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王國維“隔”與“不隔”說的四種結構形態及周邊問題

2009-12-01 09:12彭玉平
文學評論 2009年6期
關鍵詞:詞話王國維手稿

彭玉平

內容提要:在王國維生前改定的三種版本的《人間詞話》中,“隔與不隔”之說一直穩居其中,其地位僅次于境界說??疾烊N版本有關條目的文字增刪,王國維的隔與不隔說其實包含著不隔、隔之不隔、不隔之隔、隔四種結構形態,大體分別對應意與境渾、意余于境,境多于意、意與境分四種意境形態。不隔而深被王國維懸以為審美理想,文學的常態是隔之不隔與不隔之隔兩種中間形態。王國維致力的是如何從狩獵古典的隔轉化為融合隔與不隔,并結合高尚之人格和天賦之才能,創造出文學的經典。王國維的隔與不隔說對于糾正當時的摹擬因襲之風和程式化創作傾向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王國維《人間詞話》自1908年末開始在上?!秶鈱W報》發表,直至1926年俞平伯將其標點并序后由北京樸社出版單行本。期間近18年中,基本上是沉寂的。隨著王國維晚年國學大師的名分漸盛,其早年學術才逐漸抖落塵埃,為世人所關注?;仡?0世紀30年代以來的《人間詞話》研究,雖然視點各有不同,領域互有差異,但“隔與不隔”與“境界說”、“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可以說共同構成了學術史的三大熱點。尤其是“隔與不隔”之說與“境界說”等若即若離,其本身即具有相對獨立的學術價值。王國維對詞話文本屢有刪改,其理論也在刪改中不斷趨于完善,而長期以來對隔與不隔說的理解多限于《國粹學報》發表本,自然也是一種局限。追溯手稿本中的原始話語,再對勘最后發表之《盛京時報*中的定本,也許可以更準確地把握王國維隔與不隔說的理論形態。

一、三種文本中的“隔與不隔”之說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有手稿本、《國粹學報》的發表本(簡稱學報本)和《盛京時報》的發表本(簡稱時報本)三種。手稿本當撰寫于1908年夏秋間,學報本發表于1908年末至1909年初間,時報本發表于1915年1月。這三種版本的《人間詞話》,就篇幅上來說,是不斷壓縮的,從手稿本的125則到學報本的64則,再到時報本的3l則,王國維不僅大致以“對半”的篇幅壓縮著《人間詞話》,同時對詞話的內涵,也在不斷做著調整。特別是在時報本中,連為后來學界廣泛關注,討論過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造境與寫境等重要條目,都被王國維悉數刪除,但“隔與不隔”一則不僅一直穩居其中,而且其重要性也在不斷的整合中被不斷強化著。如學報本第39則云: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如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這一則在手稿本是第76則,在時報本中是第24則,三本文字基本相同。

而學報本第40、41則云: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闌干十二獨憑春,睛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可以直觀,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樓凝望久,嘆芳革、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深淺厚薄之別。(第40則)“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薄胺城笊裣?,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睂懬槿绱?,方為不隔?!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薄疤焖岂窂],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睂懢叭绱?,方為不隔。(第41則)這兩則在手稿本中分居第77則和第80則,學報本將其調整為前后相連的二則,語意當然也就更為集中了。但在時報本中,這原本以兩則出現的條目則合并為一則:問“隔”與“不隔”之別。曰:“生年不滿百(下略)……”“服食求神仙(下略)……”寫情如此,方為不隔?!安删諙|籬下(下略)……”“天似穹廬(下略)……”寫景如此,方為不隔。詞亦如之。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云:“闌干十二獨憑春(下略)……”語語皆在目前,便是不隔;至換頭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笔褂霉适?,便不如前半精彩。然歐詞前既實寫,故至此不能不拓開。若通體如此,則成笑柄。南宋人詞則不免通體皆是“謝家池上”矣。(第26則)時報本臺前二本兩則而成一則。次序變化較大,時報本將手稿本第80則與學報本第41則置前,而接以手稿本第77則和學報本第40則,融合而成一則,隔與不隔的問題論述得更為集中與自然,由寫情到寫景,由詩歌到詞作,由作品舉例到歸納理論,學理充足。時報本刪掉論白石《翠樓吟》部分的文字,蓋此前于白石多下苛刻之論,至此略加緩和之意,而將矛頭泛指南宋人詞。對于不隔的態度,時報本也有轉變,由簡單地否定,而變為根據作品需要來下判斷,其論歐陽修《少年游》后半及其與前半的關系,即可見一斑。時報本自“使用故事”至結尾為新寫成文字,王國維詞學中的理性成分,隨著修訂的進行,也在不斷加強著。同時將浮泛的以詩人或詩句來論隔與不隔的例子刪除,重視在更廣闊的語境中來討論隔與不隔之說。而這是在王國維將有關專論境界類型的條目刪除的同時,精心地潤色隔與不隔這一條,其高度重視的心態當然是可以想見的。所以就具體論及隔與不隔說而言,手稿本尚顯散漫,學報本則初步匯合,時報本則整合成說。其理論固隨其不斷調整而漸趨精密也。

隔與不隔是對舉的一對概念,則詮釋何謂“不隔”,“隔”之義自然也就清晰了。什么叫不隔昵?王國維除了舉例之外,只有“語語皆在目前,便是不隔”一句算是解釋。但這解釋又實在模糊得很。在手稿本第75、76、77、80等則中,王國維大體以時代、詩人、單句、數句、半闕、整篇等多種方式來表述其不隔例證,朝代如北宋詞不隔,南宋詞隔,詩人如陶淵明、蘇軾之詩不隔,韋應物、柳宗元之詩“稍隔”單句如“池塘生春草”等不隔,“數峰情苦,商略黃昏雨”等隔;數句如姜夔之“二十四橋仍在”數句等隔,姜夔“此地”數句不隔;半闋如歐陽修《少年游》上闋不隔,整篇如姜夔《暗香》《疏影》隔,《敕勒歌》不隔(僅少開頭兩句),等等。則隔與不隔的評判基礎是呈流動形態的,是在朝代、詩人和作品之間變化著的,而在作品中更有全篇與部分的不同。所以隔與不隔說更多地類似一種批評理念,而且因為其評說對象多變,所以其理念也帶有模糊色彩。

當然這種動態而略帶模糊性的理念在三種版本的《人間詞話》中也是漸趨穩定的。在學報本中,不隔的詩人增加了謝靈運,稍隔的詩人增加了顏延之,其他除了偶有文字潤色,基本不變。而在時報本中的變化就更大,以人或單句的隔與不隔之例被刪除了,而從篇的角度來分析隔與不隔之間的保留了下來,其理論形態則更為穩定了。王國維在時報本中分析歐陽修《少年游》一詞,先言上闋的不隔,

再言及下闋換頭數句時,沒有用“隔”或“稍隔”一類的概念,而是用了“不如前半精彩”這樣模糊的話語,這意味著王國維對于“隔”的具體形態更加謹慎了,更注重從整篇的角度來考量其隔與不隔的合理性了。

對于“隔”字的使用謹慎了,當然也意味著“不隔”的內涵也當有所調整。如果為王國維從整篇角度來論證其“不隔”之例添一證的話,則不妨可以看看王國維托名樊志厚所寫的《人間詞乙稿序》:“夫古今人詞之以意勝者,莫若歐陽公;以境勝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兩渾,則惟太白、后主、正中數人足以當之。靜安之詞,大抵意深于歐,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戀花》之‘昨夜夢中,《乙稿》《蝶戀花》之‘百尺朱樓等闋,皆意境兩忘,物我一體……”在《人間詞話》手稿本中,基本把這一節的意思保留了下來。按照手稿本的意思,此數闋詞以“開詞家未有之境”為自得,而《人間詞乙稿序》則譽之為“意境兩渾”的典范之作。由此可以初步得出結論,所謂整篇之不隔,尚需以創造性為前提。其次“意深”也是王國維頗為自賞的。所謂深主要是從哲學角度來探討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不是一般隋感的流淌。如“百尺朱樓”一首,乃寫一個有悲憫情懷的人俯看無力改變悲憫境遇的蕓蕓眾生,試圖彰顯人類的普遍性的悲劇命運,確實非限于一家一人之堂廡而論;“天末同云”一闋則可以視為從“失行孤雁”的角度來為一個時代(清末)所寫的挽歌,“昨夜夢中”似乎隱約要表現的是一種天才無法擺脫的痛苦。這三首詞所表現的主題確實較為深遠,而且都偏于悲情。這與王國維的審美傾向是有關系的。王國維的“物我兩忘”乃是強調對現實情景的超越性而言的。所以既然“意境兩渾”等同于“不隔”,則所謂不隔當然也就包含不為目前情景所限的意思了。

朱光潛可能是最早對于隔與不隔的問題進行重點分析的學者。因為只關注到學報本中的相關文字,所以對于王國維在時報本中對于“隔”的理解和寬容自然無法體會。朱光潛一方面肯定王國維的隔與不隔之說“是前人從未道破的”,另一方面又認為:“王先生論隔與不隔的分別,說隔‘如霧里看花,不隔為‘語語都在目前,也嫌不很妥當。因為詩原來有‘顯和‘隱的分別,王先生的話,偏重‘顯了?!@與‘隱的功用不同,我們不能要一切詩都‘顯。說賅括一點,寫景的詩要顯,言情的詩卻要‘隱?!焙髞韺W者頗有對于朱光潛用隱與顯來概括隔與不隔持不同意見者,但朱光潛用隱顯來分析其實是預設了前提的,那就是從情趣和意象的關系來區別,則在由意象而呈現情趣上,也確實存在著隱與顯的不同。朱光潛的感覺未嘗沒有道理。但問題是解讀隔與不隔是否僅由意象與情趣的關系一端就能得到圓滿的結論,這才是可以繼續討論的問題。

不過朱光潛的思路還是得到了一些學者的響應,譬如在1941年出版的《斯文》卷一第21、22合期上,有兩篇《評<人間詞話>》的同題文章,作者分別是唐圭璋和吳征鑄,其評述隔與不隔即大體持隱與顯兩者的關系而論。稍后饒宗頤雖然也不脫隱顯的語境,但他依據詞的特性在于“以隱勝,不以顯勝”,“以曲為妙,以復見長”,所以王國維之所謂隔,在饒宗頤看來,正有一種特殊的藝術魅力。饒宗頤說:“予謂‘美人如花隔云端,不特不損其美,反益彰其美,故‘隔字不足為詞之病?!备毖匀缃纭案邩渫硐s,說西風消息”、“波心蕩,冷月無聲”之句,“言外別有許多意思,讀者不徒體味其凄苦之詞境,尤當默會其所以構此凄苦之境之詞心。此其妙處,正在于隔?!本蛯υ~的體性和對姜夔詞句的分析來看,饒宗頤所說,確有道理。但饒宗頤的裁斷不免對王國維的整體語境有所忽略,因為對于詞體的隔——隱、曲、復等特征,王國維并非漠然視之,其以“深美閎約”、“要眇宜修”為詞之體性,即意味著王國維必然會重視詞體隱、曲、復的特性。不過在王國維看來,這種特性應該是與“不隔”狀態的言情寫景交融在一起,通過結構的調整配合而整體呈現出來。

孤立地來看待隔與不隔,自然難以成就學理的圓滿。錢鐘書說:“有人說‘不隔說只能解釋顯的、一望而知的文藝,不能解釋隱的、鉤深致遠的文藝,這便是誤會了‘不隔?!贝_實,僅僅用隱與顯來解釋隔與不隔,不僅流于表面,而且容易誤導王國維的理論宗旨。

但是,只從隔與不隔之兩端來展開分析,恐怕仍是不能完全契合王國維本意的。

二、隔與不隔的四種結構形態

在手稿本和學報本中,王國維還用過一個模糊的概念:稍隔。這是介于隔與不隔之間的一種中間狀態。在手稿本和學報本中,被稱為“稍隔”的詩人有顏延之、韋應物、柳宗元、黃庭堅四人。這四人為何被列為“稍隔”?王國維沒有解釋。倒是手稿本第18則言韋應物的“流螢渡高閣”不及馮延巳《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在《人間詞乙稿序》中,馮延巳是與李白、李煜并稱為“意境兩渾”的詩人之一,按照上面的分析,即是“不隔”的典型,則這里言韋應物此句“不能過也”,也即是“稍隔”的意思了。而黃庭堅的“稍隔”,則在《人間詞話》更難覓旁證,參諸他人評論,或趙翼《甌北詩話》所說略近于此:“山谷則專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尋常語,而無從容游泳之趣?!边^于用力,略失自然之趣。在手稿本第85則中,王國維批評史達祖《喜遷鶯》之“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句,張炎《高陽臺》之“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句說:“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亦是此意。

關于“稍隔”的內涵,能夠藉以參證的也許是手稿本和學報本中論姜夔《翠樓吟》的一節文字。王國維先是分析了歐陽修《少年游》詠舂草一闋,上闋不隔,而下闋“謝家池上”兩句隔。接著分析姜夔《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數句不隔,而“酒祓清愁”兩句則隔。這些對于隔與不隔的劃分,似乎十分明確,但實際上王國維接下的一句話才是關鍵所在:“然南宋人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深淺厚薄之別?!眲t縱然都是不隔,姜夔之不隔與歐陽修之不隔也是不同的;或者直接說,姜夔之不隔其實也仍然包含著隔的成分的,是不隔之隔。因此在王國維的語境中,北宋詞雖以不隔為主,但也包含著隔的內容。而南宋詞的不隔本身就是在北宋等面下之的不隔,同以“不隔”為名,其實是隱含著高下的。所以王國維的隔與不隔之說絕非簡單地區別隔與不隔兩種形態,其中頗有介乎其間的模糊形態的?!吧愿簟迸c“不隔”中等而下之部分的內容,其實構成了王國維隔與不隔說的第三種狀態了。

在時報本中,“稍隔”的概念也被取消,代之而起的是隱含“稍隔”之意的具體分析。手稿本和學報本都沒有提及“稍隔”的單句、數句或整篇,而只是就詩人的基本特征而言的,但其介于隔與不隔之間的狀態自無問題。時報本不言“稍隔”,而只是在分析作品時將“稍隔”的感覺表述出來,也許與王國維認識到“稍隔”的說法也同樣有“霧里看花”的特點有關。王國維的這一轉變明顯表現在對于隔的態度的轉變上。如時報本論歐陽修一節云:“如歐陽公

《少年游》詠春草云……語語皆在目前,便是不隔,至換頭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使用故事,便不如前半精彩。然歐詞前既實寫,故至此不能不拓開。若通體如此,則成笑柄?!边@一節其實是對學報本第40則的改寫。注意到這段改寫,我們可以將前兩本中的不隔、稍隔、隔的三分法進而細分為不隔、不隔之隔、隔之不隔、隔四種,不隔當然是審美理想,純粹的隔是反面典型,王國維在這四種形態中,其實更為關注中間的不隔之隔和隔之不隔兩種狀態。

隔與不隔說的四種結構特征是王國維在時報本中才將其最終完成的。在學報本中,對于姜夔《翠樓吟》的結構還是不隔與隔的二分法,而在時報本對歐陽修《少年游》的分析中,王國維既指出從“闌干十二獨憑春”到“行色苦愁人”一節的不隔,而對于換頭“謝家池上”三句,王國維沒有用“隔”來評價,而是說“使用故事,便不如前半精彩”來評價。按理說,“使用故事”便是隔了,手稿本和學報本便明確使用“隔”來評論這幾句,時報中的這一轉換,意味著王國維對“使用故事”在特定語境中的認同,這既不是“不隔”,也不是“隔”,而是在。不隔”之中的“隔”,所以雖然“不如前半精彩”,依然能得到王國維的部分認同。而且王國維還為自己的這一“不隔之隔”作了解釋,王國維反對的是“通體如此”,即整首作品的“隔”。王國維從結構角度考慮到歐陽修在實寫后“不能不拓開”,這“不能不”三字,其實是對“使用故事”的一種肯定。由此我們可以初步得出結論,王國維對于隔與不隔的評定是從整篇結構來考慮的,若是結構上的延伸或拓展,需要將意思隱藏或模糊,則這種“隔”是允許的。王國維反對的其實是通體如此的“使用故事”所造成的“隔”的體驗。

王國維對辛棄疾詞的評價,倒是比較明顯地體現出他對隔之不隔的認同。辛棄疾被王國維譽為“堪與北宋人頡頏者”之“惟一”之人。為何如此眷顧辛棄疾?這個問題其實也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而今以“隔之不隔”解之,或許有助于接近王國維的思想底蘊。手稿本第11、56兩則都提到稼軒《賀新郎·茂嘉十二弟》一首,如果按照王國維反對用典、使事的理論,辛棄疾的這首詞正蹈此弊。唐圭璋即說:“王氏盛稱稼軒《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詞,以為語語有境界。然是篇羅列荊軻、蘇武、莊姜、陳皇后、昭君故事,依王氏見解,正隔之至者,何以又獨稱之?”唐圭璋注意到王國維之說在現象上的矛盾,堪稱銳眼。不過因為王國維只是在話語上揭出“隔”與“不隔”兩種基本形態,而對介于其中的兩種交叉形態只是有描述有分析,而未提煉出明確的理論的話語,在此隔與不隔的兩極背景下來考量王國維的這一節話,確實是存在著悖反的現象的。但如果我們能從學理角度將王國維隔與不隔說細分為四種基本形態,則王國維對稼軒此詞的垂青,也就可以得到學理上的支撐了。王國維先后以“俊偉幽咽”、“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來評價此詞,前者是言其符合詞體“要眇宜修”的文體特點,而后者對其結構及其用典的化人為己、自具境界稱賞不已。在運用典故“隔”的形式下,依然表現出情感的不隔狀態。隔與不隔的兩極現象其實是并不多見的,倒是介乎其中的隔之不隔與不隔之隔更顯常態,所以理論可以懸格甚高,而批評則要落實到實際的層面,因之王國維在理論話語上明確提出隔與不隔,而在實際批評中則更為關注隔之不隔與不隔之隔兩種形態。

之所以在王國維顯在的隔與不隔說之外,尋繹提煉出潛在的隔之不隔與不隔之隔兩種中間形態來作重要分析,與王國維慣常的概念對舉的思維方式的啟迪直接相關。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基本上就是通過概念對舉的方式來建立理論和進行批評的,如造境與寫景、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理想與寫實、主觀與客觀、大境與小境、動與靜、出與入、輕視外物與重視外物,等等。這主要是從立說鮮明的角度來說的,其實在對每一對概念的解釋中,都對介乎其中的中間形態予以了足夠的關注。換言之,兩極往往是王國維制定的標點,而其論說的范圍是游乎兩極之間的。在《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中,王國維即在優美與宏壯的對舉中,加入了“古雅”的概念,其理念與此也是一致的。時報本第3則:“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區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边@一則能夠在手稿本、學報本、時報本中都得以保留下來,王國維的重視之意當然是不可否定的。極端形態的造境與寫境其實是不常見的,常見的反而是介于其中的合乎自然的造境和鄰于理想的寫境。只是能將這種介乎不隔與隔之間的不隔之隔與隔之不隔表達合理,就非一般詩人所能及,所以王國維提出了“大詩人”的概念。王國維將這些概念對舉出來,確實沒有簡單地褒此貶彼,而是在一種互動關系中來確立自己的審美理想。所以隔與不隔當然也不能將其簡單化處理。

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雖然沒有把境界以一種合成詞的方式來分解其意蘊,但在此前王國維使用更頻繁的意境概念中,王國維已然將之分為數種類型,其理念可以與其隔與不隔的類型分析對勘。如《人間詞乙稿序》云:“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ハ噱e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蓖鯂S雖然在字面上將意境具體形態分為三種:意與境渾、意余于境、境多于意,實際上只是就“足以言文學”的角度來說,若意與境分,則已不成其為文學了,故王國維未予論列。則綜而論之,王國維的意境說其實也是有四種形態的,這與其隔與不隔之說之間有著直接的對應關系,如果“意與境渾”略等于“不隔“的話,則“意與境分”相當于“隔”了,而介乎其中的“意余于境”和“境多余意”就相當于“隔之不隔”和“不隔之隔”了。王國維既然明確說明意、境二者可以偏重而不能偏廢,則其對不隔之隔和隔之不隔的理論認同自然也無可懷疑的。如此說來,環繞在王國維心中的境界說,其實是一個系統結構,在這一結構中,各有側重,但匯流成河,彼此都在一個理念下互相依存著。

隔與不隔說的四種形態雖然此前未能為解讀《人間詞話》的學者明確劃分,但在相關評述中,也有部分學者曾感悟及此,只是未能用清晰的理論話語表出而已。如錢鐘書首先認為“不隔”其實是一種“透明洞徹的狀態”,要靠作者特殊的藝術本領才能達到。他說:“比喻、暗示、象征,甚而至于典故,都不妨用,只要有必須這種轉彎方法來寫道‘不隔的事物?!备`以為錢鐘書所謂“轉彎方法”頗能得王國維之用心,因為王國維雖然一面明確反對用典使事,使用替代字,另外一方面對于在“不隔”的寫景前提下,從考慮結構需要而采用“隔”的寫法表達了認可,所以由不隔可以“轉彎”到隔,由隔也可以“轉彎”到不隔。錢鐘書的“轉彎方法”在吳征鑄的筆下便是強調隔與不隔

的“配搭得宜”。錢鐘書所重在如何達成“不隔”的藝術效果,而吳征鑄所重在“謀篇之道”上,是從整篇作品來考量的。他說:“……故知一人一詞,不隔語與隔語相雜者不得已也?!匀慌c人工,隔與不隔,在一篇中配搭得宜,實有相得益彰之妙。蓋人情惡重復而喜變化,故文事務參差而起波瀾?!焙苡幸馕兜氖?,吳征鑄上述所論乃是就王國維之不足而言的,而在我看來,此本是王國維題中應有之義,在時報本的相關論述中,這種題中之義表述得就更清晰了。但在諸家糾纏于隔與不隔兩極而對王國維妄加評議之時,不能不佩服吳征鑄的別具慧眼。

三、從虛實關系到不隔而深的審美理想

王國維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認同不隔之隔,與其對詞的藝術韻味的追求密切相關?!罢Z語都在目前”的實景描寫,固然能給人以真實而深切的影像,但其背后的韻味才是王國維努力追求的。由此,隔與不隔之說與王國維的出入說也可以發生關聯。手稿本第117則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人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人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人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边@一則以往多孤立解讀其內涵,蓋與此則理論本身內涵較為自足有一定關系。但其實此則在王國維詞學體系中,尤其是與隔與不隔之說有著重要的關聯。從此則結尾來看,原是針對周邦彥和姜夔二人而發的,因為王國維直言姜夔以下之詞人,于出、人二事均未夢見,暫將姜夔撇開不論?!懊莱赡苋硕荒艹觥钡降资呛我?試對看數則詞話,便可略窺一二。如《人間詞話》手稿本第8則云:“美成詞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笔指灞镜?則云:“詞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渌匀徽?,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語妙則不必代,意足則不暇代?!蓖鯂S評價周邦彥“能人”,按其語境,當是指“言情體物,窮極工巧”這一方面,即在寫景詠物方面能做到體察人微,揭示出景和物的神韻所在。而所謂“不能出”,則是太過膠執于景物,不能由實到虛,升華景物的內涵,從而缺乏“深遠之致”。王國維數條評論都提到周邦彥詞的創意之才的缺乏,也是因此而起,所以出入說的本質正在于虛實關系的合理運用。

因為王國維偏尚不隔,而其所舉不隔之例,往往屬于自然顯豁的境界,遂令人對王國維詞學是否有對深度意蘊的追求不免產生懷疑。其實缺乏深度的不隔并不是王國維所追求的,通過不隔的語言表象而能讓讀者感受到超越語言表象的深意,才是王國維所大力提倡的。手稿本第7則云:“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笨梢姟八娬哒?,所知者深”是藝術評價的基本前提。在手稿本和學報本中,王國維雖然都將歐陽修《少年游》上闋和姜夔《翠樓吟》換頭數句認為不隔,但按照王國維的意思,南宋之不隔相比北宋之不隔,仍是有差距,這差距就在“深淺厚薄”上。北宋詞素來是王國維懸以為理想的階段,則按此語境,只有不隔而深厚才是其審美的最高標準。所以討論不隔,便無法回避“深”的問題。

王國維這種由實到虛、虛實并重的評判態度,也足以說明他絕非僅僅停留在意象的鮮明靈動上,而是以不隔為基礎,追求通過適度的隔來造成詞的深遠之致。在手稿本第4則、學報本第11則中,王國維反復強調要用“深美閎約”四字來移評馮延巳,而在《人間詞話》中,馮延己—直是王國維引以為典范的人物,則“深美閎約”的審美旨趣也當然是王國維所努力追求的。寫實的詞句雖然容易達到不隔的境界但泛泛的寫實并不意味著高境的產生,在明晰的寫景中能讓讀者生發出言外之意,這才是王國維偏尚的深度所在。手稿本第5則、學報本第13則說李璟的“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兩句“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換言之,由眼前的景致而生發出更深更高的人生聯想,這樣的寫景才有深度。因此王國維對于馮延巳、王安石等冷落此二句,反而對“細雨夢回”兩句獨致青眼不能認同。因為“細雨”兩旬的聯想空間畢竟限制在雞塞與玉笙的范圍內。而“菡萏兩句流露出來的“豪華落盡”之意,與屈原《離騷》中所表現出來的對個人命運的嚴重失落之間,確有可供聯想的空間。而屈原之命運困頓在中國古典文人中不啻有范型的意義,相形之下,“菡萏”兩句與“細雨”兩句之闡釋空間,確有“深淺厚薄”之不同的。

言外之意當然有待于讀者的閱讀體驗。作為作者來說,用直觀的語言表述出令讀者感到陌生而有意味的景象,才是首當其沖的。王國維之所以在原則上反對用替代字、典故等。除了這些有礙于直觀之外一因為替代字、典故已自具一定的歷史意蘊,也與這種典故、替代字其最初產生的情景與作者當下所要表達的情景之間,一定存在某種距離或偏差有關。所以不僅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腳的,而且所有的典故也都是有缺陷的,其由歷史意蘊對當下意蘊的侵占或吞茲,所造成的局面不免是當下意蘊的流失和殘缺不全。而一旦當下意蘊與歷史意蘊大體重合,則文學創作的原創意味便被削弱了,而失去原創價值的文學,同樣是沒有意義的。這—層意思,王國維已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一文中先期表達過:?!姼柚}目,皆以描寫自己深邃之感情為主。其寫景物也。亦必以自己深邃之感情為之素地,而得于特別之境遇中,用特別之眼觀之?!蓖鯂S在這里提到的“特別之境遇”其實正是梅堯臣所謂“難寫之景”,而“特別之眼”只是寫出言外“不盡之意”的前提所在。這兩層“特別”又都是建立在詩人“深邃之感情”的基礎之上的?!俺觥迸c。人”的主體雖然是同一人,但實際上已是兩個不同的審美主體了,而“出”之主體才能造就文學的“言外之意”。所以王國維的隔與不隔說,不是簡單地追求一種語語都在目前的自然直觀之景象,而是以深厚的情感底蘊、景物的特殊性和觀察體會的特殊性作為背景的。對言外深意的追求,對悲情的強調,對特殊景物的關注,對詩人之眼的要求,對自然真切的語言的偏好,彼此結合,才構成王國維“不隔而深”的審美理想。

四、隔與不隔的語言特征與經典觀念

王國維對隔與不隔具體內涵的描述,一直如云中鱗爪,略顯端倪而已。在這些有限的端倪中,語言是一個重要因素。如手稿本第77則和學報本第40則都有。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一句,手稿本最初的文字更是“語語可以直觀”。手稿本第75則、學報本第38則評論姜夔的《暗香》、《疏影》為“無片語道著”,等等。這些關于隔與不隔的評論,都以語言為直接的表象,所以考察隔與不隔之說的內涵,語言一項乃無法回避。

先從隔的語言表象說起。在《人間詞話》中,替代字、用事、典故一直是王國維反對的創作手段,因為它們負載了固有的意義。再加使用,意味著詩人原意的屈就和部分的流失。而不完整的表達帶來的是文學意義上的不完整。譬如“謝家池

上,江淹浦畔”,此在原作者而言,固是觸景生情、自然而成之好句,然姜夔移用到自己的作品里,就是“借現成的‘古雅來替換獨特的創造”。因為姜夔既難有謝靈運一般的心情。也難遇謝靈運當時所遇之景,卻要借用其成語,則這種成語確實會帶來詞人原意的流失。獨特性和創造性一直是王國維孜孜以求的,所以“原則上”王國維反對使用典故及替代字等這些有可能影響到獨特性和創造性的文字表達方式。

之所以強調“原則上”,是因為在既往詞史中確有一段以用事用典呈才使氣的歷史,如南宋詞的典雅化往往帶有程式化的傾向,替代字不僅使用頻繁,而且從理論上得到了有力的支持。但替代字其實也是一種歷史經驗,當一個作者將自己原本沖口而出的情感要尋找合適的替代字來表達的時候,其實正包含著將自己的情感規范到歷史的情感當中的意識。為此王國維不能不以一種強烈的態度來反對事典之風。手稿本第8則批評周邦彥《解語花》以“桂華”二字代“月”,等等。認為詞人多用替代字,“非意不足,則語不妙”。手稿本第42則云:“人能于詩詞中……不使隸事之句,不用裝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碧娲謱嶋H上是作者無法“語妙”“意足”后的一種補救而已,是借他語來補己語,借他意來補己意,自然是等而下之的事了。

替代字、用事、典故都是從閱歷中得來,王國維因為強調詞體的言情之真和語言之真,故對詞人的閱歷也深致疑問。學報本第16則所云之“赤子之心”其實就是沒有被經驗和歷史語境所熏陶過的直覺率真之心。王國維曾接受過西方文藝思想中的主觀詩人與客觀詩人之分,其實也類似于憑借歷史經驗之詩人與純然自然流淌之詩人的分別。學報本第17則云:“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睂W報本第18則亦云:“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边@兩則從理論上來說,其實是從不同角度來強調主觀性情之真對于抒情文學的重要性。但閱世淺當然可以讓詞人擺脫歷史典故的束縛,而直陳性情之率真。王國維極力稱賞李煜,正于李煜詞的語言多生活化、感性語,但卻包孕著生活的真實,又因為真實而能讓讀者產生審美上的共鳴。所以強調詞體語言的直觀和如在目前,在王國維的觀念中,正是詞體體性的規定所致。

這讓我想起了日本學者竹內好,并對他的敏悟欣賞不已。竹內好曾經引用1910年出版之永井荷風的長篇小說《冷笑》中的一節來表現他理解中的對“隔”的理解:……他們(指漢學家)一直恪守著幾千年以前的,那個時代的詩人依該國(即中國)語言和發音的自然規律而創造的形式,不圖自然地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反而把自然地表現自己的感想視作卑拙,把一字一旬極力轉化運用古人的用語看作是正確的寫詩的方法、技巧之生命。那些人興趣之所在是故意壓抑著個人獨特的感情,考慮如何把它納入一定的模式中去,從而捉摸如何使這樣寫出來的詩,顯得很自然,如脫口而出的竅門。

……他們賞花也好,賞月也好,這并不意味著這些自然之美,直接引起他們的感動,而通過回憶或回味古人歌詠花月的名句喚起他們的興趣?!湃说脑娋涫撬麄兊纳?。對于過去無上的崇拜,承認傳說的絕對權威,使他們安坐在不受任何時代影響的、堅固不摧的城堡里。永井荷風批評的雖然是日本的漢學家,但這種思維模式和創作模式其實正傳承自中國。在中國被引為“傳統”的模式里,永井荷風恰恰看出了其中所蘊含的自我和自然的消失,將原本活潑潑的生命體驗用歷史的經驗和框架來過濾來規范,從而形成了一種積淀著歷史意蘊的所謂文學。竹內好把永井荷風這一節話語作為對王國維“隔”的注釋,也令我們這些至今生活在傳統思維或創作模式的現代人為之震撼。

反對典故和用事只是王國維為了強調“不隔”而提出的基本要求,事實上,典故問題并不是一味反對或簡單排斥就能解決的。王國維對歐陽修《少年游》和姜夔《翠樓吟》的分析,已可見出其內心對事典的“妥協”原則了,這種“妥協”當然是王國維從懸格甚高的審美理想回歸到常見的創作狀態而不能不作出的理論調整。竹內好說:“沒有對于‘隔的懷念,豈有對于‘不隔之執著?王國維沒有說過一丁點兒‘隔不好、‘不隔好這種小家子氣的話?!蚁?。他是把‘隔之‘不隔與‘不隔之‘隔區別了開來。絕不是以卑陋的尺度去蹂躪古典的狩獵者?!蔽乙詾椤皼]有對于‘隔的懷念,豈有對于‘不隔之執著”—句是頓悟見性之論。不過竹內好畢竟言之簡單了,如何“懷念”,如何“執著”?竹內好未加說明?!肮诺涞尼鳙C者”完全可以呈現出古板和靈動兩種形態,則因為留戀于事典而在表象上流露出“隔”的氣象的,也可以融人到“不隔”的境界中,而成為一種創作的常態的?!白杂忻洹笔遣桓糇詣摱?,所以令人矚目·自成格調往往與隔相關,因為文字背后的歷史意蘊,也可以使作品的審美韻味得以延展。語言的創造性與典故的合理使用其實可以從對立而走向統一的。

隔與不隔的問題在王國維的語境中,也與詩人的人格有關。在文學領域,王國維一直高舉著兩面旗幟:一面是高尚偉大之人格,一面是高尚偉大之文學。所謂“高尚偉大之人格”,其基本內核則在于對名利的疏離,以“游戲”的心態來從事創作。所以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一再強調:“個人之汲汲于爭存者,決無文學家之資格也?!痹趶娬{高尚偉大之人格之外,王國維還不斷強化著一種天才意識與經典觀念。在《人間詞話》中有一系列與“創造”相關的概念或詞語,如“創調之才”、“創意之才”、“與晉代興”、“開拓之功”,“換意”,“開前人未有之境”,等等。這些概念都從不同角度強化著王國維對于創造的重視,以及創造這一內涵在王國維詞學體系中的重要意義。王國維語境中經常出現“豪杰之士”、“大詩人”、“大文學家”等概念,這是一種對超越一般文學之士之上的文學群體——天才的一種獨特稱呼。王國維說:“勢力之欲,人之所生而即具者……故非曠世之豪杰,鮮有不為一時之勢力所誘惑者矣?!彼^豪杰應是專指不受“勢力之欲”誘惑之人物,他們因為超越人間種種之“關系”,所以不僅在燭照物情上高人一籌,而且能有對自我內心之觀照旁及于眾人之情,故其境界自然高遠。王國維說:“若夫真正之大詩人,則又以人類之感隋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勢力充實不可以已,遂不以發表自己之感情為滿足,更進而欲發表人類全體之感情。彼之著作實為人類全體之喉舌,而讀者于此得聞其悲歡啼笑之聲,遂覺自己之勢力亦為之發揚而不能自已?!彼詫γ葎萘χ某郊捌渥陨砬楦泻捅憩F在文學中的情感帶有人類普遍意義,這樣的人才是王國維心目中的“大詩人”,也只有這樣的大詩人才能造就文學上的經典。

六、余論:隔與不隔說提出的現實背景

在20世紀初,王國維曾經一度是思想新銳的代表。在王國維生前,吳文棋即曾撰《文學革命的先行者——王靜安先生》來稱贊其對此后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啟蒙意義。細讀《人間詞話》,我們很容易就發現,在文本中時時出沒著一個被批評的群體:近人。在王國維的時代,以晚清四大家為代表的詞壇,宗尚南宋吳文英、王沂孫等人詞風,王國維在《人間詞乙稿序》中就稱其不過是“偽文學”而已。如手稿本第23則說“近人”偏嗜南宋詞是“棄周鼎而寶康瓠”,手稿本第69則認為譚獻和朱祖謀等對于“自然神妙”的審美旨趣“尚未夢見”。學人之詞往往以學問為本,歷史語境成為其創作的常態,這在提倡“不隔”的審美理念的王國維心目中,無疑是悖反的。

“近人詞風”是個什么概念?竊以為吳征鑄所說,最切事實:“有清一代詞風,蓋謂南宋所籠罩也。卒之學姜、張者,流于浮滑;學夢窗者,流于晦澀。晚近風氣,注重聲律,反以意境為次要。往往堆垛故實,裝點字面,幾于銅墻鐵壁,密不通風。靜安先生目擊其弊,于是倡境界為主之說以廓清之,此乃對癥發藥之論也?!本辰缯f堪稱正面揭旗,而隔與不隔說,則可視為對境界說的形態分析,以此來切人對近人詞風的分析,不僅針砭時弊,而且有導引填詞創作方向的用意在內。王國維是純文學的積極鼓吹者,純文學的提倡正是因為目睹鏘鍛之文學之途已開的現實而言的。王國維不是“肉食者”,無力以國策的方式來改變這種令他擔憂的文學現實,所以只能致力于文學觀念的清理,試圖以境界說來一醒世人耳目。只是1908年之前的王國維還是處于“人微言輕”的地步,而認識到王國維文學觀念的價值則差不多要等到王國維去世之后了。

猜你喜歡
詞話王國維手稿
王國維:不能接受他們的歡迎
作家手稿
天價手稿
新詞話
羅丹手稿
王國維??《人間詞話》??李敬偉書
王國維《人間詞話》
《人間詞》《人間詞話》研究論著編年敘錄(五)
王國維軼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