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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的聲音(外二篇)

2010-12-27 23:12張懷帆
天涯 2010年5期
關鍵詞:大伯村子村莊

張懷帆

鄉村的聲音(外二篇)

張懷帆

那時是月夜,整個村莊都在安睡,我躺在土炕上,微閉著眼睛。我在聽著一種鳥叫:黃杠!黃杠!叫聲遙遠卻清晰,柔弱卻堅定,像平靜的呼吸,又像單調的鐘擺。它仿佛就在我家對面的山上,又似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只鳥,為什么在月夜里獨自啼叫?它是在為那片山岡、樹林還是月亮?會不會也為了我?它想給我說什么?不然為什么把我叫醒?月亮亮光光地映進窗紙,我突然覺得它會不會是一個人的魂魄?但是那聲音平靜極了,絲毫聽不出它的心思。那叫聲柔弱,就讓我起了相思,就讓我慢慢地生起了憂傷。我還想,它在喚起我心里沉睡的某個部位,或者曾經種植下的某個深深的遺忘。那么,是不是我的前生跟萬籟俱寂的月夜有關系?跟一個山岡、樹林有關系?這其中有過怎樣凄婉的故事?為什么我已經忘得一干二凈?那么,讓我隨著叫聲上路,越過窯洞、煙囪、畔上的棗樹、門前的小路,越過小溪、田地和廟宇,沿著鳥的叫聲,沿著月亮的足跡,去找尋丟失的記憶……而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在鳥的叫聲中沉沉地睡去。

還是夜晚,風一遍一遍地敲擊窗欞,甚至故意把院子里的某個農具撞倒以發出聲音。我的父母,因為白天的勞動已經疲憊得只有鼾聲,所以它只把我叫醒。而我也想,它來就是為了叫我的。它在院子里,發出了粗重的喘息,又像一個男人焦急的步子。它有什么急事?叫我去干什么?可我為什么又躺在炕上,不為所動?這股風,它來自哪里?放下大路不走,偏偏要拐進我們這小村,又偏偏要叫醒我。它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電線嗚嗚地響,星星也許都被吹落。它那么焦急,可我沒覺得有什么事急著要做。我沒敢出去,不擔心它是強盜,而是怕被它擄去,到我不熟悉的地方。我能聽見,它從我家院子離開,再沒繞彎,直接到高處去了,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再沒了聲音。我一直惶惑,這個家伙,它半夜闖來,到底要對我說什么?肯定非常非常重要,可我就是不能明白。第二天,我發現門前的一棵樹被它擄倒了,它攜帶走了樹身上的什么?那棵樹能替代我嗎?

有時在夜晚,村子里的狗瘋了一樣地朝一個方向群追而去,集體發出憤怒的咆哮,有的還像被石塊擊中一樣發出疼痛的尖叫。不,深夜里,這樣的小村不會來外人,狼更有幾十年不見了蹤影。每當這個時候,父親就抓住我說:快睡、快睡!我閉上眼,聽著那叫聲,同仇敵愾,勢不兩立。它們肯定在咬一個確定的對象,而那個對象也必定是強大的,不然不會對峙那么長時間。那么,到底是什么?我常常會想到是一群鬼魂或幽靈,它們曾是這里的先人,但卻再也回不到他們的住處。而這些狗,更像村莊的捍衛者,它們警醒、靈動、團結,誓死保衛著這個小村。它們相信,活著的人更重要,而游魂,最好不要打擾小村的寧靜,還是遠離曾經的故園,去開拓屬于自己的家園。第二天白天,村莊的狗各自安靜地臥在院子里,不像昨晚發生過追捕和戰爭,而且并沒有哪一只狗身上有任何輕微的傷。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敬畏和說不出的震撼。這樣的追捕還發生過多次,每一次,我都無法平靜。后來當我在外上學,在一個傍晚回到家的時候,村里所有的狗都追了過來,沖著我狂吠,我突然感到悲哀,我是不是也成了一個失去故園、漂泊的人?

村莊的后半夜,窯洞涼下來,只有鼾聲;村子的土墻,土墻上擱置的農具都睡了,村子周圍的樹也一動不動,也許只有離村子不遠的水井,還在汩汩地泛出清泉,發出清澈的響聲,但村子聽不見,村子里的狗都睡了。一只公雞卻醒了,它引頸發出長長的啼鳴,隨之,此起彼伏,整個村子都是公雞的啼唱。這遍啼唱對鼾聲不發生干擾,最多引來幾個翻身和幾句夢囈。之后,又出現了長時間的安靜。第二遍,一只公雞又叫了,村子里的公雞又都此起彼伏地叫了。這時,北斗星正在村子的上空,銀勺子一樣亮晶晶閃耀,樹木已稀疏地露出了剪影。但還沒有叫醒村莊,牛打了一聲鼻息,又睡去了,狗把一只耳朵貼在地面,繼續它的夢。撕開的縫兒又合上了,還是囫圇的黑夜。第三遍,公雞們又叫了,這一次,啟明星已出現在東邊的天空,廟宇上空有一層光輝,樹木出現輕微的抖動,有的公雞從架上飛下來走在院子里拍打著翅膀伸長脖子啼叫,再不容緩的意思。而第一個尿盆倒出了圍墻,聽見一瓢水落地和盆子放在墻根的聲音。黑暗破殼了,生出剝去雞蛋皮兒一樣清新的早晨。那只公雞,它為什么在半夜里啼叫?天還黑得厲害呢!那群公雞,它們為什么都趕快響應?它們啼叫的時候到底是醒著是睡著?它們像為一個村莊唱詩,又像在招魂。它們要從黑夜里叫回什么?如果沒有這群公雞,村莊將靜寂得多么可怕啊,村莊將黑暗得多么可怖??!因了公雞們的啼叫,村莊升起了煙火氣息,村莊有了吉祥,村莊也有了魂魄。后來,當我住在城里,半夜里,我只聽過警笛尖銳的鳴叫,我的魂魄丟失在鄉下,會不會被一只公雞喚回到我出生的村莊?

有一天晚上,我和哥哥牽著牛,準備把它們拴進一間廢棄的窯洞,因為風起云涌,山雨欲來,牛待在窯洞里會比待在漏水的棚下更舒適安全。就在我們走到坡底的時候,我倆同時聽到了不遠處一個婦人啼哭的聲音,哥哥一下就聽出了,是大嬸。只哭了三聲,再也沒有了。哥哥拽起我的手就往家里飛奔,而沒有拴住的兩頭牛也跟著我們跑了回來。我倆都處在極度的驚恐之中,并充滿了不祥的預感,任憑父母怎么安慰都不能平靜。果然,過了不多日,我的大伯在挖窯時被塌下的土掩埋致死。對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當我和科學一起譏笑迷信時,我的心情仍無法釋然。我寧愿相信,永遠有科學解釋不清的事情,比如靈魂。而心存敬畏,未必是無知和膽怯,因為人在大自然之中,實在是孩子。

還有很多聲音被我聽見:夜晚,在村子小路上走的時候,一只貓頭鷹在不遠的地方陰陰地叫,像個陰陽怪氣的老人;月光下,村莊外的半坡上,一只狐貍的叫聲像婦人的啼哭;門前坐著的時候,一只老鴰冷不丁丟下一聲飛遠,像黑色的預言;黃昏,一只狐貍偷襲進村時,像誰拉了警報,滿村的雞叫;早晨,一只喜鵲在棗樹上喳喳地歡叫,這是村子里最受歡迎的聲音。我還看見,一頭驢子在田野里,突然引頸長吼,像吐出胸間長久積聚的郁悶;一群羊,在山坡,咩咩地你呼我應,青草們仿佛因此翠翠地向外生長;一頭牛,火焰一樣行走在山里,發出一聲長哞,莊嚴且深沉;從后山上來的風聲、從云堆里爆出的雷聲,從半天里斜過來的雨聲;春天來臨時,河流冰裂的聲音,很遠的地方塌方的聲音;從頭頂上擦過的像外星人一樣的飛機的聲音,一顆星星滑過天空隕落的聲音。這些聲音,都帶著某種不為我知或不為人知的信息,可它們卻無一例外地被我聽見。這說明,它們曾試圖讓我明白什么,或者通過我已經完成了它們的表達。而我因此在我并不知道中改變了嗎?

多年以后,當我生活到城里,我的一只耳朵因為中耳炎失聰,對城市的聲音,我也更像是聾子。我偶爾能聽到我內心的聲音,并和多年前的鳥叫、風聲或者狗吠聯系起來,因此寫一些分行的文字。我還被留下一只耳朵,是不是為了聽那個已經遙遠的鄉村的叫聲?

鄉村的死亡

羊有一雙天使的眼,它看著我時,目光那樣純凈。二伯把它從羊圈的羊群里輕易就逮住,他蹲下,抓起它的一條腿,夾在自己的腿彎間,一只手把搪瓷杯子伸在它的腹下,另一只手順勢就擠起它飽脹的奶。兩天前,它生了一個羊羔,但是羊羔沒站起,死了。在擠奶時,它一點反抗也沒有,非常安靜地配合。而我看見了它的眼睛:不,不是逆來順受的,也不是悲哀溫柔的,而是澄澈見底、純凈安詳的。在喝那杯溫熱的奶時,我想,它食草,飲泉,前生也許是口銜圣草的仙者。后來,它在山里失足跌落,瘸了一條腿,被隔離在一根電桿旁。我看見它依然安靜地吃搬來的樹葉、割來的草,我走近它時,它抬起頭看我,還是那雙眼睛,絲毫看不出憂傷。再后來,它被抬在案上,我那時已滿心難過,但只聽見它孩子般地叫了一聲,再沒有聲音。它的眼里,一滴淚水都沒有,還是那樣安詳,它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命運的,它走得那么安靜。

豬電鋸般地大叫,撕心裂肺地,扯開嗓子拼盡氣力地,充滿抗議和堅決不屈地。這是年關,一頭豬走到了盡頭,它被我的父輩兄長們用繩索費力地拉倒、艱難地抬上案子。整個村莊都是它尖銳的叫聲、村莊十里外都是它的叫聲。前一天,它還在圈里,自在地掘自己翻了又翻的污泥,我走在它跟前時,它只抬頭看了我一眼,就又兀自翻掘。它睡在圈里,從來不望天,它的眼睛大而空洞,它的眼睛里沒有云彩,這讓許多人認為它的目標在現世。但我覺得,人誤會了豬。它有與眾不同的夢,它沉浸在自己的夢里,它的夢一定五彩斑斕,不然它不會那么喜于安睡。它吃食時眼睛都會閉起,并發出愉快的進食節奏,那個夢肯定是悠長的,甚至不可打斷的??簇i的眼睛會覺得人類沒法跟豬溝通,可這怎么不可以理解成豬不屑與人溝通呢?為了夢,它所求太少,對外在的環境要求簡陋到無法再簡陋。它安睡的姿態更像上帝的作品,人類學不來。那么,它的大叫其實并不是怕死,而是對夢被打斷的強烈抗議和對夢的頑強捍衛。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夢?

牛從懸崖邊跌了下去,因為擁擠和灌木遮蔽道路后踩空。我聽到了一聲巨大的轟響,與此同時,我覺得那一瞬時光凝固、萬籟俱寂,只有那聲“轟隆”的巨響。待我走到它跟前時,它還沒有死,艱難地喘著粗氣,像一個落難的英雄。父親急匆匆趕來了,蹲在它的身邊,用手撫摸它的頭部,就在那一瞬,我看見它的眼淚滾落出來,眼里說不清是留戀、哀傷還是與知心人永別的揪心痛苦。我永遠記住了那個眼神和像豆子一樣滾出的淚水。與父親相依為伴十幾年的黃牛,是父親懂它,還是它更懂父親?但我確信有一種交織的暖流,是友誼、愛、尊重、平等和相互的感恩,甚至遠遠比這些復雜。在臨走的那一刻,它也許等待的就是父親,它的一生幾乎就是和父親一起度過的,父親就是它最親的人。它停止了粗重的喘息,躺在那里,再也一動不動。第二天,我看見一群牛在它跌落的地方用腿使勁刨著,掏肝掏肺地嚎叫——不是干裂的,而像來自很深很深的地方。是悲慟、祭奠還是質問?那聲音是通向地的、傳向天的,甚至穿透宇宙的。我感到電閃雷擊般地震驚,感到穿透前胸后背的震撼。許多年了,那聲音還歷歷在耳。但我還是覺得不懂牛的心靈,它的如大山般的堅毅、靜默,如大河般的堅韌、深沉,如大風般的昂揚、雄武。它在臥倒時那一聲粗重的嘆息,它在高原行走時那悠長的沉思,它踩進黃土地時那圣靈般的背影。它的那一行滾熱的淚又像硫酸一樣蝕進我的身體、血液里。在牛開天掘地的叫聲里,有一種更遼遠的聲音。

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看見父親撇下手中的農具,驚慌失措地跑出院子,這是我從未見過持重的父親跑步的姿態。我趕快尾隨追趕,看到出事的地方已圍了一圈人,喊叫聲亂作一團。原來大伯在挖土窯洞時塌方了,大伯就埋在土里。大家七手八腳、手忙腳亂地總算把他從土堆里刨出。他滿臉、滿身裹著黃土,一句話也說不出。就在這時,我的姐姐——他的女兒剛從井路上趕著毛驢馱水往回走,還唱著歌,對于剛發生的事還一無所知。大家把大伯抬在炕上,靠在一摞被子前面,人們輪流呼喚著,但他始終不能被叫醒過來,頭直往下磕。最后猛地抽搐了幾下,再也不見動靜。我在一片哭聲中惴惴地離開,仿佛有一個可怕的影子跟在我的背后。

大伯走了,我已確信了這一點。就在昨天,他還斜靠在我家的土炕上,和父親一起抽煙、說話,還用他寬厚的手摸我的頭,他的話我還能聽見,他的笑容我也能看見,而明天和以后將再也看不到、聽不見。我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和不安。我原來看到的動物的死亡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逼近我的心靈,我第一次感到了危險、惶惑和生命的無常。

我是在黃昏時跑回家的,一路上,我都覺得背后跟個要抓住我的影子,而那個影子是確定的——大伯。我一次都沒敢回頭,頭發直往上豎,生怕他的手落下來,生怕他叫我,并從后面拽住我。

晚上,我堅定地要父親和我一起睡,并把頭藏在被窩里,煤油燈也不許吹滅。但還是緊張得厲害,我覺得我是藏不住的,他一下子就會找到我并把我帶走。我使勁地搖父親,生怕他睡著。就這樣整整一個晚上,我一眼沒合,滿腦子都想著大伯臨走時的抽搐,那張灰蒙蒙的臉。他的話語和笑聲都不再溫和,面目也不再和藹友善,而是猙獰可怕,隨時要抓一個小孩跟著他去。而那個小孩必定是我,因為他就跟在我后面。

很長很長時間,我都無法克服我的恐懼,并半夜半夜失眠。夜間,我不敢邁出院子一步,白天也不敢走村子以外的任何的路,大伯家,更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并且不論白天晚上,總覺得身后跟著一個影子,而我沒有一點勇氣去回頭看。有一次,在馱水的路上,遠遠地瞄見了大伯的墳和冷簌簌的花圈。也就在那天,我終于病倒,發燒,虛弱,一遍遍地說胡話……

我為什么如此懼怕死亡?在以后,我多次想過那段驚恐無助的經歷。我到底懼怕什么?是大伯的死讓我看到了生命巨大的虛無?不對,那會兒還是懵懂的孩子。是恐懼死亡本身的殘忍?好像也不是,大伯走時面相并不猙獰。有一點很清楚,我是怕死。那么,這種恐懼應是來源于生命本能,是不能接受生命還沒有展開的短暫和死后的空無所寄。那陣子,我感到父親并不能強大到可以庇護我,可以讓我躲過死亡的追擊。我感到自己像個軟弱無助的孤兒,而死亡無所不在又無比強大。事實上,當我多年以后,再次想起死亡,我同樣會感到無比恐懼和萬念俱灰。那么,其實并不是生命強大了使我不懼死亡,而是對死亡已經麻木。的確,還有什么比死亡更荒謬更讓人恐懼的事情?人類的智慧從來沒能解決這個巨大的不安,絕大多數人也只是自欺欺人地遺忘、擱置。倒是孩子,更清醒,更敏感,從而更像生命。

大伯用镢頭挖窯洞,也挖倒了自己。他臨死時對自己的命運一概不知,他生前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將飄向何處。絕大多數人其實都和大伯一樣。但是,不論羊、豬、牛還是其他動物,他們仿佛比人更懂得死亡,比人更懂得命運。

我怎么能像羊一樣安詳,像豬一樣做夢,像牛一樣大愛深情?

鄉村的過路人

他拄著一根探路的拐杖,一個人獨自走在山路上。他要去哪里?那是春日的下午,陽光亮堂,一樹一樹的花朵就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開放,更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一座廟宇,廟宇上空的天瓦藍瓦藍,廟宇前一塊紅布在隨風飄揚。他知道這些嗎?在放學的路上,我本該是要去摘山杏的,它剛生出來,有酸澀的苦,但又有新鮮果子的爽口。那么,他為什么又讓我看見?他以很慢的速度向前移動著,拐杖的速度卻飛快。他的頭頂,剛飛過一只老鴰,但沒有叫。我什么時候已在他經過的路口站了下來,我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懷著說不清的惆悵,我是在等他嗎?在他經過的時候,他略略停頓了一下,我看見他長長的眉毛在飛快地舞動,一刻不停地。他眼睛的視覺是否就分散在這些飛舞的眉毛里?好像任何風吹草動都會通過眉毛傳導進他的感知里。他不是一個凡人,我當時就這么想,事實上他的頭抬得很高,始終面向天空,他的氣宇一點不像我平時見到的人,盡管他衣服襤褸。那么,是不是因為這些眉毛讓他看見了另一些事物?他的瞎會不會和他的眉毛有關?我確信,他知道天機,那些眉毛就是導線,而知道天機的人是要瞎的。這么想時,我感到安慰,又有幾分敬畏。但他要去哪里?誰在召喚著他?我站在路上,看見他幽靈一樣慢慢地走遠,轉過一個彎,不見。

挑擔的貨郎走進我家的院子,他的手里搖著撥浪鼓,很快就吸引了全村的孩子。玻璃蓋的兩個箱子里,盡是些稀奇的小玩意:彩色糖豆豆、各式各樣的蝴蝶夾、精巧的風車、造型別致的轉筆刀、會唱歌的小玩具、會翻跟頭的小人、戴帽子的鉛筆,七星瓢蟲在抖動的小木盒、嘟嘟吹響的塑料喇叭……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怎么會有那么多新鮮玩意兒。他從哪里來?那個地方肯定是童話王國一樣美麗的地方。但是,村子里的孩子嘰嘰喳喳一番后,沒有一個孩子能買得起其中任何一樣東西。而父母也都說,看了就行了。那個貨郎好像并沒有失望,他只請求住下來。我爸爸爽快地答應了,許多孩子都希望住在他家,這讓我感到無比自豪。我媽媽還特意給他做了面條,我們家招待領導的那種白面條。也許是作為回報,他在第二天臨行前,給我喂了一個糖豆,許多孩子都眼巴巴看見他把糖豆確鑿無疑地放進我的嘴里。我媽媽站在門口笑盈盈地,像告別一個親人。貨郎還沒走遠,小伙伴都圍過來,不停地問:甜嗎?甜嗎?那個味道,只有我知道。

村子里來了一個照相的人,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圍定,這件事有人聽說過,但還沒人見過。他的機子用一塊紅布蓋著,立在我一個爺爺家的院子里。機子對準的背景是北京天安門,那個大家都認識。他拿出一張別人的照片給大家看,天呀!那真是不敢想像的事情:毛主席像就在頭頂,而自己分明就坐在天安門前。還是我爺爺聰明,他跟那個照相的商量,給全村人都照,但價格一定要最低,折合成糧食算,由村上的毛驢運送到鄉上。照相的人愉快地就答應了,而經我爺爺一倡議,全村人都響應了,大概一張像就是一升豆子,家家都能拿得出。照相的說今天光線不好,就先給我爺爺照一張,其他人明天早晨一大早照。我爺爺高興得眼睛都笑沒了,他搬來一個方凳,坐在“天安門”前,手都不知往哪里擱,擺弄了半天才放好,但臉最終還是僵的。就在照相的掀起紅布的一瞬間,我驚然發現框子里我爺爺頭朝下、是倒著的!這一發現使我無比驚悚,原來他是巫者!他拉起繩子,捏了一下手里的軟皮球,我覺得那一瞬我爺爺的魂魄就被吸走了。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的人像過節似的早早來到我爺爺家,而我爺爺的照片已經洗好,正被爭相傳看。一點沒錯,我爺爺“到”了天安門,毛老人家就在他的頭頂!但我又為我的發現找到一個確鑿證據:我爺爺照片的底片,在臉的部位,是一團血色。吸血鬼!我暗暗想。但村子里的人都爭著往板凳上擠,他們的臉上顯出幸福的光彩。只有我一個人沒照,我找借口說,我長大要到真正的天安門呢!

我遇到一個陌生人,他背著個帆布包,手里拿著個硬紙板。我看見他時,他正在我們村子垴畔的一棵大樹下埋頭寫著什么,見我過來,趕快把紙板反了個面,把一支很別致的鉛筆放在紙板背面。他面色清癯,戴個眼鏡,穿著一件洗得亮白的的確良襯衫,襯衫兜里,別著一支亮晶晶的鋼筆。他問我村子的名字、路的名字,說話像收音機的聲音,我都一一告訴了他。我盯著他想,他一定很有學問,要是我的老師就好了。我問他是北京來的嗎,他笑了笑搖搖頭。他笑的時候非常好看,牙齒潔白,聲音清脆。但我確信他從很遠的地方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那個紙板上寫了什么?為什么不給我看?但我不敢再盤問,又想著我長大能像他這個樣子就好了。他請我做一件事,幫他的杯子里倒一杯水,我接過杯子,就往家里跑。一路上看那個杯子,玻璃的,亮亮的,干凈得一塵不染?;氐郊?,爸爸看見杯子,問我哪來這么好看的杯子?我告訴他剛才遇見的人,他立即說,肯定是個特務。我不明白特務是干什么的,爸爸說就是大壞蛋。還說他肯定是來竊取什么情報,而且有個發報機就安在鞋后跟里。我一點也不以為然,又有點驚奇。我們村會有什么重要情報?不可能!他肯定是好人。這么對爸爸說著,心里已有些忐忑。但無論如何,我得趕快去送杯子,倒了一杯開水后,我惴惴地返回他坐的地方。他又在埋首寫著,見我回來,笑瞇瞇地感謝我,但還是把紙板翻了過去。接過水杯后,他站起身要走。我趕快看了看他的鞋子,沒看出什么特別和破綻,是我做夢都想要的那種“黃軍鞋”。我鼓足勇氣問他:你是干什么的?他很快回答我:繪地圖的。然后招招手,走了。他走后,我低下頭看他腳印的花紋,一道一道,很漂亮。

二牛家來了個畫匠,要為他們家的新柜子作畫,這在我們村還是頭一家。聽我爸說二牛的爸爸在山里挖出一個陶罐,里面全是金銀財寶。我問二牛罐子里真的有財寶嗎?二牛說他什么都沒看見,還被他爸打了一巴掌。但二牛家有錢做新柜子,甚至還要給柜子上畫畫,這說明我爸的話是對的。木匠做柜子的時候,我就去過他家,柜子大呢,光刨花就堆了一地,我和二牛偷著抱了一堆放在磨道上邊燒,火歡勢得很。在木匠吃飯的時候,我倆還操起推刨試了一下,一推一個卷兒,木頭發出清脆的聲音,感覺特舒服。我們把墨斗的線長長地拉出來,在木板上繃直,用手指將線一拉一彈,一條直直的線就留下了。在木匠挺著肚子出來的時候,我們早已經逃遠。這次畫匠來,我又想去看。但柜子在家里,二牛說他媽不讓外人進去看。我就一遍遍地探在他家門口,尋求機會。我沒看到他們作畫,但是見到了畫匠:兩個人,一個留著長發,一個光頭,都衣冠不整。見了人我就沒興趣看畫了,我斷定二牛家請了兩個二流子,不再想起這事。直到有一天,二牛來叫我,說他媽不在,柜子上的畫已經畫完了,漂亮得不得了。我將信將疑趕快跟著他去。一進門,柜子就在門口擺著,果然了得:一排柜子牡丹綻放,百鳥朝鳳,猛虎上山,都光彩奪目、色彩絢麗、栩栩如生。我最喜歡的一幅畫了一棵樹,一匹馬遠遠地站著。但這幅畫在最里面,光線不好。聽見我說喜歡這幅畫,那個“長頭發”趕快過來看我,他湊在我耳邊說,只有這一幅是畫。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但對他的長頭發少了反感,我再看那個光頭時,也不覺得難看。

我們村還來過好多人:有一個石匠,聲若洪鐘,嘴里一邊唱一邊掄鐵錘,他為村上鍛石磨,鑄石碾,還為虎子家箍石窯。聽說,他要是不高興,就在碾子或磨上偷偷地鏨一個小缺口,這個村子就會出不吉利的大事;主家要是伺候不好他,他就會在箍窯時在窯背上放進個紙人,這家就會出人命的事。我因此討厭那個壯碩的家伙,剛好他也不喜歡孩子,他嫌我們鬧,一湊過去就像轟麻雀一樣掄起家伙假裝打人一樣把我們轟走。所以,我只看到他就那樣獨自一人唱著胡亂的調子干活。好在村子沒出大事,虎子家也平安。還有一個風水先生,尖嘴猴腮,包里裝著個羅盤,被村里請來看墳地。凡是和死有關的手藝人我一律躲避,但他的那個羅盤著實讓我新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像巫術,他怎么就都懂呢?聽說,他看過的墳地,一般后代都會出一個縣官,但不知他家出了幾個?還來過一個算命先生,你只告訴他生辰八字,他就知道你家的大門開的方向、祖墳地的樹是什么樣子等等。我見他時,他正瞇著眼,用手指飛快地掐算,然后一停頓,就告訴你問題的答案。聽人說他看過麻衣相、透天記,知道人的前生后世,甚至知道世界的興衰災福,但他不知來我們小村干什么?最可怖的是巫神,坐在炕上好端端一個人突然一個跟頭翻下地,唱起曲子來。彼時必是晚上,香火點起,黃裱燃了一遍又一遍,氣氛已讓我緊張。只見他暴跳起來,拎起鏘鏘作響的“三山刀”沖進院子,用事先準備好的盛灶灰的碗四處亂打,而分明,他在打鬼。這讓我毛骨悚然,原來鬼就在村子里!最讓我震驚的是他讓助手用麻紙塞滿嘴,又用雞血和成的泥封上鼻子、嘴巴,然后綁在一扇門板上,埋進一個事先挖好的穴里。穴里只有一盆涼水、兩只活雞陪伴,待到時辰,他就在地下蹬腳邊事先連接好的木桿子,在外面守候的人聽見桿子上的鈴鐺作響,就趕快將人挖出來。我一直奇怪他在地下怎么呼吸著,十幾個小時呢!待松綁,掏出嘴里的紙,他痛飲一杯涼水就清醒過來,隨后在病人身體上方一番舞蹈和念叨,“招魂”就完成了。以后的許多天,我都處在恐懼中,但他的唱調被許多人學會并傳唱,我也低聲試了試。再后來,聽說我們村我的一個叔叔,有一天也是突然一個跟頭從一個土坡上翻下來,倒地就唱。我不知道他治好了幾個人的病,但是他在四十歲時就死了,心臟病。

當然,最親切、記憶最深的還是我的七叔。他是我的小學語文老師,是我們村唯一梳偏分頭的人、唯一鑲牙的人。其實也只有他配,其他人留偏分頭想必就不倫不類。我們村離學校二里地,有一半多路可以騎自行車,但先要推著車爬半道陡坡。其實走路也許更輕松,但他是老師,騎自行車就洋氣,就有優越感,這是我想的。上坡時,自然有人愿意幫他從后面推,我就是最積極的一個。這樣,等到下坡時,我就會被允許坐到后座,在山路上風馳電掣,飛一般的感覺。他的板書寫得真好,龍飛鳳舞,連寫字的姿勢也好看。他給我們念課文時,那顆鑲了的牙就露出來。他擲粉筆頭,精準如導彈,百發百中,誰要走神或打瞌睡,一準會被他的炮彈擊中。他還會彈三弦、吹笛子。放學后,他回到家,往園子里一坐,滿村子就都是他的樂聲。而村子里的雞也不叫了,牲畜都安靜下來,仿佛都沉浸在他的音樂中。最風光的還要屬過年,全村的對聯都由他一人包了,大家拿上煙,帶過濾嘴的,到他家排隊等候。那時,他坐在一張桌子前,充滿自豪感。他的筆一頓一挫,如龍游走,喝彩不斷。而每寫完一幅字,他也會用一只手扶住拿筆的胳膊,靜靜欣賞一下,偏分頭看上去更有風度。當滿村的窗欞上都添上他寫的對聯后,他面前的過濾嘴香煙也可以收一盤子。而這時他走在村子的路上,頭也會抬得很高……那時,我所有的夢想就是將來要做一個像他那樣的人。但我小學還沒畢業,農村實行包干到戶,學生大多都回家放牛種地去了,學校只好解散,民辦教師的他便只好回家務農。而我幸運地被父親轉入鄉上上學,離開了我的村莊和學校。多年以后,當我在外上學回家過年時,才知道他在山西的私人煤礦里挖煤,因瓦斯爆炸身亡,留下了七嬸和幾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我找到了他的墳頭,孤零零一座,墳前是一片空地,近處有一棵樹,身子黑黑,枝丫空疏,一只烏鴉落在上面,等候我的祭品。我點燃了一支過濾嘴香煙,仿佛又看到了他的那顆鑲了的牙?;氐酱迳系剿?,他住過的屋子好像比以前更低更暗了,那把三弦還掛在墻上。那年村上的對聯,都由我寫,他們說,我的字,很像七叔寫的……

張懷帆,作家,現居西安。主要著作有詩集《一個人的小鎮》、散文集《提著螢燈行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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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友·少年文學(清雅版)(2019年6期)2019-10-15
望娘灘
大伯家的幾個晚輩
好辦法
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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