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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抄本

2009-09-21 09:48
陽光 2009年7期
關鍵詞:楊穎安娜

從 林

我和成子都喜歡到樓頂上玩兒,樓頂上很安靜,沒有人打擾。那個地方只有我和成子知道,還沒有被別人發現呢。

成子不知從哪兒弄了一本書,手抄本,名字叫《安娜回憶錄》,看得我和成子熱血沸騰,心怦怦地狂跳,像要從嘴里蹦出來。

那個年代,這可是犯忌的事兒。犯大忌!

連《青春之歌》、《小城春秋》、《護士日記》都算黃書,在民間偷偷傳看,被翻得缺邊兒短沿兒,少頭兒沒尾,落滿污漬,泛著難聞的汗臭,亂糟糟一堆。

那還是寶呢。

我看過《青春之歌》和《護士日記》,里面描寫男女談情說愛的情節,讓我耳熱心跳,愛不釋手,但與《安娜回憶錄》相比,差遠了,簡直沒法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文字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所以,成子非常小心謹慎。成子是在課間休息時,告訴我這件事的。成子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的樣子。我說,干嘛呀?成子說,我有一本書,手抄本,特別好看。我說,哪兒呢,讓我看看。成子說,開什么玩笑,哪兒能帶學校來,找死呢?回家給你看。

到了高中,我才認識成子。我們倆同桌。開始關系一般,彼此并不買賬,互相照了一眼,又照了一眼,都挺不忿。男人嘛(十幾歲也是男人嘛),都有自尊,都有爭強好勝的一面。后來的一件事一下拉近了我們倆的關系。一次考化學,半個小時過去了,我都差不多答完了,無意中向旁邊瞥了一眼,成子的卷面干干凈凈的,只稀稀拉拉羊糞蛋似地劃拉了幾個字。成子用余光掃了我一眼,我感覺到了,成子非常焦急。這畢竟是期末考試啊。我動了惻隱之心。我用胳膊肘捅了成子一下,成子馬上意會。我抬起胳膊,裝出非常刺癢的樣子,不斷撓頭。整個卷面暴露無遺。成子的手真麻利,很快把卷面填滿了。最后的成績,成子和我差不多,只少了幾分。我說,你怎么抄還抄錯了?成子說,我是故意抄錯的。和你的卷子一模一樣哪兒成,找死呢。成子總愛說找死呢,那是他的口頭語。我笑了。這小子這方面倒挺動腦子。過后,成子請我吃了一頓早點,豆腐腦油餅。真好吃。成子說,以后咱倆就是哥們兒啦!

晚上吃完飯,我偷偷跑出家。我和成子約好在地鐵旁邊見面。地鐵旁邊有一棟剛竣工的樓房,還沒住人,平時我和成子經常到樓頂上去玩。從樓頂往下看,汽車像甲殼蟲,行人像螞蟻。但我們一點兒不害怕,還覺得很好玩,很刺激。成子和我就是在樓頂見面。我說,帶來了嗎?什么帶來了嗎?成子笑著跟我裝傻。成子從懷里掏出一個本子,就是那種用牛皮紙做封皮的日記本。給。成子說,瞧給你急的。傍晚時分,天還不太黑,我完全能看得清日記本上的字。抄寫者是個細心人,字跡也漂亮,我像閱讀書上的鉛字一樣,很順暢地看著。一頁一頁地往后翻。說老實話,我從沒這么認真看過一本書,也從沒有什么書能如此吸引我。那種感覺,如同剛參加完學校的田徑運動會,誰送到我嘴邊一瓶冰鎮汽水,我貪婪地喝著。不,比喝冰鎮汽水還痛快,還爽,并有一種莫名的神秘感。我竟微微抖動了一下。怎么啦?成子在我旁邊坐著,笑著說。我說,沒怎么啊。成子說,怎么樣,過癮嗎?我說,哪兒弄的?成子說,別問了,看你的吧。

翻到了最后一頁,我閱讀的速度慢了下來,我不忍一下看完,慢慢磨蹭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挪,每一個標點都不漏過??赐曜詈笠粋€字,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個畫得不太圓的句號上,犯愣。突然發現成子盯著我,像是他要把書搶跑,我急忙把書藏到身后。成子說,你要干嘛?我說,我再看一遍。成子說,不行,我還想再看看呢。我說,那我們一起看吧。

我和成子又一塊看了一遍。我們并排坐著,一人手里拿著一半,仍像看第一遍那般新奇。

不知不覺地天黑了,月光卻好,皎潔如銀,我們都沒覺得光線有多么暗淡。

又調位子了,我和成子被分開了。成子抱著書包,噘著嘴,老大不樂意地換到新位子。我還是原來的位子,沒挪窩,旁邊換了個女同學。成子旁邊也是一個女同學,叫楊穎。楊穎白白的,大眼睛,卷花頭,像個洋娃娃。反觀我旁邊的女同學,黑不溜秋的,小眼睛,一點兒不起眼。果然,成子只消沉了一節課,就還了陽了。剛一下課,成子就蹦到我眼前,把我拉到墻角,說,你猜怎么著,我仔細看了看楊穎,我覺得她像安娜。哪個安娜?我問。就是《安娜回憶錄》里的安娜呀。我說,我又沒見過安娜,我怎么知道她長得什么樣。其實,我是氣話,當成子坐到楊穎旁邊,我竟也覺得楊穎像安娜。楊穎歌唱得好,還能跟白毛女一樣用腳尖跳舞。剛上初中時,班上開聯歡會,楊穎主動提出要為大家跳個舞。楊穎從書包里掏出舞鞋,紅顏色的,換上,很大方地跳了起來。一會兒踢腿,一會兒劈叉,一會兒兩個腳尖又像雞吃米似地靈巧快速挪動,手臂優雅地在頭頂上舞動,好看極了。跳完了,楊穎禮貌地沖大家鞠了個躬,說聲,謝謝!飄然回到座位上。我們都看傻了。男同學更傻了,眼睛都直了。楊穎成了我們班的公主。和公主坐在一起,成子能不樂嗎?我說,你小子見色忘義。成子說,什么呀,我們永遠是哥們兒。我說,和公主坐到一起,感覺怎么樣啊?成子瞇起眼,哎呀了一聲,沒說話,一副陶醉的樣子。我挺嫉妒成子的。他怎么就那么運氣好,和楊穎坐到了一起,我的運氣就那么差,趕上了個不起眼的女生。我不想提她的名字,猛地一下,我還真想不起她的名字,本來認識的時間也不長嘛。況且我們平時根本沒打過交道,連互相看一眼的時候都不多。

放學回家的路上,成子眉飛色舞,得意洋洋的樣子。我說,你撿到元寶了。成子說,安娜一點兒不高傲,挺好接觸的。我說,你說誰呢,什么安娜?成子說,就是楊穎啊,我已經把她當成安娜了。上課時,我故意把鋼筆水擠到地上,我說鋼筆沒水了,能借我點兒嗎?安娜二話沒說,馬上把我的鋼筆拿過去,從她的鋼筆里給我擠了一些。我從旁邊看她的手,又白又細,跟安娜的手一模一樣。我說,你也沒見過,你怎么知道安娜的手就是這樣?成子說,那還用說,肯定就是這樣的,沒跑兒。胡扯!我對成子的得意樣兒非常生氣,沒好氣地甩開他,自己快步朝前走。沒走幾步,成子從后面追上來,摟住我肩膀。我扭動身體,想掙脫開。成子摟得挺緊,掙脫不開。我說,干嘛?成子說,生氣啦?我不說話。成子說,別那么小氣嘛。我說,這跟小氣沒關系。我就是不想聽你瞎叨叨。成子說,不想聽我就不說了。別生氣了,晚上我讓你看《安娜回憶錄》。我說,真的。成子說,可不真的。吃完飯,六點半,你在我們家門口的電線桿子底下等著,我給你,你可以拿回家看,但千萬不能讓別人發現。要是讓別人發現就麻煩啦。

晚上,我在電線桿子底下,從成子手里接過那個牛皮紙封面的日記本,心又怦怦地跳起來,成子嘟嘟囔囔說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沒聽清,也不想聽,只想趕緊回家,找個僻靜的地方踏踏實實地看《安娜回憶錄》。我們家沒僻靜的地方,連睡覺都是我和兩個哥哥擠在一個大鋪上,用木板搭的。我不能睡覺時看,我一看兩個哥哥就發現了。我到院外的公共廁所里看。有人看見也沒關系,一看是日記本,還以為我在復習功課呢。我蹲在靠墻角的一個茅坑兒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如饑似渴地看著。中途,有人解手,不管蹲在我旁邊,還是蹲在我對面,或是在墻外的小便池撒尿,我都沒抬頭,根本不管是誰。雖然看過了,仍覺得新奇,像看第一遍那樣認真,那樣細致,逐字逐句地恨不得背下來。好像有人喊我,仔細一聽,是我爸。我連忙答應著,用下巴頦夾著手抄本提褲子,提不上,使勁兒提也提不上。真是越急越出錯。

怎么回事?哪兒出問題啦?

我把本從下巴頦下拿開,卷上,裝在褲兜里,視野開闊了,我終于發現了問題,那個撒尿的玩意硬梆梆地橫亙在眼前,形成難以逾越的障礙,怎么能提得上褲子呢?一時半會兒癱軟不下來,我調轉角度,費了點兒周折,才消除障礙。褲子提上了。我從廁所飛奔出來,我爸還在門口喊我,見我氣喘吁吁的,問,你去哪兒啦?我說,上廁所了。我爸說,掉茅坑里了,這么半天不出來,你看都幾點啦?我不敢說別的,低頭跑進院里。進了屋,兩個哥哥爬在床沿上看我。嘻嘻地笑。我沒理他們,他們是想看我的熱鬧,挨上揍,他們才高興呢。我把安娜壓在枕頭下,等他們睡著了,又抽出來,放在被窩里,早關了燈,什么都看不見,可我好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安娜。安娜跟楊穎一模一樣。

我的位子在成子后面,隔著一行,我能觀察到成子和楊穎的一切動靜。真的像成子所說的那樣,楊穎一點兒不高傲,不是盛氣凌人的樣子,這跟她的外表似乎不一致。從外表看,楊穎應該是那種冷艷孤傲的女孩,凡人不理,就是人們說的冰美人。楊穎不冰,不冷,卻很美。她還總愛笑。不是肆無忌憚地笑,很矜持,很有節制的一種情感流露;很真實,絕看不出半點兒虛情假意。我不敢直視楊穎,盡管我非常想看到她燦爛的笑容。但我并不沮喪,從后面可以清晰看到她微笑的側臉,更動人。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看她,而她卻一點兒感覺不到。我真的從心里嫉妒成子,這小子他媽太有福氣了,他在我眼前和楊穎唧唧咕咕的,低聲竊語,親密無間的樣子。

我感嘆世道的不公啊!

第二天,我就把《安娜回憶錄》還給成子了。早晨上學的路上,他就管我要,說你看夠了吧,該還給我了吧。我說,我也不能帶到學校來吧?晚上給你。晚上,還是那個電線桿子底下,我把《安娜回憶錄》還給了成子。

星期六下午,我們班義務勞動,到東單公園打掃衛生。每人拿一把大掃帚,刷啦刷啦地掃地。掃樹葉,掃冰棍紙,掃地上的一切雜物。自愿組合,沒什么特別的要求。開始我和成子在一塊,成子一邊掃,一邊四處踅摸,心神不定,心不在焉的樣子。我知道他在找誰。領完掃帚,我看見楊穎和幾個女同學往土山后面去了,那會兒成子去廁所撒尿,讓我幫他領掃帚。我說,你看什么呢,不好好掃地。成子說,沒看什么。成子忽然若有所思地說,你說安娜和她男朋友,是不是就在這個公園約的會。我說,不像。成子說,怎么不像。也有一座山,山前有一片松樹,穿過松樹是一條小馬路。多像啊,就是這兒,沒錯!成子興奮得胸脯一起一伏,臉也紅了。聽成子這么一說,我抬頭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還真和手抄本里描寫的一樣。這跟人的感覺有很大關系,一處自然景物,你把它想象成什么樣,它就是什么樣。

安娜突然在樹林間閃現。

我尋著安娜的身影追去,哪兒有什么安娜,揉揉眼,仔細看,還是沒看到,回到原來的地方,揀起掃帚,發現成子也不見了。

成子去哪兒了?

我周圍的地面上,還有很厚的落葉,得盡快把它掃到一堆,太陽離西山還有一竿子高,要是不趕緊掃,天就黑了??沙勺优艿绞裁垂淼胤饺チ四?就是我們倆一起掃都夠戧,何況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我賭氣地把掃帚啪地扔在地上。我焦躁地來回走動,樹葉在腳下發出嘩嘩的聲響,淡淡的塵埃中彌漫著某種不安。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不過這倒不是什么大問題,就是摔倒,也不會摔傷,松軟的樹葉像地毯一樣,會讓我安然無恙。但那一瞬,我出了一頭汗,冷汗,冰涼,濕津津的,好似一瓢涼水兜頭澆下。

是那把掃帚。倒霉的掃帚。

我踢了一腳掃帚。

天色暗了。一切就模糊了。我無心繼續掃地,扛起掃帚向存放掃帚的倉庫走去。走著走著,腳步卻偏離了方向,不知不覺地離庫房越來越遠,我竟繞了一個半圓的弧,走到了后山。后山的樹更密,路也不好走,幾乎沒什么正經路,深一腳淺一腳,全是崎嶇不平的小道。

我到這兒干什么來了?

我正想把這個問題想明白的當兒,太陽咣地一下就落山了。

天黑了。

我不敢動了,一步都不敢動了,我拿不準前面還有沒有路。雖然不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但一腳踏空,也會人仰馬翻地滾下山坡,摔個鼻青臉腫,腿折胳膊斷的。我害怕了。后悔到后山來。哪根神經搭錯了,鬼使神差地跑到這個鬼地方?這時,我隱隱聽到遠處有人喊,集合啦,集合啦,回家嘍!可我不能集合了,我下不了山,我被困在連自己都說不清的某個角落。一陣冷風吹來,我打了個冷戰。四周靜極了,靜得頭皮發麻。遠處還是有喧鬧聲的,但感覺如此隔然,像另外一個星球傳遞的生命信息。我抱緊雙肩。我已經瑟瑟發抖了。我想喊,運足了力氣,做引吭高歌狀,奇怪得很,無論怎么用力,光張嘴,出不來一點兒聲音。和那天成子讓我看《安娜回憶錄》不同,那天我和成子在地鐵邊的樓頂上,月光清澈,皎潔如銀,亮如白晝。今天是陰天,月亮被擋在厚厚的云層后面,天像個大黑鍋,黑洞洞的。我摸摸索索地抱住一棵樹,一只腳向下探著,再夠另一棵樹,這樣,就能平安下山了。忽然聽到了什么動靜,不遠,就一下,又靜了。我一驚,立刻緊張起來。又不敢動了。

后來,我終于聽出來了,有人竊竊私語。我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摸過去。兩個人摟在一起,黑糊糊的一團。有粗重的喘氣聲。

安娜。

哎。

我叫你安娜你樂意嗎?

樂意。我非常樂意。這個名字很好聽啊。

你看完了嗎?

看完了。我是在廁所看完的,我們家沒地方看。

哎。

什么?

你看安娜和她男朋友,他們倆……

他們倆怎么了?

他們倆……安娜讓她男朋友……

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可不讓……

我怎么不是你男朋友啊,我把這么好的書都給你看了,還不是你男朋友嗎?

那,那,那就讓你摸一下吧,就一下。

那你把扣子解開啊。

我冷。

沒關系,我手是熱的。

……

我揀起一塊土坷垃,向一團黑影扔了過去。哎呀!一聲尖叫。由于用力過猛,我的身體完全失去平衡,晃晃悠悠向一邊歪去,情急之下,我抱住一棵樹,不然的話,我就會像一根朽木,嘰里咕嚕地向山下滾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早就起來了,胡亂洗了把臉,就往外跑。一口氣跑到成子家。成子還沒起,蒙著頭,死狗一樣還在睡懶覺。成子媽正蒸窩頭,滿手棒子面,爐子上的籠屜,蒸騰著乳白色的煙霧。我叫了聲,阿姨好。成子媽哎了一聲,說一會兒窩頭熟了,讓我吃一個。我捅醒了成子。成子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翻了個身,又睡了。我把手伸進被窩,卡住成子的脖子。我的手冰涼,成子一縮身,往床里滾。干嘛呀你?成子的手緊緊拽住被角兒,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我說,再借我看看。成子說,還看啊?你都看幾遍了。不借了。我說,怕是沒在你手里吧。沒有了,你還怎么借。成子說,怎么沒在我手里,我不想借了。我不想點透,那樣成子就沒面子了。我也不光彩,偷看別人約會,偷聽別人說話,起碼不是男人干的勾當。我說,那你先睡,晚上我們在樓頂上見。成子一聽我要走,非常痛快地說,行。

我一大早去找成子,是想和成子談談。昨晚我幾乎一夜沒睡好,翻過來調過去睡不著,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剛合上眼,楊穎就向我走來,微笑著沖我點頭。我感到非常突然,一下不知該怎么辦了,十分尷尬地站在那兒。楊穎說,你怎么了?我說,沒,沒,沒怎么。楊穎說,放了學,我們開個班會,你也參加吧。我說,你們都是班干部,我參加干嘛。

楊穎說,是這樣的,你數理化不錯,班干部改選,準備讓你擔任學習委員。我說,我行嗎?楊穎說,怎么不行,我看就你行,你是最佳人選。是我提的你,老師也同意。啊,對了,我差點忘了,以后你就叫我安娜吧,我改名叫安娜了。好聽嗎?我的心一震,輕聲說,好聽。那你現在就叫我一聲吧。楊穎說。我張了張嘴,沒叫出聲。楊穎笑著說,叫啊,沒關系的。我鼓足勇氣,終于叫出了聲。我說,安——娜!楊穎嫵媚地笑了,說,哎。我還有件事兒求你,晚上的會可能很晚,我害怕,你送送我可以嗎?我全身的血液嘩嘩地響了起來,我愉快地說,沒問題。

一夜沒睡好,渾身綿軟無力,心情卻非常愉快。

吃完了晚飯,我和成子在地鐵旁邊的樓頂碰面了。我還買了盒煙,紅葉的,平時我們想抽煙了,都是幾個人湊錢,你掏幾分,我拿幾分的,一個人拿不起。我從我們家鋪底下,翻出了一捆舊電線、幾個牙膏皮,偷偷拿到廢品站,賣了。買完了煙,還剩下幾毛錢。我打開煙盒,抽出一棵,遞到成子面前。成子眼睛一亮,哪兒弄了盒煙呀。我說,抽吧。剩下的你拿走。成子說,為什么呀?我說,不為什么,咱倆是好朋友嘛。成子高興地接過煙,叼在嘴上。我掏出火柴給他點,一劃,噗地一聲,一個火球突然騰起。我慌了,急忙把火球扔出去,火球飛向夜空,禮花般燦爛。在我和成子驚愕的目光中,火球急速下降,瞬間墜地,濺起無數耀眼的火花。

旋即,歸于平靜。

我和成子對視。成子表情怪異地看著我,叼在嘴上的煙,濕了半截。

我說,我再去買一盒火柴。成子嗯了一聲。我飛跑著下樓,買了盒火柴,又飛跑著上樓。氣都喘不上來了。我把火柴遞給成子,我說你自己先點上,我借你的火。說心里話,我真怕再有個大火球。成子背過身,點上煙,把煙屁股掉過來,沖著我,讓我點煙。我對著紅紅的煙頭兒,猛嘬幾口,點著煙。我和成子并排坐著,離我們倆半米遠的地方,就是樓頂的邊沿,下面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樓高二十層,可以說是萬丈深淵??晌覀儌z都不害怕,還時常探出頭向下張望。我們倆抽完一棵煙,把煙屁股彈了出去,緊接著又點上一棵煙。我心里有事,但又不知怎么開口,就一口一口地抽煙。我是有求于成子。我這樣殷勤,難道成子一點兒沒看出來??茨菢幼?他是沒看出來。成子以為我管他借《安娜回憶錄》,我壓根兒就沒提借手抄本的事。成子主動說,書我哥拿走了,過兩天我再借你看好嗎?我點了下頭,沒說話。

最終,我什么都沒說。

那天輪到我值日,我對成子說,你先回家吧。成子說,我沒什么事兒,等會兒你吧。我知道成子不是等我,是等楊穎,楊穎跟我一組,一塊留下做值日。成子不好意思在教室等,說,我在外面等你吧。我拿起笤帚掃地,楊穎在前面擦黑板。從后面看,楊穎擦黑板的身姿很美。奇怪得很,以前也??礂罘f擦黑板,可一點兒沒看出美來,和別人一樣,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F在,怎么看怎么美。我邊掃邊往楊穎身邊湊。到了楊穎身旁,楊穎低頭看了我一眼,抬腳躲了一下笤帚,繼續擦黑板。楊穎欠著兩個腳尖,左右移動,像在聯歡會上跳芭蕾舞一樣靈巧。我歪著頭,偷偷看著,后來,竟停下手里的活,看呆了。人有時在陶醉時,會做出不受自己大腦支配的舉動。我當時就處在那種狀態。我看著楊穎的兩只腳,看著看著,就說了聲,安娜。我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但教室那么安靜,什么聲音都會聽得清清楚楚。楊穎一下停住了,右手握著板擦,一動不動地停在黑板上。我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也停下了,慢慢站起來,卻低著頭,不敢看楊穎。我聽到了咯咯的笑聲。我像安娜嗎?楊穎說。我吃驚地抬起頭,楊穎的笑容還掛在臉上。我不知所措地連聲說,像,像,非常像。楊穎說,我自己也覺得像。我說,你就是安娜。頓了一下,鼓足勇氣說,安娜,一會兒我送你回家行嗎?安娜笑著說,可以啊。

鎖上教室門,我和楊穎(現在叫安娜了)一塊走出來。成子在院里站著,說,做完值日了。然后叫我先自己回家,說他還有點兒事,晚回去一會兒。我故意說,安娜叫我送她回家,我們倆得一塊走。什么?成子瞪圓了眼睛,驚訝地看著我。成子又問安娜,你是讓他送你回家嗎?安娜頭一歪,說,是呀。不過你們誰送都成,我沒意見。成子盯著安娜,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成子又看了一眼我,不可思議的目光。

后來,安娜誰也沒讓我們送,自己走了。安娜看看我,又看看成子,笑了一下,就走了。我和成子互相看了一眼,沒說什么,尾隨著安娜走,一直把安娜送到家門口。

等安娜進了門,我和成子站在安娜家門口,誰也不理誰。過了一會兒,成子說,我和安娜約好了,我送她回家,你搗什么亂啊?我沒好氣地說,什么叫搗亂,我怎么知道你和她約好了。再說,憑什么就只有你送安娜,別人也可以送啊。我這樣說,是有所指的。我覺得我比成子更有資格送安娜,更進一步說,我跟安娜好更合適。我的長相比成子好,雙眼皮,大眼睛,雖然不很白,但一個小伙子要那么白干嘛,那不成奶油小生了;我的個兒比成子高,整整比成子高出一頭,挺挺拔拔地往那兒一站,小白楊一般,能不惹人喜歡;最主要的一點,讓我最自信,我學習比成子好,每門功課都不錯,這讓成子望塵莫及。安娜的學習也很好,和我不相上下,我覺得,我和安娜最般配,安娜應該跟我好,跟我好是自然而然的。我不想把話說得太明,那樣的話,成子太受刺激。我的想法是,與成子公平競爭,安娜愿意跟誰好,就跟誰好。那天在樓頂上,我就想跟成子說這個意思,憋了半天沒說出來。今天到了這個分兒上,不說也不行了。剛才在教室做值日時,安娜對我的態度(我認為安娜對我很有意思,已經接納了我),更鼓勵我把心里話說出來。

成子的話夾槍帶棒,可我不想跟他吵,說白了,我不愿跟成子鬧掰了。我知道,交個朋友不容易。我心平氣和地把我的意思,跟成子說了。我以為成子會非常惱怒,會暴跳如雷,甚至會動手跟我打架。我都有思想準備,成子干什么我都忍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畢竟是成子先跟安娜好的,我是個后來者。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有愧于成子的。成子畢竟是個男人,成子沒急也沒惱,只是臉色很不好看,鐵青。這件事完全讓成子始料不及。成子看了我一眼,說,好吧。咱們走著瞧。說完,抬腳就走了。

成子還是比較大度的,還跟我來往,我們沒鬧掰。晚上,吃完了飯,我們倆還經常坐在地鐵邊的樓頂上,不定誰帶著煙,掏出,點燃,抽著,無語。煙放在我們倆腳邊,誰抽誰拿。有時,我們也閑扯些別的,比如看了什么好電影了,誰誰捅了什么婁子挨打了,誰誰攢了一大堆煙盒一次全輸光了等等,我們都避而不談安娜,避而不談《安娜回憶錄》,這是忌諱的話題,我們倆共同忌諱的話題。

安娜和成子的關系依然如故。安娜和成子有說有笑,親密無間。最近,成子的考試和測驗成績都不錯,老師還表揚了他,我知道其中的原因。這讓我心生妒意,很不愉快。有幾次,我約成子到樓頂上去玩,成子說有事,去不了。我就知道成子和安娜在一起。一想到安娜和成子在一起,我心里有說不出的痛苦。我想象著他們肯定會干什么什么了。我恨自己笨蛋。有一天,剛到學校,還沒上課,我見安娜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就迅速寫了張字條,塞到安娜手里。我在字條上寫著,晚上六點半在東單公園見。我回到座位上,見安娜若無其事的樣子,吃著油餅,就有些沮喪,安娜可能根本就沒看字條。

直到最后一堂課鈴聲響過,安娜也沒看我一眼,背起書包出了教室。

我不認為安娜能來。

可安娜來了。真的來了。準時赴約。安娜出現在東單公園門口的時候,我的心咚咚地狂跳。那一刻,我真懷疑,這是不是真的。安娜站在公園門口,東張西望,很大方很灑脫的樣子。我不敢在公園門口,在“光天化日”(盡管當時已經日落西山了)之下等安娜,我像一只膽怯的饞貓,躲在大門后面,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我在大門后面叫安娜,沖安娜招手。安娜走了過來。我說,你來了。聲音有些顫抖。啊,來了。安娜說。我說,我們進去吧。我在前面走,安娜在后面跟著。我不敢和安娜并排走,并且走得還比較急,和安娜保持一定的距離。沒有人引領我,也沒有人搬我的腿,鬼使神差地我繞過鮮花怒放、芬芳四溢的花壇,沿著石子甬道,蹬上了彎彎曲曲、崎嶇不平的小路。天哪,我竟帶著安娜,向后山走去。我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腳磕到了一塊突出的石頭上。一陣眩暈。剛才走過花壇,我就有眩暈的感覺,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鮮花實在是太香了,香得發膩,我都受不了了。我的腳步慢了下來,一來路不好走,我得小心一些,剛才不是就差點兒摔倒嗎?二來已經到了山上,周圍全是茂密的樹木,沒有一個人,我不擔心被誰看到了。安娜跟了上來,我把手伸給安娜,我們的手拉到了一起。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安娜沒有一點兒拒絕我的意思,很痛快地把手伸給我。安娜的手,很小,很軟,柔弱無骨。不知是我手上的汗,還是安娜手上的汗,兩只手握到一塊時,黏糊糊的,又滑又膩。安娜什么話也不說,默默地跟著我走,好像她并不在意我把她帶到什么地方。

太陽完全把自己隱藏到了山下,天徹底黑了,我拉著安娜憑感覺朝前走。我的感覺告訴我,應該在什么地方停下來。又走了大約五分鐘,停下了。我感覺應該停下了。我向四周掃了一眼,心想,那天,成子和安娜應該就是在這個地方吧?我松開了安娜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安娜站在我對面,表情模糊一片。

安娜。

干嘛?

你……你看那本書了?

看啦!

你覺得好看嗎?

挺好看的。

怎么好看啊?

反正挺好看的。

是成子給你看的?

是啊。怎么啦?

沒怎么。

你也看啦?

看啦!

你覺得好看嗎?

還行吧。

什么叫還行吧。到底好看不好看?

好看。

你覺得我像安娜嗎?

像。

那你親我一下。

我抱住安娜的臉,親了她一下。親完了,安娜就把我抱住了。接著,我親了安娜的嘴唇。

安娜揚著臉,迎合著我,我和安娜的雙唇緊緊地貼在了一塊。

后來,我和安娜重復了那天她和成子的動作。末了,我問安娜,你和成子好了?安娜說,就算是吧。我說,我想跟你好。安娜說,我們不是已經好了嗎?我說,就我們倆好。安娜咯咯地笑了,說,想不到你還挺吃獨食的。好吧,看你的表現吧。我問,看我什么表現?安娜說,瞧你那膽兒,還不如成子呢?我急了,說我怎么不如成子,哪點兒不如成子。安娜說,那你對我好點兒。我說,怎么對你不好了?安娜說,你看人家安娜的男朋友對安娜多好,你能像安娜的男朋友一樣對我嗎?不敢了吧?

我不知所措了。我無所適從了。

真笨!安娜推開了我。

過了幾天,我又約安娜去了一回公園的后山。我沒寫字條,當面跟她說的,在學校的操場上。當時,我們班剛做完早操,我攔住安娜跟她說,今晚我們去東單公園好嗎?安娜說,好啊。

在公園的后山上,我想做那天不敢做的事。安娜說,不行。我說,為什么不行?安娜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弄糊涂了,說,你不愿意?安娜說,你真傻。告訴你吧,是我身體不方便。我更糊涂了,什么不方便?怎么不方便了?安娜說,別問了,今天肯定不行。我讓你親,讓你抱,讓你摸,就是不能干那個。

那天晚上,我感到非常沮喪,我認為安娜在故意耍我,她心里還是想著成子,是在拿我逗悶子,壓根兒就沒真格的。

安娜是在侮辱我。

我氣得好幾天沒理安娜,走對面裝看不見,安娜倒跟沒事人似的,看到我還是笑呵呵的,滿不在乎。我更覺得她是故意拿我開涮。一天早晨,我拿著剛買的油餅,走在上學的路上,邊走邊吃。安娜突然從后面從我手里把油餅搶走,說,正好我沒吃早點呢,謝謝了啊。我氣得什么似的,真想上去奪回來。我倒不是在乎兩個油餅,真是那么回事兒行了,每天給她買都行,可沖這女人這德行,就是把油餅扔了,踩在地上,也不想給她吃。放了學,安娜竟然還問我,哎,你怎么不約我了?我今天晚上沒事兒。我連理都沒理她,背上書包就走。安娜有些疑惑,說,哎,你到底怎么回事,誰惹你了?我說,怎么回事你清楚!安娜說,我清楚什么,我怎么你了,你這人怎么這樣啊,說翻臉就翻臉啊!你要是這樣,我找成子去了啊?我一聽她提成子,更來氣了,大聲說,你去啊,去啊,去啊,現在就去!不去你都不是人!安娜的臉變形了,扭曲成陌生的模樣,眼窩閃出了淚光,聲音都哽咽了,這可是你說的……

安娜頭也不回地跑了。

也徹底從我身邊跑了。

成子約我晚上見面,在那棟高樓的樓頂。我遲疑了一下,點了下頭。成子比我先到的,成子見我上來了,主動從兜里掏出一盒煙,大重九的,遞給我一根,替我點上。成子又從兜里掏出一個本,是《安娜回憶錄》,成子說,我拿來了,你看吧。我說,不看了。成子把牛皮紙封面的手抄本塞在我手里,說,你愿意看多久就看多久,不用著急,看夠了再給我。我把手抄本又塞回成子手里,說,不看了,不想看了。成子有些尷尬地把手抄本裝在兜里,嘿嘿地笑了一下,說,你要是什么時候想看了,就言語一聲,我馬上給你拿來。我猛吸一口煙,把還挺長的煙屁股,使勁兒彈了出去。

墨藍色的夜空,劃過一道弧線。

那天晚上,天氣很好,天空干凈得水洗一般,滿天的繁星像隨手撒下的散碎白銀,繁星下面是比白銀還耀眼的璀璨的華燈。成子又遞給我一根煙,我剛放到嘴上,成子已經把火柴劃著了。我低頭點煙,見成子正看我,我們倆的目光就撞到一起了。成子的眼睛在搖晃不定的光焰里,閃著詭秘的光,我的心不由得動了一下。煙好抽嗎?成子說。什么?我故意沒聽清的樣子。成子加重了語氣說,我問這種煙,烤煙型的,好抽嗎?我說,當然好抽了。成子說,從我哥那兒偷的,他托人買的,剛抽了兩盒。一會兒你都拿走,慢慢抽。哦,現在就給你吧,還有半盒多呢。我沒推辭,任由成子把半盒多大重九香煙,塞到我口袋里。

安娜昨天跟我說了……

說什么啦?我警覺地問。

安娜,安娜她說正式跟我好了。

我抬眼盯著成子。

成子的神態有些局促,說,我沒跟她說過什么,真的沒說過什么。昨天剛上第一節課,她給我寫了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我們倆算正式好了。就這一句話,沒別的了。

你給她買過油餅?

買過。

你借過她手抄本?

借過。

我從口袋里掏出大重九,猛地摔到成子手里,給!

還有一件讓成子高興的事,雖然不是他自己的事,但似乎比他自己的事還高興。安娜,也就是楊穎入團了。成子喜滋滋的樣兒,好像他自己入團了。我當然不高興了。我的情緒壞極了。好事都是你們的,瞧你們那德行!

有一天,學校政工組的孔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孔老師讓我坐下,還給我倒了杯水,然后面帶笑容地問道,你知不知道有個手抄本的事?我竟沒猶豫,說知道??桌蠋熣f,那好,你把所知道的情況寫出來。我寫了,把我所知道的情況都寫了出來。寫完了,交給孔老師??桌蠋熣J真地看起來,看的時候,不住地點頭,說,好,好。最后,跟我說,好,你先回去上課吧。

后來,事態的發展變得很嚴重。成子的大哥被派出所從單位叫走,送到分局拘留了。因為,那個名叫《安娜回憶錄》的手抄本,是從成子的大哥那里傳出來的。成子受到了留校察看處分。我因為認錯態度好,配合組織把問題查清,責成我寫了份認識深刻的檢查。安娜呢,還是叫楊穎吧,楊穎因為主動揭發檢舉問題,算是有功人員,受到了獎勵。順便說一下,楊穎是我們班第一個團員。

我好長時間沒見到成子了。自從學校給了他處分,他就沒來學校上學。

成子從我們的視線消失了。

有一天,突然聽說地鐵邊的高樓下死了一個人,男的,是從上面跳下摔死的。我的心咯噔一下。我不敢想象那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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