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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新儒家的建構與西漢盛世

2014-11-06 07:07鮮原
文史雜志 2014年6期
關鍵詞:公孫弘黃老無為

鮮原

提 要:西漢文景—武帝之時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第一個盛世。支撐這個盛世的理論基礎是黃老思想與新儒家,主要是新儒家。所謂新儒家乃儒學雜糅法、道、陰陽諸學的結果,是孔孟原始儒學以后儒學第一次較為完整的理論整合。它反映出上升時期的新興地主階級因時而變的智慧、相對寬廣的情懷和積極進取的精神。

關鍵詞:黃老,無為,公孫弘,董仲舒,霸王道

咸陽皇家圖書館先秦典籍的焚毀殆盡,項羽自然是第一罪人;但是,作為漢王朝開國皇帝的劉邦,卻也難脫干系。翦伯贊在《秦漢史》一書里就直指他“是一位毫無文化教養的小土豪”[1]。劉邦在與項羽的較勁中,是“先入關者”。但他于公元前206年攻入咸陽后,卻只知道搜集阿房宮中的珍寶、美人和田賦、戶口的冊籍,對于皇家圖書館那滿當當的古典文獻,竟毫無所動;以致后來粗野的項羽入關,添加了一把大火,使這一庫僅存的古典文獻,終化為灰燼。假使當時這位先入關者,也把這庫古典文獻和珍寶、美人及田賦、戶口的冊籍,同時搬到霸上軍中,今天我們所知道的秦與先秦文化方面的知識,也許會更多些吧?

但是,話又說回來,劉邦這位曾“以儒冠為溺器”的“長者”,也同秦始皇一樣,是很瞧不起儒學和儒生的。據史載,“偶語詩書者棄市”這一條知識分子懲治法,在漢高祖的時代,還繼續有效。因此,他于公元前206年入關后,對皇家圖書館那琳瑯滿目的書籍(在他看來,這之中大致主要是儒生們的著作)無動于衷,當是可以理解的。

過去多認為,漢高祖劉邦從秦王朝滅亡的事實中吸取了經驗教訓,因而直至漢武帝時代以前的幾個皇帝都倡黃老而行“無為之治”。其根據是太中大夫陸賈在《新語·無為》里回答劉邦的一段話,即秦“事愈煩天下愈亂,法愈滋而奸愈熾,兵馬益設而敵人愈多。秦非不欲為治.然失之者乃舉措暴眾而用刑太極故也”。又言“夫道莫大于無為”,“故無為也,乃無不為也”。這些話的意思,頗有《老子》的韻味。大概漢初統治者意識到秦代的滅亡與苛法暴斂密切相關,于是痛斥法家學說而崇尚黃老,標榜清靜無為和因循而治,一時黃老思想風靡朝野。持漢初倡黃老說者還舉出《漢書·外戚傳》的一段記載為證,說漢文帝的皇后,即漢景帝時的皇太后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那么,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黃老思想與無為之治

原來,漢初倡行的“黃老”,是指《黃帝》四篇和《老子》二篇,而以《黃帝》為主。1973年底,考古工作者在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了一批珍貴帛書,其中有“《經法》凡五千,《十大經》凡四千五(或三)[百]六[十]四,《稱》千六百,《道原》四百六十四,《[德]》三千卌□,《道》二千四百二十六”。對此,考古學家們多認為,從《經法》起的前四篇當是《漢書·藝文志》里所載的《黃帝》四經。[2]

關于“黃老”的記載最早出自《史記》。其《樂毅列傳》說:“樂臣公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于齊,稱賢師?!薄皹烦脊珜W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薄独锨f申韓列傳》也說:“申子之學本于黃老而主刑名?!薄绊n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本于黃老?!弊鳛榉宜枷爰蟪芍鞯摹俄n非子》當然是要講刑名的,因此司馬遷將《申子》和《韓非子》并列起來是講得通的。但是《老子》并不講刑名,刑名怎么能和黃老結合起來呢?前人因此很是困惑。直至馬王堆帛書出土,《經法》等《黃帝》四經面世,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黃帝》四經也講刑名法術之學;它的行文方式及內容,卻從《老子》脫胎而來但又大異于《老子》?;蛘呖梢哉f它是道表而法里的著作。雖然如此,黃老并列,借助道家的外殼,卻畢竟反映出時代對以嚴刑峻法著稱的暴秦的唾棄。因此,漢初的黃老之學當然不能視作秦代法家思想的翻版。

漢初的一批政治家,多信奉黃老思想。蕭何是漢朝的開國丞相,他參照秦法(即李俚《法經》六篇)與老子“清靜”觀,“作律九章”,奠定了漢朝的政治制度。所謂蕭何之“約束”,主要指九章漢律。那時流傳的一首歌謠說:“蕭何為法,講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靖(靜),民以寧壹?!保ā稘h書·曹參傳》)

曹參也信奉黃老思想?!妒酚洝げ芟鄧兰摇氛f他在漢初做齊國丞相期間,“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吧w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得到曹參的信用。曹參在齊國,“其治要用黃老術,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蕭何死后,曹參繼任漢封建中央政府丞相,“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時有“蕭規曹隨”之稱。漢惠帝劉盈責備他“不治事”,他回答說:“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保ā妒酚洝げ芟鄧兰摇罚┻@就清楚地表明:西漢前期“無為而治”的實質,乃是繼續執行“既明”的“法令”,以達到“遵而勿失”的目的;這“法令”,則是劉邦、蕭何早已規劃好了的,故謂之曰“既明”。

又如陳平“少時家貧,好讀書,治黃帝、老子之術”(《漢書·陳平傳》)。陳平是劉邦的一個重要謀士,后來繼曹參為丞相。

西漢初年的“無為之治”頗為看重法治傳統。文帝宗黃老,善刑名之言;景帝和竇太后繼承法治,可是朝野中奉行原始儒家思想的人則大加反對。這在《史記·儒林列傳》所記轅固生與黃生于“湯武革命”的是非之爭問題上似可獲得說明。轅固生是儒家,黃生被說成是道家。黃生說:“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于足?!备]太后召轅固生問《老子》書,轅固生說:“此是家人言耳?!备]太后怒了,說:“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事實上,《老子》所說還較玄妙,《黃帝》四經才真正像家人言。至于“司空城旦書”是法家所用,竇太后由于痛惡儒生,所以要用刑書來代替道經。黃生所言的要旨,是將君臣關系視作一種永遠不能改變的絕對關系,是一種絕對化的政治秩序,一種絕對化的政治名分(這與原始儒家的所謂“從道不從君”的“義合”的君臣關系是截然對立的)。這如同帽子破了仍要戴在頭上,鞋子雖新也仍得穿在腳上的道理一樣。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黃老之學何以會在漢初大行其道。因為它最厲害之處乃在于“得君行道”;而所謂“清靜無為”固然重要,卻不如“得君行道”那么貼近漢家天子的心房。這里還須指出的是,黃生的“冠履”論,不僅見于《太公六韜》的佚文,而且也還兩見于《韓非子·外儲說左下》。

另據《史記·儒林列傳》的文字,漢景帝當時顯然偏袒黃生,不喜歡轅固生談湯武受命(轅固生稱湯武起兵是“受命”,堅持原始儒家的“君不君則臣不臣”的理論)。難怪此后漢廷的儒生再也沒有碰這個題目了。

還須指出的是,漢初諸帝打著黃老旗號奉行的“無為之治”的“無為”,雖從先秦道家的“無為”思想演繹而來,但又同它保持著一定距離。換言之,即攙和進了法家的東西。道家之“無為”,原本是順應自然變化之意?!独献印吩疲骸暗莱o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焙髞眄n非子又重新對“無為”作了解釋,稱“虛靜無為,道之情也”,“各處其宜,故上下無為”(《韓非子·揚權》);君臣上下都能按“法”行事,就可以做到“無為”。而馬王堆帛書《經法》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道生法”,認為“道”是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但它決定和支配著萬事萬物的生死成敗,也產生了法?!督浄ā酚终f:“執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度也?!边@就是說,“法”雖是由“執道”的君主制定的,但不完全以君主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君主們不能隨便廢除或觸犯“法”,否則就違背了天地之“恒道”?!督浄ā愤€明確指出:“是非有分,以法斷之?!薄疤撿o謹聽,以法為符?!边@里所說的“虛靜”,就是要求不受干擾,一切以“法”為準繩。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則是馬王堆帛書(《十大經》)中反復出現的一句話。它的原意就是強調執“法”必須果斷、堅決,不能優柔寡斷,否則那些非“法”的活動就會擾亂封建統治的新局面,就不能鞏固大一統的中央政權?!督浄ā酚貌簧倨撟C了動與靜、無為與有為的關系,要求達到“動之靜之,民無不聽”。這一點,也很符合希望穩定新的統治秩序的漢王室的胃口。其時百廢漸興,百業漸舉,因此,黃老之學才被漢初統治者奉為至理之言,奉為治國之術,奉為君臣上下當普遍知曉的政治教科書。這樣,長沙王相利蒼家才會將它們恭謹虔誠地隨葬于墓(其墓年代為漢文帝前元十二年,即公元前168年)中,以示在人在鬼都要時時奉讀不已,不敢有怠。這正如《隋書·經籍志》所言:“漢時諸子道書之流有三十七家?!潼S帝四篇,老子二篇,最得深旨?!?/p>

二、叔孫通的乖巧和公孫弘的曲學阿世

高揚黃老旗號的“文景之治”過后,便進入西漢盛世的高潮時期——武帝時代(前140—前87)。這一時期,在思想文化方面最為引人矚目的是漢武帝接受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論者一般認為:這便開了“此后兩千余年封建社會以儒學為正統的先聲”。[3]

不過,漢武帝劉徹在位之時,地方割據勢力覬覦中央政權,威脅國家統一的危險并未因前代的“削藩”和平定吳楚七國之亂而解除,北方匈奴又頻繁南下,騷擾內地……因此,先秦法家的“尊君卑臣”(其與黃老“得君行道”是相通的)思想便換了面目而得以風行于朝中。不少歷史學家其實看到了這一點:孫景壇先生提出,漢武帝時代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實乃中國學術史上最早的“打著紅旗反紅旗”。[4]與此相應,余英時先生也提出漢代“儒家的法家化”[5]這個命題。只是,余英時的命題的角度,與孫景壇不同。孫景壇是從法家借儒“尸”而“還魂”的角度認識漢代的儒法關系的;余英時則從儒家借法“尸”而“還魂”的角度來辨析。不過,我們即便認可余英時先生的思路,也應看到:在漢初高揚黃老旗幟的背景下,儒家的“借尸還魂”,已使得這還出來的魂魄已非先秦儒家的原湯原汁了,而是攙和進其他諸子學說的大雜燴。漢武帝時代“獨尊”的“儒術”,就是這種新儒學,是董仲舒援法家以及道、陰陽五行學說入儒后的新儒學。

余英時先生指出,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原本最鄙視儒生,可是時有“儒宗”之稱的叔孫通居然用“朝儀”這件事獲得劉邦的賞識。個中原委,就是叔孫通委屈了自己,借用法家的東西打動了劉邦。原來劉邦雖做了皇帝,而同他一齊打天下的功臣卻都不知禮節,史稱“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史記·叔孫通列傳》)。叔孫通于是提議由他去魯地征召弟子來“共起朝儀”,意欲“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他的“古禮”是否真實,大有可疑,因為魯地有兩個儒生便拒絕受召。他們對叔孫通說:“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史記·叔孫通列傳》)不過,叔孫通曾任秦廷博士,他所說的“秦儀”怕不會假。由此可見他為漢廷所訂的朝儀大致該是秦廷“尊君卑臣”的禮節。所以在新朝儀施行后劉邦要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笔鍖O通的這套把戲以后被朱熹識破。他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五里如是言:

叔孫通為帛蕝之儀,其效至于群臣震恐,無敢失禮者。比之三代燕京,君臣氣象,便大不同。蓋只是秦人尊君卑臣之法。

叔孫通的乖巧尚不止此?!妒酚洝な鍖O通列傳》說,漢惠帝繼位后,在長安的未央宮和長樂宮之間造路,已經開工了。叔孫通向惠帝指出這路設計得不妥,會影響到高祖的廟?;莸鄣箍辖邮芘u,當即表示要毀掉已經筑好的路段;但這時叔孫通又不贊成了。他說:“人主無過舉。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壞此,則亦有過舉?!边@就是說,皇帝是永遠不會犯錯誤的。即使真的錯了,也不應公開地糾正,使人民知道皇帝也有過錯;所以皇帝必須用其他曲折的方式來補救自己已犯的過失?!叭酥鳠o過舉”這句話,從此變成皇帝的金科玉律,皇帝的尊嚴真是至高無上了。[6]于是,叔孫通這位“與時變化”的大儒,就率先識時務地把先秦法家的“尊君卑臣”的貨色,偷運進漢家的政治舞臺。只是“尊君卑臣”卻被以后的大多數學者看作是儒家政治制度的一部分,殊不知它最早是姓“法”而非姓“儒”。

西漢一代,大批士子因治五經而入仕從政,而第一個因此得以“封侯拜相”者,是漢武帝時期的公孫弘?!妒酚洝て浇蚝盍袀鳌酚涊d:

丞相公孫弘者,齊菑川國薛縣人也。字季。少時為薛獄吏……年四十余,乃學《春秋》雜說?!霝槿嘶制娑嗦?,常稱以為人主病不廣大,人臣病不儉節?!砍瘯h,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庭爭。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辯論有余,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上大說之。二歲中,至左內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辯之。嘗與主爵都尉汲黯請閑,汲黯先發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說,所言皆聽,以此日益親貴。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倍其約以順上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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