凈后翻掌入袖,快步轉回小徑。

那村姑已將竹籃內物品拾掇整齊,正要離去,見湯仁和現身出來,忙致禮道:“謝謝這位恩公。不知恩公將那二個無賴如何打發了?”

“哦,我看他們離遠了,才放心回來,不想大姐還沒離去。大姐可是前往靈隱寺燒香的?正好,我也聞名要去寺中瞻仰,一塊走吧?!?/p>

村姑聽說湯仁和也去靈隱寺,心覺和這樣有義有膽又有一身好功夫的人結伴而行也是幸事,忙笑道:“那請恩公先行?!?/p>

路徑狹窄,湯仁和走在前面,隨意問道:“大姐既去燒香,怎么不走山前大路哇?”

村姑笑道:“從我們村到靈隱寺,抄這條小路來回要節省個把時辰。我家男人病了多年,不能下地勞作,孩子又小,里里外外全靠公公婆婆照應,我只想快去快回,也好讓公婆少點勞累。不想今日撞上那兩個‘鬼,要不是恩公趕到,還不曉得會怎樣呢?!贝骞迷捴猩詈屑ぶ?。

“我看你不要去燒香了,菩薩保佑不了你一家人,也保佑不了天下好人的?!?/p>

村姑不懂湯仁和話意,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湯仁和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你不要再喊我‘恩公,我也不是你心目中的那類好人?!?/p>

村姑不明湯仁和話意,口中嚅嚅:“恩公……你說……說些什么……”

湯仁和詭異地笑笑:“那兩個‘鬼說你有點姿色,看來沒有說錯。既然你丈夫有病,無力行事,我就讓你樂上一樂吧?!?/p>

村姑驚慌失色:“你……你難道也是一只禽獸!”

“禽獸?對,人與禽獸本就有同有異,今天我就做一次禽獸?!?/p>

村姑轉身欲逃,湯仁和從背后將她攔腰一抱,直往草木深處走去。

“你這只禽獸……救命……”村姑剛喊出半聲,即被湯仁和點了啞穴和肩井穴。

村姑不能呼喊,上半身也掙扎不得,雙眼中淚水涌出,被湯仁和掀翻在雜草間,褪去了下衣。

湯仁和下山半年,沒有碰過女人,剛剛又殺了兩人,血氣正旺,一觸少婦溫熱柔軟的身軀,情欲立如干柴淋油,熾熱地狂燒起來。他粗暴地連著做了兩次,方直起身子。要不要也殺了她?湯仁和喘息稍定后生出念頭。他垂目看了看半暈半醒,在亂草中蜷成一團的村姑,如狂雨淋落的一朵白艷殘花,不由躊躇片刻低言道:“說起來,你碰上我,總比落在那二個小子手上好。我是路過之人,再不會回到此地,你不說出去,這事誰也不會知道的。你先躺一會,我所點穴道半個時辰自會解開,不耽誤你去燒香的?!?/p>

湯仁和又想了想,摸出一塊銀錠放在村姑手邊:“這點錢拿著給你丈夫看病、開藥吧,比燒香拜菩薩管用?!?/p>

湯仁和整理好衣衫,原路返回客舍,依舊從后窗進入屋里。他剛在床上躺了片刻,店伙計就來敲門:“先生,午飯做好了,請先生到餐堂享用?!?/p>

第二天中午,湯仁和又至餐堂用飯。這是一家住宿、吃飯、飲茶一并經營的店家,進出之人甚多,又趕在飯頭上,廳堂里顯得十分嘈雜。湯仁和剛尋位坐定,就聽到伙計與先到的食客在談講:“哎呀,今天早上,二位進香客人發現前面山凹里一個女人吊死在一棵槐樹上,聽說是從靈隱寺燒了香后在回家時自尋死路的?!?/p>

“哦,那么一定有想不開的事了?!?/p>

“會不會是他殺呀?”

“不是他殺。衙門里的人驗過尸了。這個女人上吊的布帶子是把自己穿的外衣撕開后編成的。這怎么可能是他殺呢?”伙計肯定道。

一名食客插言:“這事情我也在街上聽說了。這個女人家里蠻窮的,丈夫生肺癆,三年了,瘦得脫了形,聽說自家女人死在外邊,一著急,吐了半盆血,也過去了。唉,夫婦倆留下一個五歲的兒子,只好跟爺爺、奶奶過了。蠻慘的喲!”

“這個女人香都燒過了,為啥還要尋死呢?真叫人想不通?!绷硪蝗藝@息不止。

“會不會不是這樣的?”有人疑道。

“衙門的公差都調查清楚了,她確實是從靈隱寺里燒了香 ,在回家的路上吊死的。有人下午在廟里看到過她,說是雙眼都哭腫了還在拜菩薩呢。尸體解下來時,已經硬邦邦的了,公差說,大約是昨天傍晚時死的。那不是燒香回來時發生的事么?”伙計竭力要表明自己是最了解情況的,見大伙聽得認真,更加喋喋不休:“廟里管香火的和尚對人講,這個女人每隔半個月都要來靈隱寺為她男人燒一炷香的。只不過,以往都是中午進廟燒了香,向和尚討一碗開水,吃一只自家帶來的冷饅頭就轉回去了。昨天,卻是下午才進的廟,一直哭個不停,問她,又什么都不講。和尚以為她男人不來事了……”伙計正講得起勁,被掌柜的喝斷,差去做事了。

湯仁和聽了,心里清楚,臉上顯出難過的神色,一聲不響地埋頭吃飯。

晚上,湯仁和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沒想到這村姑這樣烈性,對家人禱告祈福之念又如此之堅?!鞍?,早知這樣,我……”湯仁和腦中亂亂的。

不料,第三天吃午飯時,又有新的消息在餐堂里傳開了。

“哎呀,不得了了!今天上午,衙門里的人在離那女人上吊不遠處的樹窠中又發現了兩個男青年的尸體,是被人用刀子殺掉的?!?/p>

“這事我也聽說了,那兩個‘小赤佬是這一帶的混混,從來不干正經事的,死了倒讓地方上清靜點?!币幻蠞h接道。

“喂,大家不要吵,告訴你們,我在衙門里的一個朋友透露,公差在那塊地面上搜尋,還在草里找到一塊銀子,有二兩多重,不知是誰落在那種地方的。會不會是那二個‘鬼或者是那個女人丟下的?”

“我們這里一向蠻太平的,這次一連出了兩件命案,真是少有、少有。哎,這幾件事情不知有沒有關系哦?”

“衙門里正在辦這兩件案子,據說,一時還弄不明白,看起來蠻復雜的?!闭乒竦囊才d致勃勃地和大家講開了:“剛才,還有公差來小店問過,有沒有可疑的人或事情。我說,這里住宿、吃飯的要么是規矩人,要么是熟人,哪有什么可查的。喏,這位先生在小店住五六天了,連門都沒出過呢?!闭乒竦闹噶酥笢屎?。

湯仁和笑道:“這種事情,怎么會是我們這些人做得出的呢?我膽子一向小得很,連死人都不敢看的。我想,公差們也是隨便問問,掌柜放心好了?!?/p>

“對,對,和我們不會有啥關系的。吃飯、吃飯?!笔晨蛡儼l出一陣笑聲,不再議論,各自用起餐來。

湯仁和自忖,自己已是從“正人君子”硬殼中掙脫出來了。凡事率意而為,惡意從之,不再以道德倫理來衡量、約束自己的行為。以他人的痛苦來彌補過去的壓抑、失落,刺激、釋放內心深處潛伏著的邪惡之念,正在將以往的“無”變成“有”。湯仁和覺得自己正在“得”著。只要脫卻自我禁錮,著意與那班“盟主”們相像,“得”也就會愈多愈大的。

村姑之死也曾使湯仁和內心震動一時,他煩躁、焦慮后自我辯解道:“我還不夠狠,不夠毒,沒能著實地去無恥。我不是僅僅傷了汪武能,并沒取他性命嘛?我不是信守諾言,除了尚知道,沒有殃及飛泉山莊其他一人嘛?我不是對村姑只奸不殺,還給了她一錠銀子嘛?至于她自懸而死……不,不要去想這些!我還不配做一個大惡之人,凡大惡者斷不會追悔自己所為的。我得多加歷練才是。我可以像一個惡人一樣活在這世上,為什么非要一心從善而一無所得?這不是一生之大‘失么?爺爺、父親,列祖列宗,恕我不再像你們那般活著了,我要用和你們不同的理念來認識‘十六字訓。讓結果來證明我的對錯吧!”

湯仁和不愿待在客舍里去聽各種消息、議論了。他結清費用,離開了這座鄉間客棧,離開了西子湖、杭州城,日漸南去。

所經之地,只要有武林名宿或江湖門派,湯仁和都恢復真容執廬山“得失門”門主之帖登門拜訪,與他們交談武林近事,切磋武功疑難,交換修習心得,或憶往昔、訴仰慕、話離情,盡論友誼,完表衷腸。凡見湯仁和者,均對他留下“儒雅、博學,洵洵有禮,武功高超又不恃驕狂妄”的君子形象。

拜訪武林朋友,廣結江湖名人,也是湯仁和下山要做的大事,是他一項謀劃的二面之一。他已認識到,在群雄林立的競爭擂臺上,沒有人氣是難以服眾的。他要走遍江南六省,盡訪武林要者,有交情的鞏固關系,沒來往的圖個臉熟,日后,自己成了十四屆“江南武林盟主”,才能令行禁止,不致擔個虛名。湯仁和已在心中發下毒誓,下屆“盟主”之位志在必得。他要在通往“盟主”座席的道路上,壞就壞得出格,好即好到出彩。

湯仁和心情舒暢地游山玩水,訪朋交友,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此時,國家大勢已生劇變,元軍兇猛渡江南進,趙宋朝廷倉惶移廟,逃離杭州,一路南遷,東南半壁江山一一落入元人掌控。雖然各地時有民眾自發集聚抗擊元兵、血灑鄉土之事流傳,但聽在湯仁和耳中,卻不以為然。他長年出沒江湖,心里只有“盟主”欲望,國家軍政大計從未涉及,自覺對朝政變化干涉無門,也無此能力。因此,只是旁觀風云,無謂元宋。但是,人在江湖,確實身不由己。一天,湯仁和因偶然之遇,一下卷進了宋元之戰的國事中。

那日,湯仁和已是踏入北雁蕩山地界,剛剛走進山下集鎮,忽地發現與他擦肩而過的一個人十分面熟。他稍稍一愣,回頭再望,那人已和二名隨行人員轉往另一街巷。

“常烏衣?對,這人就是十二屆‘江南武林盟主常烏衣、‘常十碗、‘常脫衣!”湯仁和猛然間想了起來。自己是易容而行,常烏衣當然視若無睹,沒有認出熟人來。不過,這位過時‘盟主怎會出現在山旮旯間的小鎮上呢?

“要不要和他打個招呼?這是他的地頭,我怎么先前就沒有想到?”湯仁和急忙轉身,跟往那條街巷。

常烏衣三人步履急促,目不旁顧,似有要事一般,這令湯仁和生起疑端。他走了十多步,便改變了念頭,決定先不叫破身份,看看情況再說。

只見常烏衣一行穿繞幾條街巷,走進一座位于僻靜之地的道觀中。湯仁和在觀外磨蹭一會,方如游客般緩步跨進了觀門。他在觀里四周轉了轉,終在道觀后院一座茶舍內看見了常烏衣,只見他和三位茶客圍桌而坐,一名道士正在桌前沏茶,四人似是剛剛聚首。那二名隨從則坐在舍外石凳上,東張西望地留意著周圍的動靜。

湯仁和不緊不慢地踱進茶舍,選了離常烏衣等人最遠的一張桌子坐下,叫了一壺清茶,自斟自飲起來。

常烏衣等見進來的茶客離得甚遠,僅看了看,便不多心,喝了幾口茶水后,低聲交談起來。

湯仁和習武日久,聽力非常人可比,他凝神傾聽,雖不能句句清楚,仍將常烏衣四人所議之事大致聯綴了個完整。

原來,近日大隊元軍正從雁蕩山北麓路過,前去追擊逃亡粵地的南宋殘存小朝廷。元軍戰線太長,在軍隊續進的同時,將指揮大營扎在二十里外的青石鄉,一面調停行進的前后大軍,一面另設營盤,囤聚糧草。

事關軍情國事,湯仁和大吃一驚,趕忙沉住氣,雙耳盡張,屏息往下聽去。

“常掌門,既然我等力主抗元,這次可是個好機會。元軍大營肯定戒備森嚴,兵力雄厚,但新建的屯糧場所,卻是薄弱之地呀,能不能在這方面做點文章?”一名漢子建議。

常烏衣贊同道:“憑我們的實力,當然不能碰大營,若是將屯糧之寨燒了,倒也是一樁大功勞?!?/p>

“對,燒了元兵糧草,可以損傷他的戰力,延誤大軍行程,對文丞相文天祥大人的抗元軍隊是一個有力的支持?!绷硪粷h子生出激動,說話響了點,即被他人“噓”了一下。

“常烏衣要抗元?”湯仁和實在想不到。一個常在酒肉堆、紅粉叢中廝混的人,會去做這等大事、險事?元朝軍隊兇悍勇猛,宋軍一觸即潰,如今,雖有文天祥大人苦撐,但大廈已傾,天下擺明了快被元人統掌,他們還要抗元?湯仁和感到常烏衣行止不可思議。

又一陣細微語音傳入他耳中:“常掌門,難得你識大體、敢出頭,把我們召集在一處商議此事。你放心,我手下的義士,雖然散在鄉間,但二個時辰便可將他們集聚成隊,去上四十人是有把握的?!?/p>

“我的鏢局里也可派出二十多人?!?/p>

“我嘛……武館太小,但出動十幾個人沒問題?!?/p>

“好,有你們傾力相助,我門中也有七八十人可用。那就定了,大家回去召集人手,準備器械,今晚子時,在青石鄉東面玉米地里集中。對了,多備點火種,到時燒他個痛快。只要糧屯一燃,不必和元軍纏戰,大伙覷空就撤他娘的?!背跻嘛@是這伙人的首領,把行事方略說了。

湯仁和聽到此時,心驚膽顫,不僅完全打消了要與常烏衣相見的念頭,連多坐也不敢了,搶先起身,付了茶資,離觀而去。

走在街上,湯仁和方暢快地大吐幾口氣,他想不到無意中聽到了常烏衣等人的秘密。直覺告訴他,自己有可能會在此項大事上得上一“得”的。

湯仁和心中的毒種一旦發芽,就迅速生長,已然開出邪麗的毒花。他渾身燥熱,心跳血涌,腦中急速轉動:

常烏衣生活失檢,卻大節甚明,竟敢在朝廷潰散,江山淪陷當口,還組織人馬與就要入主天下的元軍作對,氣節倒是高得很??上Р蛔R時務呀,連這般孩童都已知道的大勢倒看不清楚,真是被酒肉塞昏了頭腦,被女色迷住了心竅,糊涂至極!不過,欲是真讓他率人偷襲糧草得逞,名聲必然大震,武林中、江湖上擁戴他的人自然激增。常烏衣的雁翎雙刀耍得十分出色,又曾擔任過一屆“江南武林盟主”,余威尚存,再添新譽,下一屆“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他只要去爭,十有八九仍會落其手中。

“這樣,我的‘盟主之想又要破滅了。我此番下山,心血東流不算,還難有面目回轉本門。再等上幾年,歲數愈大,將一把老骨頭去比斗拼殺,爭贏逞強,惹得他人笑話,當真不自感汗顏么?”

湯仁和心中反復撥拉,將心一橫:“不行,常烏衣呀常烏衣,你既然要去惹那元軍,不如借元人之手將你除了,也少我一個競爭‘盟主的對頭。老子既已闖禍,干脆闖他個天驚地破;既然要做,那就做他個徹底利落。只有極端路,沒有取舍道。這不,連天都助我呀,讓我獲知如此重大消息。運氣來了,要接;風水順了,要趟。既有大‘成大‘得在前,我錯過、漏掉,還算大丈夫、哦,應當說,還是‘大兇大惡之人么?”

湯仁和一念想定,立即出了集鎮,問了路徑,直奔青石鄉元軍大營而去。

元軍守衛哨總聽說闖營漢子有要事相告,便讓兵士帶他進營,交給了巡營校尉,校尉立即將其領至一名將軍帳中。

元將聽了湯仁和的密告,將信將疑,又感事大,自己難以做主,便帶著湯仁和一同前往中軍營帳。

進得元軍大營,湯仁和一路看過,只見元軍體軀強健,精力充沛,雖然人來馬往,但軍紀嚴整,全無喧嘩;又見營內寨寨相連,內外巡行,一片肅殺之氣,不禁感嘆,南宋潰敗實是難逃之命運。

正想著,元將已行至大營中央一座最大的帳包前。待守衛報進,元將便與湯仁和走進帳中。

一名將領端坐在帳間虎皮交椅中。元將俯身叩拜,趨前訴說湯仁和所報之情。湯仁和乘隙端詳那椅中元將,只見他雖然坐著,仍如常人站立一般,身材十分高大,一副連腮短須鋼硬如立,托出臉盤中一個碩大的肉鼻和一雙銅鈴大眼,確是生就的威嚴孔武之貌。

元將說畢,轉身對湯仁和道:“這位是我軍的元帥伯顏大人,他問你,所說之事可是實情?”

湯仁和連忙打揖,笑道:“小民叩見大元帥!小民所說乃是親耳所聞,絕無半句不實?!?/p>

伯顏元帥面不作色,淡淡問道:“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誰?”

湯仁和早已想好,此事若是泄露出去,有損“得失門”大節,自己也難在江湖中立足,先已有了編排,忙回道:“小民乃江西江州府人,姓盧名樓?!?/p>

伯顏“哼”了聲又道:“你今日所報,若是真情,本帥當然有賞;要是亂語,定斬不赦!”

湯仁和道:“請大帥放心,小民愿留軍中,若所言有假,聽憑大帥處置。另外,小民略通武藝,屆時,也愿助大軍捕殺這班亂賊?!?/p>

聽湯仁和這樣一說,伯顏終于放心了。他令將軍上前,以鄉言嘰哩咕嚕地吩咐一番。

晚上,二更剛過,那名元將便親率三百名元兵悄無聲息地在輜重營內埋伏起來,更在糧屯附近設置了一隊精銳。湯仁和隨軍同行,他暗中數了數,加上原先的守衛,十畝地面上,共有四百多名元兵潛身待戰??磥?,常烏衣那百十號人,只是送死來了。

果然,子時剛到,遠處玉米地里便鉆出幢幢人影,躡手躡腳直往元軍輜重營地摸來。

百多人士剛剛靠近營柵,猛地三聲鼙鼓震響,一片火把瞬息燃起,黑壓壓的大營,頓時一片亮堂,守候著的元兵呼嘯而出。

常烏衣率人尚未掏出火種,已被四周火把照得人人現形,無處遁身。他立刻明白中了元軍之伏,偷襲不成,跑也難回,只有拼上一拼了。

“弟兄們,我等是大宋子民,決不能讓韃子橫行,胡膻張狂,大伙拼了吧!”常烏衣一聲大喊,當先一刀砍翻了一名沖至身旁的元兵。

“殺呀!”偷襲者都知已無退路,奮勇迎上元軍,混戰開來。

義民雖然人少,但大多練有武藝,此時又報決死之心,拼命搏殺。元兵則仗著人多,列成陣勢,逐漸圍攏收縮。雙方傷亡人員很快增多,方圓數十丈地面,躺滿了人體。

半個時辰后,元兵傷亡逾百,常烏衣所帶人手也或傷或亡或遭擒獲,直至僅剩他一人被十幾個元兵困在一隅,常烏衣面無懼色,仍持刀苦戰。

見常烏衣武功高強,眾兵士一時拿他不下,那元將便下令士兵只是圍在四周,防他乘夜色逃遁,自己提著一柄大刀搶入場中,與常烏衣單打獨斗起來。

那元將雖然刀勢沉猛,刀法嫻熟,但因騎在馬上,不如常烏衣靈動縱躍,閃展騰挪,進退自如。打了數十回合,元將已是氣喘吁吁,汗流滿面。

湯仁和將雙方優劣看得明了,便從一元兵手中要過一柄長槍,健步躍進場內,一槍格住常烏衣雙刀,仰面對元將道:“將軍稍息,待我前來會會此人?!?/p>

常烏衣見元軍隊伍中驀然現出一名漢人助戰,不明就里,開口罵道:“好你個狗奴才,全然丟盡我漢人臉面,吃我一刀!”

湯仁和悶聲不響,只管將長槍“呼呼”使開。前幾招,長槍還是守多攻少,片刻后,只聽槍風大盛,激得四周火把之焰生出搖晃,那槍尖不時爆出精光,閃爍人眼。再看常烏衣雙刀所及已被槍勢迫得越來越小,只能遞出身前二尺。

元兵天性崇武敬強,見接替將軍出戰的漢人是個高手,看著看著,不由歡呼起來。

常烏衣本非庸手,目光遠超尋常武者。他邊打邊尋思:武林中何人有此身手?再一想,認出面前之人白天似曾在道觀茶舍中見過一面,難道是他告的密?

常烏衣心思不定,連遇險招,被迫得步步后退。他連忙穩住心神,奮力攻出幾刀,再看對手,顯是面已易容,常烏衣愈發狐疑:武林中何人甘做韃子走狗?他多次參與“盟主”之爭,并一度得以當選,見識非凡,便從交戰者的身手步法、槍招變化中細細辨析,隱約想起一人,不覺一驚,雙刀架住槍尖,掙得一緩后,常烏衣勉力張口道:“你……莫非是……廬……”

湯仁和不讓他再往下說,內力一吐,長槍疾進,一團槍花“轟”地炸開,常烏衣臉面被厲氣刮得生痛,未盡話語只好壓下肚去。

“好漢,不要殺他,捉活的!”領兵元將見常烏衣是來襲者首領,武藝了得,又似認識報信者,便想將他活捉以為己用。

湯仁和當然與元將想法不同。常烏衣若是不死,自己身名必遭大損,日后難在武林抬頭。另外,對伯顏自報家門時未吐實言,恐令元人生疑。還有其他種種,都必殺常烏衣。今晚機會稍縱即逝,決不能放過!

湯仁和一邊殺得常烏衣不能分神開口,一邊尋思如何痛下殺手,又不會讓那元將見怪。

激斗中,湯仁和突將槍上內力一散,當常烏衣雙刀并出時,不避不閃,更不撤槍,反將槍桿一橫,硬磕凌空而下的兩片雪刃?!芭九尽倍?,長槍斷成三截,只有二尺多長的一段槍尾攥在湯仁和手中。

常烏衣雙刀力已使盡,對方槍桿忽折,他便收不住沖勁,一頭撞上前來。

眼見二人就要碰成一團。常烏衣收回雙腕,欲將已成墜式的雙刀重新提起;湯仁和腳下收不住步子,眨眼間,已將平端在手的二尺槍桿“噗”地一下,完全刺進了常烏衣胸口,直貫后背。

“仙人指路”——常烏衣完全明白了,殺死自己的人,正是廬山“得失門”門主湯仁和,他奪命之招終于露出了本門武功。

常烏衣雙目圓睜,怒向星空,溘然而逝。至死,他也不明白:“得失門”門主湯仁和是一貫潔身自好,謙恭明禮之人,怎么會有今天這般行止?此人當真是湯仁和么?

“沒有辦法,小民錯手、錯手?!睖屎蜕袂榛炭?,向元將解釋。

元將不知湯仁和是故生破綻,不著痕跡地誘殺了常烏衣。不過,他也看出,當時情景,湯仁和若不出手,必然死在常烏衣刀下,確是不得已才殺人自保的。于是下馬拍著湯仁和肩頭寬慰道:“先生武藝高強,這小子臨死反抗,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了。殺得好,殺得好!”

伯顏元帥知悉內情后,令人賞賜湯仁和黃金十兩,并欲留他隨軍效力。湯仁和以“草野之人不慣軍旅生活”為由婉言謝絕了。只是對賞賜的黃金作欣喜之狀,緊緊捧在懷里稱謝不已。以致于英明縱武的元朝棟梁人物伯顏元帥,也沒能弄清他此次告密、助軍斬將的真實意圖。

湯仁和出了元軍大營,連夜離開了雁蕩山境,往北而去。他喜不自禁,既借元軍之手除了曾令他胸悶氣塞、妒恨日久的常烏衣,又得到十兩黃金的賞錢??磥?,這人只要狠得下心,丟了顧忌,真能遂心如愿、大成大得呀。幫一次元人又算什么?大宋王朝丟了中原半壁江山,偏安南庭,本就氣數已盡,現又只剩下個幼兒皇帝,在廣東沿海流竄,只余幾個海島尚未易幟,元人執掌大局已成定狀。我幫他們,還是順天意,識大勢之舉,有什么可愧于心的?常烏衣只懂花天酒地、宿妓賭錢,哪有什么大眼光,竟想博取忠義之名,去偷襲元軍,真是愚蠢之極。就是我不去報信,也成不了氣候,早晚要讓元人滅了。遲死、早死,終歸一死。死在老子手上,也好過于成為胡虜刀下之鬼吧!

湯仁和一邊為自己慶賀,一邊為自己開脫,半夜疾行,俟天光大亮時,方發覺前面片屋連宇,街衢寬闊,儼然一座集鎮。他本覺勞累,又十分饑渴,便提起精神,趕上前去。

進得鎮內,只見店鋪嘈雜、行人熙攘,喧鬧之聲不絕于耳,一派繁榮景象。湯仁和走到鎮中,巡目尋找飯鋪吃飯歇腳,只聽不遠處響起女人的軟語輕嗔調笑之聲。他舉首一望,一座闊大院門處,幾個年輕女子,依門揮帕,媚笑著與三五男子告別。湯仁和明白幾分,抬眼看那院門上方,果然在磚石上刻著“春光院”三個方字。

湯仁和略一斟酌,拔腿往“春光院”行去。他想,常烏衣衣食奢華,風流成性,雖然一死,卻已快活了半輩子。自己何不也像他那樣在有生之年樂上一樂呢?現在,我有十兩黃金在懷,若不知享受,真是有“失”多多了。

湯仁和到了院門,邁步就往里走,不料被一年輕女子攔?。骸斑@位大爺,怎么一清早就往這里來?我們白天要休息的。掌燈時分,大爺再來耍吧?!?/p>

湯仁和不理睬她,仍是進了院子。院內甚大,廊沿相連,門窗扇扇,他一時不知該往哪里去。身后那女子已是嚷開:“哎呀,這位大爺怎么硬闖呀?各行有各行的規矩么,這里白天不接客……”

二名漢子聞聲從里屋鉆出,上前一推湯仁和:“聽見沒有,快出去!”

湯仁和道:“開了門就是做生意,什么白天晚上的,大爺進來了,不走怎的?”

漢子一聽,變了臉色,上前一人扯著湯仁和一條胳膊就往外拽。誰知二人使出全力,也沒能使湯仁和移動半步。二人在幾名女子竊笑中,惱了起來,一卷袖子,四拳齊出,打向湯仁和胸腹、面門。湯仁和雙手一捋,二名漢子拳頭尚出一半,已被一股大力摔出丈外,身子撞在院中石欄上,痛得直叫喚。

此時,早有腿快之人報進內院,兩漢子剛剛掙扎起身,一名滿臉富態相,身著藍綢長衫的中年人邁著方步,走到了湯仁和面前。他看了看那二名大漢的狼狽相,皺皺眉頭,揮手示意他們退開,又上下打量一番湯仁和,緩緩問道:“朋友,看來你不知本行規矩,這里白天確是不接客的,姑娘們累了一夜,要休息呢?!?/p>

湯仁和也和氣地應道:“敢問閣下可是此地管事的?本人一宿趕路,確是困乏得很,想好好休息幾天?!?/p>

那人見湯仁和面帶蠟色,衣衫尋常,無一點富貴之態,便輕輕一笑:“閣下弄錯了,你要住上幾宿?這里不是尋??蜅?,住一宿得五兩銀子?!?/p>

湯仁和從懷中掏出一方布包,將布角掀起一點,讓那人看了,笑道:“有這東西,可歇得么?”

那人識出布包里竟是幾塊金子,方知真人不露相,原來是財神爺到了。他立即笑容滿面:“恕在下眼拙,大爺自然歇得。來呀,小珍、小彩,二位姑娘快伺候這位大爺到‘牡丹閣里歇下?!?/p>

湯仁和被小珍、小彩伺候著洗腳凈面,吃了早飯。隨后在錦帳寬床上左擁右抱,恣意歡樂,真正入睡時,已近晌午時分了。

于是,湯仁和在“春光院”里白天受著佳肴美酒款待,夜晚又在溫柔鄉里縱欲,一連十天神仙般快樂,將院中姑娘輪番享用,直至被香唇酥體粉臀軟乳弄到腰酸腿晃、氣短頭暈、有心無力。湯仁和本是習武之人,也知長期住在“春光院”里,自己必然元氣大傷,有損功力,此為武者大忌?,F既已嘗試,當適可而止,千萬不能被女色誤了“爭盟”大事。湯仁和雖有不舍,第十一天早上,仍在“春光院”管事和一群姑娘殷勤歡送、誠邀再來的甜言蜜語中離開了這處溫柔鄉、銷金場。

這十天,給湯仁和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五十年了,自己未曾如此度過一日,還是那常烏衣活得值呀!我冒死拼活從元人手上掙得十兩黃金,僅僅用去二成,換來這般愜意、舒適,真是早知有錢就有享不盡的快樂,還要奸了那村姑干啥?那班大無恥、大作惡的家伙,絕不會去那山野間強奸一個村婦的。事非經過不叫明,有了比較才清楚,我連壞都沒壞夠層次呀!“這真是‘人在世上行,得失寸心知?!睖屎驼J為自己總結出的十個字非常貼切,比“得失門”中“十六字訓”要實際、實用,更符合世情和人性。

夜深人靜時,湯仁和心頭間或也會閃過爹爹臨終前久久看著他、眼中落淚而歿的情景。他知道,憑爹爹澄明心智和對兒子的深切了解,老人家是不放心自己的??墒?,爹爹,你可曾想過,你和祖輩們,心存訓戒,潛心武學,不忘廉恥、稟承禮儀,如君子、如圣人、如全人、如典范幾十年、幾百年,得到的又是什么?既不能揚“得失門”之名,又沒有享受人生。而那些真小人、真奸人、真惡人、真狠人,又失去了什么?他們或身居廟堂、威風八面,或縱橫江湖、呼風喚雨,最不濟的也鉆營濁世、沽名釣譽。

“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千年古訓方為立世做人的唯一真言。這就是我與爹爹、爺爺根本不同之處。我追求的是“大得”——人生的快樂、本門的風光、武林的崇敬、江湖的地位。為此,我不在乎“失”了,讓那些虛名幻譽放一邊去吧,人生苦短,更無來世,我還有幾年“失”得起?此時不“得”何時再“得”,此時不“失”何時去“失”!

湯仁和心中仿佛有兩個人在唇槍舌劍地爭論,又仿佛是一個人在自問自答。只要這些念頭一旦涌出,則不能自已地輾轉難眠。于是,他時時注意控制意識,嚴密地盡可能不許腦中閃現紛亂之想。他尋一靜處住下,一邊調養身體,一邊搜腸刮肚地想著還缺少什么要去“得”的。

黑暗中,湯仁和驀地眼前一亮:金錢!對,金錢!他想起自己下山的另一計劃,要拜見可能成為評判團成員的武林“十老”??罩p手去與這些大佬一敘,只能徒增人家的恥笑,對自己競逐“盟主”不僅百無一利,反令“貴人”生出卑視,還能指望他們手中的那張“票”么?

上哪里弄多多的銀兩呢?湯仁和既激動又不安。他知道又該行惡而“得”之了。

湯仁和此時已經踏進安徽地界?;丈堂勌煜?,徽地頗多富人。此地甚好!湯仁和拿定主意,一路摸底踩點,不出半個月,百里地面三家富商落入他眼——

“王記米行”,掌安慶府以下沿江三百里十八家大糧坊、三十六家小糧坊,每日進出銀錢千數以下,王大老板從不過問,賬房先生即可做主。

“錢記茶行”,控安徽名茶六安瓜片、黃山毛峰、九華云霧、祁門紅茶種、收、運、銷一條龍。行里備茶窖上百,運用人役過千,沒有錢大老板點頭,一兩徽茶也難出境。

“周記紙行”,執紙中珍稀之品——宣紙兼及徽墨、歙硯產、供之牛耳,即使皇宮中需用此類物品,也得親至書信,由知府大人派員執帖與周大行主洽談,才能獲取極品紙、墨、硯。

三大徽商,資源雄厚,本大利盈,上達天庭,下結四方,尊極、富極。

湯仁和打探一清,也盤算一清,他只需十萬兩銀錢即可,三家分攤,不過三四萬之數,普通商行可能一時難以兌現,但這三家每日現銀進出都在萬數以上,庫內豈無多存?銀票更不會少。去的人家多了,一則費時費事,二則也易顯露行蹤,驚駭地面,引起公門注意。三家足矣!

湯仁和前往三家劫財的手法完全一致。

半夜時分,湯仁和黑布蒙面,越墻而入,依仗身手矯健,摸入商行深院,潛進主人臥室,將那王、錢、周三大老板一一從被窩中拎起,手中一亮雪刃,厲聲恫嚇:“大爺前來,只要錢財不要命,你若聽從我的吩咐,保證毫發不傷,明天還是大老板。若是違我之命或喧嚷出聲、驚動他人,我便一刀殺了你再去。天一亮,你擁有的一切就歸于他人了?!?/p>

此種場合,三大老板自是驚恐萬分,無不唯命是從,各自讓夫人取鑰匙、開密室,聽任湯仁和挑揀所需。湯仁和只揀可在南北通兌、既無獨家印記又不需附加憑證的銀票下手,若有不足,則以金條、珍寶充數。湊足四萬銀錢后便收手不取,將老板與夫人封住口,用繩子縛在床腿上,一刻不留,急急退出商行,遁入夜色中。

湯仁和一連三夜,來往奔波,連續作案,待官府接訊,驚將三案并一,派出捕快偵緝時,他已遠在五百里地外了。

湯仁和將金塊等物在異地換成銀票,理出十張各可兌換白銀一萬兩的票子,小心藏進內衣里,剩余的銀票、錢兩便扎成一個包裹,攜在身邊,隨時取用。這時的他,行在路上,落入人眼,只是一個跋涉在外的出門人,既其貌不揚,又身無長物,臉上一副似為生計而憂郁寡歡的神情。滿世上,這樣的人物太多了,誰又會刻意留神到他呢?

完成了劫財計劃后,湯仁和在廬山“仙人洞”里獨坐時策劃的種種圖謀大致實現了。他漸漸平靜下來,當他又在一座客棧中悄然住下時,有暇“盤點”前番所為了:

戲辱、打傷汪武能是對自己不能入選“盟主”的一個最佳反證。讓這么一個官宦子弟輕易坐上“江南武林盟主”之位,是江南武林的恥辱,是非得揭開的“瘡疤”?,F在真相已被自己捅破,江湖中的人都可以聽見“不公”二字在哭泣與抗議。

殺了尚知道,是要讓各種說教中最鼓噪人心的“善有善報”論,也有個明顯的反證。天下之事,并不都是“善有善報”的,我家長年崇善,從無一樣惡行;我參選三屆“盟主”,卻三次落選。丑陋卑劣之徒則往往稱心如意。殺了尚知道,就是要破除世人“善有善報”的傻想。尚知道本人實不該死,但他必須得為其信奉之理而死!

為元軍通風報信,出賣義民之舉,又作何評?那是我識時務知大勢。對,我內心是愿常烏衣去死。他當上“盟主”,我壓根不服 ,再讓他在江湖上樹立“抗元英雄”的形象,那不成全他了嗎?還有我出頭之日么?壞他好事,就是自我成功。殺了他,以絕后患,盡消胸中塊壘,又在元人盡占天下前預儲先機,實是一舉兩“得”之大好事!

這三家商行能如此富足,定然盤剝甚酷,辣手經營,所積錢財,莫不從眾人頭上刮削而來。我分取一點點,對他們無甚大礙,而于我卻可大派用場。那班道貌岸然的前輩,沒有銀子送上,能對我另眼相看?我所求之事又如何“得”之?

至于奸了那村婦,現在想來,倒是大可不必。那村姑年紀尚輕,氣性不小,也值得刮目相看呢。她怒斥二潑皮,正是行為端莊之人;她不取我銀兩,又顯深明大節;她堅持受辱后,仍到廟中供香,可見對丈夫祝禱之愿甚迫。唉,想是她身遭玷污,無顏回家,方自絕于途。真是個貞烈之女。我倒是不該逞一時欲,將她……事已做過,不論對錯也罷。我既然要像那班惡人一樣在世上行進自如,就不計較一時一事了。這樣前思后悔,放不下此事,還能為大人物、做大事情、成大氣候?

湯仁和常常憶及往事,又時時提醒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既想定、做定,就在現行路上停不得步。一切、一切,待我成了十四屆“江南武林盟主”之后,再掰開揉碎了細作掂量吧??炝?,這半年,江南戰事大抵平息,想那武林大會是要按時舉行的,我只需等一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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