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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發現的呂寸田評本《歧路燈》及其學術價值

2014-12-11 05:24··
明清小說研究 2014年4期
關鍵詞:鈔本眉批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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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發現的呂寸田評本《歧路燈》及其學術價值

·朱姍·

本文以筆者新發現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呂寸田評本《歧路燈》為考察對象。呂寸田即清代河南籍詩人、劇作家呂公溥,與李海觀頗有交游。呂公溥對《歧路燈》的評點,是《歧路燈》成書與傳播過程中的重要現象。在??币饬x上,呂寸田評本卷帙完整,在安定筱齋鈔本、張廷綬題識本、晚清鈔本甲諸本中最為精善,與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呈現出諸多頗有價值的異文,代表了《歧路燈》的早期文本形態,是《歧路燈》重要的傳世清鈔本。在文學意義上,呂公溥作為李海觀好友,其評點填補了乾嘉時代讀者對《歧路燈》閱讀和接受的空白,豐富了《歧路燈》評點研究的材料,是《歧路燈》重要的傳世評點本。呂寸田評本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文學價值,值得引起高度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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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長篇章回小說《歧路燈》自問世以來,長期以鈔本形式流傳。直到民國初年,才出現石印本、排印本。上世紀60年代,學者欒星先生在??薄镀缏窡簟窌r,曾搜集《歧路燈》版本十一種,其中清鈔本共九種,分別為:乾隆庚子過錄本、葉縣鈔本甲、葉縣抄本乙、安定筱齋鈔本、晚清鈔本甲、晚清鈔本乙、晚清鈔本丙、陳云路家藏鈔本、馮友蘭鈔本。然據欒星先生所稱:“所借公私藏本,曾歸還一部。其未歸還者,及我個人所收鈔本及印本,均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化為紙漿?!雹僭跈栊窍壬娋欧N清鈔本中,兩個葉縣抄本、晚清鈔本丙及陳云路家藏鈔本已下落不明,上世紀90年代,臺灣學者吳秀玉在河南查訪《歧路燈》之下落,亦證實晚清鈔本乙的佚失②。欒星先生所見清鈔本九種,筆者所目驗有乾隆庚子過錄本、安定筱齋鈔本及晚清鈔本甲三種。近年來,隨著國家圖書館藏清鈔本《歧路燈》(下文簡稱“國圖本”)、上海圖書館藏清鈔本《歧路燈》(下文簡稱“上圖本”)的相繼發現,《歧路燈》版本研究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對存世清鈔本的考察和???,成為《歧路燈》版本研究的關鍵。

筆者在研讀《歧路燈》期間,有幸得見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鈔本《歧路燈》③。由于此本保留了清人呂寸田的評點,本文暫且稱其“呂寸田評本”。呂寸田評本抄寫字跡規整,且為全帙,在傳世的《歧路燈》清鈔本中殊為難得。然而,在目前的《歧路燈》研究中,此本既未被學界發現、重視,亦從未被納入《歧路燈》的版本體系構建。本文將首先對呂寸田評本進行介紹,并在此基礎上,論證其重要的版本文獻、文學研究價值。

一、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呂寸田評本《歧路燈》概況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鈔本《歧路燈》共二部,皆為目前《歧路燈》研究者所未見。其一,為咸豐朝后期過錄鈔本。全書二十冊,目錄抄至一百零七回,正文抄至一百零八回,《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書目》、《北京大學圖書館古典小說戲曲目錄》皆錄為百回本,誤④。全書首有清人張廷綬過錄題識,為目前存世諸本所未見,本文暫稱為“張廷綬題識本”。據張廷綬題識,張廷綬為《歧路燈》作者李海觀孫李于灤之侄,身份較為特殊;其題識稱,“潁川張明經晉庵,家有其書,銀子豫妹倩見而好焉,手自鈔錄數冊,并假毛生舜卿代鈔數冊,遂成全璧,什襲藏之……于辛酉歲課諸甥讀,暇時批閱數過”。由此可知,張廷綬題識本的底本為潁川張明經晉庵舊藏本,由“銀子豫妹倩”、“毛生舜卿”二人過錄抄出;張廷綬于“辛酉歲”批閱全書?!靶劣蠚q”,當指咸豐十一年(1861),可知此本抄寫時間不晚于此年,是《歧路燈》較為晚出的傳抄本。

其二,即呂寸田評本《歧路燈》。全書共十四卷,一百零八回。按卷分冊,共十四冊,各卷前有目次。首有《歧路燈序》,題署“乾隆四十二年七夕之次日綠園老人題于東皋麓樹之陰時年七十有一”。次《歧路燈》卷一目次。次正文。正文部分半葉抄十行,行約二十四字,無欄,卷末附《家訓諄言》七十八條。第一冊正文、評語字跡與其余各冊差異較大,顯系后人補鈔。全書行間多有墨筆、朱筆圈點,以及眉批、夾批若干;除第一冊外,全書夾批、眉批字體基本一致。全書無抄寫者款識,第二冊書衣折頁內有“開筆大利”字樣。各冊首末頁有“國立北京大學藏書”鈐印。

清人呂寸田的評語是此鈔本最值得關注之處。據筆者統計,全書評語約有一百三十處,總條目逾一百五十條。其中明確稱“呂寸田評”、“寸田評閱”的批語共有六條,或為呂氏真跡,有待進一步考訂?,F列此六則評點如下:

第八回《王經濟糊涂薦師長 侯教讀偷惰縱學徒》“(侯冠玉)自己到書店購了兩部課幼時文,課誦起來”句夾批:“呂寸田批:誤天下蒼生,萬惡的狠?!?/p>

第十一回《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你久后成人長大,埋了我,每年上墳時,在我墳頭上念一遍。你記著不曾?”句夾批:“呂寸田評:字字淚血,不忍卒讀?!?/p>

第三十八回《程嵩淑擎酒評知己 惠養民抱子納妻言》“這個理學卻一發不認得字”句眉批:“呂寸田評:不認字的理學更難?!?/p>

同回“惠養民道:‘咱哥一向極好,豈可言分’”句夾批:“寸田評:天下古今通病?!?/p>

第三十九回《惠養民私積外胞兄 滑魚兒巧言誆親姊》“你去把架上雞捉一只來殺了……好用心與人家教學”段眉批:“寸田評閱:此休嫌窮酸,如此方是兄弟?!?/p>

第五十三回《王中毒罵夏逢若 翠姐怒激譚紹聞》“咱夫妻不如守著城南菜園……慢慢等大相公改志回頭”段眉批:“呂寸田評:是何等識見,何等心腸,想箕子受辱,微子抱器,亦不過爾爾?!雹?/p>

今考呂寸田,即清人呂公溥,字仁原,號寸田,新安監生,有《寸田詩草》八卷、劇作《彌勒笑》一種傳世。新安呂氏為豫西著名大族,從晚明至清代中期,詩名頗盛,代有聞人。清人楊淮《中州詩鈔》稱“新安呂氏為中原望族,學術之醇、科第之盛甲于全豫,而詩學猶有薪傳。一門揚風扢雅,刻羽引商者至數十人,皆有專集行世”⑥,并非言過其實。新安呂氏的文學成就,近年來也頗為文史研究者所關注。在新安諸呂中,呂公溥被譽為“諸呂后勁”⑦,而與李海觀交往甚密。

據清人楊淮輯《中州詩鈔》卷十四稱,李海觀“與新安呂寸田往來,講論詩學,故詩有淵源”⑧。據李海觀《綠園詩鈔》殘稿、呂公溥《綠園詩鈔序》及呂公溥《寸田詩草》,目前可確知的李、呂交往主要集中在如下時段:其一,李海觀初至新安時。李海觀《戊戌春正月坐橫山惜陰齋與中牟胡蕖船呂廿二寸田話山水》一詩自注“余初至橫山,寸田尚幼稚”⑨。由呂公溥生年判斷,此時當在雍正年間。其二,據呂公溥《綠園詩鈔序》,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二人“晤于大梁旅社,匆匆別”⑩。其三,乾隆四十二年至四十四年。據現代學者欒星先生考證,乾隆四十二年,李海觀至新安教書,同年,呂寸田來訪?,F存世的《綠園詩鈔》殘本,亦保留了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呂公溥撰序。由此直至乾隆四十四年前后李海觀南返寶豐,是李、呂二人交往的密切時期。在這一時期李、呂二人詩作中,也有對二人交往的反映。李海觀《綠園詩鈔》有《戊戌春正月坐橫山惜陰齋與中牟胡蕖船呂廿二寸田話山水》一詩,便是乾隆四十三年所作,詩稱“髯癡(自注:寸田別號髯癡)今逾五十二,何得仍呼我小友”。而在呂公溥《寸田詩鈔》中,也有《贈李孔堂二首》(“吾鄉風教至今醇”、“云嶺虛懸待叩鐘”)??梢娎詈S^雖年長呂公溥二十歲,二人卻是交游甚密的忘年之友。

呂寸田評本的發現,恰恰證明了李、呂之交游,并不局限于“講論詩學”的層面。李、呂二人交游最為密切的時段,集中在乾隆四十二年至乾隆四十四年。而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八月,也恰恰是李海觀最后修訂完成《歧路燈》的重要時期。筆者推測,正是在這一時期的交往中,呂公溥得以接觸到《歧路燈》的文本,呂公溥既是《歧路燈》的早期讀者,也是目前已知的《歧路燈》最早評點者。隨著《誥封奉政大夫江蘇通州直隸州知州寸田呂公墓志銘》的發現,已有確鑿證據證明呂公溥卒于清嘉慶十年。呂公溥對《歧路燈》的評點當早于此年,是反映乾嘉時期《歧路燈》流傳與接受的極為罕見的重要史料,其價值不言而喻。

二、呂寸田評本的版本特點及其??眱r值

通過與《歧路燈》傳世鈔本乾隆庚子過錄本、安定筱齋鈔本、晚清鈔本甲、國圖本和上圖本的全面比勘,以及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兩部清鈔本的對校,可以得出呂寸田評本的版本特點。大體而論,呂寸田評本的章節、文字與安定筱齋鈔本、張廷綬題識本、晚清鈔本甲呈現出較大一致性,與國圖本呈現一定相似性,而與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差異較大。

在章節上,呂寸田評本無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第九回《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第十八回(即乾隆庚子過錄本第十九回)作《譚紹聞詭計謀狎婢 王忠仆危言杜匪朋》,乾隆庚子過錄本第五十一回、上圖本第五十回被分為兩回:《入匪場小商殞命 坐監牢幼學含冤》、《遭人命焦丹送信 央鄉官夏鼎畫謀》;呂寸田評本第八十回作《譚府小廝背主恩 馮家代書述官法》,末二回作《朝廷錫功官極貴 家室循禮后自昌》、《薛姑娘合巹成禮 譚太史衣錦榮歸》。在章節回目上,呂寸田評本與晚清鈔本甲、張廷綬題識本呈現出較大相似性。

在文字上,由于乾隆庚子過錄本殘存四十六回,而自第三十五回之后嚴重絮化,可被視為乾隆庚子過錄本與上圖本的共同特征集中在前三十五回。僅在前三十五回中,呂寸田評本無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第八回“即是婁先生……這是后話且休說”大段議論;第九回《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全文;第十回“話說譚孝移午睡……婁師爺來了”一段敘述,同回“且目今料朝中必有挑撥人員……未免損士氣而傷國體”一段議論另作“前日閱邸鈔,見一個是巡按御史歐陽珠,一個是鎮守太監梁瑤,合詞公奏,那倭寇殺戮之慘,一位是邊疆風紀之大臣,一個是宮闈使令之閹割,將來宦寺之禍,又繼王振、劉瑾而有甚焉者矣”,“此其隱衷之二也……以待次月放榜,南宮高發”一段另作“將來弟即作官,未必能升擢……單等南宮榜發,坐待潛齋高飛”,“可惜了一個聯捷進士”后一段極為簡略,即,無宋云岫出場、譚孝移觀《西游記》堂戲、歸途游歷古跡等大段文字;第十一回無“又問道:‘端福的《五經》讀熟不曾’……司馬遷的《史記》脫化下來”、“回到家中,見了王中……昏倒在地,王氏急急攙起”兩大段文字;第十二回無“況‘煞’字《六經》俱無……人偏說人死了有人殃”、“這婁潛齋欠仲不已……于是二人閑話到天明”、“王氏說到:‘你姐夫大數該盡’……全要兄弟幫助哩”、“又因問成服破孝的話……推個故兒走迄”四段敘述,其余文字異同,囿于篇幅,不可一一盡列。

呂寸田評本中亦有未見于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的大段文字,如第五回婁潛齋“就是商量這事”一句后有“王中道:‘前日本街各字號的客,要刷印《文昌陰騭文》……小的到了孔宅,聽見說老太太病重,就是前三日的話’”一段;第七回“請譚、婁兩學生到學署問話”句后有“這門斗先到譚宅遞了京中書信……次日只得著婁樸送他兄弟到譚宅這里”一段;第八回“幾番商量”后有“這程嵩淑只是哈哈大笑,說到,我程嵩淑豈能作三日新婦乎!……嵩老如何度外置之!”一段;第十一回“呻吟之聲不絕”后有“原來君父者,人之天也?!^君父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者也,這話權且擱過”一段;第三十五回,“(譚紹聞)呵欠上來,說道”后有“你兩個今晚要一定合伙兒,好擰我一個,單擰我,我就不依……放興官兒在被內,紹聞抱住”一段。囿于篇幅,文字異同之處不可一一盡列。

此外,呂寸田評本無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第十二回、十四回、十五回、十六回、十九回、二十九回、三十一回回末詩,第三十五回回末三詩僅存“皙皙小星傍月宮”一首;此外,第六回回末詩少首二句,第二十回回末詩少末二句,第十三、十七回回末詩有重要文字差異,十四回回末詩另作“陰天也有露青處,依舊層云密布來”一句。

由此可知,在具體文字上,呂寸田評本與安定筱齋鈔本、張廷綬題識本、晚清鈔本甲具有較高相似性,此四部鈔本在文字上構成了相對于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的另一個鈔本系統。在呂寸田鈔本等四種清鈔本中,一個值得關注的共同點,在于諸本卷首李海觀《歧路燈序》題款時間為“乾隆四十二年七夕之次日”,相對于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乾隆丁酉八月白露之節”的題署時間,顯然據一個早出底本抄出。如果說在時間上,乾隆四十二年七、八月,恰恰為在新安教書的李海觀對《歧路燈》的最后修訂時段,那么,兩鈔本系統的不同祖本,很可能分別代表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八月前后時期《歧路燈》的文字風貌。筆者推測,乾隆四十二年七月,李海觀尚未完成《歧路燈》的最終修訂,此時傳抄出的《歧路燈》,以第九回為代表的一系列情節缺失、諸多章節遺漏回末詩,似乎都在暗示作品的未完成狀態。而到了乾隆四十二年八月,李海觀補充了以第九回為代表的一系列情節,增補了各回所缺漏的回末詩,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所反映的正是這一改定本《歧路燈》的風貌。兩個鈔本系統異文的實質,或許正是李海觀完成《歧路燈》最后修訂前后的版本面貌。

在呂寸田評本、安定筱齋鈔本、張廷綬題識本、晚清鈔本甲四種代表《歧路燈》早期底本形態的鈔本中,版本最為精善者當推呂寸田評本。首先,在卷帙上,呂寸田評本完整保存了一百零八回全貌,優于殘存六十九回的安定筱齋鈔本。其次,在抄寫底本上,呂寸田評本明顯優于晚出的張廷綬題識本。雖然呂寸田評本的抄寫時間及底本尚不能確定,但呂公溥作為《歧路燈》的早期評點者,呂寸田評本無疑反映了《歧路燈》的早期版本風貌。再次,在文字優劣上,呂寸田評本優于晚清鈔本甲。在第一系統諸本中,呂寸田評本和晚清鈔本甲在文字上呈現出高于諸本的相似度。最突出的例子,是二本第七十一回回末皆有《碾平村訪唐駙馬鄭潛曜墳第》一詩,此詩與前后文毫無聯系,當為闌入小說文本的李海觀佚詩,且僅見于此二本。然而,通過細致???,亦可發現晚清鈔本甲偶有脫漏,如呂寸田評本第二十五回回末詩前有“這正是:牛羊牧后留萌蘗,只怕明早再牿亡。有詩為證”一句,第三十五回“(譚紹聞)酒催睡魔,呵欠上來,說道……”一句后,有“你兩個今晚要一定合伙兒,好擰我一個,單擰我,我就不依……放興官兒在被內,紹聞抱住”一段對話,第六十四回“譚紹聞道:他未必肯。夏逢若道……”一句后,有“他是咱城中第一把好手,要贏人一千兩,若贏九百九十九兩……便展開他的武藝”一段夏逢若議論,這些文字皆為晚清鈔本甲所脫漏。因此,在文字上,呂寸田評本優于晚清鈔本甲。呂寸田評本是此系統諸本中文字最優者,無論此本在抄寫時間上與諸本孰先孰后,其??眱r值并不因其抄寫年代而增損。

值得一提的是,呂寸田評本對今人探知《歧路燈》早期鈔本風貌亦頗有啟發。在全書第四十三回《鼎興店書生遭困苦 度厄寺高僧指迷途》一回后,綴有朱簽,稱“此間漏卻高僧指迷途一段奇文,應查原本添出,方得圓暢”,字跡與呂寸田評本諸眉批、夾批一致??芍u點者曾在“原本”中見到“高僧指迷途”一段文字,且贊為“奇文”。今考《歧路燈》傳世諸本,第四十三回皆未見“高僧指迷途”情節。所謂“原本”,極有可能是評點者所親見的一個更為早期的《歧路燈》鈔本,甚至有可能正是李海觀修訂中的《歧路燈》稿本。令人遺憾的是,或許出于李海觀本人的刪削,或許由于流播傳抄時的疏脫,目前所見諸本中,皆不見“高僧指迷途”一段文字,呂寸田評本所謂“原本”風貌,今尚未可得知。

三、呂寸田評本的評點內容及其文學價值

不同于以“四大奇書”為代表的明清長篇章回小說評點,《歧路燈》自問世以來,長期以鈔本形式流傳,自始至終沒有評刊本問世。在《歧路燈》研究史上,由于材料的匱乏,使《歧路燈》的評點研究長期面臨“無米之炊”的困境。1924年,民國學者徐玉諾搜集“《歧路燈》脫稿前后時人對于作者之評語”,抄錄乾嘉時期學者對《歧路燈》的評論,僅得二條。上世紀80年代,欒星先生點?!镀缏窡簟窌r,所見《歧路燈》鈔本九種,其中保留評語的鈔本只有安定筱齋鈔本一種。安定筱齋鈔本殘缺較為嚴重,保留評點數量寥寥、評點者身份不明,可供研究的空間并不大。除此之外,目前學界所知的清中期以降學者對《歧路燈》的評論材料,便僅有“乾隆庚子過錄題識”、國圖本韓文山題識、《中州珠玉錄》等文獻的零星記載,以及此前不為學界所知的“張廷綬題識”等。

近年來,隨著《古本小說集成》對上海圖書館藏《歧路燈》鈔本的影印,上圖本逐漸得到學界關注。上圖本的重要特點之一,便是保存了諸多《歧路燈》評語。據筆者統計,上圖本的評點約在160條左右,除了個別條目著重于文字考訂、文本??敝?,評點整體上質量較高,頗具見解精到之處。從字體風格角度判斷,“上圖本”評語并非成于一人之手,其評點者身份不明。各評點者文化水平高低有別,評點風格亦存在一定差異。

因此,呂寸田評本作為《歧路燈》又一傳世評點本,在具有極為重要的版本文獻價值的同時,也具有重要的文學意義。呂公溥作為李海觀同時代頗有交游的好友,其評點無疑是《歧路燈》成書與傳播過程中的重要現象;可被明確認為出自呂公溥的六條評語,是反映同時代讀者對《歧路燈》閱讀與接受的重要史料。從這六條評語來看,呂公溥無疑對全書寫作意圖和言下之意有著非常精準的把握。值得注意的是,乾隆四十二年七、八月間,既是李、呂二人交往最為密切的時期,也正是李海觀對《歧路燈》的最后修訂階段。因此,李、呂交游在時間上與李海觀對《歧路燈》的修訂完全重合。因此,不同于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毛氏父子評點《三國演義》等一般明清小說的歷時性評點,呂公溥評點《歧路燈》在時間上具有一定的即時性。李、呂二人生活時代背景相同,面對的是同樣的社會現狀,因而具有相似的問題意識。加之李、呂二人志同道合,呂公溥對李海觀的創作目的、創作心態也極為熟稔,即時性的評點方式,為呂公溥評點賦予了不可忽視的話語權威。這種話語權威性并非源于呂公溥的闡釋最具理論高度,抑或呂公溥的評點的流傳最為廣泛(事實上,呂公溥的評點長期不為人所知),而恰恰由于呂公溥本人與李海觀關系密切,從而對李海觀的寫作意圖最為熟稔。例如,第十一回寫譚孝移臨終前囑托譚紹聞“久后成人長大,埋了我,每年上墳時在我墳頭上念一遍,你記著不曾?”處眉批“呂寸田評:字字淚血,不忍卒讀”,對作者著力渲染的氣氛把握得很到位。此外,呂公溥對全書描寫人物的褒貶傾向也體會得極為精準,如書中描寫婁潛齋兄長婁昣因不曾讀書而不識一字、譚紹聞業師侯冠玉不學無術,二人皆為不學之人,但婁昣行為端正、約束子弟有方,作者對其頗有敬重之意,而侯冠玉誤人子弟,貽害他人,作者對其多有諷刺指摘。對此二人,呂公溥分別稱:“不認字的理學更難”、“誤天下蒼生萬惡的狠”,呂公溥顯然意識到作者對二人不同的臧否傾向。

除了以上六則明確題署呂公溥評點的評語,呂寸田評本還保留了約150余條評語,盡管尚不能完全證明出自呂公溥手筆,但呂寸田評本作為《歧路燈》又一傳世評點本,本身就具有不容忽視的文學史料價值。將這些評語與上圖本評點進行對讀,不難看出呂寸田評本的評點特點。在此二本中,固然有見解相同處,如:

第四十九回《碧草軒公子解紛 醉仙館新郎招辱》:“我問你,有女家拿著寸絲定男家么?”

呂寸田評本夾批:一語道透。

上圖本眉批:說的慷慨有理。(49/969)

第九十八回《重書賈蘇霖臣贈字 表義仆孔耘軒遞呈》:“程嵩淑道:‘君子交人,當避其短?!?/p>

呂寸田評本夾批:故意調笑。

上圖本眉批:此書真有卮言日出。(96/1946)

對于夏鼎來說,以姜氏私相授受的汗巾為憑,催逼譚紹聞婚約,實屬無理取鬧。盛希僑一句“我問你,有女家拿著寸絲定男家么”,從情理和氣勢上將夏鼎的無理凸顯得入木三分,而對于程嵩淑席上戲語,造成一座哄堂大笑,也得到兩位評點者的共同注意,無論是“卮言日出”還是“故意調笑”,都點出宴席上程嵩淑一干正人君子偶出戲語的詼諧氛圍。呂寸田評本和上圖本的評點內容較為一致。

但是,對于時代不同,身份不同的評點者來說,出現一致評語畢竟是少數現象??傮w而言,呂寸田評本與上圖本的評點風格差異很大。上圖本評點呈現出章法分明、注重闡發倫理綱常的特點。例如“文心三妙,尤賴文筆能達”(69/1418)、“序事有《左傳》《三國》手筆”(71/1484)、“說出純臣孝子安社稷心腸來”(24/493)等等。若以這一標準反觀,呂寸田評本的風格趨于輕松戲謔,對某些情節的解讀或許會失之深刻,從而妨礙義理的闡發,如第七十三回《炫干妹狡計索賻 謁父執冷語冰人》,寫譚紹聞聽道士論煉丹處,二本評點如下:

紹聞此時,正是逋欠交迫之時,不覺紅綠之情少淡,確實黃白之說【呂寸田評本夾批:是金是銀】要緊……都是《參同契》《道德經》【呂寸田評本夾批:派頭大】……上古圣人用過一遭【呂寸田評本夾批:嚇人】……

上圖本眉批:荒唐胡言,卻種種尋出個來歷來,涉詞之巧,文心幻妙,總為利欲迷人者,撲一棒喝。(72/1498)

相較于“上圖本”對“涉詞”、“文心”的重視,以及全書“總為利欲迷人者,撲一棒喝”的普適性教育意義,呂寸田評本中嘲諷、戲謔的“派頭大”、“嚇人”等評點未免失之淺薄。然而,這恰恰意味著,呂寸田評本所承擔的并非外向性的教化功能,這在本質上不同于面向一般民眾的通俗小說評點話語。特別是,不同于明中期以來通俗小說評點所呈現的商業性色彩,呂寸田評本從未刊刻行世,其評點也從未作為小說傳播的商業手段。那么,對于呂寸田評本來說,其評點更多承擔了文人群體內部的自娛功能,評點者面向的不是一般民眾,而是認識水平相似、文化背景相同的文人小群體,對全書的教化色彩和結構章法已有一定認可,因此闡發義理、提點章法的評點方式必要性不大;而一定程度的詼諧、諷喻,雖然較為隱晦、含蓄,卻是可被群體內讀者所共同接受的。因此,呂寸田評本所呈現出的戲謔幽默風格,恰恰暗示了其評點具有非功利的、自娛性特征,主要體現在:不重視闡發作品在普適意義上的教化性,亦不重視作品在結構章法上的特點;在文本修辭上則體現為詼諧戲謔的用語,以及輕松調笑的風格。

值得注意的是,呂寸田評本的評點風格或許輕松詼諧,卻都是有文本依據的精妙闡釋。例如,第十八回描寫曲米街王家宴飲,云氏坐在譚紹聞旁邊,道“爽利叫兩個外甥兒也在這里坐,沒有外人,譚外甥還小哩,我也不怕他”,此處呂寸田眉批:“不小不小,防著他”;再如第一百零五回,盛希瑗餞友,席上發出“斷不聞有稱人以爹者,獨知縣,則百姓之爹爹也”的議論,呂寸田夾批“有,有,有干爹呢,一笑”。此類評點語意輕松,無形中對前文情節進行照應。在以上二例中,前者照應前一回譚紹聞在盛宅與晴霞、慧照相狎的情節,引導讀者將譚紹聞的墮落與云氏眼中的年幼無辜進行對比,后者的文本跨度更大,通過重提“干爹”一事,將譚紹聞的改過自新與第二十二回“譚紹聞一諾受梨園”中九娃認干爹的情節對比,凸顯了譚紹聞前后形象的變化。由此可知,呂寸田評本雖然戲謔輕松,卻堪稱一針見血。

在評點風格之外,呂寸田評本和上圖本亦頗有見解不同之處,而呂寸田評本優于上圖本,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對作者言下之意的把握?!镀缏窡簟分胁环Ω缓韵轮獾拇呵锕P法和反諷之筆,如何對文本含義進行解讀,反映了評點者的不同接受角度。例如第二十二回《閻楷思父歸故里 紹聞愚母比頑童》:

“在外邊又惹家父牽掛……先兄撇下一個舍侄,今年十一歲,也該上學讀書,若再流落了,像我這個樣子,我也是個書香人家……”

呂寸田評本眉批“字字對針紹聞,是諷諫法門。

上圖本眉批:父子至情(22/458)

閻楷一段長篇大論,旁敲側擊譚紹聞廢學敗家的意圖非常明顯。呂寸田評本強調“字字對針紹聞”的寫作初衷,并由此稱贊閻楷諷諫高明,顯然對作者本意把握得更為準確。而上圖本評點者關注閻楷的“父子至情”,雖無不妥,然對閻楷議論的言下之意認識并不深刻。

再如第三十七回《孔耘軒城南訪教讀 惠養民席間露酸腐》:

錫匠道:“俺主人家是個好實進的秀才,人人見他行哩正,立哩正……”

呂寸田評本夾批:著意在此。

上圖本眉批:技止此耳。(37/726)

同回:

惠養民道:“……所以不得丟卻八股,至于向上功夫,未免有些耽擱?!?/p>

呂寸田評本夾批:看迂。

上圖本眉批:既厭聽其言,卻請其為師,耘軒豈不慎所擇?想因其婿失之流蕩,得此迂拘業師之,庶可弗蹈前轍,其耘老之心乎?(37/730)

此回敘述孔耘軒一行拜訪惠養民,為譚紹聞延師。呂寸田評本和上圖本前后兩處同時出現評語,頗為少見,為考察二本評點思路提供了極好范例。對于呂寸田評本來說,在首次描寫惠養民“行哩正、立哩正”時,就已經認識到,孔耘軒正是看中惠養民行為端正的優點,才將譚紹聞托付于他,“著意在此”的評點正是從孔耘軒的立場出發,對惠養民行為端正的認可。而在此后惠養民大發議論以體現其酸腐迂訥時,已無再次提點的必要,僅以“看迂”一句帶過。相較之下,“上圖本”在“行哩正、立哩正”處評點“技止此耳”,諷刺意味濃厚,顯然尚未意識到此句描寫的重要性;直到惠養民議論處,才意識到孔耘軒的苦心,得出“想因其婿失之流蕩,得此迂拘業師之,庶可弗蹈前轍”的結論。雖然在此一處評點中,二者在結論上殊途同歸,但在對作者言下之意的接受上,上圖本無疑遜于呂寸田評本。

其二,對全書教育意義的把握。在《歧路燈》中,每一情節、每一人物都在為突顯全書教化意義服務,全書甚至頗有概念化、符號化的傾向。相較之下,呂寸田評本對全書教育意義的題示更為準確。例如第二十四回《王中夜半哭靈柩 紹聞樓上嚇慈幃》:

紹聞強口道:“由得我了,到明日我還把房產地土白送了人,也沒人把我怎的?!?/p>

呂寸田評本夾批:“勢必至此,為娘的看著?!?/p>

上圖本夾批:“寫的甚了,只說要借人家,亦可已矣”,眉批:“內中有一個禍根夏鼎?!?24/500)

再如第五十三回《王中毒罵夏逢若 翠姐怒激譚紹聞》:

“咱夫妻不如守著城南菜園……還要供給他個讀書之資?!?/p>

呂寸田評本眉批:“呂寸田評:是何等識見,何等心腸,想箕子受辱、微子抱器,亦不過爾爾?!?/p>

上圖本眉批:“可知人只要答得天心,天斷不肯苦結,看書者自當三味此言?!?52/1050)

以上兩例中,前者寫王氏縱容幼子,最終釀成大禍,后者著力描寫忠仆形象,寫王中受辱卻不失遠見;呂寸田評點提示“為娘的看著”,為這一情節賦予了普遍教育意義。第二例中,呂評將王中比為古代受辱而后興國的賢人箕子、微子,贊揚忠仆的意味非常明顯。呂寸田評本雖寥寥數語,卻具有相當高度。相較之下,上圖本評點雖長篇累牘,但前者意在提出“有一個禍根夏鼎”,與同回“看見母親眼珠兒,單單看著自己”處眉批“寫母子之切,益見夏鼎非人種”(24/501),顯然將全部責任推到夏鼎身上,沒有意識到王氏的縱容對譚紹聞的負面影響。后者通過“答得天心”,將義理生發到天人果報的層面,和描寫義仆王中的情節不甚貼切,且在見識和格局上遠遜于呂寸田評本,兩者自有高下,毋庸贅言。

結 語

李海觀、呂公溥二人的交往,以及呂公溥對《歧路燈》的評點,是《歧路燈》成書與傳播過程中的重要現象。在??眱r值上,呂寸田評本保留了《歧路燈》早期的文本形態,與乾隆庚子過錄本、上圖本呈現出諸多頗有價值的異文,且在安定筱齋鈔本、張廷綬題識本、晚清鈔本甲諸本中版本最為精善,是《歧路燈》重要的傳世清鈔本。在文學意義上,呂公溥作為李海觀好友,其評點填補了乾嘉時代讀者對《歧路燈》閱讀和接受的空白,呂寸田評本所保留的150余條評點,豐富了《歧路燈》評點研究的材料,是《歧路燈》重要的傳世評點本。因此,呂寸田評本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文學價值。令人遺憾的是,呂寸田評本長期以來不為學者所知,也從未被納入《歧路燈》的版本系統,這與其自身的文獻、文學價值極不相符,值得引起研究者的廣泛重視。

注:

① 欒星《??闭f明——代跋》,載[清]李海觀著、欒星點?!镀缏窡簟?,中州書畫社1981年版,第1018頁。

② 吳秀玉《李綠園與其歧路燈研究》,臺灣師大書苑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47頁。

③ 索書號:MSB/813.337/4034。北京大學圖書館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書目》著錄:“《歧路燈》十四卷百八回,清抄本?!北本┐髮W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頁。

④ 北京大學圖書館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書目》著錄“《歧路燈》一百回,鈔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頁;侯忠義、張其蘇、徐伏蓮編《北京大學圖書館古典小說戲曲目錄》著錄“《秘本歧路燈》一百回,鈔本,十二冊”,1992年版,第117頁。

⑤ 《歧路燈》傳世諸本回數、回目文字差異較大。上文所引評點文字、回目,皆據呂寸田評本。

⑥ [清]楊淮輯,張中良、申少春??薄吨兄菰娾n》卷十九“呂燕昭傳”,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58頁。

⑦⑧ 《中州詩鈔》卷十五“呂公溥”條,第373頁;卷十四“李海觀”條,第341頁。

⑨ 欒星《李綠園詩文輯佚》卷一,載欒星編著《歧路燈研究資料》,中州書畫社1982年版,第75-76頁。

⑩ 呂公溥《綠園詩鈔序》,見欒星編著《歧路燈研究資料》,第132-134頁。

責任編輯:魏文哲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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