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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上的事

2009-09-21 09:48
陽光 2009年7期
關鍵詞:大廟王老板匣子

關 平

明 九

明九,單身俗人。年齡不詳,兩個女兒,一個超市打工,一個讀初中,估摸四十出頭。

妻子亡故后,經人介紹,明九在廟上謀了點差事。錢不多,每月五百,吃在廟上,手勤點撿個飲料瓶也算點進項,馬馬虎虎就做下來了。明九沒有續弦的打算,只想把女兒拉大,做得很努力。每天早早地來,把該做的做好,吃過午飯,后晌的香客是很稀少的,明九便和當家的果坤僧尼說,師傅,明九回去給女兒做晚飯去了。正做著功課的果坤,把眼睛從經書上移開,點一點頭說,去吧,路上躲著汽車。明九退著離開禪房。

其實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明九肩著發了黑的編織袋出了山門。編織袋里或是幾個游客丟下的水瓶,或是大殿換下的發蔫的供品,鄉下人認準菩薩享用過的東西能驅邪,祛病,明九便分發給需要的人。明九的編織袋主要是為了在路上揀一點煤車落下的煤塊。煤車很少按照噸位裝煤,哪輛車都似一座煤山,開得飛快。明九戰戰兢兢沿路邊走,煤車卷起的氣浪推得他搖搖晃晃,飛揚的煤屑扎在臉上,像一柄柄梭鏢襲來。

明九木訥,笨手笨腳,身材也瘦小,擺不了供,也上不好香,成天拎著一把芨芨掃帚打掃衛生,在需要的時候再做些雜務。明九打掃衛生很負責,絲毫不用督促,每一個能伸進掃帚的地方都能掃到,實在細小的狹縫,他就用手摳。一遍一遍地掃,即便掃得不能再掃了還是掃,除非有了別的做項,或是果坤師說,明九,你不乏,也該讓掃帚休息休息了。這時候,明九才把掃帚舉起看看后,很不忍地放下。明九不會像其他執殿的男女們,端著本經書裝模作樣,明九覺得經書是師傅讀的,俗人就該多做事,別給菩薩添麻煩。明九放下掃帚,不是進了廚房幫助擇菜、添火,就是歸置歸置雜物,更多的時候是一頭扎進后院。大廟后院原是一片開闊的荒地,明九到了大廟后開墾出一塊,從此,一到夏秋,飯桌上就會有明九種下的豆角、茄子、西紅柿、青椒、小白菜來豐富,到了秋天還有噴香的老玉米,人們吃著自然就想到明九的好處。后院還有幾株自生自滅的野杏,花開時節,明九便折幾枝插在大殿的花瓶里,大殿一下子火熱了起來。給大殿花瓶插得最多的是菊花,后院的草菊花名目不少,有豆粒大的,紐扣大的,最大不過核桃般,總是開到草木枯黃才凋謝。每看到大殿新插的菊花,果坤師就嘆息一聲,哎,明九這孩子重情,幾年了還是割不斷呀!果坤師問過明九的家事,明九說妻子名叫黃寒蕊,果坤師無意間說是黃菊花呀。明九從此記住了。

去年春上,明九突然鬧了大病住進醫院,傳出的消息很糟糕。幾天后把我從售票處臨時抽到山上頂了明九的缺,每天上午用一個多小時把山上的幾個院子打掃一遍。偶爾有興趣進大殿上香時,發現明九插的菊花雖然干枯了卻還在,像明九樣瘦瘦的沒了光澤。

春天過去好久,后院已經山花爛漫,人們開始懷念起明九來,明九該出院了吧,這幾天苦菜正嫩,要是明九在,飯桌上早該有了。

果坤師傅

果坤師傅是大廟的當家師傅,等于俗語的一把手。其實廟上的權限少得可憐,廟是公家的,門票收入是管委會的,功德箱的香火錢多是幾角幾元的零碎票子,看似挺厚一沓也架不住七八個師傅開銷。她所謂的當家無非是出頭露面去參加個會議,做功課、吃飯的時候坐在上座,在禮節上其他師傅先向她表示問候而已。當然也并不是說和其他師傅一模一樣,在俗人眼里,既然當家,必然是大行德廣,對佛法的修持和理解出眾,因此,前來問卜算卦、請教佛法,總之帶著許許多多,甚至是莫名其妙問題求助于她的人屢屢不斷。懷著崇拜之心而來的人,少不了帶些水果、飲料、鮮花之類的見面禮,廟上把這幫人稱作香客。接待完畢,果坤師往往把這些眾人供養她的東西,分發給身邊每一個人。有一樣東西是不分發也不示眾的,便是“結緣錢”。果坤師有個上著鎖的木頭匣子,個頭不大,用布包著夾在腋下就如夾了一本大辭典。沒人知道里面有多少貨,人們只能靠著她偶爾露出的馬腳去猜測。去年,果坤師無意中流露說,為文殊殿的文殊菩薩貼金的錢已經夠一半了,人們據此估計匣子里也就是七八千塊左右。明九住醫院時,果坤師的匣子里一下子去掉三千塊,兩千是借給明九,另一千是送給他的。人們不禁說,咱們師傅真怪,自己連一根線都不舍得添,為明九一下子就掏出三千。

那年果坤師大病后,管理處讓她保養身體,準備給她訂牛奶喝。果坤惶恐不安,說,不麻煩你們,要喝我自己買好了。結果沒喝幾天就停了。她一定是惦記著匣子里的錢因此會少下去,據她身邊的人說,她經常是正睡著覺,忽然就爬起來摸出匣子數一數,很不踏實的樣子。她的匣子老是不停地進,不停地出,進得合情合理,有時候出得卻匪夷所思。那天我正在掃院,幾個執殿的擒獲了一個撬功德箱的小孩,十幾歲的樣子。人們把偷兒推搡到果坤師面前,以為果坤師起碼會訓斥一番,沒料果坤師撫著他的頭問起了家常,當知道他沒吃早飯時,摸了摸口袋后問我有沒有零錢,我說多少?果坤師說五十有嗎?于是她的匣子又少了一筆。

凡是大廟上的人,都知道果坤師發心為文殊菩薩再塑金身,都盼著她的寶貝匣子迅速鼓起來。

妙 蓮

廟是個讓人流動的地方,流動著游客,也流動著師傅。

妙蓮是很高調住進大廟的。那天售票處臨近下班的時候,一輛出租車駛過來,我引頸望去想看清楚是幾位游客。從車門下來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僧尼,很有氣質,戴著眼鏡,如果不是那一身衣服,人們大可認定她是白領或教師。

我收攏起門票迎出去。大廟接待游客,對游方的僧侶和持有皈依證件的人是免費的。我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對方點頭回了我一聲。我正待問她緣何來此,她搶先掏出一紙介紹信,問我管理處是否有人?我點頭說,主任在家,請。她收起信件,拿出一方名片給我,說,這是我的名片,日后有人找我請你給個方便。我第一次見到僧侶的名片,這個教師樣,操著還算標準的普通話的僧尼叫釋妙蓮,是五臺山佛學院出來的,除了有電話還有郵箱號碼,這可是我們大廟的師傅們沒有的。我覺得這并沒什么用處,況且正在做功課間來個電話接還是不接,老是電話不斷,心斷然不會安靜的。

很快就傳出妙蓮在大廟常住的消息,表面看好像波瀾不驚,其實是很轟動的,我成天守在門口賣票自然知道。不少人邊買票邊打聽,是不是來了一個漂亮的尼姑?我只能打趣說,大廟的尼姑個個漂亮,老有老的樣,小有小的樣,我能知道您說哪位?我不愿意為誰高誰低挑事端,更不愿意把我的看法加進去,漂亮不漂亮都是獻給佛祖的,覺得這些人無聊,很無聊。

又過去一些日子,人們風言風語說,妙蓮和果坤二人很不融洽,果坤準備撂挑子不干了。她不干了絕不會把匣子里的錢留給妙蓮,那給文殊菩薩貼金的事自然也就泡湯了,人們判斷,人們擔心。忽而又有消息說妙蓮在網上發動捐助,不僅為文殊菩薩,還要給普賢菩薩貼金,人們便覺得這樣更好。只是果坤師傅走了讓人留戀,人們越來越覺得她那善良是少有的。

日子不經意間流走,妙蓮在,果坤師也還在,兩尊露出了銅銹的菩薩像愈加古舊了。師傅的去留不是我們該操的心,佛法是講究緣分的,緣分是摸不著的,只能等到結果才會知道。專程來瞅漂亮尼姑的依然不少,批評大廟沒有以前干凈的聲音時而也會聽到,不過已經不是針對我的,因為另有專人負責。偶爾還會聽到某些師傅的牢騷,說餐桌上老是一成不變的土豆白菜,廁所滿了也沒人打掃。在過去,這自然是明九操心的事,明九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了。

也是一個傍晚,妙蓮走了,離開山門后她回頭張望已經是蒼翠一片的大廟。眼睛里流露出無限的留戀,她不住地用手把它們擦掉。我離開座椅,說,師傅走好,常來啊!妙蓮點點頭沒有吭聲。這是我第一次喊她師傅,我想她是不會記著我這個徒弟的,這或許就是她不愿意再次和我搭腔的原因吧。

幾天后,果坤的一句話在大廟流傳開來,想算計我,沒那么容易,她發短信和后生們聊天、調情,就這一條她就永遠沒臉面在大廟混,多會兒的姜也是老的辣。果坤師依然大權在握。

妙蓮的確再也沒在大廟露面,但是有購票者問我漂亮尼姑在否?我還是那句老話,大廟的尼姑個個漂亮,老有老的樣,小有小的樣,我能知道您說哪位?

王老板

廟上的事情大同小異,這需要慢慢去了解。記得汪曾祺先生筆下的菩提庵(小說《受戒》)是個很熱鬧的地方,里面的師傅們賭博、殺豬、談戀愛,有的拖著家口,當然也敲鐘、捶鼓、念經、做法事。相比之下大廟要寡淡得多,千篇一律的伙食,永遠讓人聽不明白的經文,板刻樣嚴肅的面容,在大施主面前擠出的笑容也很吝嗇,一定是把笑容都送給了跪拜的佛祖和菩薩。她們食用著人間煙火,服務的是另一個世界的偶像,她們的虔誠讓我感動,更多的還是困惑。

我的工作是售票,上司說,多賣出票就是效益,效益好了就是對佛法的貢獻。私下想了好久,覺得牽強附會,這兩個概念就是鉚釘也扯不到一塊,難怪有人說他口頭革命派。反正該賣的票我賣,該放行的也放行。

有一天,從一輛挺豪華的轎車下來個派頭十足的中年男子,我眼睛亮了一下,估摸除掉門票還會搭出些香去,工藝品他是看不上的,那都是糊弄人的東西。把票撕下一半后我等他上鉤,中年男子噔噔上了臺階要往里跨。我晃了晃門票說,先生請您買票。他睜大眼睛,嘴也張得老大,說,買票?你知道我是誰?我說,誰也得買票呀,您頭上沒寫字我知道您是誰?他不屑樣指著自己鼻子說,這倒是新鮮,我還得買票?我說,不貴,就十塊錢,您不會在乎吧?他依然沒有買票的意思,說,該買的我一千都不在乎,你的票堅決不買。我收起票坐在門檻上擋住他。中年人皺了半天眉頭,掏出手機撥起號碼。這樣的人遇到過,他們往往要找我的上司,讓上司發話。不是我擺譜,也不是故意丟他們的臉,說我假公濟私受不了。電話撥通,中年男子嘀咕了幾句后交到我手,說話的是臧慧師傅,說讓他進來吧,門票日后我來補。我急忙說,您說啥呀,進就是了。

中年男子上山后,我踱到他的坐騎前向司機打聽,司機說,他是我們王老板,他找的臧慧師傅是他母親。當年王老板父母感情不和,臧慧師傅堅決要離婚,這個后來的王老板死活攔擋,臧慧師傅說,不離婚就削發出家。這是四十多年前的老話了。如今王老板的父親剛剛去世了,王老板想搬動臧慧師傅回去給父親發喪的。

王老板沮喪地從山上獨自下來了,給我輕描淡寫地賠了個不是,拉開車門走了。

臧慧師傅一直沒有離開大廟一步,也沒下過山,聽山上的人說老太太病了,什么病也沒人知道。沒幾天臧慧師傅圓寂了,那個王老板沒有來,是不是他們母子有過什么默契,只有臧慧師傅知道,可惜她已經行至通往天國的路上,不能告訴我們什么了。

編外師

在廟上做久了,不知情的人總是把我這看大門的,視為與山上的師傅一伙,不免提出些很為難的問題。一次,一個貌似徒步旅行的外地人問我,你們這個寺院可有大德高僧?其實我大可請他買張票進去,說有的是呢。見他年紀與我相仿,又是一副求賢若渴模樣,便不忍。我說,先生若說弘一、鳩摩羅什、宗喀巴這一級別的沒有,若說奇僧,倒是有一位。外地人急問,何奇之有?我補充說,她實則俗人,在廟上多年,人們稱她編外師。外地人說,哪個高僧都奇得古怪,快快講給我聽。

編外師是學醫的,還是個研究生。她學醫的最初動機是醫治母親的疾病,六七年的醫科讀出來,編外師成了赫赫有名的醫生,她救治過不少患者,惟獨沒有治好母親的病。母親死后,編外師辭職進了大廟,一是為母親超度,二是反省為什么治不好母親。編外師的行為與眾不同,別人是,當家師傅讓怎么做就怎么做,就如程式化的必修課,編外師則是全力以赴地選修地藏菩薩。人們問她為什么?她說,很簡單嘛,那么多菩薩、羅漢,你輪著給它們磕頭禮贊,很不講究專業性,什么也平平淡淡,到頭一事無成,我就這一本經,吃透了再鉆另一本。有人問,人人都把釋迦牟尼擺在首位,你這樣好的資質為什么不選他呢?編外師說,既然那么多人看重,還需要我湊熱鬧嗎?再說,釋迦牟尼時代過去了,彌勒時代遠沒到來,這是常識。編外師除了到齋堂進飯,回齋舍睡覺,其余時間都耗在地藏殿。

外地人問,這個編外師能把地藏菩薩通透得了嗎?我說,我是門外漢,不懂什么通透不通透,可能會吧。

外地人說,那談何容易,靠近就不錯了。

我說,她天天在地藏殿已經很靠近了嘛。

外地人搖頭,此靠近非彼靠近,那她的醫術一定不怎么樣了。

你說錯了,編外師吃香得很,醫院一直請她回去呢,有人慕名到大廟請她看病,一看一個好,一般人她是不接待的,不信你上去試試。我提議說。

外地人沒有上山一試的意思,只是一筆一畫做著筆記。

我終究不明白外地人是做什么的,如果是做文字的,他筆下的編外師會是什么樣子呢?

吃 醋

吃醋在大廟近似笑話,卻也實有其事。

茗茗和嬌嬌都是有法名的,因為輩分小些,其他師傅都稱呼她們茗茗、嬌嬌,我們退了一步,分別稱她們茗師傅、嬌師傅。茗師傅和嬌師傅是同一個莊子出來修行的姐妹,茗師傅略大些。她們莊子出僧人,家里日子窘迫的,就擇取一個或男或女出家,有的日子好過了再擇機還俗,也有一頭走到底的。

這雙師姐妹很本分地修行,規規矩矩做著當做的事情,外界的誘惑對她們顯不出什么吸引力,是果坤師傅不經意中,把她們姐妹間十幾年的平衡打破的。果坤師傅經常被人請到家里做法事,這雙姐妹日漸成熟后,果坤師出門作法事時就帶一個同往,嬌師傅被帶出去的機會更多些。其實就是作伴,并無實惠可言,東家給的酬勞都鎖進了果坤師的匣子里。日子久了,茗師傅很感失落。憑什么帶的是她不是我,論姿色,俊俏,都是奔四十的人,早談不上了;論身條,都是同樣粗細。說不出口,又爭不得,心里酸酸的,忍著。

那天,果坤師又帶嬌師傅出去,開晚飯了也沒回來,茗師傅越想越氣,索性強撐著吃了個盆光碗凈。心想,讓你吃!非讓你做了再吃。

第二天大早,該茗師傅敲鐘,茗師傅昨晚多吃下不少,整整難受了一宿,剛剛舉起鐘棰就內急得難忍,丟下棰子奔廁所而去。這天的晨鐘比素日晚了一個多時辰,連看門的老狗也醒來得晚了許多,迷迷糊糊想,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后來,每逢鐘聲響得不應時,人們便疑惑,不該是茗師傅又吃多了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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