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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京話日報》(1904—1905)所刊五種小說研究

2014-12-11 05:37··
明清小說研究 2014年3期
關鍵詞:京味豬仔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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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京話日報》(1904—1905)所刊五種小說研究

·侯曉晨·

彭翼仲創辦于1904年的《京話日報》,是晚清北京地區較早刊登連載小說的日報。目前,學術界只對該報在民國復刊后連載的小說有所論及,而缺乏對該報晚清時期所刊小說的研究。本文特以《京話日報》創刊至第一次???1904—1905)連載的小說為研究對象,對其刊登版式、故事梗概進行梳理與概括,在此基礎上,討論主編的辦報宗旨對連載小說的影響、小說與時事新聞的互文以及京味的缺失等三個方面。在分析時,不僅注意對小說文本的細讀,而且注意到報載小說與報紙整體定位的關系,有利于從新的角度把握晚清報載小說的個性與特色。

《京話日報》 彭翼仲 晚清小說 互文性 京味缺失

《京話日報》創刊于1904年8月16日(光緒三十年七月初六),主辦人為彭翼仲。社址在北京正陽門外五道廟路西。1906年9月29日(光緒三十二年八月十二日)被巡警部以“妄議朝政,容留匪人”、“顛倒是非、淆亂民聽”等罪名封禁。1913年恢復出版后不久,又因得罪袁世凱被封。袁死后,再次恢復出版,由彭翼仲、吳梓箴等主持。1918年后,吳、彭相繼去世,改由梁漱溟接辦,曾得到梁啟超的資助,繼續出版。1922年???。

《京話日報》是晚清北京地區較早刊登連載小說的日報。但是,學術界以往的研究,多側重于強調該報在近代新聞史或社會史上的地位,而對該報上的小說欄目罕有關注。于潤琦《清末民初北京的報館與早期京味小說的版本》(2000)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涉及《京話日報》連載小說的論文,但所述極簡,在整篇論文中僅占一小部分,顯然并非重點①;其后,雷曉彤《近代北京的滿族小說家蔡友梅》(2005)、顧迎新《清末民初北京小報小說研究》(2008)、劉大先《清末民初北京報紙與京旗小說的格局》(2008)、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話報刊小說大家徐劍膽考論》(2009)均論及《京話日報》的連載小說,但所述多為民國初年該報復刊后刊登的作品,基本上沒有涉及晚清時期的作品,亦缺乏對其專門、深入的論述②。因此,本文特以《京話日報》創刊至第一次???1904—1905)連載的小說為研究對象,力求彌補學術界的這一缺憾。

一、刊登版式與故事梗概

《京話日報》每日出一小張,共4版,裝訂成書本式③?!靶≌f”欄目除4號(1904年8月19日)④排在第3版外,只要刊出,均排在2版,其左緊貼該版左邊框,其右多以細黑線與“各國新聞”之內容隔開。每期均標明欄目名稱及作品標題,有時題目下方注明“續前”,正文最末一字以下于括號內注明“未完”或“已完”。均不題撰人⑤。無標點符號,僅以空白表示句逗⑥。

從1號(1904年8月16日)到168號(1905年1月30日),《京話日報》“小說”欄目共連載五篇作品:

《達威德爾偵探記》,連載于1號(1904年8月16日)至31號(1904年9月15日),未完。由“論緒”和10節內容組成。敘密務偵探達威德爾,為英國外部派遣,扮作法國酒商,赴俄京彼得堡偵探德俄密約。達氏一方面與俄國官僚斗智斗勇,一方面說服俄民間虛無黨眾人,通力合作,假裝抄家,在巴里金爵婦面前,堂而皇之將約稿盜走,攜之回英復命。

《苦學生》,連載于37號(1904年9月21日)至49號(1904年10月3日)。從38號(1904年9月22日)起。敘東西各國學堂中均有一種苦學生,替人做工掙學費。最終,苦學生以優異成績卒業,美名流傳四方。未幾,公選為議員,擢入政府。

《豬仔記》,連載于50號(1904年10月4日)至150號(1905年1月12日),其中,105號(1904年11月28日)、106號(1904年11月29日)、121號(1904年12月14日)、123號(1904年12月16日)至130號(1904年12月23日)、132號(1904年12月25日)至147號(1905年1月9日)停載。未完。敘華日新自英國大學畢業,回國途中,于南洋錫蘭島,見一群處境悲慘之豬仔,其中竟有昔日同窗鐘承祖。鐘出身官宦人家,因家境敗落,曾將妹子賣入煙花,后因嗜賭如命,敗盡家財,終被晁黑狗賣給洋人,在錫蘭莊園里做苦工,歷經艱辛,倍受虐待。華日新籌得贖金,欲贖出鐘承祖,洋主人非但不收,還痛陳蓄豬仔之弊,欲無償將鐘釋放。

《奇丐傳》,連載于126號(1904年12月29日)至130號(1904年12月23日)。敘山東堂邑縣人武訓,幼時失怙,且為親戚所棄,只得討飯為生。及長,訓以三十年之功,討得一萬余串錢,藉此興辦義學,教貧苦子弟自立。

《西藏奇俗演義》,連載于152號(1905年1月14日)至168號(1905年1月30日),其中156號(1905年1月18日)、157號(1905年1月19日)、158號(1905年1月20日)、167號(1905年1月29日)停載四期。未完。第一節敘“演西藏奇俗的宗旨”,乃以西藏危亡為國人之警鐘;第二節敘“西藏的地位源流”,略述西藏之地理位置、歷史沿革。第三節敘“喇嘛戰雪珠”,系西藏一奇俗;第四節敘“婚禮的別致”,介紹西藏一妻多夫之俗及獨特之婚俗。

二、辦報宗旨及對連載小說的影響

在《京話日報》創刊的第1號(1904年8月16日)1版“演說”欄目中,彭翼仲開宗明義地寫道:

本館同人狠想借這報紙,開通內地的風氣,叫人人都知道天下的大勢。

刊登新聞,傳播信息,“叫人人都知道天下的大勢”,本是近現代報紙的基本功能,可謂老生常談;為什么彭翼仲要將它與“開風氣”聯系在一起呢?他本人曾在34號(1904年9月18日)慷慨陳辭:

……譬如一個破船,漂在大洋里頭,上頭要變天氣,狂風大雨,頃刻要來,四面還有強盜船,跟定了要想下手。你想這個情形,危急到那步田地,趕快的修理蓬桅,裝配槍炮,同船的人,大家齊心齊力,還怕抵擋不住,何況各不相顧,各人抱著各人行李,讓管船的一個人著急,你想還有救嗎?現在我中國,就是這個情形。我們賠錢折工夫,做這《京話日報》,就是要把這危險的情形說給大眾知道,要眾位自猛省。

彭翼仲所生活的時代,中國正處在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中。他本人親歷了庚子事變,目睹過八國聯軍在北京肆虐的情形,其父也在戰亂中逝世,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創傷。更令他傷心的是,“義和團野蠻排外,國幾不國”。彭翼仲認為,其原因“固由當軸者昏聵無知,亦由人民無教育,不明所以愛國之道,釀此滔天大禍”。1902年,他“苦思多日,欲從根本上解決,辟教育兒童之捷徑,遂有《啟蒙畫報》之舉”。至1904年,又改黃秀伯《京話報》之體例,創《京話日報》,“以冀教育普及”⑦??梢哉f,開啟民智、增強民眾的憂患意識,乃是《京話日報》的辦報宗旨、題中之義。

“小說”只是《京話日報》的一個欄目。今天許多綜合性日報,設有單獨的副刊,小說連載可以刊登在獨立的版面上,其題材和內容也可以有獨立的定位;而晚清《京話日報》的版面極其有限,不可能區分正副刊,在這有限的版面上設立“小說”欄目,不得不與新聞報道連排。這樣,連載小說的題材和內容必然也受到報紙的整體定位影響,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多以新鮮事物作為題材。

無論是《達威德爾偵探記》中英國神探那斗智斗勇、盜取密約的傳奇經歷,還是《苦學生》中主人公為了讀新式學堂而勤工儉學;無論是《豬仔記》中南洋華工的悲慘境遇,還是《西藏奇俗演義》中神秘土地的瑰麗風光——對于晚清的中國讀者來說,它們都是陌生而新鮮的。誠然,這種在題材上求新求異的追求,是一大批晚清新小說的共性,“大量新的題材、新的事物和前所未聞的新概念,充斥著新小說,創造了一個大大超越讀者經驗與想象的全新的審美世界”⑧。但《京話日報》的連載小說,并不是停留在“全新的審美世界”這樣的形式上,而是通過新奇的題材,拓寬讀者的視野,從而開啟民智、普及新知。正如《達威德爾偵探記》1號(1904年8月16日)“論緒”所云:“雖是小說,卻與學問大有益處”。

其二,具有大量反思國民性的內容。

連載小說的新奇題材,雖然可以拓寬視野,開啟民智,但還不足以增強讀者的憂患意識;因此,作者在小說的文本中,又書寫了大量反思國民性的內容。如130號(1904年12月23日)3版,《奇丐傳》連載的最后一期,寫道:“訓無子,族人想受他的遺產,弄得打成官司,被地方官罵了一頓,一齊趕出?!蔽溆柍錾碡氋v,行乞興學,而他死后,族人們首先想到的不是繼承他的辦學事業,而是爭奪他的遺產,弄得烏煙瘴氣,丑態畢露,最后還在地方官面前碰了一鼻子灰。雖然小說中只有短短二十多個字,卻觸及到國民性當中的陰暗面,頗具反思的勇氣。

又如51號(1904年10月5日)3版的《豬仔記》連載第二期:

從前廣東澳門等處,有一種叫豬仔館,是專門販賣中國人,到南洋各島,和美洲大陸,替洋人當苦力的。這都是因愚民無學,才到這種地位,特地把他演說出來,叫人都知道洋人待中國人的光景……豬仔兩個字,是廣東的土話,仿佛是個小豬的意思。明明是個人,卻叫他作豬,還是個小豬,可見這等人的蠢笨無知。但既是一個人,都有五官四肢,也有心有肺有腦,怎能蠢笨到如此,這都是沒有普通教育的緣故。

《豬仔記》寫的是南洋華工,卻并沒有把這些人淪為豬仔的原因,全都歸結到洋人身上,去批判和咒罵洋人的殘暴,而是從自身的角度反思,特別是“愚民無學”四個字,力透紙背。當然,淪為豬仔的人,是否完全是因為缺乏教育,這種觀點尚可討論,但作者不同流俗的思考確實值得肯定。

小說作者對國民性陰暗面最充分的表現,也是在《豬仔記》當中。109號(1904年12月2日)3版敘述了這樣的情節:

前文敘的是華先生,見了洋人,答應回去籌款,替鐘承祖贖身。這監工的洋人出來,就把鐘承祖另眼看待,居然晚上的工,也不叫他做了,從工場上,把他叫到蘆席底下,和他在一塊石頭上坐著,問他的詳細出身。鐘承祖這一樂,真是非同不可,比養心殿召見,還要榮幸幾倍。那同幫的豬仔,從工場上,望著蘆席底下的鐘承祖,也仿佛是登仙一般。

鐘承祖很快想明白了原因,于是向洋監工“大大的撒個謊,裝裝體面”,謊稱自己來自官宦之家,是被騙子用藥迷倒后賣做豬仔的:

究竟洋人心直,竟當做是真的,不覺替鐘承祖連連的叫屈,說道:“失敬了你,如今你又好了,我望你回到中國,做個大官,將來我也要到中國,好到你家來看你。你今天也不用做工了。明天那位先生,把你贖了出去,你也就是個老爺了?!辩姵凶媛犃诉@一席話,真是心花怒放,樂得連嘴都合不攏去。監工的又從席子底下,掏出一瓶酒來,打去瓶嘴,也不用酒杯,自己先就嘴喝了一半,剩下半瓶,遞給鐘承祖。鐘承祖接瓶在手,正如奉到九錫榮封,雙手捧住,恭恭敬敬的送到嘴邊,一口氣飲盡?!?/p>

接下來,111號(1904年12月4日)3版寫鐘承祖使喚三個小豬仔給他撓背、捶腿,其中有兩人求鐘承祖獲釋后也想辦法把他們帶出去,豈料鐘承祖很不耐煩,對他們大打出手:

……鐘承祖一面動手,一面嘴里邊還喃喃不絕的罵人,說:“你們這些死豬仔!還想有出頭日子?小心明天入礦,一聲響都把你們壓在石頭底下,還能在這里羅羅索索嗎?我明天早晨告訴監工的,一個人給一頓皮鞭子!”

鐘承祖只是知道自己可能會被贖出,還沒有真正恢復自由,便擺出一副少爺的架子,頤指氣使地叫人伺候他,稍有怠慢便打罵不止。其背后體現出的,不正是一種浸透骨髓的等級意識嗎?作者對國民性的反思,正是憂患意識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面對列強與外患,只有認清了本民族的弱點與劣勢,才能更好地改進自我,真正地自強自立。

三、小說與時事新聞的互文

晚清《京話日報》連載的五篇小說,最為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小說與時事新聞的互文。具體地,又可分為“廣義的互文”和“狹義的互文”。

(1)廣義的互文

廣義的互文,即小說與同一時期的時事新聞互相補充。如《達德威爾偵探記》一篇,其主要情節系以俄國為背景展開。為什么要刊載這樣一篇作品?與中國的現實有什么關系?且看小說連載期間,《京話日報》刊登的新聞:

1號(1904年8月16日)1版“要緊新聞”,刊出《日俄海軍大戰》,報道日軍大勝,“俄國艦隊只想逃命”;

2號(1904年8月17日)1版刊出《旅順大戰》,報道日俄戰爭進展;

32號(1904年9月16日)1版刊出《旅順港內近狀》,報道旅順一帶的最新戰況……

事實上,在《達威德爾偵探記》連載期間,從1號(1904年8月16日)到31號(1904年9月15日),《京話日報》關于日俄戰爭的新聞報道幾乎從未中斷過。顯然,該報創刊后連載的第一部小說,決不是孤立的文本,而是與時事新聞密切相關。

又如152號(1905年1月14日)刊出《西藏奇俗演義》之前,《京話日報》上已經多次出現有關西藏的新聞。最早的報道是2號(1904年8月17日)2版的《西藏失守》:

英國從印度進兵,攻打西藏,現在已進了后藏的省城,達賴喇嘛已經逃避,城里的房屋,都被英人占據。

隨著西藏局勢的進一步發展,報上又先后出現了這樣的報道:27號(1904年9月11日)3版《西藏與英國議和》、31號(1904年9月15日)4版《西藏和談簽字》、34號(1904年9月18日)1版《英藏和約條款》、75號(1904年10月29日)4版《西藏英兵退出》……無疑,這些報道刺激了晚清讀者對西藏這片神秘土地的關注。在這樣的基礎上,報紙適時推出《西藏奇俗演義》的連載,也是自然而然的了。這不是沒有依據的推測。該報6號(1904年8月21日)2版《好大的冰雹》一文,報道了甲辰年七月初九(1904年8月20日)午后一場席卷燕趙大地的冰雹,文末寫道:“至于空氣里頭的變化,這個理狠深,一時也說不完。諸位有愛聽的,請寫個字條送到本館,本館看愛聽的人多,再細細的演說。若沒人愛聽,也犯不上閑磕牙了?!睍r隔一個多星期,在15號(1904年8月30日)和16號(1904年8月31日)的1版“演說”欄目,便刊出了《說冰雹的緣故》一文。雖然其間的詳情今人已經難以盡知,但完全可以推斷:有不少讀者給報館送了字條,看到感興趣的人多,彭翼仲才進一步刊出相關的文章。既然如此,那么,讀者會不會在看到一系列關于同一話題(比如西藏問題)的新聞后,也給報館寫條子表示感興趣,從而催生了相關小說的刊發呢?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在《京話日報》中,與新聞報道互文性最強的一部小說,則是《豬仔記》。在50號(1904年10月4日)第一次刊出該作之前,該報已多次刊出有關華工問題的報道。如14號(1904年8月29日)2版《招人送死》,報道一個天津人到北京替英國招工,準備到南非洲開礦。編者語重心長地勸讀者“萬不可信”,又稱“我今天也沒工夫細說,慢慢的再演說給大家聽”。演說的結果是什么呢?很可能就是后來的小說《豬仔記》。接下來,19號(1904年9月3日)3版刊出《美國虐待華工》;42號(1904年9月26日)1版刊出《罰辦違例招工的人》,敘太古洋行不僅在通商碼頭招工還在內地招人,廣東岑元帥將其罰辦。

以上這一系列報道,揭露了英國對華工的低賤待遇,加上小說《豬仔記》對華工悲慘境遇的描寫,從而向民眾傳達了“不要給洋人當豬仔”的基本理念??上攵?,也有人看了這些報道,會坐不住的:

不想英國駐北京的薩欽差……把本報當成個重大事件,特特行文到外務部,說本報搖動人心。外務部便扎飭五城公所,雷厲風行的,要本報出具甘結。但本報這個甘結,從那里具起,沒有法子,本報主人親自去拜見英國薩公使,請示辦法。薩公使叫他的翻譯梅君會晤,說本報紀載南非洲事情,言之太過,又說本報的《豬仔記》,也說的太利害……⑨

在彭翼仲的《報紙之聲價》一文中,對這場風波有更詳盡的記述:

……(余)翌晨親往英館,與薩道義直接交涉。辯論多時,翻譯梅爾思窮于詞。與之約曰:“請貴公使電詢非洲。所登不實,用貴公使名義到報館更正,不必利用我政府。歸候二十四點鐘。倘不盡虛,敝館尚有未登畢之稿,如無復詞,即是默許,定然和盤托出?!睔w候兩日寂然,遂接續登錄數日。⑩

就這樣,在這場風波中,彭翼仲和他的《京話日報》取得了勝利。小說《豬仔記》的“未登畢之稿”也一直連載到150號(1905年1月12日)。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繼續刊載期間,137號(1904年12月30日)2版出現了題為《禁止招工》的新聞:

非洲招工的事,指定通商口岸,本不該到京里來招。外務部照會英欽差,商請禁止。英欽差回文,說本大臣也深恨這些事,以后再有來京招工的,就可以照例懲辦,民間不要受他們哄騙。京城本是內地,不能招工,窮苦小民,不可不知。

文中的“英欽差”,應該就是薩道義。從當初氣勢洶洶問責《京話日報》,到現在明確表態嚴禁在通商口岸以外的內地招募華工,薩氏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雖然不能把轉變的全部原因歸于小說《豬仔記》,但它確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不僅與時事新聞緊密互文,甚至對事態的發展起到了某種推動作用。

(2)狹義的互文:當日互文

在《京話日報》當中,運用得更為巧妙的,是狹義的互文,即小說內容與同日的時事新聞互相補充,不妨簡稱為“當日互文”。如3號(1904年8月18日)版上有《俄人狠毒》一則,報道“俄人橫行東三省”、燒殺搶掠的惡行;而在同日3版連載的小說《達威德爾偵探記》中,則敘述主人公來到俄國偵探俄德密約,恰與新聞呼應。

又如4號(1904年8月19日)3版至4版有《俄國內亂》一則,報道俄國內大臣被革命黨炸死,“這半年工夫,俄國大臣,被革命黨殺死的,已經三次。有一次俄皇險些遇害”。這條新聞下面緊接的就是《達威德爾偵探記》的連載:

達威德爾……就借亞歷山大橋東,一個銀匠拉斯奇家,當作寓所。那拉斯奇,雖是個銀匠,卻也是圣彼得堡有名的人物,是虛無黨里一個領袖。怎么叫做虛無黨呢?原因俄國是個專制政體,凡事由皇帝一個專斷,做官的便借著皇帝的勢力,欺壓百姓,弄得那無權無力的良民,受盡折磨。因此民間不服,常常的會議,專和那貪官污吏作對,要脫虐政的苦楚……日聚日多,往往劫殺官府……因他虛無縹渺,不可捉摸,所以又叫作虛無黨。

讀者看了《俄國內亂》的新聞,一定會好奇:革命黨是何許人也?為何要刺殺俄皇和大臣?而在同日的小說中,描述了俄國政治的專制與皇帝的獨裁,以及人民受統治者的壓迫,以一種近于中國傳統社會中“官逼民反”的敘述方式,賦予了俄國民間反抗勢力合法性與正義性。這一日的小說,作為新聞的重要補充,解除了讀者的疑竇。

再如159號(1905年1月21日)2版刊出新聞《活佛遠逃》,報道西藏達賴喇嘛出逃外國的消息。此前《京話日報》上雖已多次刊出有關西藏局勢的新聞,但這是第一次出現“活佛”字眼?;罘鹗呛卧S人也?答案要到同日3版連載的小說《西藏奇俗演義》中去找:

永樂年間,又有宗喀巴創行黃教,把佛教分為二派,稱從前的僧徒,叫做紅教。紅教勢力日衰,黃教直行到如今。宗喀巴有兩個大弟子,分掌教務,世世轉生不絕……就是如今的達賴班禪兩喇嘛。蒙番人民,都稱呼他為活佛。

狹義的互文,更能體現《京話日報》編者在版面操作上的技巧。通過這種方式,使同日的小說與新聞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不僅互相呼應,而且互為補充??梢哉f,它充分利用了報紙這一獨特的媒介,體現出了報載小說相對于單行本小說的一大特色。

為什么《京話日報》當時刊發的這些小說,能與時事新聞構成互文呢?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

其一,《京話日報》的編撰方式,為小說與新聞的互文性提供了可能。

76號(1904年10月30日)1版“演說”欄目《本報忽逢知己》云:

……至于本報紀事,卻沒有一條出自杜撰,都是采集各報重要事件,與本報宗旨相合的,把他演成白話,才以開通民智,叫人人知道愛國,人人知道發憤自強,是本報一定不易的宗旨。

《本報忽逢知己》系列“演說”,本是彭翼仲為表達對英國公使干涉新聞報道的義憤而作,此處本意是強調該報新聞“無一字無出處”,卻無意中透露出其新聞稿源——并非記者在新聞現場采寫,而是由他報所刊的新聞改寫而成,只是由于“各報的文理太深,字眼兒淺的人看不了”,演成了白話而已。這樣的改寫,不可避免地使《京話日報》的新聞產生了滯后性??汕∏∈沁@種滯后性,使得編者可以更從容地選擇與新聞內容相呼應的小說。如果該報的新聞報道是即時性的,很難想象,編者還能夠通過切分連載小說,使當日的小說文本與新聞內容構成互文。

其二,彭翼仲對報載小說的認識,促使刊登連載小說時注意與其他欄目的互文。

在245號(1905年4月17日)1版“演說”欄目《小說跟報紙的關系》一文中,彭翼仲寫道:

人情大半喜甘不喜苦,開口不是要瓜分,就是要當奴隸,這一類的苦話,說的不嫌煩,聽的未必都能夠受用。惟獨小說,就是有這一類的話,演出來也不甚激烈。里邊的好處,并且無所不有,爽興說破了罷,小說的功用,實在會引人入勝,或者因為愛看小說,兼看新聞,再看演說,看來看去,頑固的腦子,可就慢慢的改變了。這是在報上添小說的苦心。

《京話日報》上的“新聞”、“演說”等欄目,大半是關于時事的。如果小說的內容完全與時事無關,怎么可能如彭翼仲所愿,使讀者“因為愛看小說,兼看新聞,再看演說”呢?顯然,必須選擇能與時事新聞構成互文的小說文本刊發。

四、京味的缺失

在晚清《京話日報》連載的五篇小說中,還有一個現象值得重視,那就是京味的缺失。

所謂“京味”,在筆者看來,是使用純正地道的北京口語,體現北京人特有的語言趣味和生活趣味。用這個標準來考察晚清《京話日報》上刊登的五篇小說,就會發現:無論是故事敘述、景物描寫還是人物對話,幾乎都沒有運用北京口語,只是在《豬仔記》當中運用了兩個有點京味的詞匯:“今兒個”、“明兒早”——但這些帶著兒化音的詞匯,放到南洋豬仔的故事情節中,特別是作為人物語言出現,反而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不妨用民國初年《京話日報》第二次恢復出版后刊登的小說《曹二更》(作者蔡友梅)來做個比較:

話不煩敘,曹立泉回到鋪子對老曹一說,老曹十分贊成,第二天買了四色禮,爺兒倆提溜著,來到富二爺家中。這四色禮是甚么呢?原是五斤杏干、五斤烏梅、五斤陳醋、五斤山里紅。(全酸到一塊兒了)老曹見了富二先生,磕頭請安,說了一大套好話。說:

“富二哥,咱們是親家了,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不好你只管說只管打,我寫給你一張字兒,你瞧好不好?!?/p>

富二先生說:“學大夫跟別的手藝不同,也不用寫字兒,你買這個禮物就是瞎鬧,你打算把誰酸死怎么著?”

《曹二更》寫的是發生在北京炮局胡同(今屬東城區)的故事,又是運用純熟的北京口語寫成,充滿著濃郁的京味。相形之下,晚清《京話日報》連載小說當中京味的缺失,確是顯而易見的。

應該說,在《京話日報》創刊之前,文壇上已經誕生了像《兒女英雄傳》、《永慶升平傳》這樣頗具京味特色的小說;《京話日報》的報社設在北京,題目中又有“京話”二字,報紙主要讀者也是北京民眾——為什么其上的小說會缺乏京味呢?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小說的作者不是北京人,不能純熟地使用北京口語寫作。但這只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推測,缺乏實在的證據。在晚清《京話日報》的五篇小說中,除了《豬仔記》能確定是杭辛齋(浙江海寧人)所作,其他四篇的作者均無法考知。退一步講,即使不是北京人,也不一定不能用京味語言寫作。如當代作家鄧友梅、林斤瀾、劉心武,都不是北京人,卻都能用流利的北京口語創作京味小說。因此,作者的籍貫不是決定性的因素,真正的原因還在于以下兩點:

其一,從語言形式上來講,《京話日報》連載小說采用的是白話而非北京口語,故而無法表現出京味。

《京話日報》的“京話”二字,很容易讓人以為該報使用的是“北京話”。而據彭翼仲在1號(1904年8月16日)1版的“演說”欄目中所云:“出在北京,天天印刷,所以就叫做《京話日報》?!憋@然,該報名稱中的“京”字指的是在北京出版,并不是連著“話”字作“北京話”之義。那么,“話”字指的又是哪種話呢?在同一篇“演說”中,彭翼仲寫道:“各報的文理太深,字眼兒淺的人看不了……因此又想了一個法子,決計用白話做報。但能識幾個字的人,都看得下去。就是不識字,叫人念一念,也聽得明白?!笨梢?,《京話日報》上刊發的所有文章,包括小說在內,采用的是當時的白話。這種白話是和“文理太深”的書面語言相對的,但是否就是北京口語呢?西方學者韓南在《中國白話小說史》一書中,明確地區分了文學語言使用的的文言、白話和口語?!叭绻炎x者畫成三個同心圓,那么文言文學的讀者群就是最中間的那個最小的圓圈,包圍在它外面的那個較大的圓圈里是白話文學的讀者群,最外面那個大得多的圓圈,則是口頭文學的聽眾群”。顯然,“白話”(vernacular)與“口語”(oral language)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由此看來,《京話日報》五篇小說雖然使用了白話,但決不等同于當時的北京口語——這樣,也無法體現出濃郁的京味。

其二,也是更深層的原因,主編彭翼仲喜歡刊發能夠“開啟民智”的小說,而這樣的題材和內容不適合用京味來表現。

本文第二部分,曾將彭翼仲創辦《京話日報》的宗旨概括為開啟民智、增強民眾的憂患意識;因此,他刊出的五篇連載小說,無一例外,都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辦報宗旨。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小說的語言雖然使用了白話,但敘述和描寫并不算生動,其主要價值體現在題材和內容上,也就是內容大于形式。

帶有京味色彩的小說則不然。如《兒女英雄傳》,胡適曾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指出:“北方的評話小說可以算是民間的文學;它的性質偏向為人的方面,能使無數平民聽了不肯放下,看了不肯放下;但著書的人多半沒有什么深刻的見解,也沒有什么濃摯的經驗。他們有口才,有技術,但沒有學問。他們的小說……只能成一種平民的消閑文學?!秲号⑿蹅鳌贰瓕儆谶@一類?!痹凇丁磧号⑿蹅鳌敌颉分?,他評價此書“短處在思想的淺陋,長處在口齒的犀利,語言的漂亮”。顯然,這是一部形式特色(主要體現在語言方面)大于思想內容的作品。又如《永慶升平傳》,彭翼仲曾在《京話日報》13號(1904年8月28日)1版《看報比讀書還強》一文中,點名批評了此書:“至于農工商賈,幼時讀書本是有限,等到中年以后,又各有各的職業,那有工夫再去讀書?只看看商賈尺牘,《聊齋志異》,講究講究應酬筆墨;再次一等的,只看那《永慶升平》,《施公奇案》……要子細想想,庚子年的義和拳、紅燈照,叫什么洪鈞老祖,什么仙姑圣母,合那孫悟空、黃天霸,這些名目,那一件不是從小說書學來的?致闖成這樣彌天大禍!”在彭翼仲看來,《永慶升平傳》和其他一些舊小說一樣,在思想內容上存在嚴重的問題。

可是,京味畢竟只是一種風格,為什么當時帶有京味的作品往往會形式大于內容呢?前文強調過,京味的首要特色是“使用純正地道的北京口語”,因此,這一類作品首先關注的是語言風格,而非題材和內容;關注的是“怎么寫”(如何使“寫”接近于北京人的“說”),而不是“寫什么”,很容易造成形式大于內容的弊病。而且,北京口語的特點是風趣詼諧,但有時會滑向“貧”的深淵。正如趙園所指出的:“北京話并不總以簡潔、經濟為美,其‘味’倒是常常要由冗余成份、剩余信息造成的……以有冗余信息而成其為‘藝術’,本身即含有一種危險,即‘貧’、‘油’?!边@樣的語言形式,往往顯得油滑有余,嚴肅不足,從而與嚴肅、沉重的內容不相協調。雖然《京話日報》所載五篇小說中有四篇的作者今人已經無法知曉,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由于首先強調在題材和內容上要開啟民智,作者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開北京口語,而采用比較穩妥的白話,從而避免出現像《兒女英雄傳》那樣語言形式大于思想內容的問題;但是,這也徹底造成了五篇作品中京味的缺失。

綜上所述,晚清《京話日報》的連載小說,由于受到主編彭翼仲開啟民智、增強民眾憂患意識的辦報宗旨影響,多以新鮮事物為題材,同時具備大量反思國民性的內容;其最突出的特點是與時事新聞的互文,特別是所謂“當日互文”,充分利用了報載小說的獨特優勢。但是,這些小說由于過度承載了深刻的思想,議論性過強而文學性不足,失去了中國傳統小說“游心寓目”的特色,對于一般的下層民眾來說,很可能缺乏足夠的吸引力;特別是為了在題材和內容上開啟民智,這些小說不能用詼諧、俏皮的北京口語書寫,很可能使它們與北京本地的讀者漸行漸遠。由此看來,“小說”欄目在1905年1月底即告停載,并不出人意料。

相比之下,民國初年《京話日報》復刊后,大量連載蔡友梅、徐劍膽為代表的一批京味作家的創作,才真正將小說與“京話”融合在一起,體現出了迥然不同的美學風貌,卻逐漸失去了該報早期所刊小說開啟民智的功能——“道德”與“藝術”真的難以兼得嗎?這,是值得后人深思的。

注:

① 參見于潤琦《清末民初北京的報館與早期京味小說的版本》,《中國現代文學叢刊》2000年第4期。

② 參見雷曉彤《近代北京的滿族小說家蔡友梅》(《滿族研究》2005年第4期)、劉大先《清末民初北京報紙與京旗小說的格局》(《滿族研究》2008年第2期)、顧迎新《清末民初北京小報小說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2008年)、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話報刊小說大家徐劍膽考論》(《明清小說研究》2009年第4期)。

③ 《京話日報》的版面,一般用漢字標做“第某號某”,如“第一號三”。本文為了標注清晰,行文方便,一律將“第某(漢字)號某(漢字)”寫作“某(阿拉伯數字)號某(阿拉伯數字)版”,如“第一號三”寫作“1號3版”。

④ 本文在《京話日報》某號后所注日期,均為公歷日期。

⑤ 《豬仔記》一篇,據彭翼仲《報紙之聲價》(姜緯堂編《維新志士愛國報人彭翼仲》,大連出版社1996年2月版)一文,可知為杭辛齋所作。

⑥ 除“小說”外,該報每天的欄目設置為:1版最右側為“演說”(大致相當于現在的社論),其左多為“要緊新聞”;2版一般是“本京新聞”、“本國新聞”和“各國新聞”,“各國新聞”之內容常常擠入3版;4版多為“上諭”和“宮門抄”。

⑦ 彭翼仲《投身報界》,見姜緯堂編《維新志士愛國報人彭翼仲》,大連出版社1996年版,第113頁。

⑧ 楊聯芬《晚清至五四: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6—57頁。

⑨ 《本報忽逢知己》,見《京話日報》75號(1904年10月29日)1版“演說”欄目。

⑩ 彭翼仲《報紙之聲價》,見姜緯堂編《維新志士愛國報人彭翼仲》,大連出版社1996年版,第115頁。

責任編輯:魏文哲

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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