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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古為徒·張彥遠

2015-01-14 11:45陸蓓容
西湖 2015年1期
關鍵詞:張彥遠張氏書畫

開欄的話:

陸蓓容,1987年生,杭州人。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明清美術史。初中時,她即隨詞學家夏承燾的親傳弟子研習古詩詞寫作,研究之余喜寫散文。2009年獲第四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組亞軍。碩士期間散文集《更與何人說》由中華書局出版。2013年以《師門側記》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散文獎。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鐘山》、《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文學報》等刊物,亦有書評登于《東方早報·上海書評》、《新京報書評周刊》等。

陸蓓容自陳本欄目文章的由來:“大概三四年前,我注意到文人收藏古書畫是有趣的現象,就一直在做這方面的研究。收藏傳統源遠流長,早在唐代以前,晚到而今現在,總有無數人為之顛倒癡迷,而傳統也在時間之河中不斷奔流改道。過去我不愿意談自己專業上的事情,覺得已做的少而要學的多。后來寫論文,發現有很多不能寫進研究里的故事和感觸,總還是想要找個地方說出來。因此漸漸部分地改變過去的想法。這個專欄就想試著講一講與收藏相關的故事。我在每個朝代選了一兩個人,希望通過他們的命運,折射出收藏傳統走過怎樣千回百折的道路,才終于磕磕絆絆地綿亙至今?!?/p>

其實,我們真正看重的是陸蓓容的文字和她的識見。

九年前我剛上大學時,有一門非常難的課程,叫“中國美術史文獻選讀”。這門課的初級要求,與中文系的古代漢語課相似,即學習古漢語常見字義,給古文加標點,諸如此類。比中文系學生更慘的是,我們需要背誦選讀篇目。不是高三,勝似高三。夜里,大二學姐到寢室串門,拖過椅子,頹然一坐,愁眉苦臉如玉山將傾。問之,則曰:“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背課文……”

“成教化,助人倫”,便出自我開宗明義學習的第一篇文獻,長篇大論,苦口婆心,拋出無數排比句,來講中國古畫的源流。中學時代,讀過幾篇蘇東坡、黃庭堅的散文,已覺得兩腋生風,意趣超然了。而這一篇出自晚唐人筆下的《敘畫之源流》,閱讀感受是格外新鮮的,因為作者一點也不風流。他似乎一心想要把畫的地位推高,所以愁眉苦臉,反復申說,因循往復而不憚煩。但偏偏寓意高遠,措辭莊重,仿佛在恢弘的殿堂中侃侃而談,又使人不得不心生敬仰。他說繪畫是與人倫教化密切相關的東西。上古先王建立功業時,龜字、龍圖紛紛出現,這些都是帶有靈異意味的“畫”之前身。后來倉頡用以造字的某些原理,實際也都是繪畫。造字是人類認識世界的重要手段,漢字誕生以后,自然世界的秘密不能再掩藏,神靈鬼怪也無所遁形。既然那時書畫畛域未分,繪畫自然也共享這個偉大光榮的開端。那么,它的各種功能當然意義十足。鐘鼎、旗章上的銘刻和圖樣,能夠向人們傳達敬天畏神、謹遵法度之意,人物故事畫則大大有助于“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行文至此,作者覺得終于滿意了,便用一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口吻收了尾。這位絮叨的作者叫張彥遠(815—907),這篇伴我步入大學生涯的文章,就收在他的名著《歷代名畫記》里。

張彥遠屬于河東張氏。唐初,這一支還默默無聞。但到了張彥遠的高祖張嘉貞時,情況大有改觀。玄宗年間,嘉貞登相位,整個家族就此興起,步入新興士族隊列,此后,嘉貞之子張延賞在中唐大歷年間再度拜相。隨著張嘉貞的孫子張弘靖在元和年間又一次當上宰相,河東張氏的顯赫無以復加,號稱“三相張氏”。但張弘靖已是晚唐人。當時藩鎮四起,天下蠢蠢欲動。他奉命節度幽州,卻不懂得治軍,對士兵們說:太平得很,你們有挽弓的閑空,還不如去認幾個字。更糟的是,將士們的賞錢從他手里過,一抽頭就是百分之二十。一場嘩變簡直毫無懸念,從此,張弘靖迭遭貶斥,張氏的輝煌終于漸漸落幕。

張家祖孫三代,稗政與功業互見。他們有一個不風雅的共同愛好,是錢;一個風雅的共同愛好,則是收集書畫。但是樹大招風,行多則失。史書稱張弘靖的書畫收藏幾乎能與宮中媲美??墒钱敃r監軍的宦官嫉恨他不來奉承自己,轉身就向唐憲宗告密說,“張氏富有書畫”。于是憲宗要走了一大批著名的古代書畫作品,諸如鐘繇、索靖、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魏、晉、宋、齊、梁、陳時期各家的名跡,顧愷之、陸探微的畫,以及張僧繇的如來像,閻立本的屏風,諸如此類一大堆。收到東西,憲宗還假惺惺地下了一道詔:“朕以視朝之余,得以寓目,因知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欲觀象以省躬,豈好奇而玩物?!边@份像煞有介事的虛偽倒也頗不含糊;不過張弘靖接詔的時候,大概會像傷口上撒鹽一樣疼。憲宗死后,穆宗上臺,弘靖的家被朱克融旗下亂兵洗劫。書畫流散出去,兵士當然不會在意,于是漸次被其他收藏家買走。張彥遠哀嘆著說,自己當年還不到七八歲,家藏珍寶還沒有親眼都看一遍,就這么散佚人間,永不能再見。而他能夠保守的,不過是進呈和流失之余的最后兩三軸而已。

張彥遠初為左補闕,在大中初年(847年)遷任尚書祠部員外郎,咸通三年(862年)任舒州刺史,乾符初年(874年)任大理卿。稍有歷史常識的讀者都知道,此時已是唐王朝的最后半個世紀??v使尚有一官傍身,在那樣王事孔棘、邊聲四起的時代,要想盡情而完整地享受一份興趣愛好,幾乎沒有什么可能了??墒撬麉s特別堅定地表示,自己定要好好保護祖上留下來的那“兩三軸”,管你王公貴戚,別想再巧取豪奪。這怎么可能呢?世上之事,唯有“變化”二字不變。子孫世守這種好事,從來就沒有真正長久過。我這樣的太平犬尚且懂得此理,親歷了盛極轉衰,也體會過播遷流離的亂離人張彥遠,恐怕沒辦法不明白的。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在癡人說夢,因此趕緊清醒過來,感慨著說:古來忠孝節義,湮沒不彰的數也數不過來,幾卷書畫實在不算什么。

張彥遠寫出了后來無數收藏家遭遇無數遍的困境。一方面,對書畫的摯愛之情總是真實痛切?;钪床粔?,死了帶不走,起碼也指望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讓書畫壽如金石,帶著祖輩的題跋、印鑒,就像帶著一雙凝視的眼睛那樣,沉默地傳遞下去。另一方面,從來沒有哪個朝代真能開萬世之太平。以歷史愛好者的后見之明來看,唐宋元明清,各朝都有自家難念的經。三相張氏的孫子,尚且沒法保住祖爺爺的舊藏,難道還能指望那些大時代尾聲里的小蝦米,每一回都站對隊伍,安然無恙地帶著卷冊掛軸走進新篇章?鼎革太沉痛,且不去說它。就說運氣吧,誰能保證這家一不絕后,二不潦倒,永遠不需要變賣家藏去應付各種難關呢?

當然不可能。而且,這些書畫收藏家,往往最知道流傳百世之“不可能”——他們自己手里的書畫,便總是從各種遭遇困境、兵亂和鼎革的人們手里得來。張彥遠深諳其理,因為第一篇完整敘述唐前繪畫播遷史的文章,正是他自己親筆寫下的。這一篇《敘畫之興廢》也在我當年的背誦篇目之中。以一個文學愛好者的眼光來說,這篇不講大道理的沉痛文章,比人倫教化之類的說辭動人多了。

漢武帝、漢明帝注重文教,收聚了不少書畫。但董卓作亂,漢獻帝西遷之際,這些畫在絹素上的作品,都被軍士取用,做成了帷囊。更甚者,由于西遷途中遇雨,路不好走,東西也不好帶。那些沒被糟蹋的,也都大半遺棄在路上了。魏晉幾朝又聚攏起新的藏品,但西晉滅亡之際,胡人打過來,一把火燒了個精光。東晉末年,大將桓玄貪婪好奇,把王室的珍品據為己有。他自立南楚,很快落敗。南齊皇帝蕭道成挑出桓玄舊藏中最為精妙的作品,整理成三百四十八卷。梁武帝、梁元帝諸人珍重愛惜,更加搜葺。府庫好不容易充盈可觀了,侯景之亂陡然襲來,又一把火燒掉內府書畫幾百函。平亂以后,梁朝也走到了末年。梁元帝將要投降西魏之際,本想再一把火燒掉所有的書籍字畫,自己也跟著投火自焚的;結果人沒死成,畫倒燒了大半。西魏的將領在殘灰燼余之中撥拉出四千多軸,帶往北方;陳朝君王只好再次自起爐灶,千辛萬苦聚起八百卷,很快又一股腦進入了隋朝的宮廷。隋煬帝是個出名的混子,他帶著書畫乘船到揚州玩,船一翻,人沒事,畫全淹了。

漢唐之間,政權走馬燈似地翻篇兒,人民都像螻蟻,書畫更不算什么。隋煬帝一死,天下本該大定。搶走煬帝書畫的竇建德、王世充,都被唐朝滅個干凈。這會兒,書畫應該穩當地歸于內府,于是裝了一船,沿著黃河往西走。就有這么倒霉,快到長安時觸了礁。張彥遠言之鑿鑿,說唐初內府收藏,就只有這觸礁之余剩下的一點點,三百卷。這個數字只跟蕭道成挑出來的桓玄舊藏差不多。簡單粗暴地算算,齊梁陳隋四朝,等于白白過去,內府書畫書目竟然沒怎么增加。

這還沒完。武則天的寵臣張易之,是個聰明人。他以摹寫舊畫為理由,找到一批技藝高超的畫工,讓他們對著內府真跡仔細臨摹。臨好了,使一招貍貓換太子,把真跡全換出來,歸了自己。張易之得罪受誅,這批真跡轉入薛稷之手。薛稷得罪受誅,東西又到了玄宗之弟岐王手中。岐王明知這是宮里出來的,想要奏明,又沒那膽量,最后竟然還是一把火燒掉了事。此后的事就離張彥遠很近了。安祿山起兵,天下大亂。唐肅宗對書畫沒什么興趣,拿來頒賞給貴戚。貴戚也不喜歡呢,就漸漸流入了民間的好事家手中。文中三言兩語,卻是書畫收藏從內府轉向民間的一大關捩。再往下,不消說,自然是張家三位宰相們收集書畫的好時代,以及那好時代終結之后,張彥遠抱殘守缺的心曲了。早期名跡雖不能再聚攏,但憑借史傳文獻,仍能為湮沒不彰的古人作些勾稽。何況唐代開元天寶間名家輩出,也未必沒有好手。因此他決意要作一部書,來為這些人評定優劣,留下記錄。他還希望后來者能夠繼承這個著述傳統。很難想象,一篇講述古來繪畫存沒興衰的文章,最后竟然成了《歷代名畫記》的半篇序言。一波又一波書畫遭到毀傷,本來氣氛應該沉重緊張,但隔了一千年回望過去,字字句句不過都是張氏此書的前情提要。

大時代與小因緣,往往交織若此。有時幾千幾百卷一塊毀掉,因為知道并非人力可以挽救,也竟而奇怪地釋然了;相反地,若因為一兩個人的無知,損傷了有限幾件知名重寶,反倒成為著名的焚琴煮鶴之事,千百年來被人嘲笑不休。虞龢《論書表》里講到那位東晉末年的桓玄將軍,說他愛惜二王書法,有客來時,總是拿出來一同欣賞。但客人太不風雅,一邊看字,一邊吃油餅,又用捏過餅的手去翻書,把好好的字都弄臟了?;感髞砦〗逃?,凡是招待客人看書法的時候,再也不供應油餅。說真的,當年學這個故事的時候,在一片枯燥的學究氣氛中,格外感到一點兒滑稽的樂趣。

《歷代名畫記》確實是一部偉大的書。它保存了一些唐代以前的書畫文獻,記載了當時人的真偽和優劣觀念,也說明了時人心目中的古今之別。若沒有這一部書,我們對于唐代以前的書畫世界,根本無法有什么直觀的了解。以歷史的眼光來看,不知道唐,就談不了宋。算起來,草蛇灰線都是張氏埋下的。這樣看起來,張先生真像一位嚴肅的歷史學家,他跟收藏的關系,好像只剩下祖上留下的“兩三軸”而已。

事實當然不止如此。他另外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講書畫的鑒定、收藏、購買和欣賞。他說自己不到二十歲就開始收集書畫,廢寢忘食多年,親自修補收集到的東西,每天傻看傻樂,節衣縮食,省錢買畫。老婆孩子,童仆奴婢都看不下去,橫加嘲笑,他也不在乎。又說書畫要好好愛惜,不能亂卷亂收。觀看的時候不能靠近火燭,不能在刮風的日子看書畫,吃飯、吐痰流鼻涕和不洗手的時候,都不能看書畫。要買一張平坦的床,把書畫攤開在上面細細欣賞。如果是大卷軸,就應該專門造一個架子,把畫掛上去看。這樣用心良苦,又都是內行話,使人相信他必定是有些藏品的。在那樣的政治氣氛和社會環境下,可真不容易!面對這些東西的時候,教化人倫都成了廢話,興亡盛衰也不再令人扼腕,他為后來無數收藏家們開啟了尋尋覓覓、樂此不疲的常見模式。他還早早說出了收藏家自我解嘲的名言——

若復不為無益之事,則安能悅有涯之生。

這一句話堵住了無數質疑者的嘴巴?;ㄥX買痛快,銀子在欲望中打個旋,倏然就沉沒不見,確實無益??墒羌毾胂?,撇開雅俗之辨不談,男人打牌,買煙,找小姐,是為了“悅有涯之生”,女人買買買,也是為了“悅有涯之生”。對那些承認個人幸福值得追求的人來講,花錢買痛快是件再正當不過的事情。區別只在于錢花哪兒??墒腔膬哼@事,你就管不著張彥遠了。他也沒要求大家一起砸錢保護古書畫啊。

后來,確實有人前仆后繼,把張氏的著作和精神繼承下去,發揚光大。但我覺得一代代收藏家學得最好的,還是這一句理直氣壯的話。后人們收藏的東西,內容變了,偏好變了,觀念和動機,當然也都變了。但支持他們的理由,一千多年,不過都是這輕輕巧巧的一句話,讓人竟然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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