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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 歌

2015-05-06 06:04盧國強
草原 2015年4期
關鍵詞:扭秧歌苞米秧歌

盧國強

傍晚時分,郝芳好像中了邪,中午的剩菜往煤氣灶上一熱,心思又不知道飛哪去了。等焦糊味打鼻子了再看,雞蛋和瓜片跟雷劈似的一團黑。俗話說兩個人好干活,一個人好吃飯,切幾塊咸菜就大米飯吧,才發現電飯鍋忘插電了,大米一個粒兒是一個粒兒在水里蹲著呢。這是咋了?

村子東頭,緊挨馬路的一間門房里,四個老人圍著一張麻將桌大呼小叫,鏖戰正酣。如果不看倚墻而立的兩個貨架,你絕對猜不出這就是村里唯一的小賣店。

“給我拿袋方便面?!焙路己傲藘杀橐矝]人理會,索性自己到貨架上摸了一袋,伸手遞錢給正在抓牌的老板娘?!皼]零錢,你再拿點兒東西吧?!崩习迥锊皇菦]零錢,是沒時間找。郝芳又拿了兩根火腿腸和一卷紙。有人開玩笑:再拿一包護舒寶吧。她剜了那人一眼,也不理會滿屋的笑聲,出門往家走。

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小賣店門前的空地上,曾經的鑼鼓喧天和人聲鼎沸,都被秋風刮走似的沒了蹤跡。扭秧歌的人不見了,郝芳若有所失地回到家,也沒泡面,就坐在炕沿上發呆。

算一算,秧歌隊成立已經半個月了,雖然屬于純民間的娛樂活動,來去自由,也沒有工資補助啥的,但是村委會很重視,還給置備了嗩吶和鑼鼓。吹鼓手都是生產隊時期曾經活躍一時的老社員,當然,扭秧歌的也大都是那個時代的寵兒,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褶子臉,一條條總也伸不直溜的老胳膊老腿,當歲月的洪流沖走了無數個同齡伙伴兒,他們終于修成正果,成了名副其實的“老不死”。其中有幾個當年還一起參加過公社的秧歌匯演,那些恍若隔世的情感竟要醞釀成重溫舊夢的意思了。

這些人步伐還算輕盈,只是神態略顯蒼老,在郝芳眼里就有幾分逞強了。特別是領隊的大春兒,跟人來瘋似的,比年輕時還能 瑟。你看他馬步一扎,扇子一擺,眼神兒一飛,噔咯哩哏啷,一下子就從男隊這邊躥到女隊那邊,轉身來個大“臥魚兒”,胯骨差點跟著眼睛一起飛出去。而那個狐貍精二丫,好像有根麻繩拴在大春兒褲腰上,躥、蹦、跳、躍,配合得天衣無縫。也不怕在小賣店里打麻將的老公沖出來給他們一棒子。

在大春兒和二丫的帶領下,整個秧歌隊就像一條游龍在商店前的空地上激情飛舞。打麻將的人放下手里的牌,趴在窗戶上看熱鬧。有幾個小媳婦禁不住誘惑,也沒拿扇子,空著手加入隊伍。她們亦步亦趨的樣子跟鴨子上架一樣滑稽。

這種秧歌不同于城市廣場的秧歌。郝芳去過兒子居住的城市,那有高樓,有汽車,有數不清的人,就是沒有認識的。憋久了,兒子把她領到市中心一個足有五坰地那么大的廣場。這廣場種花種草還種樹,唯獨不種糧食。中間有個音樂一響就噴水的大池子,周圍有好多踢毽子、放風箏和做健身操的。其中就有一伙兒秧歌隊,排著整齊的隊伍,隨著錄音機里放出的秧歌調,毛毛蟲一樣的向前蠕動。只能叫蠕動,因為他們動作機械,神情木然,像做廣播體操。某種形式上說,他們是扭給自己看的,根本不需要觀眾的互動。而小賣店空地上的秧歌,燃燒的是夕陽老人花褪殘紅后不滅的激情。

郝芳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好幾次躍躍欲試??伤创蟠簝翰豁樠?,就煩他在狐貍精跟前的 瑟勁。老婆才死半年,你看他整個忘腦瓜后去了,都說寡婦嫁人忙扇墳,我看他白天指定偷偷用那把綠色的大扇子扇他媳婦墳去了。自己老伴走了三年了,到人堆里扭秧歌還不好意思呢。

夕陽收了最后一抹余暉,星星在天幕里一顆一顆冒出來,天底下顯得更空闊了。村莊無足輕重地趴在原野上,一點兒聲響也沒有。郝芳坐在靜謐的房間里聆聽自己的心跳,還有石英鐘碾過歲月的腳步聲。這幾年農藥用得狠,枕著蛙鳴入睡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只有嗡嗡嗡的蚊蠅在紗窗外來回逡巡。風也是熱風,黏糊糊地裹挾著溽暑的濕氣,硬往人身上貼。郝芳索性把衣服脫得精光,白條雞似的躺在炕革上假寐。

她不怕有人偷瞥,因為,整個三間磚房里只有她一個人。再說,皮松肉泄的,即便是到大街上裸奔怕都沒有人看了。郝芳撫摸著自己的身體,沮喪地嘆了口氣。自從那個曾經豐盈充沛的泉眼徹底干涸后,其他器官也像得不到澆灌的白菜地,紛紛塌陷。

那年,她十八歲,正是豐滿挺秀青翠欲滴的年紀。也是個悶熱的盛夏,她和二丫在玉米地里挖豬草。那時候車轱轆菜、婆婆丁啥的都喂豬,或者喂兔子,不像現在,花錢買來喂人,反過來把人吃的好東西喂豬。那天空氣悶熱難耐,好像要下雨,地里一絲風也沒有,剛躥纓的玉米棒吐著酒紅色的火苗,玉米稈和玉米葉被烤得汗涔涔地往下滴水,壟臺上的黑土暄騰騰黏糊糊地直冒熱氣,壟溝里的野菜雜草和癩蛤蟆都喝飽了水,撒了歡長。郝芳的小衣服是媽媽用白布縫制的,又厚又緊,二丫干脆是揀媽媽穿過的,松松垮垮,一點兒也不合身,兩個人都把這塊遮羞布扯下來,塞進菜筐里。

很快,郝芳和二丫的白色的確良襯衫就被汗水濕透了。她倆的脖子、胳臂被尖利的玉米葉劃出一道道淺紅色的傷痕。她倆橫穿玉米地,站在一片低矮的豆子地里透風。豆子種在兩趟苞米壟之間,綠瑩瑩的豆葉打著卷,層層疊疊,把剛作孢的果莢蓋了個嚴嚴實實。有幾片豆葉淘氣地粘在二丫的胸脯上,郝芳伸手去揭,突然看見,她那對兒發面似的小饅頭,盛氣凌人地貼在水淋淋的幾乎透明的襯衣上。一抬頭,與二丫嬌羞的目光碰個正著,“笑人不如人,看你自己的!”來不及躲藏,二丫的手指已經戳過來,郝芳低頭看自己的胸脯,比二丫還要豐滿、圓潤,特別是兩個紅暈、挺拔的乳頭,仿佛要撞破春衫,蹦進菜筐里。郝芳清秀、薄嫩的鴨蛋臉,早臊得跟熟透的西紅柿似的了。她把剛摘下的豆葉一下粘在二丫的胸脯上,順手擰了她一把。啊——!二丫夸張的尖叫聲在青紗帳里亂竄,一只黑顏色的大蝴蝶從綠葉叢中鉆了出來,與另外一只水粉色小蝴蝶糾結在一起,慌慌張張地飛出豆子地。

正在郝芳與二丫毫無顧忌地打鬧取笑的時候,那個該死的大春兒,跟那只黑色的大蝴蝶似的,突然冒了出來。她倆又驚又嚇一時怔住,任憑大春兒一雙色眼蚊子一樣盯在她白嫩透明的寶貝上。臭流氓!郝芳回過神兒來掄起菜筐就是一下,扣了大春兒一腦袋的車轱轆菜。大春兒驚慌失措鉆進苞米地,丟下一只柳條筐和半筐野菜。

以后的夜晚,她連續做過好幾個夢,都沒離開那些頂著酒紅色帽頭的玉米棒和那片綠得滴水的豆葉。當然,每次都會邂逅那對兒裊裊婷婷比翼雙飛的彩色蝴蝶。只是,她沒跟任何人說,那片密密匝匝的玉米地封閉了她剛剛萌動的少女情懷,也隱藏了她、二丫以及大春兒三人之間所有的秘密。

后來,大春兒托人來提親,郝芳一句“臭流氓”就打發了他,徹底結束了這段她認為不太光彩的緣分。大春兒濃眉大眼,個頭也高,如果沒有苞米地的事,她會不同意?冷靜過后,有幾分后悔,但承認后悔不是郝芳的性格,一咬牙,和村里的楊鵬結了婚。楊鵬是她的初中同學,倆人也算青梅竹馬,陪她走過二十年歲月,生了一雙兒女,五年前患腦溢血撒手人寰。大春兒改年娶了鄰村的小蘭,小蘭一共給大春兒生了三個孩子,都出息了,上班的上班,做買賣的做買賣,還沒等享福,被查出乳腺癌晚期,上二道嶺長眠去了?,F在的人也真是脆弱,說病就病說沒就沒。小蘭那么好的乳房,喂養了那么多的子女,咋說壞就壞了,郝芳真的想不通。摸摸自己的,跟吃剩的方便面袋子似的,看著有一堆肉,一按稀癟,想病都沒東西可病,病菌吃啥?啥也沒有。郝芳的悲哀像漫過大堤的松花江水一樣洶涌而來。

冰涼的炕革硌得郝芳睡意全消。她穿上襯衣踱步到大門外,坐在門口的石頭墩子上,點著一支香煙,百無聊賴地吸起來。

夜色里的村莊干癟、塌陷、無精打采。像一只被人遺棄的破靴子,斜側在野地里。水泥路掉了一層皮,月光灑在圓溜溜的鵝卵石上,泛起一圈灰蒙蒙的光斑。柴火垛垛在豬圈邊,黑黝黝地嚇唬人,豬叫聲已經是在夢里,家家都用煤氣灶,炊煙的味道已經好久沒有聞到了……

第四支煙點著的時候,有狗吠聲零零落落地傳入耳際,打麻將的人散場了,手電筒一搖一晃,逐個拐進自家大門。最后一個門軸的聲音,像小鬼磨牙,應該是二于子家的,二于子腦血栓已經癱瘓七年了,她媳婦忙里偷閑也去玩麻將。二于子家左邊的兩扇門連續三天沒有動靜。大英子洗澡著涼了,郝芳昨天去看過她,嘮了半天嗑,啥事沒有,很快就能重返戰場;老王大哥去城里打工,割地時候才回來;后院孫大娘癮最大,屬穆桂英的,陣陣落不下,最近輸沒錢了,消停了好幾天。郝芳雖然不摸麻將了,但是她能夠想象鄰居們在煙霧繚繞的小賣店里一邊半真半假半葷半素地開玩笑,一邊激情四射“摟大寶”(一種胡牌方式)的所有情節。

夜,更加靜謐了。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在喘氣,還有她的煙頭,在明明滅滅地嘆息。

郝芳的女兒嫁得遠,每年春節回來一次,跟地球公轉一樣。每次住三天,到時候抬屁股就走。兒子住在城里,郝芳每次坐大客車去看孫子。孫子長高了,都不認她了,直躲。他的小腦袋瓜被各種課程塞得滿滿的,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兒子留她在城里,她沒住慣,覺得不是自己的家。上下樓一次累夠嗆,樓道里誰也不認識誰,跟防賊似的瞅你。

她還是回到村子里,回到熟悉的院子,回到舒服的火炕,回到熱鬧的小賣店。打麻將就是那時候學會的,以前老伴兒玩時她曾經拎著扒火鍬可街(讀:gāi)找,現在不等來電話約,每天吃完飯,第一時間就是去小賣店排隊。她原本最討厭抽煙的人,牙焦黃,滿嘴惡臭,手指頭熏漆黑。給她介紹對象,第一標準就是不吸煙,所以,他男人到死也沒抽一口。而如今,她自己竟然學會抽煙了。麻將確實能消磨她大半天的無聊時光,特別是長夜寂寂無心睡眠時,香煙就成為她最貼心的伙伴。吸一口,暖洋洋的,吐一口,孤獨與郁悶就隨著縹緲的煙霧飛走了。

那個 瑟鬼真的傷害了她?;蛘哒f,就在傍晚時分,大春兒扭秧歌時沖二丫發洋賤的樣子刺激了她。

按說秧歌隊成立的時候,大春兒第一個邀請的就是她,可她一想到苞米地的事感覺臉忽地熱了,心也像在當年苞米地里跳得不成個了,就回絕了大春兒。她把電視節目調到賣假藥的廣告上,然后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覺。她已經習慣在電視機產生的噪音里悄然入睡了,而且,只要聲音不停,她還是能夠睡到天亮的……

不知道過去多久,大春兒悄悄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地坐到炕沿邊。他送給郝芳一只豬食槽那么大的柳條筐,筐里裝滿了曲麻菜和婆婆丁。她撫摸著綠瑩瑩、水靈靈的野菜,真稀罕人??!在哪弄這么多?這年

頭……

一抬頭,大春兒一對色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的胸脯,她下意識的一掩懷,才發現光溜溜的身體,一個布絲兒都沒

纏……這次“臭流氓”沒有猶豫,扔下菜筐,二話不說就上了炕……

郝芳醒來時天剛放亮,回想昨晚做的夢,臉霎時又紅了。她跳到地上,也沒穿鞋,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站在鏡子前。鏡子里的女人雖然略顯臃腫,但是皮膚仍然白凈。

郝芳打開一個個箱子,翻了半天,終于從一個陳年的包袱皮里抖落出一件絲質的繡花彩裙來。裙子腰身淺綠,至肩部漸成藕荷色,下擺用翠綠的絲線繡了一圈孔雀的尾羽。郝芳用手撫摸,三十多年過去,絲綢質感依舊華麗、柔順,像孫子滑溜溜的皮膚。這是當年她參加公社秧歌匯演得的獎品。她一次也沒舍得穿。

郝芳三下五除二把秧歌服套在身上,許是她沒穿內衣的緣故,居然一點也沒顯得小。郝芳對著鏡子轉一圈,一只美麗的綠孔雀就在鏡子里開了屏。再轉身、下腰,又扭了幾下,感覺與自信都找回來了。還缺點兒什么,缺啥呢?郝芳撓撓后腦勺仔細想,扇子!對,就是扇子!這可是扭秧歌的靈魂。有了它,人才能扭活了。

郝芳打開煤氣灶,把昨晚在小賣店買的方便面扔進馬勺里煮。她想趕緊吃完早飯,然后打車去西河集,把扇子買回來再說。

(責任編輯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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