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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金圣嘆易性寫作兼及“全集”之編纂

2011-11-19 19:00·陳洪·
明清小說研究 2011年4期
關鍵詞:金圣嘆全集大師

·陳 洪·

一、金圣嘆的降神活動及其中的性別想象

錢謙益所撰《列朝詩集小傳》中有“葉小鸞”一節,其中有這樣一段繪聲繪色的描述:

小鸞,字瓊章……亡后七日,乃就木,舉體輕軟。母朱書“瓊章”二字于右臂如削藕,冰雕雪成,家人咸以為仙去未死也。吳門有神降于乩,自言天臺泐子,智者大師之大弟子,轉女人身,墮鬼神道中,借乩示現而為說法者也。乩言女人靈慧,歿后應以女人身得度者,攝入無葉堂中……俄而召瓊章至。瓊來賦詩,與家人酬對甚悉。泐師演說無明緣行生老病苦因緣,瓊曰:“愿從大師受記,不復往仙府矣?!睅熍c審戒,瓊矢口而答,皆六朝駢儷之語。師大驚曰:“我不敢以神仙待子也??芍^逈絕無際矣?!彼烀弧爸菙唷?,字“絕際”。今堂中稱“絕子”,又稱“絕禪師”。自時厥后,泐子與醯子母女,降乩賦詩,勸勉熏修,不可勝記……余往撰《泐子靈異記》,頗受儒者謠諑,今讀仲韶《窈聞》之書,故知靈真位業,億劫長新;仙佛津梁,彈指不隔。聊假空華,永資逥向云爾。①

傳主葉小鸞,是葉紹袁的三女兒。葉紹袁的家庭是吳江的文學世家,其妻女都是才情過人的詩人,但都紅顏薄命。女兒葉小鸞十七歲早夭,隨后其姊、其母皆因哀傷過度而謝世?!读谐娂鳌分胁⑹漳概说氖论E。

《列朝詩集小傳》的這段文字主要包含四層意思:1.葉小鸞去世后的“神異”狀況。2.附體于某扶乩者的“泐子”的來歷,以及其有關于“才女”的“無葉堂”說法。3.某扶乩者“表演”的情況:先是“泐子”降臨,然后召來葉小鸞的亡靈;繼而在扶乩者的筆下,“泐子”與葉小鸞展開對話,內容包括詩句的“酬對”。4.錢謙益以此事為自己辯解——此前,他已請過這個扶乩人為己扶乩,并就此吟詩著文,因而曾被“儒者”攻擊。

前三層意思是主體,內容來自于葉紹袁編著的《窈聞》、《續窈聞》。這些內容在葉書中更為詳盡,錢氏在很大程度上是照搬而稍加節略而已。

葉紹袁深信妻女都是仙女謫凡,在她們去世后多方尋求溝通仙凡之路,最終找到“附體”于乩者的“泐大師”(據《窈聞》,在找到“泐大師”之前,已經通過“通靈”的嚴某,有過一番“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覓②),并請他代招葉小鸞、沈宜修(紹袁妻)亡魂。而據錢謙益所撰《天臺泐法師靈異記》:“乩所馮(憑)者金生采,相與信受奉行者戴生、顧生、魏生?!雹垡簿褪钦f,這個扶乩人就是金圣嘆,助手則是他的幾個朋友。葉紹袁在《續窈聞》中詳細記載了“泐大師”(即金圣嘆)每次表演的內容,其中最為復雜的是“泐大師”與各位“女仙”即時的詩歌倡和。

如果我們綜合各種記載,“還原”一下當時情景的話,大致是這樣:金圣嘆的助手們(戴生、顧生、魏生)負責扶乩中讀沙盤、記錄等環節;金圣嘆自己則是那位扶乩的表演者。他的表演如同一位說唱演員,有時以“泐大師”身份(附體)向“觀眾”(即葉氏家人)講述并對話,有時則輪流扮演多個角色(“泐大師”、葉小鸞、沈宜修、葉紈紈),彼此進行對話(“輪流附體”的形式),彼此詩歌唱和,如同在他的身體中演出戲劇一般。

他在葉家的表演主要有三次。一次是崇禎八年,距葉小鸞去世三年。金圣嘆到達葉府后,即以“泐大師”身份就葉家諸人的前生今世編造了十分復雜的故事,又討來葉氏親友的悼亡詩集,翻閱后當場作序一篇,繼而又畫四季花卉四幅,博得眾口贊嘆。接下來便是“重頭戲”——招魂。他以“泐大師”身份招來“葉小鸞”的靈魂,再以二者身份進行一番對話與詩歌吟誦。另兩次是次年四月。金圣嘆到葉府的三個月后,葉小鸞的母親沈宜修哀傷去世。在葉家一再敦請之下,金圣嘆兩到葉府,聲稱已把葉氏母女的靈魂全都招致“泐大師”為才女所建“無葉堂”中,隨后又把她們一齊招到現場,來了一次四“人”聯句——“泐大師”與沈宜修、葉紈紈、葉小鸞。

這里要說明的是,按照金圣嘆的設計,所謂“泐大師”也是一位女仙,只是有復雜的轉世以及佛門背景而已。因此,在這兩次降神活動中,金圣嘆是以四位女性口氣在進行特殊的“易性寫作”。

我們先來看第一次④。

金圣嘆“招來”葉小鸞的靈魂后,即以“泐大師”身份提出:“試作一詩,用觀雅韻?!比缓笠匀~小鸞亡靈的身份吟道:

身非巫女慣行云,肯對三星蹴絳裙。清吷聲中輕脫去,瑤天笙鶴兩行分。

“亡靈”自己又主動作詩兩首,其一因哽咽而未成完篇,得一聯曰:

帷風瑟瑟女歸來,萬福尊前且節哀。

另一為:

汾干素屋不多間,半庇生人半庇棺。黃鶴飛時猶合哭,令威回日更何歡。

其后雙方問答,亡靈表示不再回仙府,愿皈依于“泐大師”蓮座前?!般畲髱煛北闩鲆淮筇住皩徑洹?、“授戒”的把戲,并為亡靈取了法名。這一大段彼此對話起伏跌宕,“說唱者”金圣嘆一會以高僧大德(女仙/女尼)身份出現,一會以閨中少女之靈的身份出現,輪流揣摩截然不同的口氣,充分顯示出他的創作才能與表演天才:

問答未竟,師云:“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苦惱。君諦聽之,我當細講?!蓖X郎蹙?,師云:“奇哉!是也。割愛第一?!庇衷?“菩薩正妙于從空出假,子真妙悟天開也?!?/p>

女即作詩呈師,云:“弱水安能制毒龍,竿頭一轉拜師功。從今別卻芙蓉主,永侍猊床沐下風?!睅熢?“不敢?!迸?“愿從大師授記,今不往仙府去矣?!睅熢?“既愿皈依,必須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審戒。我當一一審汝,汝仙子曾犯殺否?”女對云:“曾犯?!睅焼?“如何?”女云:“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輕紈壞蝶衣?!?/p>

“曾犯盜否?”女云:“曾犯。不知新綠誰家樹,怪底清簫何處聲?!?/p>

“曾犯淫否?”女云:“曾犯。晚鏡偷窺眉曲曲,春裙親繡鳥雙雙?!?/p>

師又審四口惡業,問:“曾妄言否?”女云:“曾犯。自謂前生歡喜地,詭云今坐辯才天?!薄霸_語否?”女云:“曾犯。團香制就夫人字,鏤雪裝成幼婦詞?!薄霸鴥缮喾?”女云:“曾犯。對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評出短長謠?!薄霸鴲嚎诜?”女云:“曾犯。生怕簾開譏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p>

師又審意三惡業:“曾犯貪否?”女云:“曾犯。經營緗帙成千軸,辛苦鸞花滿一庭?!薄霸膏练?”女云:“曾犯。怪他道蘊敲枯硯,薄彼崔徽撲玉釵?!薄霸赴V否?”女云:“曾犯。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p>

師大贊云:“此六朝以下,溫李諸公,血竭鬢枯,矜詫累日者,子于受戒一刻,隨口而答,那得不哭殺阿翁也。然則子固止一綺語罪耳?!彼煊柚?,名曰“智斷”。

女卽問:“何謂智?”師云:“有道種智,一切智,一切種智?!庇謫?“何謂斷?”師云:“斷塵沙惑,斷無明惑。有三智應修,三惑應斷。菩薩有智德斷,德智斷者,菩薩之二德也?!迸?“菩薩以無所得故而行,應以無所斷故而斷?!睅煷篌@云:“我不敢復以神仙待子也,可謂迥絕無際矣?!彼熳衷弧敖^際”。今無葉堂中稱絕子,亦稱絕禪師。⑤

其中,以葉小鸞身份寫作的完整詩篇一首,即“弱水安能”的絕句。此詩揣摩初皈的信女心理與口吻,是相當貼合的。不過,更為有趣的是接下來的審戒與懺悔。金圣嘆以“泐大師”身份連續提出十戒的內容相審,隨即再以葉小鸞靈魂身份一一應聲而答。葉小鸞所答有四個可注意之點:1.每個所謂犯戒的事由都以詩句的形式出現。2.詩句描寫的都是少女生活的情境,如撲蝶、葬花、畫眉、刺繡等。3.在有些情境描寫中,生動表現出閨中少女的心態、性情。4.這些情境、事由其實都遠遠談不上“犯戒”,分明是為了吟出這些詩句而設立的“審戒”問答。

今天的讀者當然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一切都是金圣嘆在表演,而且應該是前一夜在家中打好腹稿,或曰寫好“劇本”、編好“臺詞”的(有臺灣學者就此質疑,認為真有四個魂靈同時附體的可能。彼雖言之鑿鑿,但實已非學術話題了)。在當時,葉紹袁一家卻是寧信其有——對答是那樣合榫,而愛女又確確實實是詩才卓犖。金圣嘆正是抓住了葉家的這種心理,把這場戲弄得更加復雜。一番問答后,金圣嘆掩飾不住自我欣賞之情,先是稱贊這個“葉小鸞”文才超過了溫庭筠、李商隱,接下來稱贊其佛理穎悟,遠超一般神仙,并贈予這位初皈依者“絕禪師”的稱號。這一番高調贊美,葉家自然十分滿意,而金圣嘆內心更加得意。他的得意是雙倍的:一為自己的多方面才能得意,二為自己“英雄欺人”的造假、表演本領得意。

此后,由于金圣嘆編造出的“泐大師”在他界是葉家兒女的佛門導師,在人間則成為了葉夫人的導師,依托這種十分密切的關系,金圣嘆與葉家的走動便頻繁起來。沈氏亡故后,“泐大師”又為此到葉府說因果,第二天更是同時招來了母女三位的亡靈,加上“她”本人,來了一個四“人”聯句:

(泐)靈辰敞新霽,密壺升名香。(母)神風動瑤天,(女一)道氣彌曲廊。(母)憨燕驚我歸,(女二)疏花露我床……(母)感應今日交,(女一)圍繞后時長。(女二)思之當歡踴,(泐)何為又彷徨!⑥

這一篇“大文章”或者說這部“小劇本”,不僅四十四句一韻到底,而且還有很多前后對白,聯句中間的彼此承接轉換又頗多變化,實在是花費了金圣嘆不少精力。不過,對于這個文學青年來說,這一次逞弄才華的機會十分難得。一是他要代言的幾位女性都是文才出眾的,他所模擬的詩文、談吐必須表現出過人的才情。二是他還同時要模擬天臺高僧“泐大師”,其佛學修養要配得上這位虛擬的佛門大德的水平。第三,這是多人之間的對話,要求金圣嘆必須迅速在幾個角色間轉換。應該說,金圣嘆是成功地應對了上述挑戰,把這場戲唱得有板有眼,聲情并茂。他不但顯露了快捷的詩才,表現出多種文體寫作的能力,還鍛煉了自己的表演才能與揣摩、虛構的想像力。

二、金圣嘆易性寫作的作品評析

首先應該明確一點,在近一年的降神活動中⑦,無論是“泐大師”所言、所寫,還是“泐大師”招來的葉小鸞、葉紈紈、沈宜修所言、所寫,其實都是金圣嘆所言、所寫。對于現代的讀書人來說,這種判斷應是毫無疑問的事情——盡管是金圣嘆以非常特異的方式在言說,在書寫。

所謂“特異的方式”,是指他通過裝神弄鬼(這里只是描述,不含貶義)的方式,以類似戲劇的“代言體”,揣摩四個不同的女性身份、心理與文才,以多種文體來分別傳達一個男性對她們生活、情感的想像及體驗。

先來看他代“泐大師”的寫作情況。

“泐大師”的性別較為復雜。據錢謙益《天臺泐法師靈異記》:

天臺泐法師者何?慈月宮陳夫人也。夫人而泐師者何?夫人陳氏之女,歿墮鬼神道,不昧宿因,以臺事示現,而馮于乩而告也。乩之言曰:“余吳門飲馬里陳氏女也……故天臺之弟子智朗墮女人身,生于王宮,以業緣故轉墮神道,以神道故,得通宿命,再受本師記莂,俾以鬼神身說法也。⑧

也就是說,“她”有雙重身份,顯性的身份是一位女仙——“慈月宮陳夫人”,隱性的身份是男性的僧人轉世,這個轉世靈魂因“通宿命”而記起了當初佛門的身份與使命。金圣嘆繞這么大的圈子來設計如此復雜的一個附體者,原因似有兩端:一是扶乩由女仙、女鬼附體原有傳統,而金氏也對這樣的性別轉換感興趣;二是如此設計,一個附體的靈異既有仙緣又有佛緣,既是男性又是女身,可以滿足各種“客戶”的需求。但是,其基本性別是女性,這也是葉家肯一而再地請“她”登堂入室,妻女皆坦然拜在“她”門下的原因了。

所以,凡金氏以“泐大師”身份寫下的詩文,也都應視為易性的寫作。

金圣嘆以“泐大師”身份寫下的詩文,今日可見者計有序言一篇——《彤奩雙葉題辭》,信札三通,四人聯句詩中以“泐大師”口氣吟出者十五句,為葉小鸞畫像(未就)而作題辭一首,另有《瑤期外紀》未完之殘稿。

信札、題辭與《外紀》都是裝神弄鬼糊弄對方的權宜文字,如第一封信是沈宜修病重,葉紹袁請求“泐大師”施展神通救其弟子性命之時,“泐大師”的答復,略云:

世法之必輪轉……豈惟夫人,明公亦應早自著腳。仙人情重,情重結業,業結傷性,性傷失佛,失佛大事,死又不足言也……⑨

救命自然是這位假“大師”做不到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誡其不要動情傷心,以免失卻佛性。一個月后,沈氏亡故,“泐大師”再次致信告誡葉紹袁“無以愛根纏殺佛根”。這兩封書信純以佛家常談應付,并無性別因素在內。其后,“牘札往返”,但僅存其一,謂“天下事無大無細,洵皆因緣哉”云云。

那首“題辭”則更有戲劇性。當“泐大師”多次招來葉小鸞亡魂后,葉紹袁便請她(他)為愛女畫像。此前,這位“泐大師”為逞弄才華曾當眾畫過四季花卉,沒想到弄巧成拙,導致了畫像的要求。金圣嘆實在沒見過這位才女真容,“泐大師”也就無從畫起。情急之下,她(他)便以一篇“題辭”來轉移了話題,走出困境。其詞云:

是邪非邪耶?立而俟之,風何肅穆其開帷。是邪非邪?就而聽之,聲瑟瑟其如有聞。步而來者誰邪?就而問之,淚欄干其不分明。瞥然而見者去邪?怪而尋之,僅梅影之在窗云。丙子夏日,寫絕子小影不得,擬李夫人體嘆之。⑩

文章寫一縹緲的少女鬼魂似有若無、嬌弱羞怯的形象,以及招魂時的期盼、疑似氛圍,都十分傳神??梢钥闯鼋鹗@豐富的想象力和出眾的文字水平。只是此文的描述和前面那些審戒、受戒的場面描寫太不一致了。好在葉家是寧信其有,又不敢懷疑神通廣大的“泐大師”,這才沒有“穿幫”。

金圣嘆以“泐大師”身份寫作的最佳作品當屬《彤奩雙葉題辭》。這是為《彤奩續些》做的序言?!锻畩Y續些》是葉紹袁編輯的親友悼念葉紈紈、葉小鸞的詩集?!般畲髱煛钡念}辭署名“天臺無葉泐子智朗槃談”,包括了金圣嘆設計的多重復雜身份。文章是一篇漂亮的駢文,略云:

吳汾諸葉,葉葉交光。中秀雙姝,尤余清麗。驚才凌乎謝雪,逸藻媲于班風……豈期賦樓雖有碧兒,侍案復須玉史。妹初奔月,姊亦凌波。嗟乎傷哉,天邪人也!觀遺掛之在壁,疑魂影之猶來。痛猿淚之下三,哀雁字之失二。左思賦嬌,不堪更讀;中郎絕調,今復誰傳……?

這篇序文,隨詩集而流傳,后世言及葉家才女,多有引用者,如陳去病《笠澤詞徵序》。

總體說來,金圣嘆以“泐大師”身份寫作的時候,注重的是佛學修養與駕馭各種文體的能力,性別的因素基本沒有體現。

當金圣嘆以葉小鸞身份寫作的時候,文本中便時而顯露出他對少女、才女心理的揣摩。我們先來看他代葉小鸞做的三首絕句:

身非巫女慣行云,肯對三星蹴絳裙。

清吷聲中輕脫去,瑤天笙鶴兩行分。

汾干素屋不多間,半庇生人半庇棺。

黃鶴飛時猶合哭,令威回日更何歡。

弱水安能制毒龍,竿頭一轉拜師功。

從今別卻芙蓉主,永侍猊床沐下風。

三首詩的水平說不上多么高明,但作者刻意表現出“自己”女仙的形象、口吻。從這個角度講,詩還是成功的。

下面再來看那首復雜的“四人”聯句:

靈辰敞新霽,密壺升名香(泐師)。神風動瑤天(宛君),道氣彌曲廊(昭齊)。憨燕驚我歸(宛),疏花露我床(瓊章)。宿蛛罥我釵(宛),飄埃沾我裳(昭)。銹花生匣鎖(宛),蟲鼠游裙箱(瓊)。遺掛了非我(宛),檀佛因專房(瓊)。新荷為誰綠(昭),朱曦慘無光(宛)。君子知我來,清涕流縱橫(宛)。(葉黃)舅氏知我來,不復成趨蹌(昭)。(時沈君晦在也)。兄弟知我來,眾情合一愴(瓊)。(葉平聲)婢仆知我來,灑掃東西忙(宛)。請君置家業,觀我敷道場。須彌已如砥(師),黑海飛塵掦(瓊)。月亦沉昆侖(師),日不居扶桑(瓊)。帝釋辭交珠(師),迦文掩師幢(瓊)。萬法會有盡(師),一切皆無常(瓊)。獨有芬陀華,久久延奇芳。靈光頂上搖(師),慈云寰中翔(瓊)。斷三而得三(師),遮雙即照雙(瓊)。父兄亦眾生,母女成法王(師)。感應今日交(宛),圍繞后時長(昭)。思之當歡踴(瓊),何為又彷徨(師)。

金圣嘆為這首詩頗用了一番心思。對每個人的身份、彼此的關系,都有相當細致的考慮與安排。開端二十二句是第一個層次,是描寫三個魂靈返回家中的情景與感受的,所以由“泐大師”開一個頭,然后母女三人次第吟唱。三人之中,母親為主導,兩個女兒輪流承接。后面十六句是第二個層次,專論佛理,所以由“泐大師”與葉小鸞一唱一和,沈宜修、葉紈紈無所置喙。最后六句為結尾,“泐大師”開頭,母女三人依序一人一句,“泐大師”最后收尾。全詩結構相當完整,起承轉合的章法也具匠心。當然,最有意思的是金圣嘆對母女三人女性心理的揣摩與表達。

如“沈宜修”的詩句,“憨燕驚我歸”、“宿蛛罥我釵”、“銹花生匣鎖”確是離家歸來的主婦眼中所見,而“君子知我來,清涕流縱橫”、“婢仆知我來,灑掃東西忙”更把她這一特定身份表現得準確而生動。兩個女兒的詩句雖不及母親的貼切,卻也基本是女兒亡靈的視角與口氣,如“飄埃沾我裳”、“蟲鼠游裙箱”等。至于中間談佛論道的部分,金圣嘆則是呼應十個月前他對葉小鸞的褒獎乃至“封贈”——“絕禪師”云云?!皵嗳萌迸c“遮雙即照雙”都是有一定深度的佛理話題,“泐大師”與“絕禪師”吟唱之際,旗鼓相當,既照應了當初的揄揚之詞,又滿足了葉家的心理期待:金圣嘆之用心可謂良苦!

當然,盤點金圣嘆這一番易性寫作的“成績”,前文提到的葉小鸞“破戒”十吟是必須重點計入的。這十吟完全是金圣嘆打好腹稿的戲劇性安排,其中如“晚鏡偷窺眉曲曲,春裙親繡鳥雙雙”、“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生怕簾開譏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輕紈壞蝶衣”等,表現出他對少女生活情形的細致了解、生動想像,可以說是其“易性寫作”的最佳成果。正因為這十吟的生動、貼切,加上審戒的戲劇性,這一段詩意問答時常為后世才子們津津樂道。周亮工《因樹屋書影》、袁枚《隨園詩話》、陳廷焯《詞則》、陳文述《碧城仙館詩鈔》等都提到這審戒十吟,只是沒有一人質疑,沒有一人想到這一“詩劇”的真正作者、表演者其實是金圣嘆。至于那未完篇的一聯,估計當時是一時思鈍,不過吟出的兩句實屬平平。

三、歷史傳統中的易性寫作及扶乩

金圣嘆的表演并非獨創,而是傳統中的易性寫作與扶乩術的融合,但是又深深地打上了他個人的心理印記。

易性寫作,在中國古代的文壇上,基本都是男性的行為。而這一寫作方式,由于復雜的原因,不僅綿延不絕,而且枝繁葉茂,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學傳統。

《詩經》中頗有女子口吻的詩歌,如《氓》、《伯兮》、《君子于役》、《將仲子》、《風雨》,等等。但是,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否認其作者的女性身份。所以,嚴格意義上的“易性寫作”,應認定自屈原開始。屈原的《湘君》為祭祀時的歌詞,作者以女神的口氣,抒寫等待夫君的復雜情感。從此,男性作者借歌詠香草美人抒發自己政治上的失意,成為了一種近乎于“母題”的現象。而其中既有第三人稱的旁觀之作,也有第一人稱的異性代言作品。不過,這一類異性代言的內容都是浮泛的,具有明顯類型化的特征。歷史上有具體內容的異性代言作品,最早也是最典型的當為司馬相如代陳皇后所作的《長門賦》。如果說屈原一脈的創作動機主要是男性作家自我中心的發憤之詞的話,司馬相如開始的一脈的創作動機則明顯不同。我們不妨把并非出于自我政治抒情的異性代言作品歸于一大類,以區別于屈騷傳統。按照《男子作閨音》作者張曉梅的歸納,把男子易性寫作分為了六類,不過她又承認這仍不足以包括所有的情況(指出這一局限是很明智的,例如本文所論就很難歸入六類之一)?。其實,我們也可以換一個思路,既然討論的是“易”性寫作的問題,那我們分析的焦點就集中到這一點上。由此,我們可以把易性寫作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明顯的自我中心,是“借”女性身份、口氣表達男性作者自身某一社會政治意圖的作品,另一類則是沒有這種明顯的意圖,“替”女性發出聲音是作品的直接目的。漢魏之際,這兩個傳統都有繼承、發展。前者如張衡的《同聲歌》等,后者如曹丕、曹植兄弟的《寡婦詩》等。其后,二者在歷朝歷代都不絕如縷,有時還會成為一時的創作時尚,同時也不乏名篇佳制。如大量收錄異性代言作品的《玉臺新詠》,反映出齊梁時這方面的潮流;如辛稼軒的《摸魚兒》,可謂屈騷之后香草美人傳統的扛鼎之作,等等。

另一個必須提到的傳統是扶乩。

扶乩起于何時,很難有準確的斷定。作為降神術與占卜術的結合,六朝時的道教典籍中已經有所記載。陶弘景所撰《真誥》有降神的諸女仙留詩的記載。細玩其上下文,似乎此前的降神都不留字跡,故《真誥》開篇還借“女仙”之口對于留字跡與否做了長篇大論的說明。據《真誥》所記,在興寧三年(東晉哀帝)時,終于有兩位女仙——九華真妃與紫薇夫人“體恤下情”,俯允所懇,借道士之手,各自留詩一首。這很可能是“女仙”附體吟詩的最早記載。不過,道士們如何與“女仙”溝通,換言之,“女仙”的詩通過何種方式傳達到道士筆下,《真誥》語焉不詳,似乎是被附體者口中代言。這與后世的扶乩還有很大差別。

后世的扶乩具有更多民間色彩,其起因當與紫姑神崇拜有關。此事的記載以蘇東坡的《紫姑神記》為最詳細。文中不僅詳述其來歷,還描寫了召請紫姑神的儀式:

神復降于郭氏……則衣草木為婦人,而置筯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筯畫字。曰:“妾壽陽人也。姓何氏,名媚,字麗卿。自幼知讀書屬文……公少留,兒為賦詩,且舞以娛公?!痹姅凳?,敏捷立成,皆有妙思。?

小童扶筯、以筯畫字,長于韻文,這些后世扶乩術的基本要素都已齊備。似乎因為紫姑生前的妾侍身份,又是興起于民間的儀式,所以才有了“托于箕箒”的形式。詳細記述這一活動的還有陸放翁的《箕卜》

孟春百草靈,古俗迎紫姑。廚中取竹箕,冒以婦裙襦。

豎子夾扶持,插筆祝其書。俄若有物憑,對畣不須臾。

豈必考中否,一笑聊相娛。詩章亦間作,酒食隨所須。

興闌忽辭去,誰能執其袪。持箕畀灶婢,棄筆臥墻隅。

幾席亦已徹,狼籍果與蔬。紛紛竟何益,人鬼均一愚。?

竹箕、豎子扶持、若有物憑等,與東坡所記一致。不同的是二人的態度。放翁持懷疑、批評態度,所以詳細描寫了散場后的狼藉。

到了明代,扶乩術雖在細節上有些變化(如不再“衣草木為婦人”),但大端已經定型,只是附體的不再限于紫姑神。由于傳統的緣故,這種方式的降神,召請的“神靈”中女性仍占較大比例,民間地方性“邪神”——當地普通人的亡靈也較為多見。明人筆記中多有記載,如王锜的《寓圃雜記》、焦竑的《玉堂叢語》等。

與一般的扶乩術相比,金圣嘆的表演要復雜多了。首先,他不是簡單的“泐大師”附體,而是由附體的“泐大師”到碧落黃泉去尋覓其他三位的靈魂,再由這四位仙靈“現場”做多方面的表演。其次,他借此機會構建了一個金氏具有專屬權的天上世界——“無葉堂”。另外,金圣嘆逞弄才華的范圍更廣,他在迷狂狀態下表演的寫作能力覆蓋了文學的多種文體,又涉及了佛學的方方面面——不僅是“泐大師”所論,而且包括葉小鸞所論。還有,由于整個過程設計的較為復雜,如招來葉小鸞的魂靈后,魂靈要舊地重游,要見過故人等,金圣嘆的表演才能也得到充分的實現。

與前輩的異性代言詩相比,金圣嘆顯然不屬于屈騷一脈。他是在“替”這幾位女性講話,而且是在替出眾的才女、血脈相連的女詩人們代言作詩。這種情況在文學史上從所未有。與一般扶乩術不同,金圣嘆的表演更富有文學、文化的內涵,品味更“雅”一些,在一定程度上有騷人雅士異性代言創作的性質——不如此,豈能取信于錢謙益、葉紹袁等文壇名流。而與一般文士的代言詩相比,金圣嘆所為所作又染上了濃厚的江湖之氣,甚至詭異之氣。所以,無論欣賞他的人還是貶斥他的人,都不把這些文字看做他自己的作品,一句“魔來附之”、“為卟所憑”,便徹底剝奪了他的著作權。實際上,無論出于多么詭異的形式,這大量的文字都出于金氏之手是毋庸置疑的。

金圣嘆如此處心積慮,不是簡單的“迷信”、“欺騙”所能解釋的。筆者二十年前的一篇舊文《金圣嘆錢謙益“仙壇唱和”透析》中,分析金氏行為的原因歸為三個方面:文人假托“仙緣”的傳統,晚明的時代風氣和他本人的性格、心理因素。而在本人因素中,揭示出金圣嘆好名、急于求名的心理,“英雄欺人”的心理,逞弄才華的心理等。當時,對于他“易性”降神行為的心理動因,也有所分析,但由于和錢謙益的唱和中這個因素不很突出,所以稍微涉及而已。

而在金圣嘆在袁家的降神表演中,性別的因素突出了。他不僅是虛構了女性的“泐大師”,而且召來多名“才女”成為她們的代言,甚至“組建”了世外女性天堂——“無葉堂”,自己以“泐大師”身份成為她們(虛擬中的)的導師與領袖。如此種種,顯示出金圣嘆心靈深處的隱秘。

隱秘之一是他的易性沖動。在降神的過程中,金圣嘆借“泐大師”之口有一斷言:

天下最有癡人癡事。此是發愿為女者,向固文人茂才也。?

他認為葉紈紈這樣的才女,前世都是有癡情的才子,發愿易性轉世而來。換言之,癡心的才子會發愿轉世而易性。這里包含著“夫子自道”的成分。金圣嘆在《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的序言《留贈后人》中,表達了這樣的意愿:

后之人既好讀書,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側,異身同室,并興齊住者也。我請得轉我后身便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于側而以為贈之。?

情愿轉世之后變為女性,甚至是為婢為妾,和好讀書的才子成為知心。這在當時,不啻為驚世駭俗的狂言。金圣嘆敢為此論,一則是以佛學撐腰(如《維摩詰經》中即有舍利弗化身為女的情節),二則表明自己確有易性體驗的沖動——這在當年的葉府得到了最為充分的實現機會,現在只有在寫作中來滿足了。

隱秘之二是他的“意淫”心態。金圣嘆不是一般的招魂表演,而是虛構出一座“無葉堂”,并虛擬出堂中的情景:全是女性在其中,既有數十名才女,又有數十名小婢,而主人就是與他一而二二而一的“泐大師”;他以這個名義到天上收集才女們的亡魂置于堂中由他指導、教導、管理,自言“(葉紈紈)今歸我無葉堂中……今日不攜之歸來耳”,可見其心態;他又以導師身份對其成員在幻想中“審戒”,在現實中“收編”(如對沈宜修)?。我們自不必把他說得多么不堪,但金圣嘆在幻想世界中讓自己支配才女們的思想與行動,并從中感受樂趣,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正是金圣嘆這樣特異的心態,才有了文學史上這一樁極其特異的易性寫作。

四、金氏此番易性寫作的文學史意義

《午夢堂集》于崇禎九年初刊后,至清末的不足三百年間,便有不同的刻本八種,抄本一種,可見傳播之廣。八種刻本,其一由乾隆年間文壇領袖沈德潛作序,其一由著名詩話作者葉燮選編,其一由晚清名士葉德輝編輯,這幾位都是能夠影響文壇的人物。金圣嘆的上述作品附驥尾而傳,讀者雖大多不知與金氏有關,但“泐大師”與葉小鸞的事跡,以及此一事件蘊含的思想意義會自然產生較為廣泛的影響。

金圣嘆自導自演的這出降神劇中,一個核心的關目是“無葉堂”的創建?!独m窈聞》關于“無葉堂”的記述有以下九處?。其一是葉紹袁歸納“泐大師”的自述——其實是金圣嘆的正面講述:

無葉堂者,師于冥中建設,取“法華”無枝葉而純真實之義。凡女人生具靈慧,夙有根因,即度脫其魂于此,教修四儀密諦,注生西方。所云天臺一路,光明灼然,非幽途比也。具稱弟子,有三十余人,別有女侍,名紈香、梵葉、嬿娘、閑惜、提袂、娥兒甚多,自在慈月。

另一處是在葉紹袁問及葉紈紈魂靈升天后情況之時,“泐大師”的答復:

師云:“天下最有癡人癡事。此是發愿為女者,向固文人茂才也。虔奉觀音大士,乃于大士前,日夕廻向,求為香閨弱質。又復能文,及至允從其愿,生來為愛,則固未注佳配也。少年修潔自好,搦管必以袖襯,衣必極淡而整。宴爾之后,不喜伉儷,恐其不潔也。每自矢心,獨為處子。嘻!亦癡矣。今歸我無葉堂中,法名智轉,法字珠輪,恐亂其心曲,故今日不攜之歸來耳?!?/p>

然后,“泐大師”召來葉小鸞的亡魂,在葉紹袁與葉小鸞的對話中提到:

余問:“……見昭齊姊否?”云:“在無葉堂?!薄叭旰我灾?”云:“頃是泐師告兒也?!?/p>

另外,當葉小鸞的魂靈表示不再回歸仙界,愿從“泐大師”修行之后,“泐大師”對她的安排:

師大驚曰:“我不敢復以神仙待子也,可謂迥絕無際矣?!彼熳衷弧敖^際”。今無葉堂中稱絕子,亦稱絕禪師。

以上是崇禎八年六月初十,金圣嘆第一次到葉府,葉紹袁記錄下的關于“無葉堂”的文字。四段文字,或出于葉紹袁本人的綜述,或出于“葉小鸞”之口,或出于“泐大師”之口,但細推敲,其實都是出自金圣嘆之口。也就是說,金圣嘆在接到葉家邀請之后,設計出了“無葉堂”的總體構想,然后通過各個環節表現出來。這樣,葉家的兩位亡靈都在“泐大師”直接呵護、“管理”之下,金圣嘆又是“泐大師”的全權代理,于是乎不僅這一次的表演因無葉堂而豐富復雜,而且為金氏與葉家長期往來打下了基礎。兩個月后,沈氏重病,作絕筆詩尚念念不忘無葉堂:

四大幻身終有滅,茫茫業海正深時。

一靈若向三生石,無葉堂中愿永隨。

可見金圣堂的這一構想對于“才女”的吸引力及心靈撫慰功能。沈氏病逝后,葉紹袁一再敦請“泐大師”佛駕,詢問妻女在無葉堂中的情況,半年后,金圣嘆再到葉府,與葉紹袁對話中就無葉堂中情況描述如下:

余拜謝,敬問:“亡婦沈氏,已在無葉堂中,授何法名?”師云:“法名智頂,法字醯眼……今教持首楞嚴咒,以斷情緣。絕子則天上天下第一奇才,錦心繡口,鐵面劍眉,佛法中未易多見。醯子當與不肖共樹新幢。珠子則佐母氏而鼓大音,亦奇杰也。

對話中,還涉及“無葉堂”的兩個問題。一個是葉紈紈與沈宜修是如何加入的,另一個是葉家尚有兩位男童早夭,是否加入了“無葉堂”。關于前者,對話如下:

余(葉紹袁)言:“……君何以得至無葉堂?”(沈宜修)云:“得本師(即泐大師)導御,送至郡,對簿畢,即往也?!?/p>

余問:“如何以得至無葉堂中?”(葉紈紈)云:“偶爾游行虛空,為邏卒所捉,因解入上方宮,承師收授佛戒?!?/p>

后者則通過沈宜修的敘述,介紹“無葉堂”分為內宮與外宮,生前有親屬關系的男性可居于外宮;內外宮之間能夠互通信息,但不能見面云云。

綜觀上述“無葉堂”的有關內容,可以得出以下認識:

1.金圣嘆到葉家的降神活動,是以虛構的“無葉堂”之說為基礎的,所以不長的《續窈聞》中竟有九處相關的文字。

2.九處文字中,有些是金圣嘆為了堅定葉紹袁的信心,破除其疑慮而借魂靈名義講述的,如加入無葉堂的過程等。

3.綜合其余的講述,所謂“無葉堂”可以描述如下——這是凡塵之外的一個女性樂園,進入者都是有佛緣的才女之魂靈;主持其事的是半佛半仙的“泐大師”,她既是樂園諸女性的精神導師,又是溝通女魂們與凡間的聯系人、橋梁;無葉堂排斥男性,即使生前有親屬關系的男魂,也只有住在“外堂”的份;“無葉堂”的規則帶有處子崇拜的色彩,如關于葉小鸞則強調其婚前去世而來至此地,對于葉紈紈則強調“琴瑟七年,實未嘗伉儷也”;無葉堂中,諸才女魂靈都有婢女服侍,過著舒適的生活。

類似這樣的女性世外天堂,此前似乎沒有見諸文字描寫。而在清代的長篇小說中,卻先后出現于《金云翹》《女仙外史》《紅樓夢》《鏡花緣》等作品里。特別是《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上述無葉堂的特征幾乎全都有所表現??紤]到林黛玉的形象與葉小鸞諸多相似之處(才高命短、與婚姻關聯的猝死等),考慮到《紅樓夢》與《午夢堂集》其他方面的可比性,認為太虛幻境的構想很可能從無葉堂中得到過啟發,恐怕也不能說成無稽之談吧。

另外,“無葉堂”的構建(想象之中的)強化了兩性差別的觀念,不過是站在女性的立場上來強化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葉堂”觀念的提出與傳播,對清代文壇的“才女崇拜”潮流具有很強的“加溫”作用。

金圣嘆的文學批評理論中,“動心”、“現身”是兩個重要的主張?!皠有摹敝f是金氏解決敘事作品中作者人生經歷與作品情境不合的辦法?!兜谖宀抛訒吩u點云:

耐庵于三寸之筆,一幅之紙之間,實親動心而為淫婦,親動心而為偷兒。既已動心則均矣。又安辨泚筆點墨之非入馬通奸,泚筆點墨之非飛檐走壁耶??

作者實有設身處地之勞也。?

“既已動心則均矣”,就是作家與所創造對象的認同。這是金圣嘆對創作心理的一個規律性認識。換言之,就是說在創造人物形象時,作者要有一個忘我的幻化過程。這一點,金氏屢屢言及,如《圣人千案》云:“人看花,人銷隕到花里邊去;花看人,花銷隕到人里邊來?!薄兜谖宀抛訒?5回評:“一部書從才子文心捏造而出,并非真有其事?!钡?。

金圣嘆之前,討論敘事作品的虛構問題只有李卓吾等數人而已,討論的深度遠不及金氏所論。特別是金圣嘆強調的忘我與認同,在創作心理方面,可謂是極致的觀點。當他批點《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時,這種身臨其境、認同對象的主張就更明確了。他認為《西廂記》的作者一定是把自己幻化為崔鶯鶯,經過一番揣摩與體驗,然后才能有深入其內心的筆墨:

前篇《粉蝶兒》是紅娘從外行入閨中來,故先寫簾外之風,次寫窗內之香。此是雙文從內行出閨外來,故先寫深閉之窗,次寫不卷之簾。夫簾之與窗,只爭一層內外,而必不得錯寫者,此非作者筆墨之精致而已,正即觀世音菩薩經所云:應以閨中女兒身的度者,即現閨中女兒身而為說法。蓋作者當提筆臨紙之時,真遂現身于雙文閨中也。?

“馬兒慢慢行,車兒快快隨?!倍涫?,真正妙文。直從雙文當時又稚小,又憨癡,又苦惱,又聰明,一片微細心地中的的描畫出來。蓋昨日拷問之后……車兒既快快隨,馬兒仍慢慢行,于是車在馬右,馬在車左,男左女右,比肩并坐,疏林掛日,更不復夜,千秋萬歲,永在長亭。此真小兒女又稚小,又苦惱,又聰明,又憨癡,一片的的微細心地,不知作者如何寫出來也。?

手搦妙筆,心存妙境,身代妙人,天賜妙想。?

縱心尋其起盡,以自容與其間。?

“現閨中女兒身而為說法”、“心存妙境,身代妙人”、“自容與其間”,這樣一些說法,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從這樣獨特的觀點、表述,我們自然要想到他在葉府種種表演,不正是把自己幻化為葉小鸞等,向葉家滿門宣揚“無葉堂”的故事,宣揚佛法嗎?不正是“現閨中女兒身而為說法”嗎?當其時也,金圣嘆不正是“心存妙境,身代妙人”嗎?不正是“自容與其間”,享受著大膽創造、恣意表演的愉悅嗎?

因此,清人王應奎在《柳南隨筆》中講:“(金圣嘆)性故穎敏絕世,而用心虛明,魔來附之……自為卟所憑,下筆益機辯瀾翻……好評解稗官詞曲,手眼獨出?!?我們有理由認為,青年金圣嘆透過“降神/易性寫作”這種極為特殊的形式,體會了虛構性敘事的樂趣與規律,對于模擬不同角色的身份、口氣,有了直接的深切的經驗。這種親身體驗,在形成其日后的“心動”“幻化”的創作心理之見解、“設身處地”、“因緣生法”等虛構理論時,無疑是起到了觸媒以至啟悟作用的??梢哉f,金圣嘆青年時代非圣無法的一番“胡鬧”,不僅是成就其特立獨行文學批評大家的重要環節,而且對清代小說也有相當程度的正面影響。

五、《金圣嘆全集》對這些材料的處理

近些年來,金圣嘆的作品有過兩次以“全集”名義的整理出版。一次是曹方人、周錫山兩位在八十年代標點、整理的《金圣嘆全集》,四卷,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出版。另一次是陸林兄輯校整理的六卷本《金圣嘆全集》,于2008年12月鳳凰出版社刊行。曹、周本的“全集”,搜羅了當時較為多見的十種金圣嘆著述,給金圣嘆研究以及小說與小說批評的研究,帶來了很大便利,功不可沒。陸林兄近十余年潛心發掘圍繞金氏的種種材料,多有創獲。其成績大多體現于這部新的“全集”之中。因此,若說陸本“全集”體現出金圣嘆研究近十余年長足的進步,稱之為金圣嘆有關之文獻發掘整理的權威之作,應非過譽。

唯其如此,對于陸兄在輯校整理過程中,處理前述材料的思路與做法,有些見仁見智的想法,才更有必要提出商榷。

比起曹、周本來,陸本“全集”增加的內容主要有三個方面的來源:一是《小題》,據光緒年間掃葉山房石印本;二是佚文十二則,主要為題跋、尺牘,其中五則錄自葉紹袁《午夢堂集》;三是金氏散佚的詩作聯語,計二十一則,其中兩則錄自《午夢堂集》,其余大半為“金圣嘆書法手跡”。

就陸林兄采入的《午夢堂集》有關材料看,七則中五則為文,皆系金氏代“泐大師”所為?;另外兩則系于《沉吟樓詩選》卷末,一為所謂“泐大師”贈葉紹袁聯語,一為前文所引之“四人聯句”。也就是說,對于《午夢堂集》中所載出于金圣嘆之手的文字,在陸本《金圣嘆全集》中有取有舍。

何以如此取舍?陸林兄是這樣說明的:“兩首七絕,均是金圣嘆至葉紹袁家降乩時,在乩壇上由葉小鸞亡靈所詠┅┅如果將之列在圣嘆佚詩名下,恐怕也有窒礙之處。因為此二詩乃圣嘆代言之作,他要以小鸞的身份為基準,來揣摩心思、照應風格、模擬口吻。其創作目的,是要將作品寫得像是出自小鸞之手,盡可能與其存世的其他作品相似(至少在葉紹袁看來),故雖屬圣嘆創作,卻不能視為其佚詩。猶如《紅樓夢》中有那么多詩詞,除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五絕一首外,都不能算是曹雪芹的佚作。但是那些以‘泐庵’身份寫下的作品就不一樣了,創作這些作品的時候,圣嘆與泐庵時常是融為一體的,或者無須刻意與本身不同,往往直接表達作者自己的思想意識和文學水平,表達其當下對待事物的感情態度,可以借此透視其內心世界和創作特征?!?

這里包含著三重意思:一、由于金圣嘆“代言”時揣摩了葉小鸞心思、風格,所以這些代言之作不能算是他的作品。二、由于他“代言”時沒有揣摩“泐庵”的身份、心理,是“直接表達作者自己的思想意識”,所以這部分代言之作可以算作本人作品。三、以《紅樓夢》為例,書中人物所吟詩歌都不能算是“曹雪芹佚詩”??磥黻懥中謱@個問題確實費了一番腦筋,也有相當認真嚴肅的認識。

不過,這個問題也存在著換一個角度思考,從而做出不同處理的可能。

首先,從傳統、慣例來看,“代言”之作收入自己的文集,似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其中也包括易性“代言”,其中多有揣摩、體認所代者心情、口吻的作品。最為典型的自然是屈原的《九歌》,皆為揣摩、體認所代者之身份、口吻而后成文。再如陸機有《為陸思遠婦作詩》、《為周夫人作贈車騎詩》等,均為此類作品;而其弟陸云更有《為顧彥先贈婦往返詩四首》,分別揣摩夫婦二人口吻,反復酬答。這些作品的著作權似乎向無疑義。

其次,從本書體例看,既已收錄了托名“泐大師”的金氏作品,就意味著認可了“托名、代言”的寫作方式。僅僅以是否“揣摩、模擬”對方心理、風格,就把同類的托名“泐大師”與托名“葉小鸞”者判然劃分,而是否之際很難有明確的依據,一取一舍似非妥當。再進一步說,《全集》收有《降乩聯句》?,如前所述,其中既有托名“泐大師”的,也有托名葉小鸞、沈宜修與葉紈紈的,三人所吟計31句,“泐大師”則為13句,也就是說主要是托名三位女魂的。而其中托名葉小鸞的多達12句,幾與托名“泐”者相等;托名沈宜修的則備極揣摩之能事,已見前述。所以,既已收錄《降乩聯句》,便沒有理由不收托名葉小鸞的其他詩作、聯語。

再次,考慮到金圣嘆一生的名山事業,主要在批點《水滸》與《西廂》。而他在批點中兩個重要的富有個性的手法就是自我作古與懸想揣摩,這也表現在他的小說理論中。尋根溯源,金圣嘆年輕時裝神弄鬼的數年做作,特別是這種代言的寫作經驗,實在是一個重要的經歷。了解這一段經歷,分析產生于這段時光的金氏所有文字,對于深入、全面認識這個人物,對于準確把握他的批評理路、理論特色,都是不可或缺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金氏以“降乩”的方式寫下的所有文字,不僅不應輕視、忽視,而且應給予更多的重視。

最后,如本文前面所論,金氏降乩活動寫作的文字,以及這些文字構建出的女性世外樂園,對后世的文學史有相當大的影響。如果在他的“全集”中遺漏了這方面的文獻材料,實在是一個遺憾。

因此,很希望在重版的《金圣嘆全集》中看到增加了:1.托名葉小鸞的三首絕句(即“身非巫女”、“汾干素屋”、“弱水安能”)。2.托名“泐大師”與葉小鸞的“審戒”文字,特別是系于葉小鸞名下的“破戒”十吟——金圣嘆的才情與想象力于此有十分突出的表現。3.為求“完璧”,不妨把那未成篇的一聯也補進來。

《金圣嘆全集》是近年來古籍整理中的精品。陸林兄是我的學弟,然亦是我的畏友。惟有這份淵源在,惟有對《金圣嘆全集》的重視、珍愛,方不揣冒昧、唐突,獻此芻蕘之議?。當然,見仁見智,這也不過是一個建議而已。

注:

①[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55頁。

②[明]葉紹袁《窈聞》,見《午夢堂集》,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11-517頁。

③⑧[清]錢謙益《天臺泐法師靈異記》,《牧齋初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23頁。

④⑤⑥⑩??[明]葉紹袁《續窈聞》,見《午夢堂集》,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23-524、526、519-525、518-523、519、522-523 頁。

⑦金圣嘆第一次以“泐大師”身份到葉宅,是崇禎八年六月,記載中的最后一次則是九年的四月。

⑨[清]葉紹袁《葉天寥自撰年譜》,見《午夢堂集》,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852頁。

?[清]葉紹袁《彤奩續些》,見《午夢堂集》,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673頁。

?張曉梅《男子作閨音》,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宋]蘇軾《東坡全集》卷38,《四庫全書》集部。

?[宋]陸游《劍南詩稿》卷50,《四庫全書》集部。

??《金圣嘆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冊第9頁,第2冊第1254-1255頁(《沉吟樓詩選》卷6)。

? 詳見下一節。

??[清]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5回回評、第898頁;第18回夾批、第313頁。

????[清]金圣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金圣嘆全集》第 3 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第144、188、64、144 頁。

?[清]王應奎《柳南隨筆續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6頁。

?其中《葉瓊章題辭》似有小誤。輯文止于:“僅梅影之在窗云?!蓖嫔舷挛脑~義,其后之“丙子夏日,寫絕子小影不得,擬李夫人體嘆之”應接續于“在窗云”,為《題辭》之結尾?!段鐗籼眉反颂帢它c有誤,想陸林兄未及詳察。

?陸林《金圣嘆佚詩佚聯新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8年第6期。

? 有關芻蕘之議,兩年前草就,曾與陸林兄交換意見。后幾務繁冗,未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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