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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干倘賣無

2011-08-15 00:42樊健軍
飛天 2011年23期
關鍵詞:收破爛板車街角

樊健軍

寶財是個爆嗓門,聲音蓋過嗩吶的調調,還不圓潤,粗糙得扎耳。他說話,就是放沖天炮,他若吼叫,就是炸雷。在村子里同人打過賭,他一聲咆哮竟然將瓜棚上一只南瓜驚落了。他喊一聲,隔座山,山背的人都聽見了。誰家的孩子丟了魂,收魂時就讓他去叫魂。他嚷嚷幾聲,魂跑得再遠也乖乖回來了。村子里的人笑謔他不是雷公雷母的孫子,就是雷公雷母的大爺,不然誰有這嗓門?

他的女人韭花截然相反,嗓子眼被誰的手攥緊了,吐出的聲音是一朵朵細碎的韭菜花。有時你不張著耳朵,根本聽不見她對你說什么。她的嗓子可能在生下來時被胎盤壓壞了,也有可能小時候讓她娘壓迫得變了形。姑娘家就該細聲細氣地說話。牛哞狗吠的,那不是姑娘的樣。她很惱火寶財的爆嗓門,又無法可治。你就不好好說話,一張嘴咆天哮地,放沖天炮似的,總有一天會惹禍!她警告寶財。韭花的話都成了耳旁風,將寶財的嗓門刮得越來越高。能惹什么禍?村子天寬地闊的,他的聲音掀不起波瀾,很快讓天地吸收了。況且村子里的人說話都一個樣,有多少氣力使多少氣力,誰也不懂得收斂。就算嗓門粗點,礙著誰了?

幸好他們的女兒豆豆不像寶財,而是跟了韭花,嗓音嫩嫩細細的,透著甜。豆豆的長相更甜,大眼睛,圓臉蛋,腦瓜子很靈醒。夫妻倆總擔心誤了豆豆讀書,就帶著孩子一塊進了縣城,在一個剛開發的小區租了間車庫住下了。車庫的主人可能暫時沒買車子,所以將車庫出租換幾包煙錢。車庫不夠寬敞,擺兩張床,一大一小,大床頭砌了衛生間,剩下的空間僅夠擺張飯桌。豆豆上學后,韭花在一家小餐館里洗碗切菜端盤子,寶財在就近的工地挑磚背石扛水泥。工頭是個沉默寡言的半老頭,一天下來就四句話,早上:上工啊,中午:吃飯吧,下午:開工啊,傍晚:收工吧。寶財的嗓門不管怎么爆烈,沒了用武之地,只能啞巴一樣憋著。干了沒幾天,他大概憋壞了,回到車庫又粗聲粗氣,沒話找話,聲調一截比一截鏗鏘。墻壁抹過水泥,聲音就在水泥表面上蹦跳,滿屋子亂竄。豆豆雙手捂住耳朵,擰著眉頭,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你到外面耍瘋去,瘋死了沒人管,別吵了孩子做作業。韭花推搡一把寶財,他假裝趔趄幾步,奔到了車庫外。啊——嗬嗬——啊——嗬嗬——寶財在車庫外的空地上扯開嗓子嚎叫起來。有人從窗口探出了腦袋,一顆,兩顆。有人朝車庫小跑了過來。寶財趕緊閉了嘴,外面的世界立刻恢復了平靜,他們什么也沒看到。神經??!有人啪地關上了窗戶。

寶財在工地上沒扛過半個月就轉了行。有天早上,他拉開車庫的卷閘門,嗬嗬兩聲就出去了。這是他的習慣,無論在村子里還是進了縣城,每天出門前都這么嗬嗬兩聲。中午寶財沒回來,上燈時分,才見他丁隆哐當拉了架板車回來。吃過飯,寶財不肯消停,又撩開了嗓子。收破爛,舊書舊報紙舊塑料,廢銅爛鐵,舊彩電舊冰箱。車庫里立刻爆滿了聲響,所有的物什都張開了嘴,同他一起喊叫著。喊過一遍,他咂巴幾下嘴皮子,似在品嘗叫喊的滋味。有可能滋味不對,他換過一種調子,喊開了。收破爛,舊書舊報紙舊塑料,廢銅爛鐵,舊彩電舊冰箱。卷閘門讓叫喊聲撞痛了,嘰里呱啦扭動著身子,可是躲不開,聲音掉過頭碰到墻壁,又折回來頂在它的腰間。爸爸,你能不能小點聲?豆豆將頭埋進了被子里。韭花讓聲音炸暈了,鼓著眼,用指頭戳著寶財的腦袋,你給我到廁所里喊去!寶財讓韭花的指頭戳懵了,好半天才醒過神來,灰溜溜鉆進了衛生間。他會唱山歌,用山歌的調子高一聲淺一聲,有一聲沒一聲,在衛生間折騰了大半夜。

第二天,寶財沒去工地,而是拉著那架板車,收破爛去了。出了小區,就是熱鬧的街道,車在跑,人在走,一切都沒了安分。賣水果的,推著三輪車,蘋果、香蕉、青皮梨子啊。賣干果的,桂圓荔枝龍眼紅棗,正宗的黃土花生??!這些都是女人在叫賣,聲音甜甜脆脆的,很悅耳。有個莽漢踩著三輪車,車上滿載液化氣罐,車屁股上左右各掛了一只。他的姿勢就是站在三輪車上,昂著頭,從街道中間沖撞而去。灌氣呦!他吆喝一聲,聲音虎頭虎腦的,不沾地,三輪車已經沖出去好長一截距離,背影都有些模糊了。到再遠處,又吆喝一聲,等聲音飄過來,人和車都沒了影子。寶財低著頭,拖著板車,沿著街邊慢慢往前走。他走一截停頓一會,走一截又停頓一會。幾次抬起頭,想將聲音喊出來,可周圍的目光都罩在他臉上,硬生生將聲音堵了回去。晚上練習的叫喊不知躲到哪兒去了。他咳了咳嗓子,嗓子眼并不通暢,有東西哽著??人詭状?,才咳出一抹痰,吐在地上,是塊淺白的斑。埋著頭又走了一截路,繞過街角,忽然有人招呼,板車,板車!他掃視了一眼四周,他的前面是個挎著菜籃子的老婆婆,身后跟著一個夾著公文包的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此外沒見其他人,只有他拉著板車。板車,快點過來!那人有些不耐煩了。寶財想說自己不是搬運工,是收破爛的,不知怎么沒說出口,而是趕緊拉了板車,咚咚咚跑了過去。是兩袋抹墻的膩子粉,轉過兩條街,扛到三樓,那人給了他三個鋼镚。接過鋼镚時有枚鋼镚從指縫間漏了出去,沿著樓梯往下滾,他追著鋼镚三蹦兩跳下了樓。他的嗓子眼熱辣辣的,窩著一團火。

寶財走得漫無目的,左轉右轉,進入一條偏僻的街道,樹影婆娑,只有疏疏朗朗的幾個人。收破爛哦。他瞅著人稀的空隙扯開了嗓子,聲音突然爆開了,而且很有重量,砸在水泥地板上,形成一只巨大的鐵球,轟轟隆隆沿著街道滾軋著。寶財讓自己喊出的響動嚇了一跳,慌忙低下了頭。他用眼睛的余光窺視四周,他的擔心是多余的,根本沒人在意他的叫喊。別人都在走他們自己的路,誰也沒有慢下半拍。有個孩子在不遠處朝他張望著,寶財以為孩子在盯著他,猶豫了半晌,才瞧見孩子的目光跑向了半空。他的旁邊是棵樹,兩只鴿子棲在樹上咕咕叫著。鴿子的叫聲很悠閑,它們是對夫妻,在說著親昵的話。收破爛,舊書舊報紙舊塑料、廢銅爛鐵、啤酒瓶、舊彩電舊冰箱。也許是受了鴿子的鼓舞,寶財重新吆喝起來。他將步子放得更慢了,如果有人叫他,能夠及時停下來??勺吡撕苓h一截路,又快到一處街角了,就是沒人招呼他。這是個無人的角落,他干脆將板車放下,屁股擱在板車的扶手上。他抬頭望了望街角的建筑,有好多扇窗子,沒一扇是開著的。收破爛哎、收廢品哎、收破銅爛鐵、舊彩電舊冰箱哦。他放肆地嚷嚷起來。一只卷毛的小狗聽到喊聲跑了過來,繞著他的板車轉了一圈,踮起爪子想爬到板車上,它的腿太短,終究沒能爬上去。它不甘心,搖著尾巴圍著寶財的腳轉了一圈,想讓他幫它。去!他用腳將它挑了起來。狗落在地上,沖著他汪汪幾聲,抬起一條腿,朝他的褲管上射了幾滴尿,這才跑開了。

狗的插曲過后,街角恢復了平靜。這里很少有人來往,也不見車輛。寶財悶坐了片刻,一個上午就快囫圇過去了。他的板車空空的,只有一只在街邊撿到的踩扁了的易拉罐,再有就是口袋里多了三枚鋼镚。他改行收破爛不是心血來潮,而是謀劃了很久的事情。他曾聽說過,有人在縣城收破爛都賺到一幢樓房了。他嗓門大,吆喝不費力,又不懶惰,怎么也不會輸于別人??涩F在轉了半天,顆粒無收。他有些懊惱,總不能拉著空板車回去吧。他瞅了瞅街道,快近中午了,有人在匆匆忙忙走動。陽光將他的影子壓縮成一塊薄薄的煎餅,攤貼在地上。他挽起板車,開始轉過街角。收破爛啊,收舊書舊報紙舊塑料廢銅爛鐵舊彩電舊冰箱啊。他用山歌的調子喊了起來。喊了沒幾聲,頭頂上有扇窗子突然啪地打開了,窗子里是一張女人的臉。你個叫化子,你叫魂??!女人的臉都扭曲了,眼睛鼻子擠到了一塊兒。寶財的肚子里本來就裹了火,讓她這一罵火苗子都快冒出來了。他本想回罵她幾句,可對方是個女人,在村子里他就回避女人,從來不與她們發生沖突。莫明其妙挨了罵,低著頭走開又覺得太委屈自己。有破爛賣啵?他假裝沒聽見女人的咒罵,接著他的吆喝。賣你娘的破爛!頭頂上的咒罵是個尖銳的聲音,直刺入寶財的耳朵。從窗子飄出團陰影,落在地上,是只舊褲頭,灰不溜丟的,不藍不白。收廢紙板廢報紙廢塑料哦——寶財有了些惡作劇式的開心,聲音也拉長了。他的得意沒維持多久,就有東西從頭頂上砸了下來。他偏過頭,東西擦著他的肩頭墜在地上,是只褪色的尖頭皮鞋,鞋頭咧開了一張嘴。他趕緊拉起板車抱頭鼠竄了。收你娘個尸,有種你別跑,看我不砸死你個鄉巴佬!那女人還在憤憤地罵。

第一天的挫折并沒讓寶財氣餒,每天上午照舊拉著板車,沿著街道邊吆喝邊慢慢轉悠。他慢慢轉悠出了經驗,什么時候該上哪兒去,哪個地方會有收獲,有了時間表。早上并不急著出門,等上班的人都離開了小區,他才拉著板車慢慢悠悠往舊城那邊走。舊城里有很多曲曲折折的巷子,巷子里的日子過得精明,能換一分錢的東西都不會隨便丟掉。寶財在巷子口喊一聲,十條八條的巷子都聽見了,那些藏了破爛的人家就會守著他。在巷子里鉆進穿出,不到中午板車就堆成了座山,礦泉水瓶、空油桶、啤酒瓶、穿底的塑料盆,什么破爛都有。他幾乎每天哼著山歌回到車庫吃午飯,飯后還能睡個安靜的午覺。半下午,他再出發,沿著店鋪密集的街道走,一天生意做下來,店鋪都要處理那些拆除的包裝紙箱。轉到傍晚,他又滿載而歸,廢紙板碼起來超過了他的高度。有時中途還得跑一趟廢品收購站。他的口袋漸漸鼓了起來,拿出去的是一把塊票和毛票,到收購站轉一次就變成整鈔了。

有了鈔票,日子跟著有滋有味了。傍晚收工時,寶財會上鹵菜店買幾兩豬頭肉,或者鴨掌雞爪子什么的,回到車庫喝上幾盅。酒是從村子里帶出來的火燒酒,有股火辣辣的醇香,挺帶勁。幾盅下肚,渾身都舒坦了。山歌脫口而出:一想嬌蓮愛表哥,初一見面丟眼波,一杯茶來起了意,一臉和氣笑呵呵,我想嬌蓮她想我。寶財讓韭花陪著喝,韭花又是白眼珠向著他,你就耍酒瘋吧,有酒喝還灌不滿你的嘴,非得吵死人。山歌不唱懶又窮,冷水不挑起青苔,山歌越唱越精稔,嬌蓮越打越偷人。寶財不理睬韭花的白眼珠,邊唱邊喝著酒,甚至擰了一把韭花的臉蛋。后來的一天,寶財碰見了同村的柱子,柱子靠縣城的一個親戚幫忙,安排做了清潔工。其實就是個掃垃圾的。柱子比寶財小五歲,個頭比垃圾箱高不了多少。柱子是個悶葫蘆,自己不會唱卻喜歡山歌得要命,打小就追著寶財的屁股跑。寶財連拉帶拽將柱子弄回了車庫,一壺酒兩只酒杯幾碟小菜,一杯酒一首山歌,喝到盡興處柱子手舞足蹈也跟著吼了起來。鬧到下半夜,兩個人都趴到了桌子上,才安靜。

寶財的心情無比陽光起來。有個雨天,他從一個蛇皮袋里倒出大堆的易拉罐,一只一只串起來,做了串風鈴。風鈴銀光閃亮的,就掛在車庫門口,碰一下就咕咕嘎嘎響。這是豆豆要的。他偶然聽到豆豆說過風鈴,當時他并不明白豆豆說的是什么,后來在巷子里收破爛時才從一個一臉芝麻的女人嘴里知道。風鈴的聲音不像他想象的動聽,可終歸有了風鈴。

再出門時,那種粗野的叫喊讓風鈴聲軟化了不少。有次從街角經過,寶財想那只尖頭皮鞋砸在頭上算得了什么?它傷不了半根汗毛,只能給他撓癢癢。又是上午。他忍不住吼叫了一聲,收破爛??!他沒將板車停下來,吼過一聲,趕緊拉著板車溜了。他想象得到,那個女人從窗口伸出腦袋,可窗臺下空無一人,她的尖頭皮鞋找不到砸的對象。她站在窗口,氣急敗壞,罵聲震天,可不知罵了誰。她的臉色青了又白了,白了又青了。這樣想著,他的肚子咕嚕兩聲,笑了。這種叫喊成了他的一個游戲,只要上午得了閑,必定繞道那個街角長嘯兩聲,不管能不能聽到女人的咒罵,他都心滿意足地離開。

可這種游戲沒能讓他快樂多長時間,就沒法玩下去了。某一天,寶財從廢品收購站返回時拐到街角去,走了沒多遠,就瞅見街角有兩個人影走來走去,邊走邊朝他來的方向張望??拷?,才發現是兩個穿了制服的人,有可能是街角一帶的保安,守在那。其中的一個握著根短棍,邊冷眼打量寶財邊用棍子敲打他自己的掌心。他們像在等待他,又不像在等待他。他們掛著半臉的嘲弄,又浮著半臉的狐疑。他吃不準他們守在街角的意圖,只有埋著頭一聲不吭走開了。如果他吼出聲,說不定他們就收拾他了。換一天,再拐進那條街道,寶財老遠又見著了兩個保安,中間還夾著個女人。他們在守著他。寶財心虛了,沒敢再靠上去,慌慌張張拉了板車往回走。那個女人仍舊發現了他,不停地朝他奔逃的方向做著手勢。女人奔跑了起來,邊跑邊朝寶財嚷嚷,拉板車的,你有本事調戲老娘就別跑!兩個保安在女人背后不緊不慢跟著??刹荒茏屗麄冏プ×?。寶財努力邁開腳步,狂奔起來。跑過兩條街,追趕的人都不見蹤影了,他才收住腳步,將板車的扶手擱在水泥地上,靠著板車休息了一會。等氣喘勻了,才挽起板車,慢騰騰回了車庫。他暗自慶幸,幸好板車是空的,才輕易逃脫了。如果落在他們手里,不知他們會怎樣對待他。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他寧愿走遠路繞過街角,輕易不敢從那里經過了。

自己的嗓門真就那么讓人恐懼?寶財猜想。他拉下卷閘門,將自己關在車庫內,試著喊了半聲。卷閘門是鋁合金的,嘩啦回應了兩聲。車庫沒有窗子,聲音憋在屋內出不去,屋子里有嗡嗡的回聲在流動。聲音并沒有想象的粗闊,也許他們太過夸張了。爸爸的聲音很噪耳?他想從豆豆嘴里得到答案。豆豆將書包扔在床鋪上,回過頭向他眨巴了幾下眼睛。這會兒不噪耳。豆豆朝他做了個鬼臉。他讓她逗樂了,傻呵呵地笑了幾聲。改天爸爸一定給你做個鋼管的風鈴。寶財許諾豆豆。你還嫌吵得不夠亂???韭花卻不答應。她將吊著的那串易拉罐拽下來扔在地上,嘎嘎踩上幾腳,易拉罐全扁了。房東傳了話,你要是再不安靜點,車庫就不出租了。韭花說,到時住大街上去啊。不租就不租,我就不信會住大街上去,這滿街的房子哪兒不住人?寶財嘟嚕說,連狗也有個窩呢。

韭花的話讓寶財多少有些擔心。車庫離學校近,豆豆上學方便,如果挪遠了,豆豆怎樣上學呢?韭花離做事的餐館也很近,早出晚歸,省掉了好多冤枉路。只有他是自由的,板車架著兩只輪子,腳長在他自己身上,想上哪就上哪,哪兒有破爛就往哪兒跑。他不能將豆豆和韭花放在板車上,她們不是破爛。萬一車庫不給租了,事情還真有些麻煩。他的嗓門不由自主低了三分,再出門時多了個心眼,暗暗留意哪兒有住房出租。偶爾聽到的幾處,距離都很遠,最近的一處都得繞過好幾條街。毗鄰的一個小區有套毛坯房出租,可租金嚇人,一個月三百五。韭花肯定不答應,她一個月才掙六百元,三百五十元得洗大半個月盤子。車庫雖小,租金不過一百五十元,到哪尋找這么便宜的房子?

寶財有些沮喪,接連幾天都沒精打采的,低著頭出門又埋著頭回來。他才掂量到韭花那幾句話的重量,那就是幾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車庫因此安靜了一段時間。這是暫時的,如果長期這樣憋著,那還不被悶死?房子的事得時刻注意著。他決意到附近的小區搜索一番,也許能找到中意的住處呢。他利用收破爛的空當,由近及遠,一圈一圈搜索。前前后后搜尋了半個多星期,才找到兩間水泥磚砌的房子,也是剛剛騰空的。房子不算太遠,不過偏僻得很,在一個新開發的小區背后,是個死角,再往前走就讓山崖堵住了。房子很簡陋,沒粉刷,屋頂壓著水泥瓦。在這兒嗓門再粗魯,對別人影響不大,房租也便宜,才一百二十元。寶財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嗷嗷了兩聲。韭花看過房子,也沒什么話說,只有豆豆撅起了嘴巴,滿臉的不樂意。有些委屈她了,不忍心又沒別的辦法。

寶財將房子定下了,算計著日子搬過去??伤^沒想到那個咒罵他的女人會在附近。她好像有意來捉弄他。等他收拾干凈房子,返回車庫的途中,迎面撞上了她。她橫在一家夜宵店的門口,右手握著鍋鏟,左手提著小鐵鍋。她的眼睛有光,她的身體很闊,將他的去路封死了。他向她訕笑著,想從她身旁的空隙逃出去。鄉巴佬,你還想跑?你差點沒將老娘吵死!女人左手的鐵鍋朝他的腦袋砸了下來,他閃過身子,鐵鍋擦著他的身體砸在了板車上。他丟下板車,拔腿就逃。逃出不過兩三步遠,從店里跳出兩個男人,其中的一個使了個絆子,寶財就跌翻在地上。他想爬起來,卻掙脫不掉,他的身體讓人死死摁住了。有兩顆牙齒頂住了水泥地,有一顆似乎陷入了地下半截。死鄉巴佬,看你跑到哪兒去!那個女人追過來,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她穿的是尖頭皮鞋,寶財的屁股像被銼子銼了一下,凹下去個坑,并未出血。鞋拿走了,屁股迅速彈起來。又一腳,又是個深坑。哎喲,寶財忍不住哆嗦了兩聲。這一腳踩在屁股上,用的是鞋掌,鞋掌轉了半個圈,再往肉里死命一沖。你喊呀喊呀,怎么不喊了?你惹惱了老娘,就打瘸你的腿!女人在他的大腿上敲了一鍋鏟,才戀戀不舍將鞋挪開。

寶財趴在水泥地上沒敢動彈。如果他爬起來,他們很可能會再次將他打倒在地。那些捉住他的手掌踩壓他的腳掌雖然拿走了,他們的力量并沒有消失,它們仍舊壓迫著他的身體,不讓他做無謂的反抗。他的屁股上像剜去了大團的肉,涼森森的,暫時感覺不到痛楚。他的臉同水泥地面粘在了一塊。他想將臉抬起來,試著抬了幾次,像有把刀子在割著臉皮,火辣辣地痛。他索性在水泥地上躺了一會兒。有人從他的身邊經過,丟給他一個莫明其妙的眼神,走開了。一個紅嘴唇的女人甚至沒給他任何眼色,按照原有的節奏不慌不忙走過去了。有條邋里邋遢的狗,對著他的臉部嗅了嗅,用舌頭舔了舔他的臉,沒舔到什么,失望地離去了。

寶財從地上爬起來時正是半下午。他的膝蓋有些痛,讓水泥地擦破了。摸一把臉,手指上有了一抹鮮艷。他瞅了瞅夜宵店,沒見到那個女人,只有陽光打在玻璃門上的反光刺入了他的眼睛。他扶起板車,瘸著腿,一扭一拐離開了。他沿著街邊慢慢行走,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要上哪兒去。后來是一串喑啞的鈴聲喚醒了他。柱子拉著垃圾車,搖著鈴鐺,迎面向他走了過來。收垃圾啦。柱子喊。他想掉過身躲過去已經來不及了,柱子發現了他,叫寶財哥。他只有停下腳步,等柱子走過來。你這是怎么了?誰欺負你了?柱子很是吃驚。沒什么,我自己摔跤了。寶財回避說。柱子不再說話,將鈴鐺掛在垃圾車上,讓寶財跟著他走。寶財不知他要干什么,沒有跟上他的腳步。寶財哥,來吧,我帶你去個地方。柱子朝他使勁招著手。

寶財跟在柱子的垃圾車后走過幾條街,出了街道,進入一片樹林子。林子很明亮。樹是白楊,參天的高直。穿過樹林就是河流,他們到達的地點在河的上游,往下河流穿城而過。寶財哥,過來吧。柱子扔了垃圾車,往水邊走。寶財靜在原地,不知他要干什么。我常來這兒的。柱子回過頭向著他笑,又指著水邊的一塊石頭說,喏,那就是我的凳子。石頭有兩只碗口寬,坐個人不成問題。寶財哥,洗把臉吧,瞧你臉上臟的。柱子掬起一捧水,抹在自個臉上。寶財摸摸臉,臉緊繃繃的,蒙了層塵垢。血結了痂,摸著有些硌手。俯在水面上,水里的臉似乎胖了,左臉顴骨那兒紅紫一塊,手指碰著生痛。只能拿水輕輕澆,好不容易才將臉洗凈了。寶財哥,我唱支山歌給你聽吧,唱得不好你可不能笑話我。柱子說。寶財側過臉,狐疑地盯著柱子。柱子滑過一抹笑,將臉轉向了水面。遠看嬌蓮一朵花,近看嬌蓮一臉麻,眼睛又是蘿卜花,寧打單身不要她。柱子走腔走調的,唱得臉紅脖子粗。這歌是寶財無數次唱過的,每次唱柱子都笑得合不攏嘴。這一回輪到寶財笑話了。柱子卻不管他的笑話,開了唱就收不住嘴,一首接著一首,沒完沒了。寶財唱過的歌,他全部都會唱。也許是受了柱子的感染,寶財不知不覺撩開嗓子吼了起來,將柱子的聲音蓋掉了。柱子不甘被覆蓋,抻著脖子,山歌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喊叫。唱到后來,兩個人眼淚都涌出來了。寶財哥,下次你摔跤了就到這兒唱山歌吧。柱子說,你就唱給我聽。

離開河邊,寶財的腳步忽然輕松了,好像下午不曾遭遇那個咒罵他的女人,她的尖頭皮鞋也沒踢過他的屁股。他的屁股好端端的,沒有任何痛感?;氐杰噹鞎r,他搖頭晃腦的,還在低聲哼唱山歌。韭花見了他咦了一聲,你的臉怎么了?寶財這才記起自己的臉受了傷,不可能用手捂住,只好說摔跤了。你就不小心。韭花嗔怪他。說過,也就沒話了,磕磕碰碰是難免的。在決定搬不搬家時,寶財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搬進了水泥房。他別無選擇,交了定金,舍去不要沒法向韭花解釋。也沒別的地方可去,車庫的主人通知他們要收回車庫,他要買車了。搬走后,寶財回去看過一次,車庫不見車子,倒是有一對母女住著。

搬進水泥房后,日子又恢復了平靜。剛開始,豆豆嘟著嘴,但韭花給了她單獨的一個房間,寶財的山歌吵不著她了。寶財也兌現了他的許諾,不知從哪撿到幾根別人丟棄的風鈴鋼管,有銀白的,也有紅紅綠綠的,串在一塊,做成了風鈴。風鈴掛在豆豆的門口,進出碰著了,會發出悅耳的金屬音。聽到風鈴的樂音,豆豆進出的腳步就輕盈了。寶財遇到過女人幾次,第一次女人靠在夜宵店的玻璃門邊,同旁邊店鋪的人說著話,偶爾回頭就撞見寶財了。她挺著身子,瞪眼向他的方向邁了一步。他以為她要找他的麻煩,心猛然揪緊了。女人卻沒再往前走,而是退一步回了原地。第二次他同她狹路相逢,他將板車靠到一邊,她揚著頭擦著他的身體走過去了。第三次女人仍站在夜宵店門口,對他的經過視而不見,臉上不見任何表情。他同她已相安無事,但他經過夜宵店時,仍舊不敢貿然張嘴。

過了這一關,寶財的心就放松了大半。他走在他自己固定的路線上,上午去巷子里轉悠,下午沿著街道慢行。他控制過自己的嗓門,盡可能壓低些,再低些,用上山歌的調子??缮圆涣羯?,他的嗓門就扯開了,叫人捏著嗓子說話終歸不自在。他的嗓子眼埋伏著一條狗,冷不丁竄出來,噬人一口。他關不牢它。有天上午,在巷子口,寶財見一圈人在說著什么,就沖他們的后背放了兩聲沖天炮。那一圈都是半老的女人,其中有個年紀偏大的女人抱著孩子,手一抖,懷里的孩子讓寶財的叫喊驚落了。是個小男孩,竟然跌得閉過了氣,沒哭沒鬧。抱他的是他的奶奶,摟著孩子嚎啕了起來。清醒的人趕緊扶起女人,抱了孩子往醫院跑。寶財闖下這樣的禍事,呆成了一截木頭,一動不動立在巷子口。很快他就讓人捉住了,一個同他個子差不多高的男人扇了他兩個巴掌,扭住他的一條胳膊,一個女人跳過來對著他又抓又撓,在他臉上破了幾道血口子,后來扯住他的衣領,兩個人一推一拽,將他扭到了醫院。醫院檢查結果,孩子沒什么事,為了穩妥起見住院觀察兩天。孩子的奶奶聽說住院就慌神了,這怎么好,這怎么好?在走廊里走了兩個來回,一頭撞在了寶財的肚子上。如果不是墻壁擋著,寶財就沿著樓梯跌出去了。幸好孩子一切正常,兩天后順利出了院。

可這聲叫喊將寶財大半年收破爛的收入吞沒了。你一個大男人連自己一張破嘴都管不??!我說你會惹禍的,你真就惹禍了,你叫我和豆豆怎么活呀?韭花先是責怪寶財,之后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開了。豆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一個勁地瞪著寶財,后來抱著韭花的腦袋,哄著韭花,韭花才止住了哭泣。屋子里呆不下去,寶財只好回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瞎走。他不知要去哪兒,也不想去哪兒。走得腿都麻木了,才發覺進了樹林子,到了河邊,柱子坐過的石頭就在他的腳下。柱子就坐在石頭上向著他微笑,寶財哥,你嘯兩聲就沒事了。寶財乖順地張開了嘴,可是沒有聲音。他又一次張大嘴,啊啊啊幾聲,從喉管里擠出來的聲音怎么也不亮堂。村子里的啞巴就是這樣啊啊叫的,他的聲音比啞巴高不了多少。他很郁悶,這種聲音能將一個孩子驚跌到地上。他懷疑他們是不是在訛詐他,瞅當時的情形他們又不像是訛詐他。如果訛詐,得找個有錢的主啊,一個收破爛的能有多少錢?而且誰愿意將自家的孩子往地上摜呢?他捏捏喉管,想將喉管擴張些,給聲音一個寬敞的通道。他再次張開了嘴巴,仍舊是啊的一聲,聲音迅速往低走,很快滑沒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種波瀾壯闊的聲音說沒就沒了,消失得這么怪異。他的嗓子眼讓東西堵實了,什么也穿不過。他的嗓子好像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長在別人的手掌上,別人攥緊手掌就將他的聲音攥沒了。他想找回來都找不見了。

日子突然混沌無比,寶財不想收破爛了。不收破爛又能做什么呢?回工地挑磚扛水泥,那不是他愿意干的事。他想不到別的法子掙錢。他拉著板車在街邊轉了兩天,收獲減了一大半。他要去巷子里,可不知有什么在巷子里守著他,不敢走進去。也許他會驚嚇另一個孩子,也許是個膽小的老人。一個星期后,寶財硬著頭皮進入了巷子里,繼續他的破爛營生。他悶著頭,一聲不吭,逐條巷子走過去。后來的一天,柱子找到他,一句話沒說就將鈴鐺給了他。寶財不明白柱子什么意思,沒接鈴鐺。我不干了。柱子說,給你當個吆喝吧。寶財本想問柱子為什么不干了,最終還是沒開口,只拉了柱子到水泥房子,讓韭花炒了兩個菜,灌了一壺酒。誰也沒說話,一壺酒就見了底。

拿著鈴鐺上街的第一天,街邊的店鋪以為寶財是收垃圾的,鈴聲響過,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咕嘟一聲飛進了板車里。塑料袋里不知裝了什么,滲出來的污水濕了好大一片。收工時他將鈴鐺連同收來的廢品一塊賣掉了。一段時間后,那些流動的小販,賣西瓜的,賣干果的,都不喊叫了。他們的手里多了只電喇叭,電喇叭里早錄入了聲音,賣草莓呢,又甜又嫩的草莓呢。寶財受了他的感染買了只電喇叭,錄了韭花的聲音,韭花是細嗓子,將聲音放高嗓子就破了。換了豆豆的聲音,又是非常的稚嫩。有一天,他去廢品收購站時,屋子里正在放一首歌: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反反復復就是這一句。你聽不厭???寶財問收購廢品的女老板。酒干倘賣無。女人跟著唱了一句,說,酒干倘賣無就是有酒瓶子賣嗎,你懂么?后來寶財就讓女老板將歌錄進了電喇叭。

如果你在我們縣城偶爾遇到這樣一個漢子,他拉著板車,舉著電喇叭,電喇叭里唱著一首歌,酒干倘賣無,他就是寶財。如果你愿意叫他一聲,寶財,他就會揚起手中的電喇叭向你招呼,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如果你聽得仔細,就會發現那是蘇芮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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