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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中的志人小品與春秋時代的貴族文化

2011-02-09 09:12王崇任
關鍵詞:晉國左傳魏晉

王崇任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志人小說是一種獨具中國文化特色的敘事文體,一般篇幅短小,語言凝練,敘事則生動活潑,記言則韻味悠長,寫人則遺形取神。這樣一種文體也深受中國文人的喜愛,從六朝時的《語林》、《世說新語》等著作誕生以來,后代模擬之作層出不窮,形成了中國文言筆記小說的一大景觀。學界一般認為,志人小說肇端于六朝時期的《語林》和《世說新語》,但若要追溯它的淵源,則不得不提到先秦時代的史學巨著《左傳》?!蹲髠鳌分兴4娴拇罅康馁F族軼事,雖然并非小說,可暫稱為“志人小品”,它們已初具志人小說的雛形,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一、《左傳》志人小品與后世的志人小說

魯迅在探討魏晉志人小說的淵源時說:“記人間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韓非皆有錄載,惟其所以錄載者,列在用以喻道,韓在儲以論政。若為賞心而作,則實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晉,雖不免追俗尚,或供揣摩,然要為遠實用而近娛樂矣?!盵1](60)《韓非子》中有內外《儲》,列子中有《說符》一篇,均是書中專門匯輯寓言、歷史故事的專門篇章。這些寓言、歷史故事篇幅短小,并且都以記“人間事”為主,但魯迅指出它們或“用以喻道”,或“儲以論政”,多偏重于實用價值,并非“為賞心而作”,也自然無“娛樂”的功能。一般說來,志人小說應當有兩個基本的特點:第一,它必須是篇幅短小、記錄日?,嵤碌钠挝淖?。第二,它必須有較高的審美和娛樂價值,并非專為說教、論道的實用目的而作?!俄n非子》和《列子》中的寓言、歷史故事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接近于志人小說,但它們偏重講理說教、缺少審美、娛樂的價值,也就不能算作真正的志人小說。那么,志人小說是否真如魯迅所說,是“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晉”呢?魯迅之所以在追溯志人小說的淵源時首先想到《列子》的《說符》篇和《韓非子》的內外《儲》,是因為這些篇章的編排形式,與魏晉的志人小說《語林》、《世說新語》等多有相似之處,它們均是短篇故事的匯輯。假如我們不過于拘泥于形式上的限制,而更多從審美、娛樂價值的角度著眼,可以發現,魏晉時代的志人小說與《左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左傳》一般被認為是記敘春秋時代歷史變遷的史學巨著,是先秦史傳文學的典范。事實上,《左傳》敘事常以細膩委曲取勝,在記敘大的歷史事件時,作者慣于在行文中插入大量的逸聞趣事。這些逸聞趣事往往是情節相對獨立、完整的小故事,它一般用篇幅不大的一小段文字來記敘,風格也比較簡潔、凝練。如《左傳·照公十三年》在記敘了“楚靈王之亂”事件之后,左傳又補敘了一則“靈王占卜”的小故事:

初,靈王卜,曰:“余尚得天下?!辈患?,投龜,詬天而呼曰:“是區區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泵窕纪踔疅o厭也,故從亂如歸。

這一則故事是有關楚靈王這個暴君的逸事,二三十個字的一小段文字就使得一個暴躁專橫的君主形象躍然紙上。在記錄這些逸聞趣事時,《左傳》的作者雖然多存勸誡諷諭之心,但有時也難免有搜奇獵怪之嫌。后世的不少學者都指責《左傳》有“好奇浮夸”的毛病,實則“好奇浮夸”也正是《左傳》能成為杰出的文學經典的重要因素,它在一定程度上為《左傳》增添了一些審美、娛樂的價值?!蹲髠鳌冯m然沒有像《世說新語》那樣分門別類地記載名士的趣聞軼事,但這些穿插在大事件中的軼事趣事彷佛碎金斷玉一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書中各處,一旦收集起來,也為數不少。吳闿生指出《左傳》有一種特殊的“旁溢”的寫法,這種寫法往往是在記敘大事之時,“假軼事小文,肆為異彩,則其旁溢而四出者也”。[2](13)可見“軼事小文”在《左傳》中也占據重要的地位。

《左傳》中的某些敘事小品,與《世說新語》中的某些故事大有類似之處。例如《左傳·定公二年》記載“邾莊公之死”事件:

邾莊公與夷射姑飲酒,私出,閽乞肉焉,奪之杖以敲之。三年春二月辛卯,邾子在門臺,臨廷,閽以瓶水沃廷。邾子望見之,怒。閽曰:“夷射姑旋焉?!泵鼒讨?。弗得,滋怒,自投于床,廢于爐炭,爛,遂卒。先葬以車五乘,殉五人。莊公卞急而好潔,故及是。

《世說新語·忿狷》亦載有“王藍田食雞子”的故事:

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蹍之,又不得。瞋甚,復于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王右軍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

這兩個故事均刻畫人物急躁的性格,都極為生動夸張,并且語言也都十分簡潔、生動。又如《左傳·文公元年》所記的“內史叔服相人”的故事:

王使內史叔服來會葬。公孫敖聞其能相人也,見其二子焉。叔服曰:“谷也食子,難也收子, 谷也豐下, 必有后于魯國?!?/p>

《世說新語·識鑒》也載有“郗超識人”的故事:

郗超與傅瑗周旋。瑗見其二子,并總發,超觀之良久,謂瑗曰:“小者才名皆勝,然保卿家,終當在兄?!奔锤盗列值芤?。

這兩則故事大有相似之處,它們所記的都是人物識鑒的事,不但某些詞句相同,如“見其二子”,連故事的結局也很相似——都是長子能保家。人物識鑒在魏晉時代十分流行,《世說新語》專設了“識鑒”一門,但我們不能忘了,春秋時代這一風氣也很普遍。春秋時代的許多貴族士大夫都擅長于根據人的容貌、行為、言語預言人的生死禍福,《左傳》和《國語》中類似的預言故事比比皆是。

《左傳》一書中零零散散穿插的這些逸聞趣事,在形式、內容和審美價值上,均和魏晉的志人小說有很大的相似之處?!蹲髠鳌放c《世說新語》中這些相似故事的出現并非偶然?!蹲髠鳌肥菨h代古文經學的重要著作之一,在東漢經學大師賈逵、馬融等人提倡下,它才逐漸引起了學術界的注意。三國、兩晉時代,《左傳》的影響更為廣泛,鄭玄、服虔等許多學者為之作注,杜預的《春秋左傳集解》也在這時出現。杜預也曾自稱:“臣有《左傳》癖?!盵3](1032)這樣,《左傳》便日益為社會各階層所熟悉:

羽好《左氏傳》,諷誦略皆上口。[4](942)(《三國志·關羽傳》)

王大將軍自目:“高郎疏率,學通左氏”。(《世說新語·豪爽》)

二、《左傳》志人小品與貴族文化

仔細探究志人小品或小說這樣一類敘事文體的產生,我們可以發現,不管是《左傳》中的志人小品還是《世說新語》中的志人小說,它們均與貴族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妒勒f新語》產生于門閥士族在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六朝時代。這時,一些聲勢顯赫的大家族,如王、謝、桓、庾等,他們世代傳承,壟斷著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資源。這些家族事實上是一種變相的貴族,魏晉時代也可以稱之為“貴族時代” ?!妒勒f新語》中所記敘都是有關這些世家大族人物的趣事軼聞,它最終成書于南朝的劉宋時代,表現的是一種對魏晉貴族名士文化的企羨和緬懷。川勝義雄即認為《世說新語》“站在了一種后退的、保守主義的立場上,在其深處,隱藏著對逝去時代的眷戀”。[5](251)《世說新語》是志人小說文學的一座高峰,后世許多模仿它的作品,如《大唐新語》、《唐語林》、《續世說》等,都未能在藝術成就和影響上超越它,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們都缺少《世說新語》的貴族氣度。

春秋時代是魏晉之前、中國歷史上的另一個貴族時代,一個真正的貴族。它是建立周代的分封宗法制基礎上的、以血緣關系為依托的一個貴族社會。何懷宏先生稱春秋時代是一個“世襲社會”,他認為“后世再沒有什么時代像春秋時代那樣:一些世家大族的歷史與改國社會政治的發展聯系如此緊密,如此貫串于首尾的了”。[6](101)六朝是一些世家大族壟斷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資源后發展出來的畸形的貴族社會,從開始它產生時,就不斷有人反對它,反思它的危害。而春秋時代則是一個宗法嚴密、等級分明的貴族時代,血統是區分貴賤的唯一標準。貴族們天生是血緣高貴的,有自己的封地,有普通人不能占據的政治地位。但這并不是說他們就一定就是一群驕奢淫逸、傲慢貪婪的一個群體。他們的一舉一動必須盡量遵循周代的禮儀制度,他們要學習禮樂射御書術等各方面得技能,他們既要勇敢地走上戰場,還要文質彬彬的操持著種種外交辭令。他們還要參加不少高雅的文藝活動,如賦詩、觀樂之類。這些貴族們是這一時代的中心人物,他們無疑受到了社會方方面面的關注。

《左傳》所記敘的正是這時代里所發生的事件,它并不僅僅是記錄了這個時代風起云涌的諸侯爭霸戰爭,它還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來展現這個時代里貴族生活的方方面面?!蹲髠鳌烦蓵诖呵锬┑綉饑踹@一段時期里,這時,禮崩樂壞,延續了近500多年周朝貴族文化已經徹底的衰落了?!蹲髠鳌返淖髡吆涂鬃右粯?,哀嘆著禮樂的崩壞、貴族的墮落,追思著貴族文化昔日的輝煌。雖然春秋時代是一個諸侯爭霸的亂世,但是爛熟之后的貴族文化依然保持頑強的生命力,風度翩翩、氣質高雅、學識淵博的貴族們依然像明星一般活躍在歷史舞臺上?!蹲髠鳌分械闹救诵∑反蠖喽际顷P于他們的故事和傳聞。

《左傳》中零散分布的志人小品在數量、內容方面,遠不足與《世說新語》相提并論,但是粗略統計,總數也近百則左右,內容也涉及到春秋貴族生活的方方面面?!妒勒f新語》全書分編為36個門類,全面地展現了魏晉貴族名士生活的各個方面。我們不妨以《世說新語》的分類為標準,對《左傳》中的志人小品作一番考察?!妒勒f新語》的前4個門類為德行、言語、政事和文學,正是取自《論語》的孔門四科。魏晉時代雖然是一個個性張揚、行為放曠的時代,但儒家思想依然是大多人必須遵循的行為準則,看重宗法門第的六朝貴族,仍然將儒家的禮法看做是一個個體成為貴族名士的不可或缺的基本修養。春秋時代是周代禮樂文化爛熟的一個時代,對禮法、德行的推重更是無以復加?!蹲髠鳌分械闹救诵∑窂膬热輥砜?,尤以德行、政事和言語這一類為多。如《左傳·成公三年》所載晉國貴族荀罃與鄭國商人的一則故事:

荀罃之在楚也,鄭賈人有將置諸褚中以出。既謀之,未行,而楚人歸之。賈人如晉,荀罃善視之,如實出己,賈人曰:“吾無其功, 敢有其實乎?吾小人,不可以厚誣君子?!彼爝m齊。

荀罃不忘他人滴水之恩固然值得稱道,然而鄭國賈人熱心助人卻又誠實厚道,當日民風之純樸可見一斑。馮李驊感嘆道:“當時小人不敢厚誣君子,今則君子往往厚誣小人也??蓜倏?!”[7](846)

春秋時代精彩的外交辭令早已為人所熟知,《左傳》中睿智、雋永的言語妙品也有不少。如《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所記,魯國大夫叔孫豹出使晉國,晉國執政范宣子向他發問:“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叔孫豹回答道:“豹聞之, 大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 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 此之謂不朽?!边@“三不朽”成為后世中國無數中國士人努力追求的人生目標。再如《左傳·昭公元年》所載周王室貴族劉定公的言論:

王使劉定公勞趙孟于潁,館于洛汭。劉子曰:“美哉禹功, 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吾與子弁冕端委,以治民臨諸侯,禹之力也。子盍亦遠績禹功,而大庇民乎!”

劉定公面對著洶涌奔騰的洛水,遙想起當年大禹治水的偉大功績,不禁感慨萬千。這一番感嘆大有后世懷古詩文的韻味。又如《左傳·文公八年》所記季文子出使晉國的故事:

季文子將聘于晉,使求遭喪之禮以行。其人曰:“將焉用之?”文子曰:“備豫不虞,古之善教也。求而無之,實難。過求,何害? ”八月乙亥,晉襄公卒。

這一則故事則屬于“政事”一類,它充分展示季文子的謹慎和他的政治遠見。

《左傳》中所記敘的關于人物識鑒、品藻類的軼事也有不少。一般認為人物評品的風氣肇端于東漢后期,風行于魏晉時代。實則春秋時代人物識鑒的風氣已經十分流行,雖然春秋時代的貴族們多根據他人的行為、容貌預言他人的生死禍福,而魏晉時代的人物品評多是評定人物精神氣質的高下,實則兩者也多有相通之處。如《左傳·文公十年》所載:

酆舒問于賈季曰:“趙衰、趙盾孰賢?”對曰:“趙衰,冬日之日也;趙盾,夏日之日也?!?/p>

賈季對趙衰和趙盾兩人的品評堪稱精妙,以夏日和冬日兩個比喻對比兩人,精妙絕倫。將這一則軼事置于《世說新語》中,與魏晉名士的妙語相比,也毫無遜色之處。再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記吳國公子季札出使中原各國,一路上結交、識鑒各國貴族士大夫,他對各國人物的品定往往都是一針見血?!妒勒f新語》的《任誕》一門多記載魏晉名士飲酒、服藥等放誕的行為,《左傳》也有類似的軼事。如《左傳·襄公二十二年》所記:

臧武仲如晉。雨,過御叔。御叔在其邑,將飲酒,曰:“焉用圣人?我將飲酒,而己雨行, 何以圣為?”穆叔聞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國之蠹也?!绷畋镀滟x。

這個故事中,御叔放曠飲酒、傲視魯國大夫的行為已與魏晉名士的行徑有幾分相似。又如《左傳·襄公二十二年》所載:

鄭伯有耆酒,為窟室,而夜飲酒,擊鐘焉。朝至,未已。朝者曰:“公焉在?” 其人曰:“吾公在壑谷?!苯宰猿悸范T。

伯有建地下室,在地下室里奏樂飲酒,更是想法奇特而新穎。伯有仆人的對答也十分俏皮,令人忍俊不禁。

《左傳》中的志人小品當然還有其他內容,如“傷逝”、“排調”、“賢媛”、“仇隙”類的故事也都有記載。但不管是任何內容的故事,它們的主人公絕大多數都是春秋時代的貴族,涉及到了貴族生活、文化的各個方面。這些貴族士大夫們,不但有著高貴的地位,而且,許多人還有著高貴的氣質和精神。比如鄭國的子產、吳國的季札、晉國的叔向等人,他們有著淵博的學識、敏銳的洞察力和高尚的道德修養,這一切的融合,就造就了一種令人折服、仰止的貴族氣度。春秋時代的貴族們如叔孫豹、子產、季札等和魏晉風流的代表如嵇康、阮籍、王導、謝安等人,雖然處在不同的時代,但他們卻有著相似的貴族風度,因為他們都是貴族文化土壤中結出的果實?!蹲髠鳌分械闹救诵∑泛汀妒勒f新語》,只是貴族文化園地里的幾朵小花,調皮而可愛的小花。

三、《左傳》志人小品的審美特征

《世說新語》中志人小說的藝術成就受到了歷代學者的推崇,胡應麟稱贊它是“簡約玄澹,真致不窮”,[8](285)魯迅也說它是“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與《世說新語》相比,《左傳》中的志人小品只能算作是椎輪大輅,尚未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蹲髠鳌返淖髡吒瞄L于記敘場面宏大的戰爭、精妙絕倫的外交辭令,有時也以閑筆偶爾插敘一些奇聞異事,即便如此,也常常是涉筆成趣、出手不凡。

首先,《左傳》中的志人小品則以溫厚儒雅取勝,語言文字不加修飾、天然樸拙,但細心品讀,卻又覺韻味悠長。春秋時代禮樂文化氛圍之中成長起來的君子,他們最看重的是德行、禮法,德行和禮法并非是如魏晉清談那樣的思維游戲,春秋時代的貴族們需要踏踏實實、身體力行地將德行、禮法的教條變成事實。這樣一種時代的風氣,折射在文學中,就形成了一種溫厚儒雅的文學風格。如《左傳·成公二年》所記:

晉師歸,范文子后入。武子曰:“無為吾望爾也乎?”對曰:“師有功,國人喜以逆之,先入,必耳目焉。是代帥受名也,故不敢?!蔽渥釉唬骸拔嶂庖??!?/p>

這里補敘的是齊、晉鞌之戰后,晉國大夫范文子歸國時的一則軼聞。范武子和范文子均是春秋時代第一流的政治家,他們父子的一言一行均備受矚目。這一小段文字樸實無華,沒有任何裝飾性的詞藻,但卻意蘊深長。入手八個字便將事件的緣由交代清楚了。文中并未寫范武子如何急切的盼望兒子的歸來,但我們卻仿佛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扶著拐杖佇立在城門邊上遙望著遠方,等著出征的兒子的歸來。范氏父子的對話又使我們看到了春秋貴族的謙讓和睿智。又如《左傳·昭公二十三年》所載:

范獻子求貨于叔孫。使請冠焉。取其冠法,而與之兩冠,曰:“盡矣?!睘槭鍖O故, 申豐以貨如晉。叔孫曰:“見我,吾告女所行貨?!币?,而不出。吏人之與叔孫居于箕者,請其吠狗,弗與,及將歸,殺而與之食之。叔孫所館者,雖一日必葺其墻屋,去之如始至。

晉國的執政拘留了魯國大夫叔孫婼,向他索要賄賂,叔孫婼卻大義凜然,毫不讓步。這里,《左傳》的作者插敘了叔孫婼在晉國時的幾則軼聞。僅一百字左右的一段小文,卻記敘了四則軼事,平平寫去,卻又讓人感覺波折起伏。這幾則故事都是很值得仔細玩味的。如記一個晉國吏人看中叔孫昭子的一只“吠犬”。一條“吠犬”并不值錢,孔穎達即認為:“狗有吠守,有主獵者。主獵者貴,吠守者賤?!盵9](2101)但即使是晉國吏人向他乞求的是一條賤狗,叔孫婼的答復也是“弗與”。待到他將回魯國時,卻殺掉了這只“吠犬”,請這個晉國人一起吃狗肉。不給晉國吏人吠狗,是表示不向任何晉國人行賄;殺死吠狗請吏人吃肉,又是向人說明自己絕不是吝惜一只狗。作者敘述如此簡潔、冷靜,但叔孫婼剛直不阿、棱角分明的性格卻非常富有感染力。再如“叔孫所館者, 雖一日必葺其墻屋,去之如始至”,一個“雖”字,一個“必”,用在此處分外的剛勁有力,展示了叔孫婼的為人光明磊落,無絲毫茍且。這些志人小品的特點正在于它們無任何雕琢裝飾,沒有任何出眾的辭藻,只是淡淡寫來,如儒雅厚重的君子,舉手投足之間處處自然有感人的力量。

其次,《左傳》中的志人小品多以溫厚儒雅為主,但有時也不乏新奇、警辟之處。如《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所記陳敬仲事:

飲桓公酒,樂。公曰:“以火繼之。 ”辭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不敢?!?/p>

齊桓公在陳敬仲的家中飲酒,十分快樂,想要掌燈夜飲。陳敬仲的對答十分精妙,溫厚之中透著幾分柔婉。又如《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所載:

昔叔向適鄭,鬷蔑惡,欲觀叔向,從使之收器者,而往,立于堂下,一言而善。叔向將飲酒,聞之曰:“必鬷明也?!毕?,執其手以上,曰:“昔賈大夫惡,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賈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今子少不飏,子若無言,吾幾失子矣。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p>

這則軼事是由晉國執政魏獻子講述的,它事實上包含兩個故事:叔向和然明的故事、賈大夫的故事,只不過后面的一件事又是由叔向講述的。王源稱贊這段文字“瀠洄灝淼”,[10](卷10)確實是眼光獨到。叔向對然明的賞識,與魏晉時代的人物識鑒有異曲同工之妙。如《世說新語·識鑒》載:

武昌孟嘉作庾太尉州從事,已知名。褚太傅有知人鑒,罷豫章,還過武昌,問庾曰:“聞孟從事佳,今在此不?”庾云:“試自求之?!瘪翼聿A良久,指嘉曰:“此君小異,得無是乎?”庾大笑曰:“然?!庇跁r既嘆褚之默識,又欣嘉之見賞。

這兩事大有相似之處,相比而言,《左傳》所記的故事更為意趣盎然、悠閑從容。叔向所講述的賈大夫的故事更是幽默、俏皮,讓人不禁莞爾。又如《左傳·哀公二十五年》所記:

公至自越。季康子、孟武伯逆于五梧。郭重仆,見二子,曰:“惡言多矣,君請盡之?!惫缬谖逦?。武伯為祝,惡郭重,曰:“何肥也?!奔緦O曰:“請飲彘也,以魯國之密邇仇讎,臣是以不獲從君,克免于大行,又謂重也肥?!惫唬骸笆鞘逞远嘁?, 能無肥乎?”飲酒不樂,公與大夫始有惡。

這則軼事中,魯哀公與季康子君臣二人蓄怨已久,在宴會之上出語相譏。魯哀公的言語更為老辣,指桑罵槐,讓人無言以對?!笆逞宰苑省币渤蔀橐粋€經典成語?!蹲髠鳌分械闹救诵∑酚袝r也出言警辟、鋒芒出眾。如叔孫豹對范宣子時所言的“三不朽”。又如《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所記:

孟孫惡臧孫,季孫愛之。孟孫卒,臧孫入,哭甚哀,多涕。出,其御曰: “孟孫之惡子也,而哀如是。季孫若死,其若之何?”臧孫曰:“季孫之愛我,疾疢也,孟孫之惡我,藥石也。美疢不如惡石。夫石猶生我,疢之美,其毒多。孟孫死,吾亡無日矣?!?/p>

臧武仲的一番話,見解深刻,堪稱是金石之言?!蹲髠鳌分羞@些言語,不及《世說新語》中的言語超脫空靈、瀟灑蘊藉,但《左傳》的言語更為篤實,處處透著左傳對人情世故的洞察。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6.

[2]吳闿生.左傳微[M].合肥: 黃山書社, 1995.

[3]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 中華書局, 2008.

[4]陳壽.三國志[M].北京: 中華書局, 1979.

[5](日)川勝義雄.六朝貴族制度社會研究[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

[6]何懷宏.世襲社會及其解體——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時代[M].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96.

[7](清)馮李驊, 陸浩.春秋左繡[M].臺北: 文海出版社, 1967.

[8]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M].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 2009.

[9]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 十三經注疏本[M].北京: 中華書局,1980.

[10](清)王源.左傳評[M].清康熙居業堂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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