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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形轉彎

2011-08-15 00:42陳宏偉
飛天 2011年23期
關鍵詞:阿明女司機看守所

陳宏偉

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只要醒著,阿明就感到沒完沒了的頭暈,暈得他幾乎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因此,他總是將窗戶緊緊關上,并拉嚴窗簾,讓屋里不透一絲亮光,這樣他更容易忘記時間。如果可能的話,他甚至愿意忘記自己的存在。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床上躺著,但卻無法入睡,頭暈時刻提醒他,自己還活著,還存在于這個世界。

他掙扎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輕輕下到地上。他起床時一般不用再穿衣服,因為他睡覺時基本不脫衣服。自從患病以后,渾身無力,似乎脫掉衣服都很困難,漸漸就懶得脫了。他打開窗,天色雖然很灰暗,但他仍然覺得有點刺眼。一絲冷風刮進來,他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差點兒一個趔趄。外面風很大,正是深秋,片片樹葉隨風一起飄舞。有的淡黃,有的紫紅,更多的是深褐色,它們隨風揚起,轉著圈兒,斜刺著地,飄飄然的,在空中飛揚。阿明觀察過那些樹葉,無論它們怎樣飄蕩,無論它們飄蕩多久,最終都無法擺脫落地的命運。阿明覺得自己就像某一片樹葉,正在空中掙扎,掙扎著晚點兒落地。

阿明是再生障礙性貧血癥患者,這是個一般人會覺得有點拗口和陌生的名字。在患上這種奇怪的病癥之前,阿明也從未聽說過。他知道白血病是一種可怕疾病,覺得自己患上的貧血癥不算什么大病,服用些補血的東西就能好。很多女士貧血,不是吃吃烏雞、紅棗、黑米粥之類就能管用嗎?久病成醫,后來他才明白,再生障礙性貧血是一種比白血病更加可怕的病,不僅可怕,而且可恨。很多白血病,化療就奏效,但這種貧血癥,只能通過骨髓移植才能得到徹底的治療,用藥、換血等方法都是緩兵之策,暫時延緩生命。骨髓移植,聽醫生說,需要四五十萬元,而且成功率只有三分之一。對阿明而言,這是個不可企及的愿望,像憑空的美夢一樣難以實現。他現在每一兩個月需要換次血,只要一換血,立刻就來了精神,像枯木逢春,煥發新葉。但撐不了幾天,就又開始頭暈了,如同樹葉還沒綠透,就開始變黃,轉瞬飄落。他感到自己的生命真荒誕而悲哀,竟然依靠不斷地輸入別人的血液才能夠勉強維持,茍延殘喘。母親經常罵他是黃鼠狼轉世,上輩子沒干好事,這輩子專吸血。他覺得母親說的沒錯,其實不止像黃鼠狼,簡直是活脫脫的吸血鬼,專吸人的血。

他走進廚房,鐵皮桶制的灶上,支著一口鍋,灶膛內燒的是柴禾,還閃著暗紅色的灰燼。這是母親早上出去幫工前給他溫上的。他揭開鍋蓋,里面坐著大半碗湯,燴著幾塊鴨血,一個烏灰色的饅頭。他端起湯來喝,仍然溫溫的,散發著一種怪怪的接近于肉湯的香味,雖然沒有肉,只是一些讓他難以下咽的鴨血。他咬了幾口饅頭,沒有什么胃口,就放下了。廚房的案板和飯桌都是舊家具,桌面黑乎乎臟兮兮的。阿明看了一圈,案子上有盤母親吃了一半的白菜,他把饅頭放在了盤子沿上。

自從患病以后,阿明就變得孤獨了。他原來有幾個很好的朋友,大華、二毛、阿勇都是他的鐵桿兄弟,用母親的話說是一幫狐朋狗友。他們一塊打電子游戲,一塊在網吧玩通宵,也一塊打架,關系鐵得很。阿明血液化驗報告出來的那天,他還沒意識到是怎么回事兒,只是有點兒郁悶地在家里睡覺。大華和阿勇一塊來找他,說二毛已在熱帶雨林大酒店308房間等著,兄弟們聚一下。他們走到門口,房間門虛掩著,阿明正欲敲門,大華和阿勇在背后一下把他推了進去,迅速關上了門。阿明進去嚇了一跳,一個美艷動人的小姐,赤裸著身體半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他的臉騰地一紅,轉身要走。小姐說:“別走啊大哥,二毛讓我好好陪你玩玩的!”阿明明白了怎么回事,執意要去開門,用手卻拉不動,大華和阿勇在門外面把門把手死死攥住,并沖里面喊道:“兄弟放開玩吧,我們給你站崗放哨!”小姐從床上下來,在背后緊緊抱住阿明說:“大哥,來了就玩玩嘛,二毛已經付過錢的,你不玩可不退啦!”阿明當即就崩潰了,既興奮又感動,他幾乎是哭著和小姐干壞事兒的。完了,阿明還想纏綿一會兒,但小姐臉色一變,立即要求離開,冷若冰霜,與先前判若兩人,一分鐘也不愿意多待。拉開房門,大華和阿勇笑嘻嘻地走進來,說二毛已在巴山蜀水火鍋城等著,兄弟要好好喝一杯。那晚大家一塊喝得爛醉,二毛說有兄弟們的情份在,有堂堂男人的精氣神在,一點疾病算不了什么。人吃五谷雜糧,還能不生點毛病嗎?阿明感動得痛哭流涕。

但過后不久,二毛慢慢知道,阿明的病竟然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換血,像個不見天日的無底洞,就開始疏遠他了。頭一次,三個人給阿明掏出五千元,算是慷慨相助。第二次,三個人給阿明湊了一千元,說是盡力幫忙。再后來,這些家伙就開始躲著他了。阿明幾次打電話給二毛,想跟他一塊玩,但二毛都說有事兒,忙得很,匆匆掛掉電話。給大華、阿勇打手機,都說不在本地,回頭聯系。阿明嘆口氣,卻沒有悲傷。他理解他們,自已是個瘟神,不躲著自己才怪。

阿明的母親姓黃,附近的人都喊她黃阿姨。她在東關菜場給一家生鮮店幫工,有人買魚,她就幫著刮鱗剖肚,清洗干凈;有人買鴨,她就幫著殺好,拔去鴨毛。生鮮店的男主人接接電話,往外面送送貨,閑時就在旁邊打牌,女主人掌管稱重收錢,剩下的活全由黃阿姨包了。女主人同情黃阿姨的苦處,很照顧她,鴨血隨便拿,反正也賣不上價的東西。以血補血,阿明吃了肯定有好處。鴨血很腥,沒有肉湯壓不住,黃阿姨就配以蒜瓣、蔥花和辣椒一塊燉,放許多鹽和味精,但家里仍然每天充斥著一股濃重的鴨血味道,甚至比生鮮店的味道還難聞。剖魚殺鴨的間隙,黃阿姨就在菜場撿菜,尤其是做批發的,最后都會遺棄一些貨底子菜。黃阿姨把它們拾掇一起,裝進袋子帶回家。一次有個菜販子不明就里,笑著問她:“你拿去喂兔子吧?”黃阿姨有點想哭,說:“不喂兔子,喂黃鼠狼?!辈素溩雍艹泽@,問道:“養黃鼠狼?它不吃青菜吧?”還要再問,旁邊就有人使眼色,小聲嘀咕道:“她兒子可是搶劫犯,離她遠點兒!”菜販子就唔唔哦哦著,收拾家伙離開。又有詭秘的聲音竄入耳際:“不是白血病嗎?怎么會是搶劫犯呢?”黃阿姨垂著眼睛,淚水閃爍幾下,卻沒有流出來,一種習慣被羞辱過后的麻木表情,又像是悲憤背后的輕松。

街坊說阿明是搶劫犯,其實也不為過。阿明的確搶劫過,而且還搶劫兩次,這使他在東關一帶臭名遠揚。此前他只盜竊的,活兒沒少干,稱得上劣跡斑斑。但搞搶劫,他既沒那膽子,也沒那能耐。為了換血,買狗日的血液,阿明一直靠偷電動車生存。一臺電動車可賣五百元,偷兩臺就夠換一次血了。阿明需要換血時,走路都頭暈,弱不禁風的,為避免被男主人捉住了挨打,他只敢偷女式電動車。

那次,他瞄上了一輛簇新的黃色女式電動車,剛撬開鎖,被女主人撞上了,阿明騎上去就跑,女主人一把從后面抓住了車座,她像個瘋子一樣,被阿明帶著跑,卻死活不松手,一副豁出命來的架勢,嘴里哇哇地哭喊著抓小偷……阿明最終沒有跑掉,由于和女主人有搶奪行為,他被定性為搶劫。阿明才搞明白,犯罪行為原來可以是不斷變化的。明明是盜竊,瞬間轉化成搶劫。抓住阿明的警察姓張,叫張雷,是東關的片警。張警官把阿明帶回派出所,還沒來得及訊問,阿明竟然低低地呼叫一聲:“快,去醫院……換血……”一下子栽倒在地。警官張雷當時都嚇愣了,打120都來不及,出動派出所的巡邏車把阿明急急送到醫院,經過緊急輸血才搶救過來。黃阿姨趕到醫院,哭得昏天黑地的,卻無錢支付輸血費,最后派出所只好埋單。搶劫屬于刑事犯罪,但看守所聽說阿明的情況后,堅決不肯收他??词厮L正經八百地說:“我們看守所可沒錢給他輸血,你們讓法院快點判,直接送監獄吧!”這樣,折騰了一圈,派出所只好把阿明放了。

張雷對阿明的境況很同情,不僅親自送阿明回家,還和村委會的人一塊提著米面油到阿明家表示慰問。阿明家的情況,村委會早就了解的,為他和黃阿姨解決了最高額低保,每人每月一百九十元。張雷說:“這點錢哪夠啊,不是有新農合醫保嗎?”村委會的人說:“新農合住院只報銷百分之六十,還要自己先墊付。他們沒錢墊,再說他換血后就可以走了,也沒有住院手續?!睆埨追劬φf:“不是還有很多救濟嗎?”村委會的人說:“還有大病救助,民政局已經一次性救助過了,給了五千元,他們兩下就花干了?!睆埨讍枺骸斑€有呢?”村委會的人說:“沒有了,只能等到年底,政府會發放一些救濟物資?!睆埨酌济櫫藥装?,嘴上卻沒詞了。

吃過飯,阿明去抽屜里翻騰,翻了幾翻,找出一把刀來。這是一把彈簧刀,以前阿明跟二毛一塊在勝利路夜市上買的。輕輕一推按鈕,刀鋒就嗖地彈出來,讓人心驚。買的時候,阿明裝著用來打架的,其實他知道,打架絕對不敢用刀的,一使刀就容易出大事兒。買把刀,更多的是自己玩,充其量順帶嚇唬嚇唬人。阿明看了看,刀鋒依然锃亮,閃著寒光,只有螺栓處生了一點兒銹跡。真是一把好刀??!阿明回憶起沒有患病時神仙一樣的逍遙日子,像做了一場夢,醒來就變成了鬼。阿明把刀揣進兜里,推開門,走了出去。風刮得很大,除了飛舞的樹葉,還有一些揚塵,阿明有點兒睜不開眼睛。這幾天頭暈越來越厲害,他知道,必須要換血了。他想好了計劃,今天就要徹底拯救自己。

阿明慢騰騰地走在申城大橋上,風很大,裹挾著沙塵飛揚,幾乎睜不開眼睛。有幾對青年男女,全然不顧這樣的風沙天氣,摟抱著坐在河邊的椅子上,熱戀中的纏綿樣子,成為沿河路上的風景。

阿明想起他以前的女朋友阿珠。

他們是中學同學,阿珠在溜冰場溜冰時,被其他男生欺負了,阿明和二毛一起打抱不平,英雄救美,之后阿珠就成了阿明的女朋友。用二毛的話說,是阿明的馬子。阿珠非常漂亮,身材也很棒,柔弱可人的美女。二毛總是涎著臉問阿明:“怎么樣?干著非常舒服吧!”換來的總是阿明的一記記直勾拳。那時阿明還不知道自己患病,會像今天這樣倒霉。只是偶爾會覺得頭暈,他以為是腎虛。

一次,他和阿珠做愛的時候,正做到一半,他忽然覺得鼻子一熱,一股熱流涌出。阿明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兒,阿珠啊呀呀地尖叫著把他從身上踢了下去。阿明正要發怒,就看到了血,自己鼻子里的血,大片大片地灑到阿珠的胸脯上,把她的乳房都染紅了。那件事兒不久,阿明的病被確診了。剛開始阿珠并不介意,還很關心他、安慰他,小鳥依人的溫情樣子。但沒多久,他們再次上床時,阿明的鼻血竟然再次噴涌而出,不僅把阿珠的身體染紅了,連床單也被染得血跡斑斑,恐怖極了。這次阿珠沒有尖叫,而是冷淡地把阿明從身上推開,一句話沒說,起身就走了。阿明感受到了阿珠離開時眼神里流露出的厭惡之色,他覺得非常羞愧,好幾天沒跟阿珠聯系。

過了幾天,阿明鼓起勇氣撥打阿珠的手機,竟然是空號。阿明覺得不妙,立即上網在QQ上給阿珠留言,但他的好友里已經沒有了阿珠的頭像。無疑,阿珠在QQ里永久刪除了他。阿珠,像一粒珍珠躲入大海,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阿明查找了相關資料,他這種病不能情緒激動,不能激烈運動,否則就容易流鼻血。他知道了自己在阿珠身上鼻血噴涌而出的原因,卻陷入近乎絕望的深淵。他們分手了,沒有分手儀式,阿珠再沒見過他,一句話都沒有留給他。如果沒有患上這種病,阿明一定不會放棄阿珠??墒呛芸焖筒槌鲞@種需要不斷換血的邪惡之癥,讓他再也無暇顧及阿珠。分手也沒什么,只是想起阿珠時,阿明總覺得對不起她,做愛時鼻子流血的一幕讓他覺得羞愧而尷尬,當時他一定像個恐怖的怪物。

經過第一次盜竊變搶劫之后,他忽然明白,只要被看守所關起來,或者進入監獄坐牢,就能得到免費的換血治療,從而保住性命。這讓他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他決定來一次真搶。搶著東西就搶,搶不著制造下聲勢,就算被當作搶劫犯抓起來,也不算壞??傊徽摵畏N結果,他都是可以接受的。這一次,阿明挑了個夜晚。他尋到一根木棒,像電警棍一樣粗細。他覺得木棒比較安全,起碼不會傷著別人,傷人不是他的本意,只圖財不害命。他見到銀行的保安都把電警棍掛在屁股后面,一晃一晃的,讓人心生怵意。但他不可能這樣招搖,而是把木棒揣在懷里。這使他看起來怪怪的,不像是揣著什么兇器,更像是一個蹩腳的小偷,藏著剛剛竊取的贓物。他跑到一家銀行的自助取款室門口等著,像警察一樣蹲點守候。他見到很多人大把大把地取現鈔,可左看右看,覺得有的人比較粗壯,有的人比較兇惡,有的人結伴而行,他害怕可能搶不到,還會反遭一頓毒打,遲遲不敢下手。

等了兩個多小時,終于來了一個女孩,一看身形就是清純柔弱型的,手無縛雞之力的,阿明精神一振,就是她了!待女孩剛將錢從取款機里拿出來,阿明推開玻璃門,一下沖了進去。他從懷里拔出木棒,由于動作太猛,木棒的上端搗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生疼生疼的,這使他話都說不利索,變得結巴起來:“打、打、劫!快、快把錢放、放下!”

女孩回過頭來,阿明才看到她非常漂亮,皮膚白皙,眼睛明亮,很像他的女朋友阿珠。阿明的心顫抖了一下,一瞬間有點發愣,不知所措。哪知女孩一看到阿明,竟然驚慌地尖叫起來,把手中的一沓鈔票拋在地上,捂著耳朵呀呀叫著跑了出去。阿明還在地上撿錢的時候,就被人從后面按倒了。

這次警察沒有饒過他,把他送進了看守所,告上了法庭。

阿明臉色慘白,兩腿發抖,哆嗦著站在法庭上。他知道自己急需要換血,一刻也不能等了。他看到主審法官側耳和旁邊的陪審員說著什么,以為他們在商量判多少年刑期。阿明一沖動,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他在下面舉著雙手作揖,高聲喊道:“法官大人,求你給我多判兩年!”

阿明手腕上帶著明光锃亮的手銬,這使他高舉的雙手看起來非常扎眼。主審法官驚呆了,他們從未遇到過要求給自己多判刑的人,以為他吃錯了什么藥。阿明的舉動,讓公訴的檢察官也大為驚異,剛才他們還在鏗鏘有力地控訴阿明的罪行,現在也有點犯傻了,阿明的話讓他們覺得很泄氣。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阿明一激動,頭一昏,喊了聲“血”,當即暈倒在法庭上。

阿明仍然沒能坐上牢。

他被法警手忙腳亂地送到醫院急救,經過一番輸血搶救,又撿了一條命。但法官也因此把阿明看透了,覺得他犯罪情節比較輕微,改造意義不大,因此判刑三年,緩期兩年。阿明不太懂這個刑期的意義,聽上去像五年。在病床上聽到這個消息,當時他還挺高興的。但在醫院里換完血,他就被直接釋放了。

之后他又去過看守所,試圖進去接著被關押起來。他覺得挺對不起看守所的,他這次進去,由于頭暈得厲害,在看守所里不能像別的嫌疑人那樣勞動,干一些手工活兒,白吃白喝還動不動昏倒,整個看守所早就煩透他了。阿明走到看守所門前,見到站崗的武警挎著步槍,來回威嚴地走動,槍管烏亮烏亮的,阿明什么話也沒敢說,就灰溜溜地離開了。

今天,阿明決定實施第三次搶劫。

他覺得這次和以前的搶劫有著本質的區別,他使用了真正的兇器,一把鋒利的彈簧刀,應該再不是法官說的“犯罪情節輕微”,而且是在緩刑期內再次犯罪,理當重判?;疾∵@幾年,他已經充分認識到,只有進入監獄,他才能拯救自己,得到免費的治療,對自己是一種解脫,對母親也是一種救贖。監獄,已經成為阿明心中的一片圣地。

剛出家門時,不覺得天氣冷,走了一段路,阿明竟然覺得寒氣襲人,有點兒直打哆嗦?;疾∫院?,阿明的身體越來越瘦,也變得越來越怕冷,動不動就發抖,像虛弱的老人一樣,抵抗力每況愈下。走過申城大橋,就是沿河路,路邊栽種的是漂亮的垂柳,有些年份了,構成申城的柳堤春曉。阿明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一陣風起,他看到有無數褐色的柳樹葉子,萎縮成皺巴巴的一團,飄落在河里。他覺得自己就像那暗褐色的葉子,不可救藥,即將化為污泥。有時候,他想自己真應該雙眼一閉跳進浉河,淹死算了,一了百了。在患病之前,他覺得死亡沒什么可怕的,人固有一死,是人都是要死的,誰也無法逃脫。但當他患病之后,不可理喻地,竟然爆發出巨大的求生欲望。他的生活目標,似乎只剩下一個,那就是活下去,哪怕是像狗一樣活下去。阿明緊緊地咬住牙齒,讓自己不哭,但淚水還是悄無聲息地流了出來。他覺得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阿明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向馬路,有幾輛的士路過,司機都一邊減速一邊看向他,似乎等待他招手的動作。但阿明一動不動,的士就輕快地跑開了。直到看到一個女司機,駕著一輛紅色鈴木的士開過來,阿明揮了一下手。

坐進車內,一下子就感覺到了溫暖,和外面像是兩重天地。女司機戴著一副白色手套,和方向盤接觸處已經發黃,一副駕輕就熟的老練樣子。女司機側臉看了阿明一眼,并不說話。阿明知道她意思是問自己去哪里,就說:“翡翠明珠?!迸緳C仍然一聲不吭,只是一加油,車子就沖了出去。

翡翠明珠是申城市的一家大型夜總會?,F在是上午,不是夜總會的營業時間,但阿明忽略了這個情況。他并沒有想好要去哪里,在他看來,其實去哪兒都一樣。他并不是真的要去那兒,只不過隨便找個地名罷了??吹脚緳C的一瞬間,他想起了女朋友阿珠,脫口就成了翡翠明珠。

女司機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開著車的動作簡潔而干脆。

車上的收音機正播放著歌曲。阿明很久沒有和人說話了,在家里,母親要么一天到晚地嘆氣,要么坐在床頭嗚嗚地哭泣,阿明都很少和母親說話。

他很想和女司機聊聊天,和一個異性聊天,似乎對他都是一件難得的事情??伤吹贸鰜?,女司機似乎并不喜歡說話。

收音機里唱著陳升的《北京一夜》,以前在卡拉OK廳里玩時,阿明經常和阿珠對唱這首歌。悶了一會兒,阿明沒話找話地問:“這歌是誰唱的?水木年華吧?”

女司機直視前方,說:“是的?!?/p>

阿明有點失望,拍了一下腿,說:“不對,應該是李宇春唱的,聽聲音像?!?/p>

女司機用鼻子哼了一聲:“嗯?!?/p>

阿明不死心,輕聲說:“與夜晚有關的歌都比較好聽,你聽過《白天不懂夜間黑嗎》?”

女司機眉梢往上一挑,瞥了阿明一眼,卻一聲不吭,連“嗯”一下都沒有。

“還有鄧麗君的《夜來香》……”阿明喃喃道。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自我解嘲。

阿明很泄氣,再也找不到話了。

他忽然有點后悔,覺得自己的計劃應該跟母親說一聲,或者留個紙條。他一聲不吭,就這樣決定出來搶劫了,而且要將事兒搞得大一點。對母親而言,有點兒殘酷。

但是只能這樣了。

就算現在下車,放棄搶劫計劃,但他連車費都沒錢付。阿明在心里嘆了口氣。

這時的士經過師范學院門口,從一座小橋上穿過浉河,阿明知道女司機想從河對岸的濱河路上調頭拐到翡翠明珠。這條線路呈一個“U”形,的士正行駛在U形轉彎的底部。這讓阿明有種上當的感覺,一瞬間,他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女司機繞了一截冤枉路。想到這兒,阿明從兜里掏出了彈簧刀。

他一推按鈕,嗖地彈出刀鋒。

“打劫!快,把錢包拿出來!”阿明惡狠狠地吼道。

女司機吃了一驚,猛地踩了一腳剎車。阿明身子一晃,頭差點兒撞到前面的擋風玻璃。忽然,一陣眩暈感從腦內炸開,天昏地暗地暈,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與此同時,阿明的刀鋒劃過女司機的手臂,血花立即濺了出來,濺在了阿明的大腿上,也染紅了女司機白色的手套。阿明怔了怔,弱弱地說:“我打、打劫,你可以報警……”

女司機有些驚慌,但在一片混亂中,她很輕易地奪過阿明手中的彈簧刀,想都沒想,一反手扎進了阿明的肚子。

“噗”地一聲,阿明眼前寒光一閃。

他沒有感到疼痛,只是眼睛有些模糊,一切都那么遙遠,又那么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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