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群體事件中民粹主義興起的成因分析

夏 亮

(中國傳媒大學 傳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

隨著互聯網的普及和網民數量的激增，很多社會問題被網民“投射”到網上，人們在網絡平臺上利用微博、論壇、新聞發帖、跟帖等新形式參與事件的討論，表達自己的看法和觀點，容易在網上聚集成強大的輿論聲勢，形成網絡群體事件。通過梳理近幾年發生的網絡群體事件，可以發現相關事件的網絡輿論中暗含了一種民粹主義思潮的傾向。一方面，網絡民粹主義具有強烈的平民意識，強調對底層弱勢群體的同情，在某種程度上對推動社會進步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另一方面，民粹主義思想的極端化發展也會造成非理性情緒在網絡中膨脹，乃至演化成網絡暴力，甚至造成網上網下聯動的群體性事件，網絡民粹主義思潮如果不加以疏導，對現實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將越來越大。探究網絡民粹主義的內因，可以為更好地應對與解決網絡民粹主義及網絡群體事件提供思考的路徑，從而規避負面影響，發揮其社會預警器的積極作用。

一、網絡群體事件頻發與網絡民粹主義的滋生

近幾年來，網絡群體事件呈現從最初的偶發到頻發再到井噴的趨勢，網絡群體事件已成為滋生網絡民粹主義的溫床。那么，何謂民粹主義？網絡民粹主義又指什么？

林紅認為民粹主義是一個褒貶不一的概念，充滿著歧義性與模糊性。她指出，民粹主義是一種極端平民化的，極具批判性的社會思潮，是轉型社會中社會矛盾與危機意識的集體表達，它以“人民”的利益為號召和訴求，反對精英統治，主張動員平民大眾參與政治過程，甚至進行激進改革，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民粹主義的核心特征為草根性、非理性和批判性。[1]280俞可平認為民粹主義有三種表現形式：社會思潮、政治運動以及政治策略。[2]89

隨著網絡的興起，民粹主義的新動態即網絡民粹主義，它是民粹主義思潮在網絡空間里的拓展。人們在現實社會中遇到的不公等問題可以通過網絡發泄出來，表達底層弱勢群體的訴求。網絡話語表達中依然強調平民性，對社會現狀進行猛烈的批判并逐漸發酵成對抗權威、精英、富豪、官員等強勢群體的民粹主義，容易導致極端的仇富、仇官、反制度等非理性情緒膨脹，最終釀成網絡群體事件甚至是現實社會中的群體事件。

與傳統民粹主義思潮有所不同的是，網絡傳播的開放性、低成本性使得每一個人都能參與其中，網民成為傳播信息的主體，他們參與熱點話題的討論并能得到廣泛的回應。例如網絡社交媒體微博的出現，使網民可以利用碎片化的傳播方式即時地發布信息，在短時間內獲得更多的“粉絲”的圍觀、轉發，這種“喊話式”傳播突破了以往傳統媒體的傳播局限，有人甚至稱之為裂變式傳播。因此，具有草根化特征的微博成為民粹化情緒宣泄的重要平臺。

二、民粹主義在網絡群體事件中的表現形式

(一)利用網絡對精英階層進行抗爭

民粹主義的一個核心特征即反對精英主義，否定精英在社會發展中的作用，崇尚人民大眾利益。大眾認為各類精英集團壟斷著權利、財富以及知識文化等各種資源，當底層民眾所需的社會公正、合理利益遭到精英階層的干擾和破壞時，精英們所從事的活動通常會招致普遍的怨恨與對抗，依據歷史經驗，這種抵觸情緒通常會產生民粹主義。因此，網絡群體事件中民粹主義行為的表現，自然是在網絡空間中普通網民對與之相對立的精英階層進行批判和抗爭。當前中國精英階層多數由政府官員、專家和富豪群體構成，這三個社會強勢集團屢屢陷于網絡輿論風暴中心。

2010年10月16日，“我爸是李剛”事件發生之后，立即成為全國關注的焦點，各大論壇貼滿了有關此事件的帖子，一句“我爸是李剛”迅速在網絡上廣為流傳，“官員”、“官二代”、“公安局長腐敗”等標簽也隨之為李剛父子二人貼上，網民以“我爸是李剛”為主題開始造句接力，引發了對“官二代”進行聲討的輿論狂潮，成為網絡群體性事件。筆者梳理了騰訊、強國論壇、天涯論壇的相關帖子及跟帖，盡管網友并沒有對這句話的真實性以及當時的語境進行調查與核實，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李剛父子的聲討，眾多網友還將此事擴展開來，與現今官員腐敗等問題相聯系，對該現象進行抨擊，其中也不乏各種仇官、仇警的極端言論，反映出官員群體與大眾之間尖銳的對立關系。

(二)利用網絡對體制及組織機構的批評

“對體制和權力精英的批評，是民粹主義自命的歷史責任。民粹主義認為社會底層是歷來受壓迫、受剝削最深，因而最具有反抗精神的階層，是挑戰現行的不公正和不平等的社會體制的最重要力量?！盵1]49當人們發現在國家現代化與轉型過程中自身利益日趨削弱的時候，他們就會對其中不合理的地方進行反抗，這種結構性沖突在社會和民眾之間形成一種緊張的張力。民粹主義者并非都由文化程度不高的底層民眾構成，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具有平民關懷意識的知識分子群體，對普通大眾具有較強的號召力，能發動大眾對現行的某些不合理制度進行抗爭。當網絡群體事件爆發時，這群人變為網絡輿論領袖，在網絡空間里有制造輿論、引導輿論的能力。

值得注意的是，網絡民粹主義對體制、組織機構的批評往往滑向非理性邊緣，狂躁的網民容易被少數別人用心的人操控，淪為社會騷亂的工具，造成威脅公共安全的違法事件。

(三)網絡民粹民族主義的躁動

“民族主義指的是對一個民族的忠誠和奉獻，是一種特定的民族意識，即認為本民族比其他民族優越，強調促進和提供本民族文化和本民族利益以對抗其他民族的文化和利益。當民族主義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中，也會促動民粹主義的產生。民粹主義內在地潛藏著這樣一種民族關懷，所以它又被稱之為‘民粹民族主義’?！盵2]91當本國民眾感到本民族遭到外國民眾欺辱或敵對勢力威脅時，會迅速形成對外的敵視情緒，這種情緒反映出強烈的民族認同意識，民粹民族主義批判的重點由國內轉移為國外?；ヂ摼W時代的到來，使民粹民族主義情緒更容易在網絡上蔓延，本國網友通過論壇、微博、社交網站形成共識，并對對方國及網友進行攻擊。

例如，中國漁民在捕魚時與韓國海警發生沖突并導致一名韓國海警身亡，這一事件迅速通過網絡媒體報道，引起中韓雙方網友的強烈關注和討論。由于韓國傳統媒體、網絡媒體的煽情炒作，韓國網民的民族主義情緒急劇飆升，在網絡上強烈指責中國漁民及中國政府，呼吁政府采取強硬手段予以應對，要求抵制中國產品，甚至鼓動眾多韓國民眾上街游行示威，圍攻中國駐韓大使館。針對韓國網民的激烈言辭，中國網民的回應中也充斥著謾罵對方國的非理性極端言論?？傊?，網絡民粹民族主義情緒的膨脹，將不利于國與國之間關系的正常發展，這種現象值得警惕并應當加以疏導。

三、網絡民粹主義興起的成因分析

網絡群體事件中民粹主義思潮的涌動，必然有其深刻的社會、文化、經濟、心理等原因。

(一)社會深層原因

從社會轉型來看，現代化進程不可避免地帶來社會的轉型，傳統社會轉向現代社會推動中國從社會分化程度低、同質性高的“總體性社會”逐步演變為一個多重利益主體、較高分化程度的“多樣性社會”。[3]貧窮的群體認為他們的利益是被獲利一方所剝奪，從而產生強烈的被剝削感，使得自己在社會中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喪失，在某些情況下會發展成階層間的激烈對抗。民粹主義就是在這種階層之間緊張的張力之下形成的。

從社會結構來看，我國經濟的發展被滯后的政治體制改革所束縛，這樣造成的后果是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發展嚴重不協調。所謂社會結構，是指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占有一定資源、機會的社會成員的組成方式與關系格局。[4]這種社會結構失衡格局造成了資源和機會配置在不同地區、不同社會階層群體之間的不平等，這是當前中國存在諸多社會矛盾問題的重要原因。這些矛盾包括階層對立、貧富分化加劇、地區發展不平衡、城鄉二元對立、權力尋租與官商勾結的制度性腐敗等等，種種尖銳的社會矛盾導致大眾對社會現實、政府權力機構產生強烈的不滿甚至是對立情緒。這些矛盾成為群體事件和網絡群體事件爆發的導火索，也是網絡民粹主義產生的重要原因。

(二)文化內因

網絡民粹主義在中國的興起有深厚的文化基礎，回溯中國傳統歷史文化，有關民粹主義的思想源遠流長?！爸袊鴤鹘y文化是由儒、釋、道三家構成的，儒家是等級文化，而道家和佛家都有深厚的反等級的民粹主義色彩，佛、道皆講平等”。[5]李澤厚認為傳統文化中墨子的思想與民粹主義精神有所關聯，他指出墨子具有小生產勞動者思想，關心下層的利益，墨子的“兼愛”反對愛有差別，主張無掠奪、無剝削、無壓迫。[6]在眾多有關網絡群體事件中的網絡輿論里，能看到這種反等級、反剝削、主張平等的傳統文化思想的表達。

現今，由于社會矛盾重重、發展不平衡導致一群心理失落的群體，當這部分群體發現自己在現實主流文化中找不到自己的所在，于是在網絡中開始用創造、改編等各種手段將自己的價值觀以及底層民眾文化需求表達出來，他們通過大眾參與“惡搞”的形式來對傳統權威進行解構，以強調底層的訴求和對現實的不滿，形成具有文化民粹主義性質的“惡搞”文化，例如通過視頻配音、照片PS、造句接力等另類的方式反對主流精英文化。2011年7月24日，在關于“7.23”甬溫線動車追尾事故新聞發布會上，鐵道部新聞發言人王勇平以一句“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回答了記者對掩埋車頭的疑問，引起廣泛不滿，網友以王勇平的這句話進行造句比賽，一時間成為最流行的網絡話語——“高鐵體”。這些“高鐵體”句子大都是對鐵道部及發言人的挖苦諷刺，表達了民眾對鐵道部漠視生命的官僚做法強烈不滿?！拔幕翊庵髁x的根本特征，是豪無保留地視普通百姓為積極的追求者，全盤信任他們的判斷的合理性?！盵7]

(三)心理動因

社會學家戈夫曼將個體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區分為“前臺”(劇本規定的角色)和“后臺”(他們真實的自我)。[8]戈夫曼的自我呈現理論認為，生活中的每個人在現實社會中的眾人面前扮演著社會對其期待的角色，并按照角色規定的框架行事。但人們一旦處于無人監管的環境，便會回歸自我，釋放自己真實的一面。網絡恰好給人們提供了一個展示真實自我的后臺?！霸诨ヂ摼W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盵9]這句互聯網上的名言形象地說明了網絡的匿名性特征，網絡的匿名化使人們處于一個廣闊的“后臺”之中，在身份不被他人知曉的放松狀態下，個人很容易將平時無法表露的真實感受、看法通過網絡表達出來。

法國著名群體心理學家勒龐認為，“聚眾淹沒了成員的理性和自我意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集體心智’，即所有個人的情感和觀念都朝向同一個方向，他們有意識的人格特性消失殆盡?！盵10]由于身份的隱匿，網民的個人責任感缺失，不必為自己的言行負責?！耙恍┭芯繄蟾嬷赋?，網絡容易造成群體極化，有關實驗發現當團體成員匿名在網絡上相遇并強調團體認同時，極端化的程度會加深?！盵11]當網民參與到網絡群體事件中并對焦點問題進行討論時，個人的理性認識常被集體意見所代替，網民在對事件發生的真實情況尚不了解的情況下，很容易出現認識的偏差。因此，此時的集體表達往往向著情緒化、極端化方面發展，這種非客觀的觀點和非理性情緒在網絡聚集中易出現情緒感染和無意識暗示的群體心理現象，促使網民按照與他們往常理性判斷及行為完全不一樣的方式行事，出現網上甚至是網下集合行為的局面。應該說，群體心理的極端化過程正是造成網絡群體事件中民粹主義情緒極端化表現最重要的心理動因。

(四)技術因素

麥克盧漢認為，從社會意義上看，媒介的發展對整個心理的和社會的復合體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12]卡斯特認為，計算機網絡為當代基于網絡的組織結構和社會形態的運行提供了技術基礎設施。[13]正是有了互聯網技術的保障，網絡才讓網民有了自我表達的平臺。

在時間上，信息及網絡技術使地球人處于“天涯若比鄰”的狀態，即通過光纜傳輸，電子信息可以瞬間在網絡中傳播，打破了傳統社會中傳播延時性的限制。人們可以通過網絡實行遠距離同步互動，國內的網絡群體事件發生后，全世界網民都可以瞬時了解事件信息并進行討論。在空間上，網絡的全球性傳播突破了空間的障礙，可以使社會聯系更為緊密。在現實中，大多數人都處于不同的地理空間，而當他們使用網絡的時候，則共同聚集在一個互動的虛擬空間里，這為網民信息制作、發布、收集和處理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在對網絡群體事件進行關注和討論的時候，虛擬空間與現實空間重疊，各地網民就像在一個現實社區中討論問題一樣，在同一個平臺如微博、論壇中進行互動，對弱勢群體的民粹式關懷很容易形成情感共鳴并形成一致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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