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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阿倫特的霍布斯*

2012-12-09 01:02陳建洪
關鍵詞:阿倫特霍布斯資產階級

陳建洪

[南開大學,天津 300071]

論阿倫特的霍布斯*

陳建洪

[南開大學,天津 300071]

阿倫特;霍布斯;權力思想;資產階級;政治哲學

在20世紀西方政治思想中,霍布斯的政治哲學以不同的面目而復活,并且在這個世紀強勢延續。作為20世紀獨具特色的政治哲學家,阿倫特同樣也從自身的理論角度解讀并批判了霍布斯哲學思想的基本精神和政治旨趣。本文綜合考察了阿倫特關于霍布斯的解讀,并且圍繞這兩個依舊晦暗不明的問題展開思考:如何理解和評價阿倫特的霍布斯解讀?這個解讀與阿倫特政治思想本身之間又有什么樣的關系?

一、引 言

在20世紀西方政治思想中,霍布斯的政治理論以不同的面目而復活,并且在這個世紀強勢延續。比如,德國政治理論家和公法學家施米特、德裔美籍政治哲學家施特勞斯、英國保守主義者奧克肖特和共和主義代表人物斯金納等,也都不約而同地回到了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無論最終持贊賞還是批判的立場,他們都把霍布斯看作是現代歐洲政治思想的一大肇端,并從各自的立場重新闡發了霍布斯政治哲學及其當代意義。①施米特:《霍布斯國家理論中的利維坦》,應星、朱雁冰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奧克肖特:〈利維坦導讀〉,載《現代政治與自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斯金納:《霍布斯哲學思想中的理性和修辭》,王加豐、鄭崧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梢哉f,20世紀最重要政治哲學家的頭頂上始終籠罩著利維坦的陰影?;舨妓挂虼艘彩峭敢?0世紀政治哲學及其思想光譜的一個絕佳焦點。

作為20世紀獨具特色的政治哲學家,阿倫特同樣也從自身的理論角度解讀并批判了霍布斯哲學思想的基本精神和政治旨趣。不過,阿倫特畢竟沒有集中解讀霍布斯的著作乃至文章所以其對霍布斯的解讀在政治理論中的影響遠不如施米特、施特勞斯、奧克肖特和斯金納的霍布斯解讀,也不如加拿大著名馬克思主義者麥克弗森。②其代表作影響不小,參見C.B.Macpherson,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ssessive Individualism:Hobbes to Locke,Oxford:Oxford U niversity Press,1962.正因為如此,一方面,霍布斯研究領域的文獻鮮見討論阿倫特解讀霍布斯的思路;③僅舉近年出版專論霍布斯的兩本中文著作為例,王利:《國家與正義:利維坦釋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王軍偉:《霍布斯政治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另一方面,研究阿倫特政治思想的文獻即便偶涉阿倫特對霍布斯的理解和批評,但也都較少集中展開討論。①參見陳偉:《阿倫特與政治的復歸》,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王寅麗:《漢娜·阿倫特:在哲學與政治之間》,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所以,無論是關于霍布斯研究還是阿倫特研究文獻,皆缺乏對阿倫特之霍布斯解讀的系統梳理、分析和評價。故此,本文將綜合考察阿倫特關于霍布斯的解讀,并且圍繞這兩個依舊晦暗不明的問題展開思考:如何理解和評價阿倫特的霍布斯解讀?這個解讀與阿倫特政治思想本身又有什么樣的關系?

二、霍布斯與帝國主義

阿倫特關于霍布斯的討論和論斷散見于其各種著作,最為集中的當屬《極權主義的起源》中的探討。在此書第二部(“帝國主義”)第五章(“資產階級的政治解放”)中,阿倫特明確斷定了霍布斯的權力思想與資產階級的政治轉向之間的緊密關系。

依據霍布森 (J.A.Hobson)的 《帝國主義》的觀點,②參見霍布森,《帝國主義》,紀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阿倫特將1884年至1914年這三十年稱為帝國主義時期,并指出這三十年標志著19世紀和20世紀的分界。阿倫特認為,“帝國主義時期歐洲內部的中心事件是資產階級的政治解放”。[1](P183~184)所謂資產階級的政治解放,阿倫特指的是,在帝國主義時期,之前只著重經濟成功的資產階級開始渴望并且確實取得了政治上的統治地位。當資產階級的經濟擴張受到民族國家政治系統的限制之時,資產階級便開始嘗試并成功說服其政府為其經濟擴張保駕護航。過去的經濟競爭意識逐漸為具有統治性質的擴張欲望所取代。資產階級的經濟需要轉變為政治需要,這標示著帝國主義的到來。在帝國主義時代,商業經濟擴張轉變為政治權力擴張,商人轉而成為政治人。也就是說,公共權力的主要職責轉變為保護私人的經濟利益。反過來講,這時“私人的實踐和手段才逐漸轉變為執行公共事務的規則和原則”。[1](P201~202)正是從這個角度,阿倫特引入了關于霍布斯的討論。

阿倫特斷言,霍布斯從私人利益出發構建政治共同體的思路,使得“資產階級可以準確無誤地、一致贊同地承認他,即使他的理論原理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未被資產階級承認”;她還特別明確地指出,“資產階級道德標準中幾乎沒有一條不被霍布斯那無與倫比的邏輯所預見到。他差不多完全地描述了一幅肖像,當然這不是一般‘人’,而是資產階級的人;他做出的分析在300年以來既未過時,也未被超越?!保?](P202)這兩個斷言表明,阿倫特認為霍布斯的政治理論從意圖上不僅完全合乎資產階級的私利欲望,而且從結果上預示了資產階級的道德標準,并且建構一個政治體系對其進行保障。

阿倫特將霍布斯確立為“真正的資產階級哲學家”,[1](P210)其主要理論依據可以整理概括為三點。其一,霍布斯哲學的人性論刻畫了作為孤獨無依之個體的人,阿倫特認為這種個體正體現了資產階級時代人的形象。其二,霍布斯政治理論的出發點因此是保護私人利益,首先是保護這個孤獨個體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其三霍布斯的權力思想揭示了,不斷獲得安全和財富必須建立在不斷攫取權力的基礎之上。根據這條思路,阿倫特得出結論說,霍布斯所勾勒的政治共同體滿足了新興資產階級的新需求阿倫特指出,霍布斯的政治理論設定了,“財產永無休止的積聚必然以權力永無休止的積聚為基礎”;換言之,“資本無止境的累積過程需要‘權力無邊’的政治結構,能用不斷增加權力來保護不斷增加的財富”。[1](P207)根據阿倫特的看法,霍布斯所描繪的作為“人造人”的現代國家“利維坦”,正體現了這種擁有無邊權力的政治結構。在這個意義上,如克里斯蒂瓦指出霍布斯對阿倫特來說就是“國家專制統治的先驅和辯護人”。[2](P132)

阿倫特也從自己的角度指出并批判了霍布斯政治理論的內在矛盾。根據她的觀點,霍布斯所構建的政治共同體究其實只是“一種動搖不定的結構”。[1](P206)這種政治結構之所以動搖不定,是因為其目的與其人性論基礎之間存在著內在的矛盾。這種政治結構的目的在于保全個體的生命安全和財產積累。然而,構成這種政治結構的基礎是孤獨和無情個體的利益訴求。在這個政治結構中,沒有永恒的紐帶而只有脆弱的利益將人與人連接在一起:“人與人之間既無同胞友情,亦無相互責任。使他們聚在一起的是共同的利益?!保?](P203)這種人性論基礎決定了霍布斯所構想的政治結構隨時可能“跌入它所由來的那個毫無目的、毫無意義的個人利益至上的混亂局面”,[1](P206)也就是說,隨時可能回到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永恒戰爭狀態,亦即霍布斯所定義的自然狀態。與此同時,阿倫特指出,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始終處在自然狀態之中。所以,人與人、國與國都在竭力追求權力的擴張,以確保自身安全和保障財富獲取。

資產階級的經濟擴張不僅產生了剩余的資本,而且還產生了剩余的人。剩余資本和剩余的人“手挽手一起離開原先的國家”,構成了阿倫特所說的 “暴民和資本的聯盟”。[1](P211以下)資本主義需要輸出剩余資本和剩余的人,同時需要輸出權力,以保證資本和人力的有效輸出。如此,資本輸出、人力輸出和權力輸出構成了三位一體的帝國主義特征。在帝國主義的這種輸出過程中,在資產階級國家變得多余的人(包括“投機家、冒險家、大城市里的賤民”等等)和剩余資本通過輸出和冒險在海外開始了令人驚愕的事業,并且缺乏倫理甚至反倫理。[3](P63~67)在阿倫特看來,“暴民”既是資產階級社會的多余者,又是資產階級社會的自然產兒。一方面,不幸者和失敗者被逐出了資產階級社會;另一方面,他們又在遙遠的國度建立了海外天堂。在這個意義上,阿倫特說,霍布斯思想的人性論“解放了那些被逐出社會的人”。[1](P205)這些資產階級社會的棄兒和多余人隨時可以要求最初的平等。在霍布斯的自然狀態中,人與人之間存在著一種自然的平等。阿倫特將霍布斯意義上的自然平等歸結為“殺人能力的平等”。[1](P203,206)①參見阿倫特:《馬克思與西方政治思想傳統》,孫傳釗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6~37、56、140頁。在后者那里,阿倫特沒有把這種能力直接與帝國主義聯系在一起討論,不過仍然與霍布斯的權力觀念相聯系。這種平等成為資產階級社會棄兒的最終合理訴求;這種殺人能力的平等揭示了政治共同體最終必然自我解體的毀滅性特征。[1](P206,211)

關于霍布斯理論的內在矛盾,阿倫特還以另一種方式來表達:霍布斯“對個人安全的訴求”與其所構建政治共同體的“內在不穩定性”之間的明顯矛盾。阿倫特而且暗示了,不能根據這種矛盾就膚淺地認為,霍布斯本人對這種矛盾并非毫無察覺。在她看來,恰恰是明確意識到了這種矛盾,霍布斯才強化了“利維坦”那壓倒一切的無邊權力。也正因此,阿倫特指出,霍布斯的利維坦是在為“暴政”正名,走向 “永恒的暴政統治”。[1](P206,209)

三、霍布斯和新政治哲學

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對霍布斯作為資產階級哲學家的描畫,引起了若干霍布斯研究者和阿倫特研究者的注意和探討。通過分析阿倫特、麥克弗森和施特勞斯對霍布斯的類似解釋,海耶斯 (Perter Hayes)指出這三位政治思想家正確地將霍布斯解釋為資產階級道德的哲學代言人,但都在一定程度上曲解了霍布斯哲學思想的原意,同時根據霍布斯文本本身對三個人的具體解釋分別做出了回應。[4](P53~74)此外,德格呂塞 (Annelies Degryse也主要依據《極權主義的起源》中的討論,從主權和社會這兩個角度分別討論了阿倫特對霍布斯的理解。[5](P239~258)不過,這兩位學者皆僅著眼于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的霍布斯解讀。

《極權主義的起源》中關于霍布斯和資產階級政治解放之間密切關系的討論,在阿倫特的其他著作中都較難找到同樣的論述。當然在許多問題上,阿倫特的觀點在其他著作中皆有所延續。比如說,對“暴力”觀念的拯救、作為權力渴求者的人、關于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混淆等問題。①關于霍布斯 (與馬基雅維利)對暴力觀念的拯救,參見阿倫特:《馬克思與西方政治思想傳統》,第83、91頁,同參阿倫特:《過去與未來之間》,王寅麗、張立立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頁;關于人作為權力饑渴者以及公德與私德問題,參見阿倫特:《馬克思與西方政治思想傳統》,第135頁。也有一些,是《極權主義的起源》中關于霍布斯的討論完全沒有涉及到的問題。比如說,真理與謊言以及真理與政治的沖突問題;又比如,阿倫特晚年討論自由意志,偶涉霍布斯作為否定自由意志的哲學代表。[6](P213,215,217)、[7](P12,22 ~24,167)總而言之,阿 倫特后來似乎刻意避免直接將霍布斯稱為資產階級哲學家,而主要將霍布斯描畫為新政治哲學的代表。換句話說,阿倫特后來的霍布斯解讀更為理論化,更加注重從思想史而不是從政治史的角度入手。

在思想史的層面,阿倫特區分了引領現代政治思想復興的兩類思想家。一類政治思想家“從自然科學的新發現中獲得啟示”而被稱作“政治‘科學’之父”;另一類政治思想家出于政教分離已經造就“一個獨立的世俗政治領域”的緣故而意欲返回“古代的政治思想”,故被阿倫特稱為“政治世俗主義”。阿倫特將霍布斯和孟德斯鳩分別視作這兩條路線最為偉大的代表人物。[6](P152)實際上,阿倫特的這個區分也說明了西方政治思想領域的兩種傾向,一種是要立新,一種是要復古。這里,僅需要澄清,阿倫特如何解釋霍布斯及其“政治科學”所體現的新意。

阿倫特也稱霍布斯為現代政治哲學的最偉大代表,或出現在現代的一種“新的、激進的政治哲學”的代表?;舨妓沟恼慰茖W既然是一種標新立異的思想,那么自然具有義無反顧地破除舊傳統的特征。這一破舊立新精神的明顯表現是,霍布斯一方面“譴責所有過去的哲學是胡說八道”,另一方面把他自己的哲學“完全歸于哥白尼、伽利略、開普勒、伽桑狄、梅森著作的影響”。[6](P52)阿倫特認為,霍布斯與傳統哲學決裂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所有先前的形而上學都追隨亞里士多德,主張追問萬物的第一因乃哲學的第一要務,而霍布斯爭辯說相反,哲學的任務應該是指導人們的意圖和目標,建立一套合乎理性的行動的目的論?!保?](P72~73)阿倫特的這個論斷包含著兩層意思。一是強調霍布斯哲學的未來和結果導向:“霍布斯哲學獨一無二的特征是,他一心一意地關注未來,堅持對思想和行動做以結果為導向的目的論解釋?!保?](P72)二是強調霍布斯特別突出了以此導向為依歸的理性概念,也就是將理性解釋為“依據結果的計算”能力。

為說明依據結果的計算,阿倫特援引的文本是霍布斯《利維坦》第三章中關于人與動物在思維方面的共同性和差異性的一段討論。在這段討論中,霍布斯指出,定向思維中人類與動物共有的序列是“探尋某種想象的結果的原因或其產生方式時所形成的系列”,而人類獨有的思維序列“當我們想象任何事物時,探尋其可能產生的一切結果而產生的系列”。[8](P18)簡言之,后一種思維序列也就是依據任一事物所引發的一切可能后果來確定如何應對的能力。阿倫特認為,霍布斯用“依據結果的計算”來定義理性,還將這種理性視為“人類最高級的和最人性的能力”。[9](P131,225)那么,霍布斯對理性的這種理解又具有什么樣的政治含義?這個問題關系到阿倫特本人關于政治思想史的分析思路

阿倫特對于政治思想史的貢獻主要在于她對政治行動概念的思想史反思。在其代表作《人的境況》中,阿倫特考察了積極生活 (vita activa)的概念史。這一概念史實際上包括兩個方面:積極生活的苦難史和革命史??嚯y史就是積極生活深受沉思生活 (vita contemplativa的壓抑和鄙視的歷史;革命史就是積極生活試圖擺脫沉思生活的壓迫翻身做主人的歷史。根據阿倫特的分析,整個歷史的起點是柏拉圖終點是馬克思。馬克思徹底顛倒了柏拉圖所開啟的傳統政治哲學的沉思精神,把勞動 (傳統上最受鄙視的積極生活)作為規定人類生命的本質。同時,阿倫特進一步揭示了積極生活本身的三重結構。她認為,新老政治思想傳統都沒有充分重視構成積極生活的勞動、制作和行動三者之間的內在差異。與勞動對應的是生命本身的必然性,與制作對應的是世界的有用性,與行動對應的則是人類生活的多樣性。根據阿倫特的分析,柏拉圖奠立的哲學傳統蔑視積極生活,僅從“制作”層面來解釋積極生活;作為這一傳統終點的馬克思主義則完全從“勞動”層面解釋政治,但在一定程度上未脫傳統的窠臼,仍然遵從追求徹底自由王國的邏輯。阿倫特主張恢復政治生活的本來面目,從“行動”的邏輯去理解政治。

從阿倫特的思想史分析模式來看,霍布斯恰好處在柏拉圖和馬克思的中間點上。阿倫特認為,和笛卡爾一樣,霍布斯通過“內省”方式制造一個“人造人”。利維坦就是這樣一個人類自身構造起來的藝術品,同時也是一臺類似于鐘表的機器。阿倫特突出了霍布斯政治理論所依據的兩個原則:一為內省原則,一為制作原則。一方面,利維坦這一人造作品的尺度和標準內在于人,而非在人之外。另一方面,霍布斯將計算原則和制作態度用于分析人類事務,意味著人不考慮出于意料之外的事,表現了人“只能認識他自己制造的東西”這一現代信念。[6](P72)由于內省活動始終處于運動和變易之中,這兩項原則最終合流為過程原則。阿倫特強調:“現代與沉思的決裂,不是隨著作為制造者的人的地位,上升到了先前由作為沉思者的人所占據的地位,而達到頂點的,而是隨著過程概念被引入制造活動而達到頂點的?!保?](P238)①參見阿倫特:《人的境況》,第238頁。對比第237頁:“不是理念——事物想要成為的模型或形式,而是過程,在現代變成了技藝人制造和制作活動的指南?!边@顯然提示了霍布斯與柏拉圖的不同思路。

在阿倫特的思想框架中,霍布斯的政治思想顯然與積極生活的制作原則相關。但是,阿倫特的論述似乎又暗示了,霍布斯這位現代政治哲學偉大代表的思想中已經蘊含了歷史主義的過程概念。這樣,霍布斯所代表的現代政治哲學不光從制作的層面理解人類事物,而且將制作理解為過程。

四、結 論

阿倫特分別將霍布斯闡釋為資產階級哲學家和現代政治哲學的偉大代表人物。

阿倫特的第一種霍布斯解釋立足于對霍布斯的人性論的理解,也就是將人理解為孤獨無情、無依無靠、自私自利的純粹個體,并且將人與人之間的平等理解為殺人能力的平等。但是,阿倫特的這一解讀在一定程度上明顯是對霍布斯的有意誤讀。說這種解讀是一種誤讀是因為阿倫特依據而且僅僅依據霍布斯所描述的自然狀態來展開她對霍布斯的分析和批判根據霍布斯的描述,在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自然狀態下,人們確實“不斷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霍布斯還指出,自然狀態下的激情及其產生的行為都是“無辜的”。[8](P95)不過,這只是霍布斯政治哲學的起點。在霍布斯的理論圖景中,人類生活的起點是自然狀態,中經人類理性反思而自愿放棄部分自然權利,通過訂立契約的方式建立政治和法律秩序,從而進入文明狀態。阿倫特的第一種霍布斯解釋完全忽略了霍布斯政治建構中理性或者說自然法的根本作用,以霍布斯對自然狀態的描述代替了霍布斯政治思想的全部。②揚-布魯爾在這一點上的簡單評論可謂步阿倫特后塵,而且摻雜著對施特勞斯的膚淺理解與判斷。參揚-布魯爾:《阿倫特為什么重要》,劉北成、劉小鷗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5頁。在霍布斯的理論框架中,人對于無邊權力的無盡欲望對人類生活來說也是摧毀性的,是需要克服的負面因素。而不是像阿倫特所批評的那樣,霍布斯似乎就是在肯定和鼓吹這種因素?;舨妓闺m然肯定了無盡欲望在自然狀態中的“無辜”本質,但是他也指出無所顧忌的欲望對人類生活本身來說也是一種根本危險。人類需要克服這種危險,才能進入文明狀態。①參見陳建洪:《論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學說及其當代復活形式》,《學術月刊》2008年第6期:第64~69頁。在這一點上,海耶斯對阿倫特的批評是中肯的:阿倫特錯把霍布斯意欲避免的自然狀態解釋為其切實可行的選擇。[4](P60)

阿倫特對霍布斯的第二種解釋不如其第一種解釋激進,因而得到的注意也更少。這種解釋主要是立足于將人的理性理解為“依據結果的計算”。在其人性論部分,霍布斯將理性等同于加減運算:“不論在什么事物里,用得著加減的地方就用得著推理 (Reason),用不著加減的地方就與推論 (Reason)完全無緣?!保?](P28)②括號中原文詞為引者所加。在這個意義上,霍布斯的理性確實就是利益得失的加減法。從這一點出發,認為霍布斯政治哲學的基礎在于現代自然科學,并不是阿倫特解釋霍布斯所獨有的亮點。這一觀點在霍布斯研究領域中屬于淵源有自的傳統論點,而且在20世紀三十年代就受到施特勞斯的挑戰。當然,在施特勞斯之后,這一觀點仍不乏支持者和追隨者。[10]、[11](P88~98)關于利維坦作為會死的神、人造人和機器這三位一體政治體形象的現代意義,阿倫特的零星解釋又不如施米特的系統而深入的解釋那么發人深省。[12]將過程概念引入制造活動,并依據積極生活概念史的角度審視霍布斯的政治理論,倒是確實體現了阿倫特式思想史分析的特色思路。

總而言之,阿倫特所解釋的兩種霍布斯形象,其背后所體現的分析視角不盡相同。前一種形象的著眼點在于霍布斯的政治史意義,其基礎在于阿倫特對霍布斯人性論的解釋,也就是將人理解為一個始終未能滿足的欲望人。后一種形象的著眼點在于霍布斯的思想史位置其基礎在于阿倫特對霍布斯理性論的理解,也就是將人理解為依據結果計算的理性人。阿倫特的兩種霍布斯形象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斷裂這個斷裂之間有沒有一座橋梁?如果有這么一座橋梁的話,根據阿倫特的思路,個人利益才能將那個欲望人和這個理性人連接在一起。欲望人追逐個人利益,理性人計算個人利益。不過,阿倫特并沒有明確這一點,以使其解釋的兩種霍布斯形象具有一定的融貫性。

[1]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M].林驤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2]克里斯蒂瓦.漢娜·阿倫特[M].劉成富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3]參川畸修.阿倫特:公共性的復權[M].斯日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4]Peter Hayes.Hobbes's Bourgeois Moderation[J].Polity Vol.31 No.1(Autumn 1998).

[5]Annelies Degryse.The Sovereign and the Social:Arendt's Understanding of Hobbes[J]. Ethical Perspectives 15(2008)2.

[6]阿倫特.過去與未來之間[M].王寅麗,張立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7]阿倫特.精神生活·意志[M].姜志輝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8]霍布斯.利維坦[M].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

[9]阿倫特.人的境況[M].王寅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10]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M].申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11]陳建洪.耶路撒冷抑或雅典:施特勞斯四論[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

[12]施米特.霍布斯國家理論中的利維坦[M].應星,朱雁冰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B516.59

A

1671-7511(2012)03-0082-06

2011-11-01

陳建洪,男,哲學博士,南開大學哲學系教授。

*本文為南開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號:NKZXB10139)研究成果。

■責任編輯/盧云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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