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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茶如藥(外兩篇)

2015-05-15 20:40王亞
湖南文學 2015年2期
關鍵詞:陸游

王亞

關于煮茶,我總覺得該與小時候在外婆家吃的胡椒茶煮法無甚區別。無非是一砂罐水一把茶一撮胡椒,灶膛里柴火燒旺釅釅地熬了,等茶味濃了胡椒味辛辣了,再擱一小匙鹽,胡椒茶就煮好了。那時,每年正月,夜里在外婆家的灶火旁坐著,就著紅活的火,喝著胡椒茶,吃著米做的螃蟹腳和根子,就是我們一年的盼望。像患了一種叫“茶慌”的病,得正月里的胡椒茶來治。

冬夜里幾碗胡椒茶喝下去,汗珠也沁出來了,暖暖的,渾身通泰。后來,外婆過世后便好多年不喝了。去年我回家,偶然念起外婆的胡椒茶,母親便煮給我吃,不知是哪個程序不對,還是茶與胡椒的問題,全然不是那個味道?;蛘?,我只是念那些坐在灶邊煮茶的夜晚吧。外婆走了,茶慌病總不得根治。

煮茶如熬藥,是一種清修。一爐火,一個罐,一些子茶,一兩個人。

記得一次在長沙博物館看元明清畫作展,走到一幅山水立軸前,只覺得層巒疊嶂、長松茂樹,一派郁然深秀。畫作題識:“煮茶圖。黃鶴山中人王蒙為惟允畫?!痹瓉硎窃送趺?。我只沒覺悟,明明是山水,卻為何偏題為《煮茶圖》?細看,山中倒的確有茅棚隱于澗邊,有兩人對坐,還有一童子端坐煮茶。必是臨澗取水,賞景啜茶久而忘歸。大天地大自然,小人物小事情,果然禪氣深蘊!一時間,愈發喜歡其間畫韻,看久了,竟似所有的山水草木,各種皴、點、勾、染,都單單是為著這茅亭里煮茶的人而設。原本的小我與大境相融了,山水都染了茶香。

畫端宇文公諒、楊慎等題跋也蕭散沖淡,最愛里面一個名“黃岳”的句子:“良宵汲澗煮砂鐺,不覺梅梢月痕直?!边x一個良辰吉日,去到山里,汲清澗,生爐火,煮一砂鐺好茶,就這樣一直坐下去,熬得那一彎月牙都墜到梅樹枝梢上時,仍然不知該不該歸。情與境都美至如此,不是良宵是什么?

我淺陋,不知這位黃岳為何人,但讀過這幾首題跋茶詩,我幾乎對坊間“元代無詩”這種說法極度懷疑了。有詩若此,怎會無詩?

元散曲俚俗卻清好,元代詩詞必定也還差強人意,絕不至于全無好詩詞。那一陣陡然起了“索隱癖”,非得找元代好詩來讀。

父親有一本《元明清詩一百首》,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還有一整套的古詩詞讀本。翻出便讀,越讀越驚心,簡直覺得元明清幾朝詩幾乎可以完勝宋詩,詞也不俗。如趙孟《岳鄂王墓》里“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甚悲”,楊維楨《廬山瀑布謠》里“便欲手把并州剪,剪取一幅玻璃煙”,還有元好問、李軍民等等,都是“好詩主義”,連契丹人耶律楚材、回回人薩都剌都詩詞超拔不落俗套。誰說元代無詩?

后來,還讀到一個名不見經傳,據說足跡不曾出鄉里的邵亨貞的詩詞,也一度引為摩詰、浩然。

既然說茶,且錄一首他煮茶的———

銷金帳底燭花偏。低唱擁嬋娟。遙夜酒杯傳。幾沉醉、瓊林洞天。

梅花如舊,竹窗猶在,留得煮茶煙。獨欠釣魚船。待歸問、羊裘故川。

(《太常引·次韻伯陽雪中》)

《太常引》詞牌還有一個名字,太清引,詞格多婉約,略有幽怨,偶有波瀾。我一直疑惑著,“太清引”似乎更切合此風,一副天地空明逍遙自適的氣度。而“太常引”就別有些陰陽八卦道貌岸然的味道了,像古代官員里非設一個太常寺寺卿、少卿,其實不過是陰陽道師、風水先生罷了。如邵亨貞這闋,若換成《太清引》,詞牌與題旨都圓和了,相得益彰,不比那“太?!眮淼酶??

糾結如我,總愿意把文字如藥一樣地熬著。那就熬一碗名喚“太清引”的藥,治一治茶的慌。

詞上闋寫飲酒寫完滿,下闋寫煮茶寫缺憾。大概酒合奢靡,茶該清寂吧?

寫酒的半闋,文字都華麗。銷金帳、燭花偏、低唱、傳杯、擁嬋娟、瓊林洞天,哪一個字都富麗堂皇,半夜里仍舊透出漫天喧聲。像織金的云錦,團花、滿花、纏枝、折枝,各種設色沖撞堆疊,連緞子做的底子都能晃了你的眼??墒?,隔了半闋后,就渾如隔了經年。年深月久,云錦舊了,織金黯淡了,大朵的團花霉了,那些枝枝蔓蔓都給蟲蛀得凄惶了。仿佛久遠的熱鬧,噎在半空里,唯余了回憶的寂寞?;蛘呤且划T茶,喝殘了,寡淡得只剩了水味,只好靠著這些水味去追索茶香。

富貴氣有富貴氣的好,是浮世的熱鬧繁華。那夜,就如此。

“銷金帳底”就是一番良辰美景。床帳是華麗麗嵌了金線的幃紗,想來比起這銷金帳,《紅樓夢》里的軟羅煙、霞影紗都嫌素凈了,不但素了,還少了許多情致,只好給林黛玉那樣清潔至雅的女子糊窗紗制紗帳,銷金帳可不行。銷金帳是俗的富貴。清中葉有部俗曲集子《白雪遺音》,里面有首《馬頭調·深深月兒》就寫了銷金帳的用途———夜深沉,攜手同入宵(同“銷”)金帳,一對美鴛鴦。風月無邊呢!

燭花偏斜,夜深了,猶在銷金帳里坐擁嬋娟淺斟低唱。整個夜都在傳杯遞盞里迷醉著,香艷而璀璨,如漫天騰起的煙花,竟有了些虛妄的幻象。所以,他說,瓊林洞天。瓊林本就是仙界的幻景,洞天是那地上仙山,都是鏡花水月,美則美矣,卻姹紫嫣紅剎那芳華。愈聲色濃重,愈無可挽留。

世界喧鬧了又寧靜了。

梅花如舊,竹窗猶在。如讀書,一頁翻過去了,下闋便將酒換作茶,開始了一個人的修行。

與銷金帳里的旖旎相比,獨坐竹窗對梅煮茶的光景顯得清幽而真切。煮茶煙,僅需要這三個字,就自有了一股風流超然,可將浮生也換得了。

竹窗下煮茶,賞梅花,時光清雋可喜。風爐里炭火焰正熾,爐上砂鐺里的茶湯翻出魚目了,泛出蟹眼了,呼呼的松風也起了,煙氣漫散。度日清淺若此,像冬日里養一盆水仙,你供它水就夠了,某一天它還你一晨的香。不似那瓊林洞天,得如牡丹般侍弄著,底肥少了花也不給你開,即便開了,也懨懨的,是病美人自多愁。

這刻,除了茶煙,時間也凝固了吧?只寒涼的空氣一寸寸暖起來,是爐火,也是茶煙,暖香浮動。再好的日子,總還欠點什么吧?欠什么呢?

欠一棹釣魚船。若得了,便可悠游故里,披著羊裘在清江垂釣了。垂釣,羊裘,都是隱士蟄居生活。昔日嚴子陵五月披羊裘釣澤中,歸隱富春山不肯出,邵亨貞這是欲效仿嚴子陵了。有句話說,酒類俠,茶類隱。是煮茶煙的日子讓他起了歸隱心嗎?或者,抱爐煮茶竹窗賞梅,本就已經是一種隱,在茶煙里蟄伏著、貪享著。于是,心心念念的更欲徹底脫身,便可每個日子都清淺,日日在竹窗下點燃炭火,烹煮茶煙。

多大的誘惑!這才是真真患了茶慌的病,需要隱居專事煮茶垂釣才可治。頓時,我也生了歸隱心,寧肯患了茶慌。

煮茶的日子,和暖簡單,緩慢悠長,如那茶煙。

我素來獨自吃茶,也偶與人進茶館喧嚷坐喝,閑扯瞎聊,卻總覺得無法解得心中病渴,甚至愈吃愈渴愈慌。這會兒才知道,不是茶不解渴,是沒有了煮茶時那份慢煎緩炙的溫暖,心無從熨帖了。

與我喝過的種種好茶比起來,胡椒茶簡直算不得茶,我的肚腸里卻仍舊存有那茶香和辛辣交融的記憶。我要的只是偎在外婆柴火灶前等胡椒茶煮得的慵懶心吧?甜寧、溫暖,一旁有外婆慈祥的笑。

找一個午后,坐在溫暖而斑駁的陽光下,也煮一罐茶吧。懶懶的,看茶湯翻出魚目連珠。茶煙在日頭底下裊起又被風兒拂散,再裊起,再拂散。然后就可以喝茶了。拿粗陶杯捧著,輕啜一口,讓口喉舌鼻暢享清香,而后旋即入肚,如醍醐由百會灌至丹田,神清氣爽。茶魂水魄在身體里寧和地待著,肚腸也換了一掛似的,還有何事不釋然?

這樣的日子或會如多年前守在灶旁煮胡椒茶一樣住進心底,解了我的茶慌吧。

半盞松蘿

春天去徽州,一路吃茶。

從湘中一路向東,幾乎穿過整個江西,才到婺源,這個古時隸屬于徽州如今仍別于贛鄱大地客家文化的地方。

到婺源就開始饞,粉墻黛瓦屋子里坐著,捧一杯婺源綠茶,徽州夢就開始了。人說“無夢到徽州”,而我做了一路夢,碧綠的,晨起猶泛出茶香。

粉墻黛瓦間油菜花的鵝黃,對聯、燈籠的大紅,雕梁窗欞的描金彩繪,每一個小天井下大水缸旁還有各色鮮花,徽州的種種顏色仍然被徽茶的清綠過濾了。像是在夢里蒙上了一層綠色磨砂玻璃,玻璃上的雨滴,玻璃外的雨幕及雨幕里的所有都成了綠色,一茶障目。

婺綠條索纖細婀娜,以漢時對女子的審美,它算趙飛燕,連腰肢連裙裾都宛宛然。沖泡開來更美,瑩瑩的翠綠色,蘭香清幽。

婺綠的香還在唇齒間游離,又在黃山同時遇見黃山毛峰和太平猴魁了。相比起婺綠的清麗來,黃山毛峰更高古,太平猴魁更蒼潤,它們是男子。一樣的蘭香,只是毛峰韻長,猴魁悠緩。大概也像它們的產地,婺源總在隔水的那端裊裊婷婷,而黃山高曠秀頎,仙姿窅然。

我們一路行來,看山看水飲各種徽茶,還捎帶買些以慰將來饞蟲再起,差點覺得當了神仙。

再往黟縣方向,過休寧,城市規整而雅致,有廣告牌寫著“中國第一狀元縣”,難怪透著一股清氣。正遇中午,便找了個農家小院吃飯歇息。院子自然也是典型的徽派風格,小青瓦、馬頭墻,白粉斑駁就是光陰。繞了照壁進去,有廳有堂有天井,天井一側的小盆景花圃旁還有一個茶臺,穿了素麻衫子的老板自顧自沖泡啜飲,使的是淡彩青花蓋碗。茶是綠茶,一眼瞟去,葉底明綠,湯色清亮。

婺綠、毛峰、猴魁一路喝來,還未解饞,我徑直過去坐下,便要討一杯茶。

老板沖我淡淡一笑,儒雅得令人迷戀了。一笑過后,他將碗底殘茶倒掉,洗過燙過,開始換茶。茶的確是綠茶,條索緊湊略微蜷曲,白毫明晰,與黃山毛峰相似,色綠潤,茶落進青花瓷素白釉的碗底,脆生生連珠響。沖泡,出茶,他給我淺淺斟了半盞———也是青花,杯底一只拈花的佛手。真是契合了杯里拈花的美,湯色清凌凌的,那手指尖的蓮花簡直要從茶湯里伸出,宛若新荷。舉杯至唇邊,一股甘香直灌入鼻翼,豐腴而清爽,又別于其他綠茶的板栗香、豆香或蘭香,香氣極微妙獨特,似乎拈了一枚鮮橄欖湊在鼻尖,橄欖的鮮香幽然沁出。趕緊深啜一口,那股鮮味更將要使得唇齒舌頭暗自驚呼了,頓時由心的縫隙里飄飄悠悠滲出一種自足。仿佛是憋悶了好些日子后突然來了一陣新雨,萬丈紅塵千種俗事都在里面滌凈了拭干了擦亮了。再吞落肚,一掛肚腸也換了似的,都鮮活起來。我算是知道眼前這個男子為何一直笑而不語了。飲這等好茶,該當靜穆,存一份敬畏,安然細品。

幾泡過后,該吃飯了。我起身向老板微微頷首,謝過了便走。他在身后說了句,這是休寧本地的茶,有機緣多嘗嘗。

我終于舍下了那一盞拈花的茶,吃完飯后不見了老板,也無緣再飲。等車上了高速,遠遠地見一座茶山,有一大塊廣告牌立著,私心里暗怪它破壞了那一山逶迤環曲的青綠。瞇縫了略有些近視的眼細看時,牌子上寫的是“休寧松蘿茶”。我幾乎全身震悚了,后悔不迭,恨不得掉轉頭去連喝帶買,將這松蘿茶請回家,繼續靜穆安然地坐喝。

對此茶,在不知名時就原本存了些敬畏,此刻更生了相思在心里。只不知下一次的機緣在何時?

老板不肯告訴我茶名,大約怕遇到俗人,聽見“松蘿”二字渾然茫然吧?那便果真是怠慢且褻瀆它了,他寧可讓我帶著遺憾甚至相思離去。

如今,世人大概都已不知松蘿茶了吧?連他們本縣邑的宣傳都只推“狀元縣”。人們只知龍井、碧螺春、黃山毛峰,哪里還知道在明清兩朝,松蘿茶幾乎位列群茶之冠。明代有人將當時名茶排序:“今茶之上者,松蘿也,虎丘也,羅岕也,龍井也,陽羨也,天池也?!敝豢上?,這幾種名茶如今除了龍井還為人們熟知,其他都知者寥寥了。想來,我又何嘗不是俗人?如遇高人,雖早聽過名號,仍見面而不識,更是罪過。

松蘿茶的名號,我是從鄭板橋的一首題畫詩里知道的。

不風不雨正晴和,

翠竹亭亭好節柯。

最愛晚涼佳客至,

一壺新茗泡松蘿。

詩只錄得半首,因為更多寫竹,而這半首情境尤佳。

鄭板橋這半首詩幾乎是趙師秀《約客》的另一個版本。老趙約客時是“黃梅時節家家雨”,老鄭是“不風不雨正晴和”,這仿佛就是預兆。老趙約的時序不對,討厭的梅雨季本身就招人煩,客人來或不來就更有變數了。老鄭則不一樣,這天無風無雨晴明和暖,恰適宜訪友閑談。

兩人筆下湊興的事物也不一樣。老趙迎來一池青蛙,雨也連綿,蛙也聒噪,幾乎可以看得見他心中的焦灼了。老鄭愛竹更擅畫竹,幾竿翠竹亭亭落墨,卓然挺立。居處有竹,便一室疏朗清澹,主人更受了清氣,雅致脫俗了。室清主雅,客怎會不上趕著來呢?

于是乎,在梅雨季里煩悶地聽著蛙鳴的趙師秀,最后只能等到半夜,還只能自己一個人“閑敲棋子落燈花”。而鄭板橋呢,黃昏一至天氣才涼,就有佳客到來。

佳客當然飲佳茗———一壺新茗泡松蘿。今春才出的松蘿新茶奉上,赍持一盞清歡,緩緩消磨這一夜的好時光。

松蘿是好茶,足堪待佳客。

鄭板橋自然是品茶的雅士,似他這般的清簡生活,那晚來的客也必定是知茶的高人,才消受得起時下最好的松蘿茶。魯迅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币环角鍍舻?,一盞松蘿茶,兩個會喝茶的知心人,這就是清福了。

袁宏道曾得徽州人送的松蘿茶,飲過之后贊:“味在龍井之上?!泵氨俳斜尽秾舨鑵R抄》,本是專為寫羅岕茶,卻道:“計可與羅岕敵者,唯松蘿耳?!?/p>

好茶松蘿便在這些文人雅士口耳筆底傳開。

似乎松蘿茶還是一味藥?!肚餆魠苍挕防飳懥艘粋€關于松蘿茶消食治膩的有趣故事。說的是一個在江南做生意的北方商人每餐都吃豬首肉,一頓就要吃好些人的分量,已經連續吃了十幾年。一個醫生說這個商人將要發病,且無法治愈??墒?,過了很久,商人仍舊安然無恙。醫生奇怪了,便去問商人的仆人,仆人說:“主人食后,必滿飲松蘿數甌?!贬t生這才放心,言:“此毒惟松蘿可解?!?/p>

松蘿茶倒不一定真有解毒功效,消食卻是一定的。有古醫書《本經蓬源》為證:“徽州松蘿,專于化食?!?/p>

據說,在松蘿茶出現之前,日鑄茶(現紹興境內)為“江南第一”。松蘿力拔頭籌,全在炒青技藝上。明時茶癡張宗子為使家鄉的日鑄茶再度興盛,于是引入松蘿茶的制法,并在茶里加入茉莉花,制成了蘭雪茶。蘭雪茶“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币岳韫鈱懖枭?,多好的句子,多好的茶。松蘿一出,日鑄茶便落寞了,日鑄蘭雪茶再度興起,松蘿茶也漸漸冷寂了。張岱之后,蘭雪茶制法竟也失傳。松蘿茶,蘭雪茶,此消彼長,一如時序。

無論鄭板橋或是張宗子,飲的是松蘿茶還是蘭雪茶,能得一佳客來訪,在修竹靜室,生一個暖爐,煮一壺好茶,守著晝夜消長,便是一宵清夢。

文寫至此,對松蘿茶的相思總算略微減了一些。那個春天,一路吃了徽州這幾種好茶,也得自足了,總該留些遺憾,好去繼續做那個綠色的徽州夢。

夢里,我仍舊坐在一個徽派老宅子的天井下,靜穆地飲著那有橄欖鮮香的松蘿茶。還有那個儒雅的男子,也仍舊為我淺淺地斟了半盞,說:“你終究還是有機緣來嘗松蘿茶了?!?/p>

戲分茶———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煎一碗豆蔻,莫分茶

自古以來茶藝的至極該算分茶。如今茶館里盛行的那些“孟臣沐淋”“佛祖拈花”等等聽似玄虛高深的所謂茶藝,在宋時的分茶面前,簡直就是暴發戶與真正貴族之間的距離。分茶才是茶道藝術,而茶館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充其量只能算技術,空空的花架子,沒有內蘊。

可惜,這份至極我們總無法承襲,倒是人家大和民族不僅學得有模有樣,甚至差不多連神髓都具備了。人家學了我們老祖宗的文化,成了貴族。

記得前幾年,偶有機緣得見日本茶道里的點茶(又名抹茶)技藝,瞬間為我們茶藝的“聒噪”汗顏。

日式的點茶完全不聒噪。

茶室就只是方方正正一間,除卻中間鋪就一方榻榻米,角落立一小木柜,再無其他家什。不似我們的茶館,壅壅塞塞擠了一堂,即使是家中茶室,也是各式器具展覽式地陳設著,恨不得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個茶人。其實乃附庸風雅。

第二個不聒噪的是茶器。僅僅榻榻米上一溜擺開,幾乎清一色的黑。黑色風爐,黑色鑄鐵水壺,黑色茶碗、茶罐、水罐,一旁的香爐也是黑色。也尚有幾樣竹制品,竹筅、竹水舀、竹茶勺,一樣的清雅。

日式茶亦不聒噪,只有一樣抹茶粉,從我們的唐朝傳過去,成了他們的傳統。寫《七碗茶歌》的盧仝就曾有“碧云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的句子,抹茶茶色與湯色的美盡在其間。

開始點茶了。燙杯、拭干、取茶、取水、調膏,手式極緩極簡,緩簡得你的心也開始寧靜了。調膏,添水,執了竹筅不停擊拂,這回手上力道速度都大了,大概是為使“白花浮光凝碗面”吧?

茶奉到我的手邊時,黑色茶盞里乳花浮動。果然,仍是唐宋風韻。

蘇軾《浣溪沙》里有“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新盤。人間有味是清歡”。試想,春天的午后,一盞好茶雪沫輕浮,幾樣蓼茸蒿筍等應時鮮蔬置于新盤,這次第,雖看似簡樸,可不是人間至味的清歡嗎?人生意趣,但在一飲一食之中。

陸游也得了這清歡,雖然因為時事際遇不同,他的清歡里多少有了些郁悒的注腳。

那年春天,在家鄉賦閑逾五年的陸游終于被起用為嚴州知府。赴任之前,他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去覲見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作了此詩: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按理說,久而復用該有欣喜若狂之態,可陸游整個都淡淡的,不僅淡,似乎還有了嫌惡一般。

“世味年來薄似紗”,就已有倦怠。這句平平而起,倒似有幾分俗,如“世事如棋,人情似紙”之類的大俗話。但細細想來,于已六十二歲的陸游而言,這份俗經驗是經由半生的坎坷沉浮演化而來,此刻方能脫口而來,落紙為詩。

世味如紗薄的此際,陸游打馬走進世情更紛繁的京城?!罢l令騎馬客京華”,該是一個問句,明明是皇帝之令,卻仍有此一問,不免讓人又生疑惑。他一生浮沉宦海,似乎都淪于報國無門、壯志未酬的矛盾與苦悶中,此時,年雖老邁,意興闌珊,但愛國之情想必老而彌堅。就如他臨終時作的《示兒》一樣,悲涼而慷慨。因之,即使已逾花甲,即使認清世事,他仍舊來了。

急急打馬進京,卻只能緩緩候著皇帝的召見,百無聊賴在西湖邊住下。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聽著夜雨淅瀝,而想著杏花夜放,明朝深巷里必然傳來陣陣賣花女脆生生的叫賣聲———賣杏花,賣杏花嘞……

這兩句看似清雋,仿佛春雨無聲瑩潤,春聲漸次勃發,甚至次日必將春光淡蕩,春意無邊。再一品咂,卻恁地翻出諸多苦澀。

獨臥小樓一夜聽春雨,可知徹夜無眠,并非尋常閑適心。無眠卻又想起明朝小巷賣杏花的情形,恐怕也不是遐思里美好的早春細節吧?換言之,該是一種頹老困獸般,徒然有一顆不安分的雄心,卻也只能聊作喟嘆。墨黑的夜里,陸游心里該對自己哂笑一下了吧?徒有報國情,卻聽賣花聲。明朝早起后,那一聲聲“賣杏花”定會聲聲刺耳,與杜牧詩里那唱著《玉樹后庭花》的商女一樣,賣花女亦不知亡國之音。唯知之人心中悲苦。

細雨愔愔,一夜不寐。

徒勞。閑來做甚?矮紙作草,晴窗分茶。這兩句似乎更顯得閑適了。

矮紙,就是短紙、小紙張,大概就如后來的小箋。如汪曾祺先生的《矮紙集》,多閑適小篇幅,就取自這句“矮紙斜行閑作草”,那份閑情逸致在書里漫盈。不過,記得里面也有一篇《受戒》,讀得人心驚肉跳。

春雨初霽,閑來無事,陸游隨手拈過幾張短紙,信筆涂抹時,會不會也有一種心驚肉跳呢?倚著晴窗,閑坐分茶,眼看著似乎一片寧靜悅然,胸膈里洪波涌起。

末了兩句是從陸機的《為顧彥先贈婦》“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翻用的,陸機極寫羈旅風霜之苦,京中惡濁,久居其間素衣也會淪為緇衣,近墨者黑。陸游則道:“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p>

在此多事之秋,閑憋著熬春情。不如歸去!

終于,三月,陸游由臨安返故鄉山陰。這才是真實的陸放翁。

陸游并非怠慢茶的人,他出生茶鄉,做過茶官,常司茗事,茶詩寫了三百余首,算歷來作茶詩最多的詩人。他的茶詩有更多對茶的嗜與愛,是真的自適與愜意,如《或以予辭酒為過復作長句》中“解衣摩腹午窗明,茶硙無聲看霏雪”,一樣的晴窗,一樣的茶,有了解衣摩腹的動作,品茶品得也有了生氣。又有“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雪后煎茶的清歡莫過于此了。只是陸游總歸仍是那個憂思難釋之人,本該閑適的詠茶詩里,也總不輕松,一股悲愴云山霧罩,深沉而又不曾說破,一味地含蓄、沉寂著。

如“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如“寒澗挹泉供試墨,墮巢篝火吹煎茶”(《秋思》),若不是細究,豈可看出端倪?

再來說詩里的分茶。

蘇軾、陸游時的分茶,跟如今的日本點茶大致相似,只是分茶更高了一籌,有了繪畫般的美。

點茶和分茶、斗茶三者都是盛行于宋代的經典文化。點茶算分茶的基礎,就是將茶湯沖點攪拌形成泡沫。分茶(也叫茶百戲)即以沖、點、攪、拌等形式,令乳白茶湯再形成圖案。點茶、分茶都是斗茶中的技法,用以評比茶葉品質和比試品飲技藝。

細乳浮沫,算是點茶分茶時最要講究的。這盞上乳花,更有頗多雅稱,如“云”,如“云腳”。有了這云,才能分畫成圖。將云作的圖畫啜進口腹,得多美!

不過,相較而言,日本人的點茶與我們老祖宗的宋人仍是沒法比的。宋人的精致閑適,足以令你瞠目結舌。

設若穿越回宋,僅完整的點茶過程,就有炙茶、碾茶、羅茶、烘盞、候湯、擊拂、烹試等一整套程序。煩瑣無比,而又不厭其煩。

小龍團茶拿出一餅,必得置于小火烘烤,烤去陳氣,還有以青竹剖開夾住茶餅來烤的,為使竹的清香滲入茶香中,這是炙茶。

炙好的茶餅還得以干凈的紙包好,錘碎,再細細碾碎,再用“茶籮”細細篩過,再取水煎水。水必用活水,甚至必得惠山、虎跑、南零等好泉好水。水也不可燒得太沸,緩火炙,活火煎,翻出魚目為第一沸,綠邊泉涌為第二沸,奔騰濺沫為第三沸,就可以了,斷不可以老了。

茶盞滌過后,也得置于小火上烘干,使其溫熱。

所有都停停當當后,才可以開始點茶,也就是日式抹茶的步驟。

這時,一盞泛著“雪沫乳花”的茶算是得了,卻仍不喝,繼續在小小茶盞上翻新出奇,繪出茶上丹青色。

小小茶甌里,渾似筆墨丹青幻出萬般變化。這雖說只是以茶筅、茶匙擊拂,或以水分注所致,其實手上功夫實在了得。

陶谷的《荈茗錄》中有對分茶的描述:“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散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茶百戲?!?/p>

這才是分茶。

那個春天的陸游,恐怕無此閑情。

寫到此處,我想起李清照的“莫分茶”了,她言“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

豆蔻性溫,連梢煎水,可去濕寒,在一鉤殘月、病起蕭蕭、兩鬢霜華之際,更能多一些溫暖吧?

放翁,若無分茶心緒,不如煎一碗豆蔻水吧,莫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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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的那些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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