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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魚街

2015-01-04 02:35草白
文學港 2014年9期
關鍵詞:青魚

草白

對于這個每日生活其中的城市,只在一天中的日落時分,我才有細細打量它的好奇之心。那一刻給我的感覺如此新鮮。日光逐漸隱退,晚霞綿延出一片極壯觀極淡遠的天穹,建筑樓房不再以粗重的線條壓迫著我,白日里的一切,正潮水般退向那不可見的黃昏中去。行道樹高聳的枝葉被古老的天空籠罩著,過不了多久,最先亮起的那顆星,就像第一次被人所見那樣,在遙遠的蒼穹再次點亮。這一刻,只有這一刻,城市才成了這藍色星球的一點,浩瀚宇宙極其微茫的一點,孤獨,純粹,帶著冥冥中的莊嚴感。

當你走在路上,黑夜來了;萬物都在消失,而夜晚來了。

我對生活的很多感受都來自于夜晚。對于一顆敏感的心來說,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長著一張孤絕迥異的臉。人們躲在黑夜里,就像軟體動物躲在它的殼里,靠著對內心的深入勘察,我們分身無數。

如今,與我的生活有所交集的人大都生活在城市里,我們在人群中相識,又相忘于人群中。在白天,我從不會想起他們。在白日的城市街道里穿梭,連自身的存在都是荒謬無比的事,從這條街到另一條街的行走,從這個白日到下一個白日的挪移,人與一片被風吹逐的枯葉子,又有什么區別?萬物的界限變得模糊??傻搅艘雇?,特別是那一類觸感豐富的晚上,受制于某種情緒的感染,一切都變了,素不相識之人紛至沓來。共同的命運,人間無數巧合的結合,把他們連在一起。

在我的夜晚,他們住在這個城市一個叫青魚街的地方。那是一個頗富意味的命名,是對干燥現實的某種補償。如你所想,青魚街沒有水,離大海很遠。

那里倒有一個水族館,每次從街上走過,總看見一個穿紅衣的女人,不是給魚兒換水,便是蹲在店門前,把塑料盆子里的魚,從這一盆倒至另一盆,花花綠綠的塑料盆一字兒排開,里面的魚兒活蹦亂跳,卻跳不出那淺淺的水盆,偶爾一兩條蹦至盆子之外的泥地上,又被女人捉了回去。魚蹦跳帶來的水花濺在女人臉上,衣服上,女人默然數著那盆子里的魚,偶爾抬頭望一眼從店門口走過的人,也不吆喝。那些魚會在余下的幾天里,被分批裝進塑料袋里,注入氧氣,被悉數帶走。

從這個盆子跳至另一個盆子,從水族館到別人家的魚缸里,是魚逃脫不了的命運。所不同的是那魚缸的大小,精致程度的差異,只能是魚缸,各種材質的魚缸,遍植真假水草的魚缸,也可以是復雜到需配備精密支援系統的生態模擬水族箱,永遠是魚缸,而不會是大海。它們是被高高的海浪拋到了這城市的水族館里,再也不能回到大海了。而那個女人,一年四季倒有三個季節穿著那件臟兮兮的看不出任何質地的紅衣服,那紅色已經暗舊泛白了,前襟部分磨得特別淡,該是搬魚缸時磨出來的吧,她把魚從這個盆子倒入另一個盆子,從這個人手中交到另一個人手中,自己的活動范圍比魚還小。

女人有時候覺得自己并不存在,只有那些活蹦亂跳的魚才是真實的,特別是那些紅色的金色的黑色的金魚,它們可以給房屋和主人帶來好運。在風水學上,人們認為魚之所以會死,是因為它們替房宅的主人擋了厄運。人們因為愧疚而把加倍的嬌寵集于它身。沒有比水族館里的魚更能代表失去自由和獲得庇護之間的悖論關系。

紅衣女人灰突突的身影在暗夜中逐漸隱退。

沿著水族館向前,街道右側出現半堵藍墻,半已坍塌的墻體外刷著“提高公民素……”這幾個字,那最后一個“養”字所在的墻體已經坍了,露出長長的豁口?;砜谔幭∠∈枋璧亻L著幾株東倒西歪的雜草,毫無理由的存在,象征性的存在。墻體所圍是一棟危樓,門窗已朽,任何附屬的可搬走的東西早已丟盡,露出棱棱的鋼筋架子,顫顫巍巍地站立著。就像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爛了皮肉和毛發,只剩了骨頭,不知怎的,忽然從躺著的地方站了起來,一副隨時可能躺下的樣子。幸虧有墻圍著,那墻體又高于一般成人,孩童絕對望不到里面。在墻的外側,那個“高”字的下方,一個粗陋的水泥墩子上,常年坐著一個中年男人。

男人很瘦,矮個子,敦厚,健壯,是南方人特有的體形,皮膚黝黑,手指也是黝黑的,牙齒卻很白,可能是對照著看的緣故。男人的手指卻異常靈活,在織物間穿梭自如,宛如逃匿者找到了最好的藏身處。不用說,他就是靠它吃飯的。羽絨服、羊毛衫、毛褲,抽了絲的,破了洞的,撕開了口子的,一般愿意拿來花錢修補的衣物,都是從大廈里買來的,質地優良,不舍得輕易丟棄,他總能把它們修補完好,看不出任何破綻。破綻或許是有的,卻是人眼所不能及的。

除了名聲,他的技藝還為他贏得了可觀的金錢收入??墒?,在這個城市里,除了青魚街上這個可免費使用的水泥墩子,他大概不會為自己找尋別的位置。別的攤販在窗明幾凈的店鋪里招攬生意,有冬暖夏涼的空調風吹著,而他則精明地棄絕一切安逸,不僅為了節省成本,更怕離了這青魚街,別人將找不到他。是青魚街這堵破損幽暗的墻體讓他的手藝得以施展,一旦換了地方,一切就怕要萎謝了。

除了極端惡劣的氣候,他總是坐在那里。人們還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他。每天總有許多戀舊者慕名而來,圍著他,試探性地和他討價還價,他總是微微一笑,從不在價格上作出讓步。他是聰明的,他是這條街上不可替代的人物之一。

清潔工在他旁邊工作。身著黃色馬甲,拿著一柄長長的掃帚,沉默無息地在街上掃來掃去。他們自己很少說話,也沒有路人和他們搭話。我還沒有見過大聲交談的清潔工。只有一次,在天橋下邊,很高很密的灌木叢所圍成的空隙里,三四個黃馬甲成排躺著,花頭巾罩住了臉,似乎睡著了,又有輕輕的說話聲從樹叢里傳出,那聲音類似于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在極靜極靜的時刻,才能被人聽見。我認為他們在掃除污穢的同時,也增進了對這個污痕遍地的世界的了解,要不然他們躺下時的呼吸聲不會如此清潔、安寧,好像這個世界是他們一手創造出來的,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們感到不耐煩,也沒有什么污穢能讓他們感到惡心。

一座無論多么繁華、奢靡、不同凡響之城,在他們眼里不過是荒原,垃圾場,物質生活的廢墟,這是一個荒誕卻異常準確的結論。只有他們,這個城市最勤快的清掃者,才能毫無困難地獲得這些。endprint

在寒冬剛剛來臨的時候,這個城市的法國梧桐葉發瘋似的往下掉,掉得整整一條街成了林中小路。而青魚街兩邊的梧桐樹少說也有七八十年了,栽得又密,風一吹,樹葉子好似在比賽走路似的,飛快地走,捉也捉不住。這是青魚街一年中最美的時候。他們來了,默默地低頭,把落葉掃成圓錐形,那一個個閃爍著各種奇異黃光的小圓錐,這里一堆,那里一堆,等在路邊。他們將其一一掃進畚斗中,裝進垃圾箱里,卡車來了,他們把垃圾箱往車上倒??此频舨煌暌矑卟煌甑穆淙~,終于有一天落盡了,也掃光了。樹枝光禿禿的,像被人捋過一樣,冬天因此顯得更美更空曠了。沒有落葉的時候,他們就掃果殼、紙屑、飲料盒子、水果皮,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垃圾,他們的存在永不過時。

每天總有卡車停在路邊,一個穿黃色馬甲的男人把垃圾筒高高地扛在肩上,把那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進那臭味熏天的車子里,車門關上了,沿著街邊一直往前開,左拐至漿洗街消失不見。如果一切失敗、羞辱、憤恨都能扛在肩頭,如此輕輕一倒了事,該有多好。

陽光落在遠處人家銹跡斑斑的窗臺上,狹窄的街面上也有斜斜的日影照著,暫時沒有人,一只麻雀大著膽子,在垃圾桶后面慢慢地踱步,一下兩下,褐色的小爪子,異常機警地試探著,上學的孩童躡手躡腳地朝它走來,近了,那孩子躡手躡腳的,生怕擾了它,只聽得“咕嘰”一聲,飛到梧桐樹上,羽翅一顫一顫的。孩子有點呆掉了,眼神熱熱地望著那雀兒停著的地方,連步子也忘了邁,在大人的一再催促下,才不情愿地,一步三回頭,眼神仍在那雀兒身上游移。陽光打在他臉上,隨著他行走的身體跳躍著,走向街的那頭,遠去了。

陽光比剛才更濃了些,輻射的范圍也擴大了。那陽光始終沒落在陰影中的垃圾筒上。穿黃馬甲的人到街的另一頭清掃去了,在隨處可見的大街上忙碌而無所事事的人群中,只有他們一筆一畫的清掃顯得多么符合時宜,誰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的街道會變成什么樣子?;蛟S是接近了自然界原本就有的零亂和自由也未可知。

有人睡在青魚街上。

在物資公司前面的那塊水泥地上,有人躺在那里很久了。遠遠望去,就像堆著一團深灰色的陰影。那臟兮兮的衣服,濕答答的被褥、包袱,揉成一團的表情,厭惡的表情,他的存在與周圍的垃圾也差不了多少。世界把他們像扔垃圾一樣扔在這里,他們也順勢把自己與垃圾歸在一類。路人偶然投來的同情的一瞥也不能讓他有任何改觀。他早已不會為這類子事情感動。誰讓他還是個活物,眼睛還會眨一下,蜷縮的身體還時不時地動一動。這具丑陋不堪的身體竟然懂得冷和饑渴。靈魂放棄了顫抖,而肉體還在掙扎,這完全是肉體的錯。這個躺著的人制造了并不新鮮的現實,讓文明社會難堪的現實,讓很多人不舒服的現實,世界向來沒有想象中那般美好,只有你睜開眼睛,看一眼躺在地上的人,便可明白。他應該感到羞恥,為自己的存在讓某些善感的心靈受到折磨而羞恥。

這個躺在青魚街水泥地上的身體還是毫無懸念地消失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還會有人不時地模仿他的動作,躺在那里,對自身命運作出可怕的更新。他們可能是同一個人,為了徹底地毀滅自己,選擇在同一地點,上演相同的劇目。

冬天來臨的黃昏,在乞丐橫躺的不遠處,一幢居民大樓所投陰影的空地上來了一輛卡車,卸下一車的盆栽植物,綠蘿、發財樹、杜鵑、虎皮蘭、水培榕樹、長壽花,把整片空地占得滿滿當當。那是一對夫妻,面貌神情驚人地相似,都是矮個子,小眼睛,黝黑的臉,骨骼粗大。男人在搬大盆的果樹盆栽,女人在挪小盆的。他們搬完盆栽,又搭帳篷,支爐灶,在這馬路上安家,準備扎下根須來。不用說,他們要把這些盆栽植物悉數推銷至城里人家,才會離開。

這對來自南方的植物販子,長著一張黑黝黝、笑嘻嘻的臉,不厭其煩地向人解釋這些植物的名稱、品性,如何吸附家居環境中的可疑物質,如何凈化空氣,如何讓人體吐故納新。

他們的廣告語是,花很少的錢,把活力搬回家。不說健康,而是活力,似乎,他們風餐露宿地抵達此地不僅為了錢,還因為擁有智者的想法。這似乎高出了普通商販一大截。

并沒有太多光顧的人,可空地上的花盆還是一天天少下去。越來越多的綠色植物被分配到這城里青魚街之外的人家屋子里,它們將在那里落盆生根。作為盆栽植物,它的命運早已被盆子束縛,就像這個世界的哲學愛好者被形而上的東西約束著一樣。搬回家的盆栽,不是屈服于土壤的貧瘠,就是被狹小的空間擠得喘不過氣來,或者因為主人的疏于照顧,當次年植物販子再來這個城市之前,根葉俱衰,一命嗚呼。

明明知道,誰也無法真正喜歡那被約束的環境,相比于人,植物花草只有更敏感于此。但因為有被成功改造的例子,人們總是懷著僥幸,以為沒有什么是不可能。

當人們再次看到那片空地上出現的這對植物販子和滿地綠油油的盆景,仍滿懷希望地迎上去,這次的廣告詞變了,變得抽象,不那么容易理解了。人們因此懷了興趣,以為這次搬回家的這幾盆,總可以養上好久,不那么容易死了吧。殷勤的植物販子臉上的笑容更顯得殷勤了。

從對相同盆栽的選擇上可見人們對生活的希望,并不是那么容易喪失掉?;蛟S不是因為什么希望,而是為了讓花盆卷入一種行動之中,畢竟空缺的東西最容易激起人的填補欲望。

與植物盆景有相似生存境遇的是那棵立在兩排民房之間的銀杏樹,在過去的二百七十年里,它一刻也沒有停止過生長,向上,向上——進軍的號角從沒有停止過?,F在它的枝干已遠遠超過了兩旁簇擁著它的樓房,風兒能毫無遮擋地吹到它了,陽光也不能忽視它的存在,它是這一帶首先被照到的,因為它長得太高了,高過了三層樓房,除了不遠處的爛尾樓,它是這里最高的??伤€是緊繃著身體,還在長,渾身憋著一股氣,一股怒氣,不服輸,不松懈,周遭沒有它的空間,連轉個身都難,它的生存空間在上面,高高在上。它肯定拋棄了很多,這個不能要,那個不能留,只有如此才走到今天,走到陽光照耀的頂端。

如今,親愛的陽光,連在黑夜里也能窺見那光線,明媚而溫順的光線,穿過云層,穿過稀薄的空氣,正小心翼翼地撫摸它的枝干,溫情脈脈,愛不釋手。這只是暫時的。沒有誰比它更明白這一點。在過去的二百七十年里,它周遭的事物一點點升高,變得越來越堅硬、龐大,所向披靡,它們要逼走它,擠垮它,沒有誰能夠幫它??伤彩且е?,憋著氣,重新獲得了世界的青睞,這多少已經接近奇跡所在的位置了。endprint

這棵活了二百七十年的銀杏,注定還要繼續活下去,除非命運要帶走它。而命運不是拆遷隊,它不會那么蠻不講理,無節制地使用榔頭和鐵錘。更多的時候,它只是旁觀者,一個冷眼的旁觀者。

為了看到這棵釘有園林局藍色牌子的古銀杏的全貌,那些路過這里,對城市街弄頗有研究和興趣的觀光客,都會仰著脖子看它,有種毫無理由的悵然感,完全被它的力量所震懾。如果這是一棵會跑的樹,真不知道它現在已經奔向何處?;蛟S,在黑暗的土壤深處,它成功地繞開那些牽絆和束縛,早早地跑到一個沒有禁錮的世界里去了。

對于這個世界,任何眼睛所見的事物并不是那么顯著和讓人理解。青魚街上的人可不會那么傻乎乎地仰頭看這棵樹,只有秋盡冬來,當一陣北風刮過,那掉了一地的蠟黃的扇形葉片,才能讓他們驚覺,它葉子中的金色成分如此觸目驚心,遠遠地看,就像一團團奔跑的火焰。

孩子們輕手輕腳地來了。他們抬起頭,看著高處的枝條,雙手抱樹,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作為近距離的回應,有幾片扇形葉子落到他們的肩上。孩子們又驚又喜,對著云端之上的枝條手舞足蹈。對于這群跑得比風還快的孩子,人們永遠都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那怪異的舉止,若有所思的笑容,其中所流露出的天真爛漫,多么像一首失散已久的歌謠。

現在的城市街道已經不允許孩子們肆意玩鬧,管理者為此制定了嚴格的規程。街道已被公共交通和人群所占,為此,他們安排了更安全的去處,公園,綠地,游樂場,還有動物園。這個時代的孩子就是被豢養的動物,由大人們領著,進入那些規定區域,接受既定規則的管束,同時也接受灌輸的知識。平常的時候,他們則被關在各自的小屋里,在書本上認識現實,用貓眼打量世界。

可是,青魚街附近住著的孩子是幸運的,他們還能在這街上走走跳跳,偶爾還能玩點小游戲。這街并不是城市的主干道,甚至連支干也算不上,作為嚴格的道路來講,它是不合格的。后面我們會提及,青魚街是條“T字形的街,“T”字上面的一橫,屬一座爛尾樓的圍墻。所有的行程至此都要拐一拐彎,拐到邊上的漿洗街才能走到通衢大道上。

繼續來說那些孩子吧,只有腳踩著道路奔跑的孩子,才能更快地學會城市生存的技能。如何與人打交道,幫助別人,靈活地避開現實的險境,與陌生的世界保持一定距離,又隨時做好融入的準備,這些本領可不是通過貓眼來獲得的。這種街道教育或許可以影響他們的一生。就像那些來自鄉村的孩子,在田野里奔跑所受到的教益,于他們一生的行走都有莫大的裨益。

所幸青魚街還未成為一條貪婪的街道,被人群和車輛逼迫,終日充斥著電子喇叭聲,剎車與路面的摩擦聲。它在某些時候完全受制于那些隱形力量的作用,是過去那么多年來所形成的陽光和雨水的力量。它眼下所持的恬淡與寂靜,完全是因為還沒有在城市的霧靄中迷失自己。形形色色的人像水一樣在這里流過,只有那些夜晚留在這里的人,才是街道的主人。

很多城市的夜晚已經在消失當中,明天,明天的明天,我們或許也會從自己所棲身的街道上離開,成為其他人提起來恍如驚夢的人。

我看見那個手指被熏得蠟黃的中年男人站在香煙店門前,他剛剛撕開一包過濾嘴卷煙,就迫不及待地點上了。寒風中,夾煙蒂的手指在神經質地抖動著,那雪白的煙灰隨著褲管簌簌滑落到地上。這是一位臉色紅潤的煙草成癮者,看上去卻那么健康,甚至比這街上的過往者更多了對未來的向往。他的生活并沒有因為此刻的沉淪而顯得頹唐,反而變得更加充滿欲望了。而屋子里坐著的那個面色蒼白的香煙販子肯定是他一日生活中少數愿意見到的人之一。

那個坐在香煙鋪外頭墻角落里拉二胡的人,比前些年老多了?;野咨念^發已經顯示出疏淡的跡象,明顯地白多灰少,而他的眼神,似乎因為好久未好好打量過人群,而顯示出白內障患者才有的呆滯。我沒有把他歸于居無定所的乞丐一類的人群中。對于青魚街來說,他是固定的。沒有人知道他的夜晚在哪里度過,可是他的白日,確定無疑地就在這里度過。他很少說話,那咿呀的琴音就是他隨時可以終止的對這個世界的告白。如果一個人不能獨自活著,那他將很難獲得真正的自由。這和個人屬性無關,而是屬于命運的安排。無疑,命運賦予這個賣藝人、民樂愛好者、二胡演奏者一種自食其力和獨力生存下去的能力。沒有龐大的組織規則需要遵守,也沒有安逸的生活可供他享用,當然不幸也不能壓倒他。因為對自身命運的徹底疏離,讓他獲得了隱士和死者才有的偉大品質,那應該就是……自由吧。

在每日差不多固定的時間里,晴朗日子的午后兩三點鐘,一個穿深色衣服的中年男人推著輪椅到青魚街上來了,輪椅上的老太太應該是男子的母親吧,如果沒有血緣關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兩個人的神情如出一轍,那種堅韌者的憂郁以一種隱秘的方式寫在臉上。每個見到他們的人,幾乎馬上會產生一種靜靜的痛楚,好像某次無意撞擊時留下的傷痕又隱隱發作了。老人的膝頭上攤著一塊暗綠色羊毛薄毯,她蒼白的手就放在那上面,一路上她都在笑,只有那手不笑。

輪椅向街的那頭推去,不一會兒,它將原路折回。

在青魚街上,還有服裝店、包子鋪、五金店、理發室、餛飩店、水果店,當然最多的還是雜貨鋪。什么都賣一點,什么都兼顧一些,但真要買點高檔的送人,又不能上那兒去。好在此地生活的人并不需要那么多高貴的東西。

在雜貨鋪油膩黝黑的柜臺后面,通常坐著一個一個無所事事的女人。那電視機掛在她前方的墻上,使得她的脖子總是微微仰起。如此久了,她看顧客的眼神也帶著點看電視時的茫然。不用說,她已經結婚了,孩子也挺大了,人們早忘記了她做姑娘時的樣子,好像她一生下來就是要坐在柜臺前。一年到頭穿的最多就是那件淡粉色條紋的珊瑚絨睡衣,已經磨得暗淡不堪了,卻還沒有想到要丟棄不用。強大慣性的作用,使雜貨鋪里的一切呈現出某種安寧的表象。當然,瓜子是少不了的道具,這簡單重復的嗑嗑吐吐的動作,非常符合這一線性發展的生活節奏,以致嗑得兩個門牙中的一個都有些豁口了,也無所謂,一張口,倒獲得了日常的喜劇性,似乎是能用來招攬生意的。endprint

有人進來了,問她什么什么東西在哪兒?她努努嘴,說了句什么,眼神仍在那墻上的盒子上掛著。那里面男男女女的故事,愛恨情仇的故事,這輩子不能經歷的東西,讓她著迷。如果沒有那個盒子,大把大把的時間該如何打發?

在青魚街上,無所事事的除了開雜貨鋪的女人,還有那個設攤占卜的瞎子,經營舊書店的馮先生,生意已成停滯狀態的打鐵鋪里的張拐子,為了表示眾生平等,大概還要算上垃圾筒里鉆進鉆出的野貓一家子,在青魚街,它們可是當仁不讓的大戶。

關于野貓一家子,所有青魚街上的人都知道,它們可是有一個龐大的迷宮一樣的容身之處,就是前文所提街道盡頭那幢頗有些年份的爛尾樓。樓房的輪廓已然勾勒完畢,它的外形可稱得上雄奇,可謂摩天大樓,沒有準確的詞語可以概括它,從任一角度觀看,都可以得出迥然不同的結論,附近幾條街內都沒有這樣高大又漂亮的樓群,哪怕是輪廓就足以睥睨一切了,據說它的外墻全是玻璃結構,透明瑩亮如一個閃爍的球體。異想天開的人甚至開始議論站在它的頂端是否可以摘到天上的星辰。又有恐高的人覺得自己此生根本不可能爬那么高,實在太高了。也有悲觀厭世者想著從這么高的樓跳下來,會是何種感覺,總該有幾秒鐘的飛翔時間吧。人類一輩子也不能得到的感覺,如果在自己生命最后一刻得了,也算不枉此生了。

每一道玻璃的折光后面,都藏著一兩個模棱兩可的解答。據可靠消息稱,大樓建成后,那里應有盡有。在物質的王國里,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道旁懸掛著的設計效果圖也給人這方面的猜想。

人們對大樓的觀望,就像醉酒的開始,一個混沌的期待??捎幸惶?,這樣轟轟烈烈的工程說停就停了。各種猜測喧囂塵上,無非是資金鏈斷了,老板跑了,風水不好等等,無論是真是假,青魚街上的人總覺得這一切只是暫時的,或許哪一天,當人們走出家門的時候,那座龐然大城已經不聲不響地開門迎客了。

可許多年過去了,這幢樓始終像個影子一樣立在青魚街的末梢,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洪水一樣鬧哄哄的車流。越來越多混凝土澆灌的高樓改變了這個城市街道的命運,它們蹭蹭蹭地往上長,是繁殖能力超強,又永不會衰老的怪物。陽光再不會像從前那樣可以均勻分配到每座平房上。

有一天,人們隨著一只野貓的腳步,近距離張望了一番這大樓內部。野草漫漶,垃圾成堆,幕墻破舊骯臟,連空氣也帶著濃烈的腐朽氣,拾荒者傴僂的身影在草叢里走動。而那樓,竟完完全全死了。那高聳的頂部,沉沉地戳向天空深處,是一種完全的對自身命運的冷漠和放棄。

夕陽照在它還未完成的外殼上,竟有些此刻輝煌的錯覺。那光線是金色的,多么閃亮傲慢的金光,太陽可是一視同仁的。如果從高樓內部往外看,不知世界是一個什么樣子,或許也是如其一樣晦暗破舊,敗絮其中吧。

不知這近在咫尺的青魚街的居民有沒有探尋這高樓內部的好奇之心,無所事事的人或許會發現,他們與永遠也不會竣工的樓房之間存在某種對照關系。而那些勤于工作、忙于事務的人,或許連看它一眼的心思都不會有。

小販的叫聲以一種單調的固執飄過青魚街上空,沒有人從這平淡的叫聲中獲得激情,連他自己也不能被打動?;蛟S只有到了無人的深夜,那聲音才能成為自己耳畔的回聲。

費爾南多·佩索阿在《單調與更糟的單調》一文中,有這樣的話:那些工作著或假裝工作著(他們說到底是一回事)的人,比真正的閑人所受到的打擊還要多得多。

我們暫時還說不清楚,單調的忙碌者與真正的無所事事者誰更能獲得生活的真相,好在生活在青魚街的人從不會去思考這類問題。如果這街上真有勤勉的思索者,大概就是街道兩邊成排立著的法國梧桐,無聲落盡的葉子于泥土中腐爛,轉而又在春天的枝條上萌生。它們把一生獻給了這條街,它們看到狹窄街巷的不可窮盡處,這是它的宇宙,是活著的日記,也是昨日復昨日的墓地。

這街上發生的事情照例沒什么新鮮的,它們無不在別處發生過了,又轉移到此地重新演繹一遍,在一場罕見的大雪之后,這一切,很快被覆蓋了,掩埋了,一切都過去了。

這街上曾經存在,今后將要消散的一切,都不能改變什么,也不能激勵什么。它的意義或許在于,它與我們分享一個共同而抽象的命運,在生命之謎的代數里成為同樣毫無意義的值。有很多次,我夢見自己成為一條街道或者是那道上一棵青翠欲滴的小樹。無論是樹還是街道,或者別的更無所指的指向物,哪怕是一聲單調的吆喝聲,一陣尖銳的剎車聲,我們都是與物一樣有限度的存在。我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蛟S當我們深切地感到物的存在時,是個例外。

過去,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我,而是別人,甚至是自己所厭棄的人,會怎么樣。這種想象往往把我逼向萬劫不復的境地。我執著于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到了病態的程度??墒?,一個人真正之于他者,能有多少區別?甚至我們的命運與這街道的命運,又有多少差別?

對于一條街,不必說窮盡,就算接近其存在的意義,就已是萬分艱難的事了。

此刻,夜深了,習慣早睡的青魚街上的老人大概早已躺下了,水族館里的魚也睡了吧。萬物在進入一日中最為安寧的時刻??蛇@安寧的面貌似乎也是可疑的。魚真的進入安寧的睡夢之中,而不是另一場風暴的來臨?首先,我們要辨認出一條魚是否入睡是困難的,有洄游習性的魚可一邊游泳一邊入眠,而被人類飼養的它們,在欲眠時大概會躲到僻靜處一動不動??梢粍硬粍拥乃鼈?,難道不會是在作無聊時的休憩?其次,這世界上有沒有永遠醒著,不需要睡眠的魚?

沒有眼瞼,不能閉上眼睛,是魚類給我們使的障眼法吧?

對于一條魚,我們都無法知道更多。而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我們還有什么更好的法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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