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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嫁衣

2014-11-10 19:36寒郁
福建文學 2014年11期
關鍵詞:老方

1

這一年小鎮的冬天特別的冷,進了臘月,北風就像后娘的心,大耳刮子一樣的呼呼扇過來,風里頭都裹滿著尖利的指甲。我剛和家里的婆娘吵了一架,貓撕狗咬的原因不過是早上刷牙我把她的牙刷弄掉到地上了,并且忘了撿起,她就得了理了,說我是故意的,成心作踐她,于是從牙刷一直延伸到我邋遢的生活習慣再進一步擴展到柴米油鹽繼而把這些都歸結到我的本事上,“我瞎了眼,攤上你這么個沒出息的男人”,孟曉虹說,“我瞎了眼!”

說話的時候孟曉虹帶著隔夜的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瞪大著浮腫的眼圈,很難想象這是幾年前讀個言情小說都會落幾滴眼淚的女孩。我出了門,抱著膀子摸出一只煙點上,在門口哆嗦著抽煙。藍色的煙氣爬滿冬天的早晨,像是我心中盤旋的皺紋。街對面的樓房正在施工,頑固地傳來電鉆囂張的聲音,當然這也是家里女人和我不斷吵架升級的原因?!乙粋€窮得叮當響的代課教師弄不來房子,到現在還住在雪湖鎮最破落的老街上,而要命的是,街道對過就是李一聯正在建設的所謂雪湖鎮最具品味的高檔小區,名字也起得牛氣:“東方巴黎”。真是能扯淡。

門里面頭發蓬亂的女人含著一嘴牙膏沫還在一五一十地數落著:“成天就知道下個閑棋灌點貓尿到現在連個編制都弄不上,你看看人家,誰不過得興興頭頭的!你呢?干脆照地上尿泡尿一頭扎里面淹死算了!……”女人的話像腐壞了的剩飯,我只有把捉襟見肘的貧困木門使勁甩了一下,以期稍微隔音。因為胡鵬這狗日的遠遠地騎著一尊大駕摩托鮮衣怒馬開過來了,隔老遠就露出一嘴齙牙爛笑著打招呼:“方老師兒,又被嫂子趕出門了?要說也不錯,早上外面的空氣多清新哪!”

一句話我就恨不得要問候他直系的女眷,忍住了。咬著牙笑了一半,算是招呼了,懶得敷衍,蹲在街邊的槐樹下抱著手抽煙。胡鵬熄了火,抹了抹頭發,探過頭沖屋里嬉皮笑臉地喊一聲:“嫂子噯!不要做我的飯啦,晚上把你那倆肉饅頭給兄弟留著就行啦!”剛才還氣呼呼的孟曉虹倒笑了,踢了胡鵬一腳,說:“滾!沒一個好東西!”

胡鵬還要在那兒耍貧:“方老師兒的不好,兄弟我的東西好著呢,免費,嫂子要不試試!”我扇他一掌,“大清早的,有屁就放,吃飽了到別處浪去!”

他嘿嘿笑笑,從懷里掏出一幀炫耀的大紅,杵到我眼前,“方老師兒,你看李總多給你面子,親自讓兄弟我給你來送請帖,怎么著也得給弄包好煙吧!”他一句一個鄙薄的兒化音,像是喊一個笑話,算起來上學的時候這個笨蛋也沒少抄我的試卷,現而今我卻成了他們一口一個的“方老師兒”。不提也罷。

看我那一副灰暗的臉色,胡鵬大約也得不到什么好煙,和孟曉虹笑侃了幾句葷話,又夾著他的哈雷留下一屁股青煙竄遠。送來的請帖從桌子上掉下來,賣弄地打開一身鮮紅的香氣,我粗略看去:

送呈 方明 老師 臺啟

謹訂于X年公歷X月X日

為 李一聯 邵青穗 舉行結婚典禮 敬備喜宴

……

我又看了一遍,忍不住濁氣攻心,一時氣結,伸手要把請帖撕碎。孟曉虹踹了我一下,“怎么著,心疼你的小情人了?——有本事你也有錢有勢,你去娶回來,沒那本事就不要眼氣!”孟曉虹說,“吃了飯買面去,要不今上午你吃屎也趕不上熱乎的?!?/p>

這個上午我沒去買面,也沒有去上課,我捏著老婆給的幾十塊錢全部都給了“順河酒家”。我要了一瓶酒店自釀的槐花酒,幾碟小菜,喝到了黃昏時分。也顧不上想回到家怎么面對孟曉虹那兇狠的眼神。天黑了,順河酒家的老板趙志良說:“方哥,怎么了,酒喝得好像和嫂子鬧離婚的調子,還是被老婆打了?”——由此可知我老婆名聞遐邇的悍婦之名,這個兇惡的初中二年級英語老師,當初上學的時候做夢都想著能到說一口英語的地方,再也不用一張嘴就是難聽的雪湖鎮方言??删拖褛w志良一樣,夢想著背一把吉他彈出一道彩虹路,在外面飄了幾年,還是得回到河邊接管老母親的小酒店。

我問他:“老趙,青穗就要結婚了,你知道不?”

當年沒事就在作業本上苦練簽名的老趙,夢想著成為下一個崔健、張楚那樣的搖滾明星,在自我欣賞簽名的間隙,看見邵青穗衣袂飄飄仙子一樣踱步而來,也忍不住停下筆趕快看著窗外,標新立異地制造一種眼神深邃的憂郁狀,以吸引青穗的回顧。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做過類似的蠢事。

趙志良拔出一顆煙,順勢指指柜臺上的請柬,含義模糊地笑笑,扔給我一支,答非所問地忽然說:“結束了啊?!蔽也恢浪钦f我們集體的暗戀結束了,還是我們的青春宣告結束了,或者是我們曾經可笑的所謂夢想都破滅在小鎮庸常而殘酷的現實里了。大約這些都有吧。我感到一種人生無趣的挫敗感,甚至在猥瑣地想,當我們曾視為蓮花的青穗在李一聯奢華的床上,她將以怎么樣的姿勢開放或毀滅……這想象讓人骯臟又邪惡到亢奮,我叫道:“變啦,這世道真他媽變啦!”我的聲音本來就不好聽,這會兒喝了點孟曉虹所說的“貓尿”,甚至都有些凄厲了。

趙志良估計很看不上我這個樣子,拍拍我的肩膀,說:“再喝點,我去弄幾個菜,你再叫幾個人,一起再喝點!”

他進了廚房。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給在南方的孔儒民打個電話。我們這一群人里,都數他暗戀邵青穗最厲害,臨走之前,還讓我幫忙看著,邵青穗有什么情況了就要及時報給他。他說不在鎮宣傳部當他媽寫個破材料的文員了,要去南方闖一番,掙大錢,回頭風風光光來到邵青穗跟前,大大方方的和她約會……我沒有他那個出走的勇氣,只有在家當著雞肋一樣的窮教師,順便幫他看著邵青穗的舉動。我掏出電話,才發現將近半年沒有和孔儒民聯系了?;蛘哒f,除了我那兇惡的老婆,差不多也有幾個月沒有人我打電話了。大約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特別關心一下。想到這兒我對自己既憐憫又惡心,這一輩子我也就是在這小鎮子里對著一幫子正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們灌輸一些腐爛的學說了。

電話通了,孔儒民熟悉的共鳴渾厚的男低音傳來,“喂,哪位,老方,你小子還喘著氣呢?”我說:“喘著呢,都有點膩了,沒辦法,看樣子還能憋屈著活幾十年。不說這些個,說點事兒,你的那位,兄弟給你看不住啦!”他問:“什么呀,老方,你是不是喝多了,看不住誰了?”我急了:“邵青穗要出嫁啦,你知嗎,要嫁給李一聯啦!”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我慫恿的熱情并沒有收到預想中的熱烈回應,孔儒民只是失落地“哦”了幾聲,就不吭了。過了一會兒,電話里才傳出一句:“老方,你知道東莞嗎,我就在這里。這里許多東西都很貴,但許多也很便宜,比如尊嚴、比如女人,花百兒八十就可以得到一個二十多歲的新鮮身體,也就是說如果你愿意,天天都可以當新郎,下次你來,我請你!”

我失急地說:“那邵青穗呢?”

孔儒民說:“我忘了?!?/p>

“你騙人!”我說。我竟然像一個負氣的孩子。這怎么可以,你們都是風箏,連最后一根線也不要了,揮一揮翅膀就遠走高飛了,我呢,還得繼續深深陷落于原地。我說:“你怎么能忘了呢,你給她寫的詩我們都還記得呢……”孔儒民急忙打斷我,似乎我揭了他的短一樣,“老方,先不說這些了,等到你出來了你就知道我為什么都要忘了,”他嘆了一口氣,聽上去很滿目滄桑的疲憊樣子,“我哪里還有路可回,你說我還記著那些做什么呢?”

電話就在一聲隱忍的嘆息中掛了。我因為急于要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他,連外音都按著了,趙志良從廚房里出來,搖搖頭,臉上是隱隱地笑意,低低說一句:“別逼他了,他一個人在外面,想混好,大約也不那么容易?!?/p>

菜炒好了,豬耳朵、牛肉、肥腸、蘿卜,還有一缽曬干的槐花做的骨頭湯。你很難想想,這是幾年前一雙模仿著CD彈琴的手做出來的菜,味道應該很好,好得甚至有一點無奈的悲哀。

我又打了一圈電話,趙志良把酒也燙好了,我卻沒約到人來。我是這么說的,哥兒幾個,當年暗戀邵青穗的都來老趙這兒吧,喝點兒,順便商量一下李一聯當天的婚禮去不去。結果,開著小超市的姜大頭借口說明兒一早要去縣城進貨,得早睡;賣五金的羅小圈支吾著說外面太冷,不來了;王鳴金的理由更奇怪,他覺得如果去喝酒的話今晚上基本上要睡在門外……當問到他們收到請柬沒,都說收到了,胡鵬送來的;再問去嗎,都打哈哈,說,看吧,再看吧。我撂下電話,電話卻響了,不用看也知道是孟曉虹的,果然劈頭就罵:“方不亮,你他媽是想死還是不想活?這一天你死哪兒去了?三分鐘不給我滾回來你就別回來了,跟酒過吧!”——這幾年孟曉虹總是把我的名字“方明”一口一個喊成“方不亮”,倒也和我的人生貼切。

趙志良苦笑一下,說:“回吧,要不嫂子還不把我這小店招牌給砸了?!?/p>

我還鴨子死了嘴尤硬,說:“這虎老娘們兒,回去也免不了打架,不回!來,滿上,都不來也去毬,咱喝?!?/p>

喝了一杯,趙志良說:“算了,喝杯熱茶吧?!迸莶璧拈g隙,老趙說,“當初上學的時候,都數你老方最下勁,現在看,還不如把那功夫用在打架泡妞上呢?!?/p>

我說:“和李一聯一樣?”

老趙點頭不語,徐徐道:“老方,你讀書多,我問你一句,紅樓一書里寶玉最引為同類的秦鐘,死前怎么說?——‘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芍毟M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崩馅w說,“這個世道,不要理想也不要故作的清高,你我都錯了。也不怪嫂子罵你?!?/p>

我或許真喝多了,立著眼說:“錯了?——李一聯那樣才是對的?”我走出門外,“錯得太深,恐怕不大好改?!?/p>

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夜很大,罩在我的頭上,我仰著臉,看著凜冽的星光,很久地看著,似乎要從群星哪里吸取一點虛無的力量。到了家門口,孟曉虹果不食言,把門關得鐵死,敲也白搭。沒有辦法,踅進了雪湖中學對面的網吧里花了五塊錢找一臺機子坐下,其實我也不怎么上網,就是為了暖和一下身子。我灑望了一下,好幾個我的學生在專心致志地打Dota,罵聲和叫聲時時響起。我呆坐在那兒,看著他們,既厭惡又羨慕……他們還正在通往年輕的路上,而我將垂暮。

2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上課,竟然有人到學校找我,到辦公室才知道知道是李一聯。明知道他是來來給校長送請柬之類的,順道找我一下,我還是有些驚訝。不光是我,孟曉虹也一樣,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和我打個照面還一副不理睬任我自生自滅的樣子,這會兒忙著給李一聯倒杯茶的間隙,竟然對我笑了一下。我坐下來,敲敲桌面,“哼”了一聲,孟曉虹心里肯定把我祖宗十八代又問候了一遍,但仍然撐著一掌笑臉,當著李一聯的面,也給我倒了一杯茶。

“李老板,您可不多見,找我這樣的廢人一個有什么吩咐呢?”我說得很不客氣。孟曉虹在旁邊一個勁使眼色,并且進一步用手做凌厲的比劃,我說,“你眼疼嗎,怎么不去上課?”她氣呼呼地轉過身在那兒佯裝寫教案,兩只耳朵卻都恨不得豎起來,轉身之前還不忘朝李一聯補上一個婉轉的笑臉,說:“您喝,沒有好茶,您見笑了!”

至于嗎?不就是一個黑白都混得很開的混子嗎,你就是勢力再大,不也只能拿一只眼瞪我嗎,有什么?

李一聯鼻息間出了一點氣,不知是笑還是鄙夷,卻臨時拼湊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一開口就中氣十足,說:“看見沒,新開發的那個小區對面我準備做一個私立學校,從幼兒園到初中,一條龍!證什么的馬上都齊了,怎么樣,老方愿不愿意來給哥們兒費費心?”

我剛要開口說出“不愿意”,卻沒有底氣。還沒等我再說出什么,孟曉虹借來續茶的間隙用她的高跟鞋狠狠在我腳面上踩了一下,我呲牙咧嘴的樣子一定顯得不諳世事的愚蠢。孟曉虹一個燦爛的笑綻放在唇邊,“那還有什么說的,李總您一句話的事兒,做得好不好那得是您將來指教他,但我們家老方肯定會用心的!”孟曉虹側一點臉看住我,“是吧,老方?”

我咳嗽一下,好像嗓子里有痰似的,徐徐憋出一句:“我沒什么說的?!泵蠒院缑鎺Ч膭畹匦α?,更加活絡的為李一聯沏茶,滿眼都是浮躁的喜色。這個小娘們,真是沉不住一點事兒。

李一聯一直依靠在辦公室中間簡陋會議桌的邊沿,似置身事外看著我倆拙劣的表演,末了才說:“青穗的意思,婚禮上的喜字請你來寫,怎么樣,方老師,有時間沒?”

孟曉虹這個女人立刻透著一股子愚蠢的熱情,臉像是熟透的蘋果,說:“我們家老方那一手無用的梅花篆字這回終于能給李老板您添點兒顏色,真是好??!”

李一聯眨閃了一下獨眼,里面是黠獪的光亮,別的老師下課了,他揚揚手,道一聲:“好?!本蜕狭怂暮谏珚W迪,冒了一股白煙,絕塵而去。

在人前孟曉虹還能忍住內心的狂喜,但到了家里,說句不好聽的,簡直如精滿自溢,笑容淌了一地,關上門的那一剎那就狠狠滴擂了我一拳,“嘿,方不亮,沒想到你這個沒用的廢物竟然還能上一下門面。這回好了,去私立學校多好,工資高!我看指望著你那編制一輩子你也爭不來,難為人家李老板看承得上你,去了好好表現,聽見沒?”孟曉虹不依不饒地問,“我說你聽見沒?”

我埋著頭在那里抽煙,煙氣盤旋,沒睬她,“你那臉再加點糖拌拌都可以當糖拌番茄吃了,”我說,“這點兒事,至于嗎咱?”

孟曉虹愣了一下,也許我說的太直接了,她立刻就爆發了,把手里正擇的芹菜一把擲向我,孔雀開屏一樣蓬亂著頭發一張嘴就是一大股沖擊波:“我怎么了,我嘚瑟,是,就我他媽的下作,圍著人家諂媚,人家給點兒光我就攢不住想顯擺!你清高,你牛逼!方不亮我日你先人,你說這話都葬良心!到現在還是個一文不名的代課教師,都不知道丟人!你不想想我為誰?住在這樣的破地方,馬上三十大幾了還不敢要孩子……”女人一把把墻上貼的“知足常樂”揭下撕爛,一張臉因投入吵架而散發著類似金屬質地的戰斗光芒,眼瞼劇烈地閃動著,罵道動情處,睫毛也潮濕了,整張臉扭曲著,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慣性的厭惡。

我溜出門,坐在臺階上,敗下陣來,再不敢多發一言,唯默默抽煙。煙霧里,想起幾句上學的時候讀過的詩,慨然一嘆: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四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生活。

自己越活越成了一幅自己都厭惡的樣子,像是一尾魚掙扎在炙熱的沙漠里,怎么都活不來李一聯那份如魚得水。

3

兩天后的夜里,微雪,飄得很慢,在夢里,我想看花時,花已經謝了;我想說話時,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醒來一片潔白的惘然,來到外邊的屋子,推窗,看雪如何落,夜如何白。門外卻傳來敲門聲,很靜,敲門聲猶疑卻又落聲凝重。打開門,雪夜來人帶來外面新鮮的凜冽寒氣,我叫道:“孔儒民!你怎么來了?”

來人并不作答,拍落肩頭的積雪,說:“煮碗熱面,麻溜點,餓!”孔儒民兩只眼如兩粒夜火,“明兒上午的婚禮?”

我說是。問他,“你不是都忘了嗎?”

他沉默。我叫醒孟曉虹起來做飯,“老孔回來了,煮碗面去?!泵蠒院绮惶樵笍臒岜桓C里起來,看到老孔的樣子就更不情愿了??兹迕翊┲€是走的時候陳舊的軍大衣,人更瘦了,還有要瘦下去的趨勢,腿上也都是泥漿??磥?,在南方也不是那么好闖的。

我說:“怎么又來了,不是花點錢隨處可得嗎?”

他不言語,呼嚕完一碗熱面條放下碗才說:“我老娘病了,回來看看?!闭f完連他也覺得不可信,借著一支煙掩住臉,才說:“這幾天,跑業務的時候,有時在街頭看到某個嬌小女孩急急走過,那種細碎的步子樹葉般輕盈劃過,就猛地就讓我想起了她……”孔儒民說,“老方你別笑話,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我們都喜歡她,沒什么可丟人的?!?/p>

我說我沒笑話。

老孔有半吊子詩人氣質,他一喝醉了,就會重復說出類似抒情的話:

“在學校時候就不說了,在宣傳部寫狗屁材料的時候,每天下班,有時候經過邵氏診所,偶爾會望見她在里面,每一次看見,都忍不住拿傾注于內心的豐美湖水和她的眼神遙遙舉杯。她腰胯的曲線圓潤輕盈,如優雅的青花古瓶,胎體透明。她的裙子是水做的,漣漪的碎花……”

老孔說:“我喜歡她那一對虎牙,一笑起來便閃爍著小小的獸性和風情……事實上,她所有的,我都喜歡?!崩峡缀攘它c酒,害羞了,“真不怕你笑話,我到現在還忘不了她。我覺得她就是我們一幫子人關于美的啟蒙——你還記得嗎?……”

我雖然快要老了,但都還記得。我們都記得:每次她踏著小羊的腳步從校園里走來時,我們一行人,包括李一聯,都裝作看著其他地方,但眼睛都隨著她的腳步,看著她似乎輕盈地朝著我們每一個人開放,我們遠遠地望著,心里張燈結彩一樣……

4

我們這些來自各個村子的野小子成天灰頭土臉野蠻如土匪,當有一天在開學的時候,忽然見到一個女孩作為學生代表從遠處翩躚走來,小小的身子,潔白的鞋子,走路不像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最輕的云上,小羊羔一樣回眸一轉,一雙眼睛清澈純凈得如捧著小鹿嘴唇的泉水,看人一眼,直映得人心里微微打顫……她的美是新開的花蕾,還沒長成的、柔弱的、帶著一種纖弱的美。到了臺上,她矜持地笑了笑,原本喧嚷的操場就安靜了,我們屏氣凝神看著她,目光聚在一起,像樂器相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她一笑,天地都安靜下來,仿佛有一線光照進來,我們忽而豁然開朗,原來還有這樣一種感覺,讓人只想安靜下來,看著她,就這么一直看著……

是的。這個邵氏小診所的小女兒,讓我們一幫子蒙昧的小鎮少年知道了什么是美。

后來我們才知道她的母親是省里劇團工青衣的演員,做知青下放到我們這偏遠之地,和她父親邵宜和戀愛、結婚、生下邵青穗,只不過返城的時候,母親撇下父女二人,回到省城,繼續她在舞臺上的夢。而邵宜和繼承先人,開一爿診所和小女相依為命。

爾后,成了角兒的青衣在省城里又結婚生子,卻還惦記她的小穗子,有一年春天來雪湖接她,甚至以哭相求,青穗都沒動一步,僵持到最后,邵青穗說她的媽媽就是爸爸。沉默清淡的邵宜和終于還是落了淚。美麗端莊的青衣折過身,進了黑色的轎車里,車子臨開走的時候看了一眼街兩邊的槐樹,那一年老街的槐花好盛大,像是一場紛繁的嘆息。

槐樹葉子青了又黃,落葉滿地又長出新綠。坐落在老街深處的邵氏診所,是寄托我們所有人想象的地方。邵宜和漸漸變老,邵青穗越發亭亭玉立。直到去年,給人看了一輩子病的邵宜和病倒了下來,做了幾十年的醫生,到頭來,卻治不了自己的病。那一代人身上承載了太多的“運動”,似乎消化不了,都淤積起來,那一代人和那一代歷史一樣,多多少少都有胃病。而他的父親,更為嚴重,胃癌,晚期。需要切除整個胃囊,然后慢慢修養,大約才活得下來。

邵宜和不愿去,只想安心死在床上就好。但,青穗怎么會愿意。

我們這些沒大本事的老同學曾集體兌了一些錢,但是那點兒錢還不夠一周的透析。此時,因強奸和盜竊從莽山南監勞改場刑滿釋放的李一聯出來已經三年,這三年里他睜著監獄里斗毆剩下的一只眼在河邊開了一個洗煤廠,并且越做越大,河水黑了,每年塞點錢也就打發了。然后又聯合勞改場在莽山開了一個石子石料水泥廠,用的是成本幾乎忽略不計的勞改犯,錢如雪湖邊的梨花一樣,暖風一來,一夜開遍。

據說,一個晚上,李一聯找到邵青穗,開口就對她說;“給老頭兒看去,去城里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大夫!——錢,我來出!”

她只有這一個父親,在這世上她只有這一個親人。她流了淚。

她對李一聯一揖到底。

李一聯擺擺手說:“不必,我是有目的的。你知道上學時候我最窮也最丑,想你也沒正眼看過我,是不是,他們笑話說我這輩子連你的一根毛也摸不到,現在我出錢,你出人,怎么樣?”

她想了三天。

最終她還是找了李一聯。李一聯個子矮壯,幾乎需要仰視才能看得住她,可她卻無路可退,看著他刀疤蹲踞的右眉,緩緩說一聲,“好?!彼f,“父親安葬后,我嫁你?!?/p>

接著,說完,她卻很想逃跑,卻被李一聯的眼光推著倒退,退到一個低洼處,才看到了幾件家具從幽暗處突顯出來,這時候李一聯笑了,她嚇了一跳。青穗感覺桌子椅子都在獰笑,她掙扎著,卻還是感覺被那獨眼里的笑覆蓋了……

5

雪已經很厚了,可雪還在下著?;槎Y那天下得更大了。

原來在電話里嗯嗯啊啊的姜大頭、羅小圈、王鳴金,都去了。胡鵬穿得更加人五人六了,站在李一聯仿歐式的三層乳色小樓下指揮一幫子人干這干那,說話聲音都興奮像在吵架,動不動就“李總給我說了,這事兒得這么這么來……”孟曉虹也打扮得一身喜慶挽著我的胳膊準時來了,挽得很緊,生怕我一不小心就出溜走了似的。趙志良和孔儒民沒有來,他倆在“順河酒家”提前就喝多了,作為鎮子里出去闖蕩過的兩個人,他們大約還有許多話要說。

到了院子的門牌樓下面,一行人都站在那里品評我寫的喜聯,孟曉虹笑得幾乎從來沒有過的燦爛,不住地夸李一聯的房子好看之類的,我不敢接她的話茬,也盯住那副對聯:

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什么是梅花篆字,但是知道的大約也沒有幾個,包括我的妻子孟曉虹,我把“情”的左半邊換了一個“錢”字旁,也沒人發現,大家都還說寫得好。我想我也應該和趙志亮、孔儒民他們一起預先喝醉的。

接連不斷的炮竹捧出內心鮮紅的響聲,之后,伴隨著外面的舞團跳舞,宴席開始起來。很豐盛也很講究,據說是從省城請來的廚師。姜大頭搛了幾筷子,還沒放進嘴里,就說:“好,好,上一次鎮長公子的喜事也沒這個滋味,到底是李總,還是我們的老同學有本事!”王鳴金他們也紛紛點頭稱是。

我攥著酒瓶,要給自己倒一杯,桌子底下被孟曉虹照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羅小圈說:“老方厲害啊,還沒開始呢就要喝上了!”然后他們繼續在那里回憶李一聯的細碎往事,從他們嘴里說出來每一件小事都顯出主人公非凡的預兆來。

正在這時候,李一聯攜著邵青穗出來了。

雪在下。紛紛揚揚的,開著白花。

邵青穗的臉是青色的,婚紗下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也都是。她冷。也許是燃燒的煙氣擋住了,或者是臉上的妝化得太濃。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在旁邊努力使自己矮一點,好和李一聯相稱。

音樂生猛地響起。許多人圍著他們在臺上亂糟糟的講話、拜天地、鬧哄,我看不下去,想溜,孟曉虹早防著我呢,拉住我的衣角,恨鐵不成鋼地說:“馬上新人要下來敬酒了,你死哪兒去?”

臺上,李一聯按住話筒,泛著紅光:“上學的時候,我是最不被那些老師同學看好的,他們太自以為是了。那時候我坐在最后一排,天天在那兒偷看你邵青穗的笑,他們都說你笑得好看,我也知道。我看了你三年,你都沒有轉頭正經看我一眼!”李一聯哈哈笑了,“這沒什么,現在輪到他們遠看了。怎么樣,穗子,再笑一個給大家看看?”李一聯說著在邵青穗的胸貼上提了一下,這個動作濺起底下很大一片曖昧的笑聲。李一聯攬住邵青穗,把他酡紅的大臉貼近她,“笑??!”

青穗的臉像是凍上的水,掙扎了幾次,想笑,都組合不起來一個弧度。李一聯的獨眼欺壓上來,逼視著她,青穗咧了一下嘴——如果說那也是笑的話,笑也是死的。但李一聯很滿足,哈哈干笑了兩聲,開始下來敬酒。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邵青穗剛才傷口一樣的笑,我的心好像也裂開了,疼。緊鑼密鼓的疼,似乎許多的疼都聚集在我心里滋長,在疼上面繁衍出更多更碎的疼。我管不住自己了,也不再理會孟曉虹眼神的責難,自顧自喝了很多酒,孟曉虹擰了幾次不起作用。她得在人前努力保持著一個中學教師的涵養和賢惠妻子的形象,憋得都要炸開了,卻只是用眼睛里的刀子剜我,我想象著渾身都是被她剜成窟窿的樣子,呵呵呵地傻笑了起來。

很快,李一聯拉著邵青穗敬酒到我們這一桌了。他把青穗拉得更緊一些,帶著一些挑釁又輕蔑的樣子。其實這樣完全是不必的,這一桌里,包括今天所有出席的人,都很服帖,都愿意有求于財大氣粗的你,李總!

李一聯說:“都是兄弟,穗子,這一桌你得喝幾個,這樣吧,一個人喝倆,算咱倆一人陪著老同學一個!”

姜大頭說:“哎呦哎呦,李總這可使不得,這樣嫂子就喝壞了……”話沒說完,李一聯立睖了一下眼,說:“嗯?”超市開在李一聯新開發小區附近的姜大頭就憋紅了臉不再吱聲。

李一聯也順勢看了一眼青穗,還笑著,眼里卻都是隱隱的威風和一觸即發的怒容。邵青穗按著胸口,咽了咽喉嚨,一咬牙,倒了兩杯,喝了下去。李一聯才滿意地笑了,說:“這才好嘛,乖,要聽話,見了老朋友怎么能不喝盡興呢?來,接著!”

青穗看著酒杯,就像看著毒藥,她掐住脖子,不斷上涌的酒氣逼出她洶涌翻卷的眼淚,那些破碎的淚水掛在她的眼角,呈漫漶的狀態,沖潰了臉上的粉妝,所以顯得她的臉上很臟。那可是月光一樣皎潔的一張臉啊……邵青穗眼睛起霧了,從大霧后面看了桌上我們一眼,眼里都是乞求的意思,像溺水的人,以絕望的姿勢乞求誰給她扔來一根稻草。

我們都看到了,卻都低下頭,看著宴席上的盤盞或地面上的腳尖。沒有一個人挺起脊梁。我想抬頭看看天上繁華開放的雪花,孟曉虹就杵了我一下,低聲說:“私立學校!別逞能!”就率領我也低下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再抬起頭的時候,托盤里已經倒了八杯酒,一字排開,邵青穗喝完一杯再拿一杯……透過眼淚,我看到她眼中豐沛的決絕的湖水,我仰著臉看向天空,天上雪花那么繁盛,像是誰的心被撕碎了,往下一片片絕望地扔……

按照李一聯的要求——他說他不能喝酒,由青穗替他表達一下意思——我們每一個老同學,當年每一個喜歡邵青穗的人喝一杯,青穗就要回敬兩杯。我看著姜大頭、羅小圈、王鳴金都依次站起來欠身喝了,喝得時候還看著李一聯的獨眼說著種種恭喜祝福的話,卻都不敢看邵青穗青紫的臉。

輪到我喝的時候,邵青穗還沒敬酒,我就開了一瓶,對著瓶口喝了,我說:“趙志良和孔儒民他倆提前喝醉了,讓我替他們敬一下新娘子,也敬一下遙遠的往事和此刻的現實?!蔽覍χ钜宦撔?,“李總,不是你我還喝不上這么好的酒呢,這次讓我喝個夠,連新娘子的,我都喝了吧……”我不知道喝著喝著酒怎么都喝到了臉上。姜大頭羅小圈他們在一旁說:“老方你喝多了,喝多了……”我抱著酒瓶,不讓他們奪,還兀自說著:“李老板,酒真好啊,都再喝啊,怎么都他媽不喝了……”孟曉虹原先紅撲撲的臉早都綠了,終于跳將起來,掄著旁邊的空酒瓶照我頭上砸了一下,然后轉過身對李一聯陪著笑說:“這死人喝醉了就這樣,李總大喜,他是太高興了……”

我倒在椅子上,酒都從我眼睛中流出來,帶著辛辣的芳香。迷蒙中,我只看見邵青穗在李一聯陰鷙地逼視下,一圈一圈敬下來,喝了許多的酒,撐到最后,她端著酒杯,像端著內心的眼淚。在轉身的時候她踩著了婚紗,搖晃了一下,還是輕飄飄地倒了下來,她想,倒下真好啊。邵青穗躺在冰涼的泥地上,看到漫天的雪花都開了,像是趕來為她陪嫁,她笑了,兩行眼淚卻兀自爬出,很快便隱入鬢發里,一路流淌下去,最后在耳蝸里匯合……她就躺在那兒,誰也拉不起來,她緩緩閉上眼睛,任雪花大朵大朵地覆蓋她,為她再一次穿上潔白的婚紗。

責任編輯 楊靜南

作者簡介:

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漂居東莞。曾做過流水線工人、建筑工、企業文案、內刊主編等,現為某雜志編輯。著有長篇小說《風吹不滅蝴蝶》,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雜志發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青年文摘》等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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