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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曾國藩的韓文批評

2013-12-31 02:04李文博
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3年6期
關鍵詞:韓文韓愈曾國藩

李文博

摘要:從《曾國藩讀書錄》中可以看出,集部中他最重視《昌黎集》,于韓文批評尤多。這些韓文批評反映了曾國藩讀書治學的諸多特色,如將讀書與讀人結合,各種學問兼通的“士大夫之學”的特色,以及承襲桐城而又突破桐城的特色等,并可看出他于韓文研究的成績和心得。

關鍵詞:曾國藩;《曾國藩讀書錄》;韓愈;韓文;桐城派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104(2013)06?0177?06

作為清朝“中興之臣”和“一代儒宗”的曾國藩,在事功和學術上都卓有建樹,成為中國近代思想史、學術史、軍事史、教育史研究者所繞不開的人物。他一生酷嗜讀書,經史子集,無不賅覽。從《曾國藩讀書錄》中可以看到①,經他批閱的經部書籍有八種,史部六種,子部三種,集部二十九種,史部中最重視《漢書》,下評語369條。集部中最重視《昌黎集》,批評最多。其中詩批評54首,大約占韓詩總數的八分之一。文批評165篇,幾乎占到了韓文總數的一半,不僅從數量上看,曾國藩對韓文所下的功夫遠遠超過了詩歌,從批評的深度和豐富性上講,韓文的批評也超過了韓詩。因此,在集部中,韓文的批評可以反映出曾國藩讀書治學的特色與風格,曾氏對韓文的研究成績也可從中窺得一斑。

曾國藩的批評透出他對韓愈其人其文特有的崇敬之情。

曾氏評《重答張籍書》:“二氏盛行中土六七百年,公以數篇文字斥之,遂爾炳如日星。識力之大,令千世人肅然起敬?!盵1](202)韓愈的《重答張籍書》申明了自己此時不能著書立說,排斥佛老,是考慮到二氏為當時君相所宗,若作書排之,必遭時忌而取禍,所以要等待時機,以圖佳效。韓愈這篇文章,茅坤、林云銘、何焯、林紓等名家都有評說,但皆從文章內容和論辯層次入手,分析韓愈立論的正確和辯駁的有力。曾國藩卻能由此及彼,聯想到韓愈另外的幾篇排佛文章(如《論佛骨表》、《原道》等),對韓愈的排佛功績大加贊賞。這不能不說在曾氏的潛意識里,時刻有一個功高業偉的韓文公形象的存在。曾氏評《送王秀才序》:“讀古人書,而能辨其正偽醇疵,是謂知言。孟子以下,程朱以前,無人有此識量?!盵1](207)韓愈此文,意在勉勵一位儒學后生,借機闡述自己對儒學源流演變的認識。諸家有評,如方苞曰:“北宋諸家皆得退之之一體,此序淵雅古厚,其支流與子固為近?!盵2](261)劉大櫆曰:“韓公序文,掃除枝葉,體簡辭足?!盵2](261)張裕釗曰:“其淵厚,子固能得之,其樸老簡峻,則不及也?!盵2](261)方、劉、張三家評點均是對此文內容和文風的分析,盡管有拔高之嫌,但還沒有離開文本。另外,儲欣、林云銘、何焯、沈德潛等人亦有評,同樣著眼于文本的分析。而曾國藩竟從這篇贈序中得出“孟子以下,程朱以前,無人有此識量”的結論,實在是能夠說明他對韓愈的尊崇程度。

以上兩則評語是曾國藩透過韓文對韓愈其人的高度評價。再看幾則對韓文本身的褒贊。

評《羅池廟碑》:“此文情韻不匱,聲調鏗鏘,乃文章第一妙境?!盵1](215)評《柳子厚墓志銘》“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一段:“此段為俗子剽襲爛矣,然光氣終自不滅?!盵1](216)評《與孟尚書書》:“此為韓公第一等文字,當與《原道》并讀?!盵1](205)盡管曾氏并沒有批評《原道》一文,但在家訓、書札中屢次提及。況且《原道》是韓愈的代表篇目,歷來評韓文者幾乎無不涉筆,程頤、范溫、王陽明、歸有光、方孝孺、茅坤、何焯、吳楚材、吳調侯、沈德潛、蔡世遠、過珙、劉

大櫆、姚鼐、余誠、蔡鑄、林紓、吳闿生、錢基博等人都對其推崇備至,曾國藩通過《與孟尚書書》的批評,將兩文同時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曾國藩對韓愈的崇敬之情還可以通過對讀其他別集的批評看出來。曾氏除了愛讀韓愈詩文之外,還喜愛讀陶淵明、杜甫、黃庭堅、陸游等人的詩。但在這些人的別集批評中,或為詩句本事的揭橥,或為人名、地名的介紹,或為詩歌特色、風格的闡發等。并且在批評別家的時候,往往會提到韓愈,如評杜甫《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敘事得雄直之氣,韓公五古多學此等?!盵1](181)評黃庭堅《再答冕仲》時提到了韓文“子本相侔”等,不僅顯示出曾國藩對韓愈詩文的熟稔,也顯示出對韓愈風格淵源的提示。

曾國藩在其日記、家書、詩文中亦屢次提及韓愈。如曾在家書中說:“余于《四書》《五經》之外,最好《史記》《漢書》《莊子》《韓文》四種?!盵3](187)并且把韓愈稱為“千古大儒”。道光二十九年(1849),曾國藩升任禮部侍郎,作《祭禮部韓公祠文》,其中有曰:

尼山纂經,懸于星日。衰周道溺,踵以秦灰。繼世文士,莫究根荄。炎劉之興,炳有揚、馬。沿魏及隋,無與紹者。天不喪文,蔚起巨唐。誕降先生,掩薄三光。非經不效,非孔不研。一字之愜,通于皇天。上起八代,下垂千紀。民到于今,恭循成軌。予末小子,少知服膺。[4](238)

自朱子以來,韓愈的儒學地位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朱熹《讀唐志》:“若夫所原之道,則亦徒能言其大體?!庇种^之“平生用力深處,終不離乎文字言語之工”。[5]所以后來的理學家,多以為韓愈“不知道”。曾國藩的這篇祭文,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程朱理學的藩籬。曾國藩的詩歌創作也多次表達了對韓愈的尊崇之情。如《題彭旭詩集后即送其南歸二首》之二稱:“大雅淪正音,箏琶實繁響。杜韓去千年,搖落吾安 放?”[4](80)《太學石鼓歌》有“韓公不鳴老坡謝,世間神物霾寒灰”之句。[4](92)《雜詩九首》之一謂:“早歲事鉛槧,兀傲追前軌……述作窺韓愈,功名鄴侯 擬?!盵4](6)還有如“文筆昌黎百世師”,“私淑韓公二十霜”等等,將韓愈作為自己進德立言的榜樣來學習。

曾國藩對韓愈的推崇應該說既有環境的因素,也有個人氣質以及政治、學術祈向的因素。

曾國藩出自湖南,深受湖湘文化的影響。因清初移民的繁衍和生息教化,到清代乾嘉年間,漸次形成了湖南勁直尚氣的民風和樸質進取的湖湘士氣,經世之心轉濃,進取之氣日長。②曾國藩雖出身于寒門冷籍,但亦是耕讀之家,從小奮發攻讀,進入翰林院之后,逐漸走上治學的道路,并立下宏大志向,“毅然有效法前賢澄清天下”之志[6](14)。在不斷的讀書問學中,曾國藩選擇了諸葛亮、韓愈、王安石等人作為自己的榜樣,并最終更為欽慕韓愈。 因為韓愈在衛道、事功、詩文諸方面均有杰出貢獻,終生勇于進取,加之氣質相近,曾國藩向慕韓愈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曾國藩的韓文批評顯示了他的“士大夫之學”的特色。

何謂“士大夫之學”?南宋時期,在湖南為官的胡安國上書皇帝說:“士大夫之學,宜以孔孟為師,庶幾言行相稱,可濟時用?!盵7](274)強調了“士大夫之學”應“言行相稱”,“可濟時用”,積極實踐傳統儒家的經世致用理念。比曾國藩年長一歲的陳澧說:“有士大夫之學,有博士之學?!盵8]“博士之學”即“專明一義”,而“略觀大義,士大夫之學也”[8]。陳澧將“士大夫之學”和“博士之學”比較,強調“士大夫之學”以“大義”為主,并且應該“有益于身,有用于世”,而不要斤斤于饾饤瑣碎。余英時在《曾國藩與“士大夫之學”》一文中,將“士大夫之學”比作“通識”,“博士之學”比作“專家”,并且說“曾國藩所向往、所實踐的正是‘士大夫之學”[9](19)。這在他的韓文批評中有明顯的體現。

清代韓愈詩文的批評蔚成風氣,韓詩有汪琬、朱彝尊、嚴虞惇、査慎行、何焯、蔣宗海、黎簡、鄭珍等人的批評,韓文由于唐宋八大家文的流行而批評者更多,如儲欣、林云銘、何焯、方苞、吳楚材、吳調侯、沈德潛、浦起龍、蔡世遠、劉大櫆、姚鼐、魏源等等。在眾多的批評中,能夠將韓文中的思想、史實、辭章、訓詁以及韓愈的立身處世都予以揭橥評論的,曾國藩可稱得上是杰出的一位。如他評《原性》:“此實與孔子性相近二章相合。程朱又分出義理之性,氣質之性,以明孟子性善之說之無失,亦自言各有當。要之,韓公之言固無失耳?!盵1](199)人性是儒家學者非常關注并經常引起爭論的一個問題??鬃硬谎孕陨菩詯?,孟子提出性善,荀子提出性惡,揚雄主張性善惡混。張載將性分為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認為天地之性是純善的,氣質之性則有善有不善。后來的程顥、程頤和朱熹繼承發展了張載的學說,又提出義理之性。朱熹說:“天之生此人,無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理,亦何嘗有不善?”[5]認為義理之性是受天地所賜而無不善,發展了孟子的性善說。但同時承認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是結合在一起的,因此,要不斷拔除氣質之性中的各種蔽錮,才能一步步向善。實際上,韓愈在《原性》中所言,最接近孔子原意,孔子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認為人性有等級之分,雖未明言中間這一層次,但這是很明顯的言外之意。韓愈加以發揮,將性分為三等,并說:“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盵2](20)綜合來看,無論是孔子、孟子,還是韓愈、程朱,出發點雖有所不同,但歸宿是相同的,即引導人向善。因此,曾國藩的評語“與孔子性相近二章相合”,“韓公之言固無失”確屬洞見,顯示了曾氏的哲學修養。評《送浮屠文暢師序》:“辟佛者從治心與之辨毫芒,是抱薪救火矣?!盵1](207)評《送高閑上人序》:“事之機括,與心相應。事不如志,則氣挫。所向如意,則不挫于氣。榮辱得失,不糾纏于心,此序所謂機應于心不挫于物者,姚氏以為韓公自道作文之旨。余謂機應于心,熟極之候也?!肚f子·養生主》之說也。不挫于物,自慊之候也?!睹献印ゐB氣》章之說也。不挫于物者,體也,道也,本也。機應于心者,用也,技也,末也。韓公之于文,技也,進乎道矣?!盵1](208)《送浮屠文暢師序》一文,諸家之評如真德秀曰:“韓柳并稱,柳《送僧浩初序》,其道不同如此?!盵10](441)沈德潛評曰:“將眾人投贈之文撇開,引入圣人之道,以下約《原道》之旨成文,而語更遒煉?!盵11](90)宋代的黃震、明代的茅坤、清代的林云銘及何焯對此文都有評論,而且評論者都注意到了韓愈這次所贈的對象是一名僧人,所以此文他仍舉辟佛的主張。但是曾國藩看到了傳統儒學與佛教相比,缺乏對心性的探討這一弱點,于是推己及人,認為韓愈若“從治心與之辨毫芒”則顯然是持己之短,量人之長,如“抱薪救火矣”?!端透唛e上人序》也有多家批評。薛瑄曰:“莊子好文法,好學古文者多觀之……韓文公作《送高閑上人序》,蓋學其法而不用其一辭,此學之善者也?!盵12]方苞曰:“子厚《天說》類似《莊子》。若退之為之,并其精神意氣皆得之矣。觀《高閑序》可辨?!盵13](1031)沈德潛評曰:“汪洋恣肆,善學《莊子》之文,亦可謂文中之顛矣?!盵13](1031)劉大櫆評曰:“奇崛之文,倚天拔地?!盵13](1031)張裕釗評曰:“退之奇處,最在橫空而來,鑿險縋幽之思,籋云乘風之勢,殆窮極文章之變矣?!盵13](1031)大多數評者關注乃至著迷于韓文的風格,甚至覺得富有莊學精神意氣的支撐。韓文在心物關系的認識上,提出了‘機應于心,不挫于物八字,姚鼐比之方、劉等前輩的風格評說進了一層,“以為韓公自道作文之旨”。曾國藩所展開的思考更為積極,他以體用關系來體悟“不挫于物”與“機應于心”的辯證意味,并且重新整合《孟子》與《莊子》的思想資源,由此闡發韓愈立說左右逢源的價值,這是曾氏在新形勢下思考體與用、道與技關系的體現。

曾國藩評《論變鹽法事宜狀》:“‘積數雖多,不可遽算,每斤失利七八文,積至百千億斤,則失利無算也……‘凡是和雇,無不皆然,載鹽時須輪次,交納時又有規條,不得自由?!盵1](222)此文大多數選本未選,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簡評一句:“昌黎經濟之文如此?!盵14]林云銘、何焯等批評韓文較多者也未關注此文。而曾評卻顯示了他對國計民生具體事務的關心和熟稔,相比其他評選者,還是能夠說明曾氏的經濟之懷。再如評《雜說》四:“謂千里馬不常有,便是不祥之言。何地無才,惟在善使之耳?!盵1](200)這條評點,呼應了韓愈在文中以馬為喻,對在位者不能識別人才的諷刺和控訴,繼而進一步說“何地無才,惟在善使之耳”,反映了曾國藩的人才觀。

韓愈《論淮西事宜狀》是一篇軍事論文,曾國藩評曰:“‘難處使先,凡有艱難之處,使先冒其鋒也?!ち顓s牒,歸本道,以客軍各歸本道,而以其兵器給召募人?!R城小縣可收百姓于便地,作行縣以主領之,使免散失,從前各處堡柵皆置兵馬,則百姓倚以無恐。今兵馬聚為四道,則各處無聲援,不免散失。故無兵馬屯聚之處,則作行縣以主領之?!盵1](221)這篇韓文,選本大多未選,批評較為詳審的只有林云銘和曾國藩,林評從大處著眼,論述了韓愈建議的正確性,曾評則更為細密,拈出韓愈所提的幾條建議,一一講明其緣由,各有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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