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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生命之光的精神史詩

2015-05-15 20:48龔旭東
湖南文學 2015年2期
關鍵詞:燕郊異化詩人

龔旭東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迭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變色?!?/p>

———魯迅《淡淡的血痕》

彭燕郊晚年的許多詩作都是以手抄和打印的方式在朋友間流傳。當他的長詩《混沌初開》在朋友們中輾轉傳閱之后,激起了很大的反響,讀過的都交口稱譽,聞其聲而尚未讀到的則到處尋求。我有幸較早讀到,誦讀之際,情不能已而將讀此詩之感拉雜寫出,以乞商于同好?!痘煦绯蹰_》博大精深,本文拙陋,不敢稱引玉之磚,但表對斯人斯作的一己之慕而已。

一九八四年以后,在一種新的心境中,彭燕郊的創作開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和最輝煌的飛躍,他創作了一批優秀的自由體詩作,并成功地進行了他自稱為“散文體”的詩歌探索。近年來彭燕郊心境的基本特征是:精神的被放逐和自我放逐。其創作的基本內容是:對民族歷史的深刻反思,對社會現實及詩歌現狀的強烈憂患,對蒼涼、嚴酷的生命境況的帶血咀嚼,人格的特立獨行和精神的深沉孤獨,深層心理世界里的靈魂顫栗與搏斗,對精神家園、心靈超越和理想意境的渴求,等等。而這一切,都匯聚歸趨于一個偉大的目標———《混沌初開》。

《混沌初開》是彭燕郊詩歌的集大成之作,是一部精神放逐者的心靈超越之歌和精神史詩。

半個世紀來的彭燕郊詩作,始終堅持著對“大地”的忠貞和熱戀,就像詩人在他的成名作《春天———大地的誘惑》中宣稱的那樣:“我不能不愛我們的土地”。在暴虐的狂風中,被拔起的大樹“像一只野獸的巨蹄/以它的利爪/緊緊地抓住大地”(《風前大樹》)———這曾是彭燕郊詩歌基本主題的核心,也是他詩歌意象中最撼人心魂的景觀。然而,彭燕郊已往詩歌中關于“大地”的信念和主題,卻在《混沌初開》中被整個地超越了,掙脫地面進入宇宙混沌成為一種新的信念,被高高揚起。在中國現代思想傳統中,掙脫大地也許是一種思想“塔布”(禁忌),安泰與大地母親不可分離的神話,已成為幾代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思維情結,扎根在意識和潛意識里了,因此,掙脫大地這一新思維太容易引起種種猜忌,太容易被“上綱上線”、被戴上各種“帽子”;而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大地”即“母親”,即我們賴以生存、發展、奮斗和歸依的“根”,這已經成為一種基礎觀念和基本母題,中國新詩中謳歌大地的傳統十分強烈深厚,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親》、李廣田的《地之子》、艾青的詩集《曠野》和《北方》、戴望舒的《我用殘損的手掌》等不勝枚舉的作品表明,在中國新詩和現代中國文學中,“大地”情結乃是心理歸依的象征。通過《混沌初開》,彭燕郊在超越自我的同時,也超越了中國新詩的基本心理依托與建構,顯示出詩人眼界的高遠和精神的超邁。

《混沌初開》之以掙脫大地為思維起點,是因為詩人“拋棄了以地平線為視界的習慣”,是因為詩人發現了比“大地”更本真的空間和更本真的“根”:無涯際的時空宇宙和創造之母“混沌”?!痘煦绯蹰_》要表現的,是“人”的超越,是現代人對異化的摒棄和對精神本真的歸復。這種超越在“地面”上是無從實現的。因為在“地面”上,現代人是社會、歷史、文化的異化物,被各種“古老的神話和幻象”纏縛和封閉,被各種“人造皮革”(包括“鞋子”和“帽子”)包裹和壓迫得失去了靈與肉的本真?!澳?,屬于人類,你卻不了解‘人,卻不了解你自己?!币虼?,只有進入更開闊的空間,才能反觀自身和已往自己寄生的環境;只有進入沒有被物質充塞、找不到也不需要“隱蔽角落”的“絕對空曠”,才能剝脫一切遮蔽生命本真的“人造皮殼”、感覺習慣、語言和思維方式等等;只有置身于創造的母體“混沌”之中,在返樸歸真的大歡樂里,使充盈的內在生命放射出“人”的“光”,才能重鑄現代人的靈魂,最終達到本真生命的歸復和人性的超越與升華。

因此,比“大地”更原初、更本真的,是宇宙“混沌”境界。這一發現與建構,是《混沌初開》的基點。這意味著一種全新的思維境界的洞開。

《混沌初開》分五章,敘述“你”脫離“地面”,進入“混沌中無涯際的空曠”后蛻變、新生的歷程:“你”不斷適應新的時空環境,逐層剝棄“地面”帶來的裹縛著身心的異化質,通過自身的種種調整,“努力于在所有的觀念上都形成新的斷裂之后的延續”?!澳恪庇龅搅恕暗诙摇焙汀胺俏摇?,看見了“巨人的影子”,經過一系列對話、比照、反思,吐故納新,終于重獲本真的生命形式,“你發光了”,并參與、匯入到混沌初開的全光之舞中。由此,“你已經是一個活潑的存在,而不是某個類目里的某個抽象的稱呼,你已不止是一個軀殼,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整整一個首先屬于你自己的世界?!?/p>

我們可以通過對詩中的一些基本概念的描述和闡釋,來把握這部詩的基本思想脈絡和基本意蘊。這些基本概念(“你”“第二我”“巨人的影子”“非我”“混沌”和“全光”等),對理解本詩是至關重要的。 a、“你”

《混沌初開》通篇運用第二人稱“你”,這是頗具用心的。

“你”是對第一人稱“我”的疏離與否定。在這里,“我”是異化人或異化了的自我的象征?!拔摇痹谠娭惺冀K沒有直接顯現,只是作為一種既往背景、作為“你”的過去存在著,然而“我”就像古希臘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的宙斯,盡管沒上場,卻始終令人感覺到他無時無處不在?!痘煦绯蹰_》從“你”掙脫地面進入混沌開場,即從“你”開始否棄和超越“我”開篇,描述了“你”向本真的“人”復歸的過程,這從根本上決定了全詩反異化、自我反思和超越的性質。實際上,整部《混沌初開》要表現的,就是“你”最終徹底蛻棄“我”和超越“我”的精神歷程。由此而言,這個“我”的內在涵意和性質,就可以多角度多層次地被不同的讀者所生發聯想。

詩的第一、二章表現了“你”的確立。

在第一章中,“你”進入混沌之境?!澳恪辈辉俑械降孛嫔稀拔摇彼惺艿哪欠N“沉重”,開始“反芻”過去的生存境況,用混沌里“無色、無形、無聲的純凈來把一切進行比較”,從而開始了哥倫布式的精神航海。

在第二章中,“你”整個地“加入”混沌,從外到內拋棄了“我”已往靈與肉的重負。這是實行超越、回歸本真自我的先決條件(“你將在失去中獲得”)?!澳恪睌[脫了地心引力的慣性,獲得了“自己的重心”,認識到“我”已往的習慣心理、精神負擔、生存方式多么“多余”和“可笑”,于是“你”丟掉了“鞋子”“帽子”和“包裹你的一層又一層人造皮殼”,終于袒露出“肉體的崇高的本真”和“心靈的悲壯的本真”;通過對視覺、聽覺、觸覺等感知覺的調適整合,“你”真正感知了“人”和“生命”,并開始“擁有生命”“在混沌中回歸本真”。從此,“僵硬的日子消滅了,生機已再次萌發?!?/p>

在第一章至第二章“你”的歷程中,詩的超越主題得到了直接而鮮明的體現?;煦绲挠篮氵\動和純凈單一是超越的動因,由此導致的身心變革具有重大的行動意義。在詩人的意識里,超越的趨求是“人”的固有的內在“生命特質”,環境的再造和優化轉換則激活了這種巨大的生命潛能?!澳鞘亲镞^呵,對你自己的低估”,這是詩人對我們的警醒和啟示———我們需要對自己實行靈與肉的“去蔽”。

b、“第二我”

“第二我”不是“我”,而是“人類應該具有的美的可能”,是用“我”的模式翻造出來的另一種“我”。它是“我”的某種極端的異化,是機器人一樣的精靈。

在掙脫地心引力,“拋棄了以地平線為視界的習慣”之后,“你”蛻棄了外表和意識層面的異化質,獲得了自己“存在”但又“不完全存在”的“實感”,這時,介乎生物與非生物、人與非人之間的“第二我”便來扮演一個攔路的司芬克斯的角色了,它的歷史使命,是充當一個反思參照物,成為一種介質,促使“你”在達到“思維的茂盛”后,進一步獲得自我意識的新生。

面對“第二我”,“用慣了的人際交流方式失效了,‘看臉色的方法失效了”,已往的語言范式喪失了功用?!暗诙摇睊仐壛朔a,打破了世俗日常生活的感覺常規,使“你”不得不形成新的感受方式和信息交流方式與之“對話”。由“第二我”引起的這種語言的(包括表情、動作行為等符號)、同時也是思維的革命,是對“我”的更深層次的剝棄。在現實的世界里,沒有什么比語言及思維方式更遭受到“世俗惡習的肆虐”了,語言淪陷為異化污染的重災區,也喪失了其本體的價值意義?!暗诙摇钡倪@一刺激,促使“你”“獲得了又一個新的適應”。

隨后,“你”發現“第二我”沒有“肚臍”———“你”的“驕傲”和“根”(它只有一個按鈕)?!暗诙摇背靶Α澳恪薄耙惠呑右餐涣俗屪约簶錁兑粯庸潭ㄔ凇厦?,真沒出息?!庇纱?,“我”、“第二我”和“你”的本質關系得以充分展示:一方面,“第二我”既是用“我”的模式翻造出來的人造人,卻又超脫于“我”之上,沒有“我”的種種世俗習性和世俗異化特征,或者說,將異化質推向了另一個“完美”的極端,因此,它為“你”提供了一種醒豁的反思參照和啟示。另一方面,“第二我”畢竟不是“我”也不是“人”,沒有“肚臍”,沒有“根”,它的“美”在于周身沒有多余和無用之物,完全是工具意識和實用功利的產物。它沒有表情和情感,也沒有人的性征和性感受,更無法通過性的體驗而感受到人的本質化的生命體驗與生命意識。因此,它是“人”的極端的異化。盡管它對“我”的可悲的生存境況進行了有力的詰問,但這種詰問其實乃是它無法理解“人”的一種表現。

通過飽含異質的“第二我”,“你”看透了自己過去的生存狀況,從這個“太像你自己”的“幻象”,“你”終于認識到:自己“總歸是生活在規律之中”的,從有限到無限的超越終究只能在有限性上下功夫。而“你”對“我”的超越,只能通過對“我”的根本否棄和對本真生命形式的追求去實現。因此,“你”總算知道“要走的是多么漫長的路程”了(在剛進入混沌時,“你”曾經“靦腆地猜度著路程有多么遠”)。

在這一章里,通過“第二我”這個喜劇化的人造人,詩人展示的思考十分豐富深刻,涉及了哲學、語言學、智能學等多學科中眾多現代人文重大主題。而這一切都圍繞著一個中心,即生命意識的展示。在“第二我”與“你”的糾纏中,人性、或者說人的靈性和情感在現代世界異化境況中的位置和作用,是詩人特別關注的。

c、“巨人的影子”和“非我”

現在,對自我的反思和蕩滌已即將顯示出一種輝煌的前景,“你”已經臨近澄明之境,已往的一切思維變革,即將開出元氣淋漓的生命之花?,F在需要回答的問題是:“你將怎樣處理這個富于活力的復雜的生命過程”?

“你”又一次獲得了生命的啟示:“你”在混沌的壯麗景觀中,遇到了“巨人的影子”。

“巨人”是人民及其精華的象征。加入混沌的,還只是巨人“思維的反射”,而不是它本身及其總體運動,故稱之為“巨人的影子”。在這思維里,“生命總體結構”得到了展現,它的種種大膽無忌的舉動,使“被非歷史觀念壓得透不過氣的你”頓時獲得了“天上還有天”的感悟。由于“看見了那影子”,“你”獲得了與過去不一樣的“目光”,“你”意識到:“延續性,通向無限,這就是一切”;并且意識到,緊接著思維的,是行動;比思維更有力的,是“介入,直率的介入”———從“你”眼睛里射出來的,不再是探尋、渴望的目光,而是“直率介入”的目光,“介入進程已不再和生命進程分開”———“你”將這樣去處理自己的生命過程。

至此,“你”有資格遇到“非我”了。

“非”者,否棄也。故“非我”,即是對“我”、對異化、對陳舊事物與陳舊生命的否棄。

對“我”的否定是“你”超越歷程的起點及新生命的起點,因此,“非我”的出現是必然的,對“你”的超越起著由量變轉向質變的啟示與標識作用。它代表著人性蘇生的歷史潮流。它的宣言是:“需要就是一切,需要才是正常?!迸c這個具有歷史意義、充滿人性的新生兒相比,面對它“多向度”的“單純”和“豐滿”,“你”認識到自己仍在“危機”的籠罩下,因為“你”(也包括“第二我”)仍然“還是忘記不了那個‘我”,一種“可怕的可悲的自憐自保綜合癥”及“本能”,像一層薄而透明的“膜”,仍蒙在“你”身上。這是最深層的“我”的潛意識在頑固作祟?!胺俏摇币偈埂澳恪鼻宄?,正是這種潛意識層面里殘留的異化因素。

在混沌里的“自我攪拌”中,在“非我”的啟迪下,“你”“拋棄了以地平線為視界的習慣,拋棄了截取生命的某一個片斷作為生命設計的規模的習慣”,希望能夠與“非我”“有個默契”,由此,“你”終于實行了對舊“我”的最終否定。

只有得到靈與肉的雙重蛻變和解放,人歸復本真生命形式才成為可能,行為方式與思維方式、與深層潛意識不可分割,心與身的解放互為因果、互相促進,詩中這種由外而內、由淺入深的精神蕩滌過程,正是“人”的超越歷程的必由之路。

“非我”與“巨人的影子”在某種層次上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都具有強烈的否定性質和創造活力。但是這兩者也有某種區別?!熬奕说挠白印笔侨后w性質的,“非我”則是個體性質的,更多地側重于與“你”相對應;此外,“巨人的影子”作為一種思維(或曰群體意愿和欲求)的象征,更多地代表了一種行動、介入的欲望,而“非我”則更多地代表著對“我”的否棄和對“你”的啟示,通過舊死新生的涅槃,呼喚混沌初開的到來。

精神的航海之舟如今身輕如燕了,隨后而來的,將是哥倫布望見新大陸時的狂喜。

d、“混沌”和“全光”

應該說,這部詩的主角不僅是“你”,也應該是“混沌”,二者缺一不可。只有當“你”進入了“混沌”,“你”才成其為“你”,而不再是“我”;也只有“混沌”才能促使“你”最終否棄一切異化質,澄明自身,成為一個全新的“你”。

如前所說,掙脫地面進入“混沌”是這部詩的基點,本體化的宏大背景和活動空間是這部詩最關鍵的建構?!盎煦纭卑菀磺?,也涵蓋著“你”,但又可以說,“混沌”在“你”之中。此之謂心即宇宙、宇宙即心、天人合一、萬物同體。對于詩人心中、筆下的“混沌”,讀者是不能用牛頓式的古典時空模式去衡量和規范的,必須用愛因斯坦式的詩意的新思維去感悟和理解其內在特質。宇宙很大很大,人的內心世界也很大很大,被宇宙時空所包容的人類心靈(精神的“混沌”之境),也能夠反過來包容宇宙時空。這正是人類超越之門所在。

混沌,在古人的想象思維中是天地萬物之所由生者,是世界開辟前的冥茫景觀,與“黑暗”有同義的聯系(在這一認識上人類各民族的先民們似乎有一種不約而同的共識)。然而在彭燕郊詩意的創造性建構中,“混沌”凈化升華為超越和回歸本真生命形式的母體,成為生命(“人”)之根?!盎煦纭敝械臒o涯際時空成為生命的更原初、更本真的“大地”?!盎煦纭敝袩o休止的“行動”(絕對的“翻滾”和“自我攪拌”)有如生命的“酵母”和“光合作用”,無休止地聚合和輸送著生命能量。而在“混沌初開”時,“光”成為生命的“氧”(它“比空氣含有更多的生命元”);“發光”,則成為生命的“呼吸”,是生命“因愉悅而透明”的敞現,是“一種全新的本體開發方式”———這,便是《混沌初開》的詩學結構。

在“混沌”中,一切生命都從自在自為的新舊代謝中超越自身,敞亮自身,因此,“混沌”是恬然澄明之境,永無休止的“翻滾”和“發光”則是這種生命意境的精神內核和詩化法則?!胺瓭L”是“發光”的必要前提,“發光”是“翻滾”的必然結果———這便是“混沌”的生命機制和超越法則。

“光”在《混沌初開》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因而詩人特別采用了“全光”一詞,用它表現“混沌初開”時一切發光者的歡樂和呼吸。與“混沌”不能拘于規范的詞匯意義一樣,“全光”也不再是一個純粹的物理學名詞,它已成為詩人卓越的想象創造,詩人以它表現一種全方位籠罩和彌漫于整個無涯際時空的“光”的景觀。在詩人筆下,“全光”是一種詩意的“生命現象”。

在混沌初開的“全光”中,“你經歷著最嚴格的生命檢驗”,“你”面臨的是又一種“新的適應”,即在否棄了舊“我”之后,如何完全敞亮自身的存在,如何“從生命的契合迎接全光”并“承受”它。在“全光”的“洗禮”中,“你”終于領悟到:“發光,這是和凡間世上穿衣吃飯一樣平常的事?!庇谑?,“你”的內在生命潛能開始爆發,“你”的生命開始敞亮,“像一只鳥想飛的時候展開翅膀一樣自然地發光了”?!澳恪薄敖槿搿薄皡⑴c”“陶醉”并“溶化”于“全光”之中,“混沌,充塞于你的通身上下”,“你”以自身的發光獲得了自己“特定的生命環境”和“生態龕位”“你”成為一個“新的你”,一個“結晶體”———“你”超越了自身!

表現混沌初開壯麗景觀的第五章,是這部超越之歌中的歡樂頌,它有著與貝多芬《命運》和《合唱》交響曲第四樂章相類似的特征與性質。這是超越的狂歡,新生的狂歡,是對“光明”王國和“自由”王國的禮贊。這是內部世界與外在世界都生機充溢、和諧一體的必然結果。在這一景觀中,每個生命都處于創造與平等競爭、生長的開放進取狀態,沒有外在的禁忌拘束,也沒有內在的心理阻礙,自然地發光,吸收光,反射光;每個生命都介入整體、溶入整體,同時又是獨立完整、自在自為的個體。因此,在混沌初開的“全光”之舞中,本真的生命之光既朗照自身,也朗照一切,一切都自我朗照,也照徹一切(正所謂一切的一,一的一切),構成了一種“全新的光照關系、光照結構”,生命因此得到超越,個體與群體的關系因此獲得和諧。而在全詩的結尾處,詩人提醒我們,這種超越永無休止:“混沌初開,你將再次超越你自己?!边@使全詩獲得了一種開放的結構和無限深廣延伸的持續發展前景。

作為一部精神史詩,《混沌初開》有十分豐富的意蘊,簡而言之,則是凈化和升華。

通過“你”超越自我的精神歷程,彭燕郊展現了他對歷史和現實中“人”的存在狀態的審察與反思,深入表現了現代中國幾代人的心路歷程和心理趨向。人的生存困窘、本真生命的被遮蔽與被扭曲、心理的虛弱多忌、行為模式與思維方式的拘促與僵化、觀念乃至潛意識的被污染和被損害,等等,所有這些我稱之為異化質的方面,《混沌初開》都通過“你”的心靈凈化過程進行了深刻而完整的展示。詩人以他富有全息穿透力的筆,從外到內、由淺入深地攫住了異化諸世相的形與神,從人的衣飾、肌體、感覺、知覺、行為、語言、思維等諸方面,以及意識的“超我”“自我”“本我”等不同層面,淋漓盡致地進行剖示和剝棄,揭露了幾十年來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生存境遇的可憐、可笑、可悲,表現出強烈的批判精神、憂患意識和悲涼心態。在描述超越過程中人的艱難凈化時,詩人的筆觸盡管表露了某種如釋重負的輕快和欣喜,但筆意深處卻有一種苦澀的愴然之感,沉重而沉痛。

對民族現狀與前途的焦慮、對中國人生命意識的招魂,正是詩人創作這部超越之歌和精神史詩的基本動因之一。因此,“全光”的大歡樂既不是廉價的樂觀主義興奮,也不意味著掩埋或拋擲了民族的苦難與悲哀?;煦绯蹰_的全光之舞只是宣示著詩人對“人之上升”的信心和對人類、對民族的衷心期望。這就像貝多芬《命運》和《合唱》交響曲第四樂章的歡樂頌歌并非用來淡化和掩飾前面樂章中的巨大苦難、悲哀和掙扎。事實上,歡樂頌反而襯托了苦難、悲哀的深重,那是無法忘卻、也不能忘卻的。因而《命運》第四樂章的狂歡曲中,會有“命運”動機暗影般的闖入,《混沌初開》的全光狂舞中,也有“反背雙手踽踽獨行的日子”閃現于心頭。創傷好了,疤痕與隱痛永在。因此,把《混沌初開》純粹看作一部晶瑩純凈的歡樂之歌將有違其深刻的意蘊。

《混沌初開》表現了詩人對社會歷史發展趨向的把握,這種把握導源于彭燕郊的人道主義理想和對人類精神的進化信念,因而詩人并不像許多人那樣對“人之上升”抱有一種懷疑、絕望或虛無的態度。在《混沌初開》這一人類的精神寓言里,詩人對異化質的剔析和否棄,是要從異化質的層層裹負之中剝脫出赤子一般的“人”來———人可以通過自我超越,凈化自己的靈與肉,顯示出生命的本真狀態(“發光”)———這便是《混沌初開》的詩信念和詩美學。

人的超越不能發生在真空里,“混沌不是不毛之地”,它的一切不過是詩人的文學創造,有時則是一種修飾和變形,既可以被視為人的精神世界,也可以看作對如何達至理想的社會形態的寓示。它與中華民族的歷史與現實有著緊密的聯系。詩人在詩中并不掩蓋他對現實社會某種人文生態的憤世嫉俗,但他更加注重的是現實生活中某些表層和深層的歷史文化變動。這在作品的第四章和第五章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如果說第二章和第三章通過“你”層層深入的凈化過程,折射和展露了至今仍累附于人們身心的社會歷史沉痼與污垢,那么,第四章通過“你”和“巨人的影子”“非我”,第五章通過“非我”的再次出現、“混沌的全光”及全光之舞等等,對直至近年的中國社會現實及重大變故、重大文化政治主題進行了最快速的反應和思考,這種反應和思考如此直接、深刻,如此果敢、明快,為前兩章中個體色彩較濃郁的精神反思進程注入了一種群體化的健朗生機。我想,歷史將會記住彭燕郊這位“默默者存”卻又“不平則鳴”的詩人由此詩昭示的高貴良心、膽識和敏銳性(經過數年創作,完成這部詩時,彭燕郊已六十九歲)。

在全詩五章中,第四章篇幅最小,但它卻充滿著緊張的內在躁動和抑制不住的激奮,它在全詩結構中承上啟下、導引轉折的作用是意味深長的,這主要是通過“巨人的影子”和“非我”表現的。

我們仍可借用貝多芬的交響曲來闡釋:

“巨人的影子”酷似貝多芬《命運》第三樂章中情緒健壯強烈的民間舞蹈主題,洋溢著一種深層律動,蠢蠢欲動,躍躍欲試,漫無節制,不可遏止,同時表現出作品精神進程的深刻轉換———由悲郁沉悶的小調情境,轉向明朗雄健的大調情境;由個體的精神沉思境界,轉向群體的歡騰狂舞境界?!胺俏摇眲t與貝多芬《合唱》第四樂章引子中的宣敘調相似,帶有強烈的否定性和導引功能。貝多芬用這個宣敘調打斷并否定了前面三個樂章的主題,并使之肯定和簇擁著“歡樂頌”的來臨?!胺俏摇狈穸恕拔摇焙汀暗诙摇?,將“你”導入混沌初開的全光之舞中。

總體上,《混沌初開》的前三章,是通過“混沌”對“你”的凈化解構異化的“人”,消解封閉的社會異化形態。第五章是通過“混沌的全光”(精神升華)來重新建構本真的新的“人”,確立新的人與人的關系和社會結構,展示新的精神景觀與心靈世界。而第四章,則表現了由解構向重構、由破壞向建設的轉換?!熬奕说挠白印北憩F了對歷史與現實的洞察、審視與把握;“非我”則表達了超越現實、展望未來的意向。這二者是前后貫串和關聯的。由此,細心的讀者便會發現,“巨人的影子”“非我”“混沌”和“全光”具有某種共通特征,即他們都蘊聚和呈現著一種叛逆的內在精神,一種對已往僵化、呆板“規范”的輕蔑、嘲弄、褻瀆和破壞。如“巨人的影子”踩痛“天體的敏感神經”,漫不經心地踢翻“柵欄”、跨過“壕溝”,使“說不清的是是非非散了箍,教條規范破碎得不可收拾”。又如“非我”作為“冒險”和“連續多少回合搏斗的結果”,在“生命意識還原為欲望”“忍受與放縱脫節”的一瞬間(多么敏銳而準確的概括)陡然出現,充滿著“壯麗的偏離規范的心理歷程的起伏跌宕”。至于“混沌”,它的實質就在于使一切“習慣”和“常規”失效,它吞噬種種“古老的神話和幻象”,使一切都“趨于單一”,重新調整和建構人的基本機能、感知、行為模式和思維方式等等,它對“規范”的破壞是徹底的、毀滅性的?!叭狻弊鳛榛煦绯蹰_境界的創造者同時也是被創造者,就更不知“規范”為何物了,因此它“膽大妄為、無法無天”,它的“毫無顧忌的荒唐行徑”“全是些惡作劇,鬼把戲”,“沒有一點秩序”,然而,正是在這種種對異化“規范”和“秩序”的徹底叛逆和破壞中,新的秩序產生了:“全光”中,每一個個體都敞亮自身,導致了“全新的光照關系、光照結構”,這里沒有禁忌,沒有封閉,沒有陰暗角落,形成了更高層次的和諧統一。因此,在“全光”中,世俗眼光里“種種的非份非禮,居然都閃閃發光,居然都是水晶球從無數個聚集點發光,居然都美麗動人”。從這里,我們可以窺見到詩人蘊寓在“混沌初開”景觀中的社會歷史文化觀。

一位時賢曾說過:五四運動是“混沌未開、五彩拼合、孕育百家”的廣義的思想革命(趙一凡《海外祭五四》),彭燕郊在詩中矚望和呼喚的,乃是更上一層“天”的混沌“初開”,是一場更深入的人文變革:“每個結晶體都無比璀璨了,都盡情盡興地放光了。多得數不清的射線互相交叉互相穿透,千變萬化的光速形成紛紜的折射,開創了前所未有的宇宙景觀?!痹娙嗽凇痘煦绯蹰_》里張揚的中心命題,是個體的超越,是人通過自我超越真正獲得自身的自由和自為,成為活潑的、開放的、本真的存在。

在全光中,最重要的莫過于:“你已經是一個活潑的存在,而不是某個類目里的某個抽象的稱呼,你已不止是一個軀殼,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整整一個首先屬于你自己的世界?!薄@便是“混沌”的“初開”。它是全詩的總綱,也是“這一”歷史階段的變革目標?!叭恕北旧砭褪悄康?,既是出發點,又是終點?;煦纭俺蹰_”的美好境界并非詩人的終極目標和最終理想,它僅僅是達到目的與理想的必要條件和良序環境。革命的目的,不是使人在革命的過程中成為革命的異化物,成為革命的工具、手段或是“某個抽象的稱呼”(這是一個被歷史反復證實的慘痛教訓)。革命的終極目的是使人真正成為“你自己”,有血有肉,心靈康健,并且獲得全面發展的可能性。這,就是《混沌初開》的真義。這也正是雨果那句名言的真義吧:“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

如前所述,“發光”是混沌境界的根本法則。在混沌初開之際,發光、吸收光、反射光,這既是“結晶體”獨立價值的顯現,也是“結晶體”與自身、與他人、與群體“對話”的方式。只有每一個個體都敞亮自我、超越自我,才會有群體的敞亮與超越。前者(個體)是目的,是第一原則,后者(群體)是前者的必然結果(這里要求我們調整以群體利益為思維起點和終點的“規范”的思維模式)。因此,混沌初開之境不是聚焦式的,而是發散性的。所有個體的敞亮,導致的不是價值一元化的境界,而是敞開一切可能性,為摒除人的異化,為人性的升華,為一切個體的自由、自為和全面發展,敞開更廣大的空間。對本真生命形式的歸復和對異化之“我”的超越,只是走向這種良序境界的基礎和開端。在混沌初開之際,“你”才剛剛歸復為“人”,輝煌的歷史可能性才剛剛洞開。從這個意義上說,混沌初開只是一個新的歷史起點,而此前的一切,不過是“人”的史前期罷了。

詩人對“全光”世界圖景的想象是明晰透徹、美好動人的,其社會文化歷史觀念顯然帶有強烈的人道主義性質和現代自由主義特征。彭燕郊通過這種以個體價值、個體超越為第一原則的信念,和對人類“生命特質”中浮士德精神的信心,以一種現代自由知識分子的精神姿態,超越了古典人道主義的傳統,使《混沌初開》真正表達了當代中國人充滿生命意識的歷史思考與想象。

《混沌初開》展示的種種異化情狀,是任何一位認真生活并嚴肅反思的當代中國人都不能不有切身之患甚至創巨痛深的。在中國新詩中,還沒有人如此深廣地揭示當代中國人的這種民族性的心靈狀態與生存境況。

從詩人的著眼點看,在強烈的當代性和民族特征之外,《混沌初開》還有著寬宏的人類意識。詩人是將“人”放到比地球村視界更浩闊、更本真的宇宙視界中進行透視和重構的。在這種新思維背景下,人類一體化了。在彭燕郊看來,當代中國的民族性災難已不再是一己的悲劇,它同時也是人類的悲劇,“人”的悲劇,中國的詩人有責任深入表現和思考這種悲?。ㄓ绕涫撬男睦淼?、精神的、靈魂的方面),使處于異化煎熬和困擾之中的全人類(特別是中國人)引以為戒。詩中的角色以“你”“第二我”“非我”等高度本體化的稱號為名,也是這種人類意識———對人類生存狀態的哲學思考———的一種體現。彭燕郊曾多次和我談過,對他來說,“文革”(它是一個極端的事例和一種象征)并沒有成為過去。對于“文革”與過去、現在、未來的聯系,對于它對當代中國人身心的影響,對于它是否重演或可能以什么新面目重演、如何避免這種災難的再發生等等,中國人、中國文學必須從民族和人類的高度作出自己的思考和探討。正是這樣一種對民族前途的憂患,和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與焦慮,使彭燕郊驅策自己努力從事這一工作,《混沌初開》就是成果之一。這也是詩人“直率介入”的一種實際行動。在這部作品中,個人、民族和人類是三位一體的。在中國當代文學疲軟、尤其是詩歌創作衰竭的時候,《混沌初開》顯示了一種“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剛正雄健的精神風度。

《混沌初開》是一首夢幻曲,是詩人美好心靈與濟世情懷的顯露,寄托了詩人為當代中國人的精神人格建設和人類精神進化所建構的理想圖景。但是,這部蘊寓著多層次涵義的精神史詩,首先是詩人自身心靈超越留下的鏤痕,是個人精神升華的驚心軌跡。對歷史、現實和自我的深入回味與體悟,使彭燕郊對自己及一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歷程有著全新的洞察和領悟,他的思想和創作由此產生了超越性的升華,在這種背景下,《混沌初開》便必然包容了彭燕郊近年、甚至一生中內心世界的大悲哀、大痛苦、大沖突、大搏斗、大嬗變、大歡樂……成為在各方面既集大成又最具開拓性和創造性的作品。

《混沌初開》中的一切,首先都是出自詩人對自我的嚴格反思:“你在無窮無盡里,在沒有章法沒有主旨里,反芻你短短幾十年的莽撞冒失?!痹娭性⑹镜哪切┪C四伏、總是令人心悸而有所禁忌與戒備的生命處境,那些充滿異化特征的心態、思維方式、行為模式,以及那些“帽子”“鞋子”等等,都曾為彭燕郊及他這一代知識分子親身所處、所感、所受。因此,當他看透了這一切把戲后面的貧乏虛偽和可悲可笑,他便不但坐而思,而且起而行了,他的詩風便在近十年中一變又變再變,變得越來越沉甸甸的(有時則是舉重若輕)。詩風的變化意味著精神世界的深刻變化。他“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迭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決意按自己的意志和思考走自己的生活之路和精神之路,選擇了最艱難也最崇高的那一種生活,因而,他必然被放逐并自我放逐。就這樣,他成為現實生活中的精神流亡者,他在精神的“混沌”中經歷洗禮,并得到了靈魂的超越與升華?!痘煦绯蹰_》的心靈“航?!碧卣?、太空“遨游”形式等等,顯然肇生于詩人的這種精神流亡心境,這是他將靈魂中的“光輝”都“凝聚”和“收斂”在精神沉思和藝術創造之中的結果。

作為一位現實生活中的精神流亡者,詩人必須經受的煎熬是精神的高度孤獨;他努力追求的,則是對自己人格尊嚴和本真生命形式的堅韌執守;他將永遠置身于心靈的劇烈搏斗中;他一再表達的,必將是對精神家園和敞亮自身生命的渴盼———這些,都成為彭燕郊近十年來詩歌的基本主題,并在《混沌初開》中得到集中的體現。

孤獨是跟隨在精神流亡者身后的影子?!澳恪痹诨煦缡澜绲木窈叫兄?,是“一個孤身獨處的水手”。盡管“你”在“深入混沌”(第二章)之后“不再孤獨”,但在混沌初開之前,“你”實持上仍處在某種實際的孤寂情況之中,“你”遇到的“第二我”“巨人的影子”“非我”等等,本質上都是某種思維“幻象”,盡管“你”最終因自身的澄明而超越這孤獨,但這也只是思維和智慧的超越,是理想化的瞬間超越,而非現實生活中的超越,更沒有永恒的超越。隨著新的超越歷程的開始,“你”會有新的孤獨,“你”身后會跟隨新的影子。這,大約就是精神流亡者的宿命。

堅忍的持守是精神流亡者崇高而悲壯的生命基準。彭燕郊一生堅持走自己的路,為此他生活多舛,付出和拋棄了很多,卻因此獲得了精神放逐中的人格自尊、內心自由以及對自己精神意境的把握,“你將在失去中獲得”正是詩人的切身體悟。然而,現實生活中的堅忍持守是慘烈的,需要集中精神的全部韌性與承受力,不但要承負外部的壓力和揉榨,更要支撐內在意志的極限強度。他面對的,是獨處荒漠或峙身于“無物之陣”中的靈魂躁動、郁悶和疲乏,是時間和空間無限伸長的煎熬,和對懸峙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穿透自身的不斷期盼。超越是建立在這慘烈上的,彭燕郊其他近作對此有更直接的表現(《漂瓶》《煙聲》《德彪西“月光”語譯》是對這一主題最精妙的描述)。如是,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詩人稱肉體的本真是“崇高的”,而稱精神的本真是“悲壯的”!

《混沌初開》對精神流亡者回歸精神家園和敞亮自身生命的渴盼表現得最為顯豁?!澳恪痹诨煦绯蹰_中發光并溶化成為全光的一部分,乃是這種渴盼終于被確認的象征?!胺幢畴p手踽踽獨行”的精神流亡者,將在這里獲得自己的“生命環境”和“生態龕位”,找到“所有生靈的家”。因此,“全光的混沌”是精神流亡者對自由的向往、獲得和自我確證。

由于痛感到現代人異化狀況的深重,詩人深入細致地通過一個精神凈化過程,來揭示異化在人類身心各方面的污損和冥頑,使人知道“要走的是多么漫長的路程”。但是詩人并不想成為一名教師爺式的道德曉諭家。事實上,詩人是通過他自身的靈魂解剖和精神超越圖景來寓示這一切的。這需要一種卓絕的承擔精神,甘于揭開自己心靈上結痂的傷疤,勇于咀嚼自身的苦痛。在詩人這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自覺受難風度中,包含著一份閃光的啟示,也包含著一種佛家所說的大悲憫情懷。正因為《混沌初開》是詩人自我超越的精神歷程的外化形式,建立在自覺承受靈魂痛苦反思并且呈現這一過程的基礎上,它便成為彭燕郊的一份難得的精神自傳,他的種種困厄、苦難、悲哀、郁悶,他的掙扎、抗爭、升華,他的歡樂、自尊、自豪、自慰等等,無不折射其中,他也據此詩的創作獲得了精神的自我重構、凈化和升華。這不但顯示著自強不息、不斷進取的浮士德精神,更呈現了崇高、悲壯的,不憚于靈魂自審的但丁精神。在中國新詩中,還沒有一篇作品包容了如此豐富深刻的心理內容和精神意蘊,也沒有一篇作品能如此地將個人的精神歷程與民族、人類的命運與前途緊密相連,將抒寫個人的靈魂超越與擔負民族精神復興的歷史使命結合起來。

彭燕郊在《混沌初開》中表現出來的自覺受難精神,乃是一種審痛悟道,即在對精神的內在痛苦的承受和咀嚼中,自覺地逐層進入這痛苦的深處,從生活處境、行為和觀念等外在羈迫,深入到心理感知的、語言的、思維方式和潛意識等更深層的領域中去,思考“人”最需要、最寶貴的是什么,發現自己被扭曲的、失去的是什么,進而再次“從失去中獲得”,歸復本真的生命狀態。這必然導致生命的悲劇意識,產生對人生處境的蒼涼品味。故在讀《混沌初開》之前,是不能不讀詩人的另一首短詩《罪淚》的?!蹲餃I》中的“小丑”對自己生命窘境的悲愴體味,與《混沌初開》對“你”的沉痛審察,是殊途同歸的。在中國文學中,素來缺乏正視和暴露生命形而上痛感的傳統,魯迅的《野草》是開天辟地的審痛文學,但是幾十年來,《野草》傳統卻始終未能得到一貫的繼承和發揚,反而不斷遭到誤解和曲解,它只在雪峰的《真實之歌》、巴金的《隨想錄》、韋君宜《思痛錄》等少數作品中有所顯露,彭燕郊早、中期獄中詩和近期的許多作品是繼承和發展了《野草》傳統的,表現了詩人對生命痛苦的卓絕承受力、體悟力和藝術升華能力?!痘煦绯蹰_》本質上是審痛的,它所展示的生命痛苦,在深度和廣度上都是中國新詩中空前的。不過在審痛的具體方式和表達形式上,它與彭燕郊其他近作有很大的不同,它不是通過一般的心靈獨白或直觀描述的方法正面展開,而是側面映射和深藏淺露式的。

《混沌初開》無疑表現了“人”的生命悲劇,滲透著生命體味的蒼涼和悲愴,然而詩人描寫“你”時所突出的,卻是“可笑”?!叭恕钡纳Ь澈彤惢闋罴瓤梢钥醋鞅瘎?,也可以視為喜劇。當“你”在靈魂自審中,從自己身心的丑陋和生存境遇的可悲荒謬里,看出了人的“可笑”,這部詩便在表現生命悲劇的同時超越了這悲?。ㄟ@種超越是這首詩的主旨)。因此,接下來,便導向了通過人造人“第二我”所表達的反諷。反諷是看透人生的把戲后的生命姿態。富有諷刺意味的是,人造人偏偏不能徹底勘破生命的悲劇,這個介乎生命和非生命之間的機器人甚至根本就置身在這種生命悲劇之外,只是一個旁觀者而已。于是輪到“非我”來實行否定。否定不是絕望,它與涅槃同義,有否定便有新生,而新生則與混沌初開同義。生命在涅槃的舊之方死、新之方生中有大歡喜,因此就有了全光之舞,迸發出超越的欣悅。

此外,《混沌初開》表現的,也并非人背棄社會正道和道德準則造成人性分裂的那種痛苦,而是表現離棄人的本真生命狀態、為物或為己所役的異化之痛苦,是一種由形而下導向形而上的社會歷史文化導致的痛苦,因此,它就不像《神曲》那樣,通過對罪惡和過失的懲罰,來表達某種精神確證與價值判定?!痘煦绯蹰_》表現的是經凈化而升華,歸復“首先屬于你自己”的生命形態,在這一經歷中,人的人性和神性趨同歸一,因此,審痛最終達到的,是對“人之上升”的欣悅感。這便是《混沌初開》在整體形態上不像彭燕郊許多近作那樣深沉慘烈的原因。它表示了一種新的超前性的趨向,即對審痛本身的超越與升華。這當然只會發生在飽經審痛之后的創作中,而在整體上,中國文學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審痛煉獄呢。

事實上,彭燕郊在他的詩中,比他那一輩的知識分子,特別是比他那一輩的詩人,都更深刻地觸及和揭示了人的存在的命題,這個命題在中國幾十年來的現實社會生活及知識分子的身心處境中如此重要,卻又如此被漠視、回避、矯飾和歪曲,以至成為一片思想的禁地和詩歌的處女地,很少有人直面正視,更少有人在詩歌中將自己的心靈剖開,血淋淋地揭示其真面目。僅從這個意義上講,彭燕郊及其詩歌也少有地具備了“叛逆的猛士”的精神風骨。

米沃什說過:“想要把話大聲說出來的誘惑,如同劇癢一般,會變成一個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東西,使人再無心思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而這正是詩人會選擇內在或外在放逐的原因?!迸硌嘟贾蔀榫窳魍稣?,這種渴望自由說話的誘惑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被放逐和自我放逐則促使他去思考更多和更深層的事情和問題。放逐者的處境使他必然主要生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詩化的精神歷程這一形式,頗為適合體現這種內在精神生活的實質。這也是通過藝術的凈化功能,使一切個人的與人民的、歷史的與現實的苦難和污損,升華成為一種生命警喻的最佳途徑。中國詩史上少有的精神史詩《離騷》正是因此而產生的。當然,在涉及到異化主題,尤其是精神的、軟性的異化這一在中國十分敏感的領域時,它需要一種恰當的或者說適度的表達方式。彭燕郊不僅從形式上而且從構思和表現方法上很好地解決了這一難題。

詩人并沒有正面和直接地展示“凡間塵世”的“我”怎樣被種種硬性軟性、有形無形的物質和精神力量所改造、脅迫、裹縛,變得衰疲傾頹,甚至也沒有著力表現“你”如何執著地渴望否棄異化、追求超越,而是詳細展現了“混沌”對“你”中之“我”的剝剔與蕩滌、對“你”的內在生命特質的激活與啟示,這使《混沌初開》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部心靈的重建史和靈魂的成長發展史。這或許包含著某種形式上的妥協和讓步,但也正是詩人的藝術匠心和啟蒙意識所在?!澳恪钡膬艋^程,本身就折射了“我”的異化生存景象,表現了當代社會精神生活中的某些實質方面,這就像《神曲》中沒有直接描寫人間,卻通過地獄、煉獄、天堂三界中的各種形態,盡現人間生命形式的本質。因此,這種富有“離間效果”的表現方法,是更客觀冷靜、啟人思想的本體化觀省,極富現代美學意識和批判精神,甚至可以說是布萊希特美學精神在詩歌創作中的出色發揮。詩人由此顯示了他對現實世界獨到的審視態度和介入方式,體現了他在世紀末的歷史性轉折關頭,對時代精神及其發展動向的深刻把握。

但丁在談到《神曲》和《圣經·詩篇》時曾認為,在既定的本文中有多層次的含義,如字面的,隱喻的,道德的,寓義的,等等。借用這種解讀作品的方式,我們可以說:

在字面的含義上,《混沌初開》是一首心靈天路歷程的超越之歌,表現“你”在“混沌”之境中得到凈化和超越的過程。

在隱喻的含義上,《混沌初開》是一部精神史詩,借用但丁論述《圣經·詩篇》第114篇的話,即表現精神流亡者“圣潔的靈魂從這個世紀腐朽的羈絆中解脫,走向無限榮光的自由”的精神歷程。

在道德的含義上,《混沌初開》是一個警喻和啟示,指出了新世紀中我們民族的精神涅槃之路、精神復興之路。海涅曾認為《浮士德》是對新德意志人的預感,我們也可以說,《混沌初開》是對新世紀新中國人的預感。

從寓義的方面看,《混沌初開》則是對現代人生命意識的顯現和招魂,是對澄明恬悟的生命意境的追求,是對生命的極度充實和完滿的渴望與向往。只有極度充實和完滿的生命,才能成為“結晶體”并“發光”。

《混沌初開》是精神流亡者心靈升華的生命之歌。

《混沌初開》是彭燕郊詩歌的集大成之作,他近期的所有重要作品都是指向這部精神史詩,或者說,都是為這部宏大作品的創作做積累。明了這一點,對于透徹地理解《混沌初開》及彭燕郊近年詩歌的總體創作極為重要。

如果說《罪淚》強烈表現出對中國文化人幾十來窘迫境況與悲愴心境的洞察,《門里門外》《瀑布》便表現了精神流亡者在又一次被放逐和二難抉擇困境中決絕前行的心理歷程和“過客”精神。于是,就必然有《漂瓶》的幻滅心態、荒謬意識、殉道精神和精神流亡心境;也就必然導致《煙聲》《德彪西“月光”語譯》和《無色透明的下午》中對“直線穿透”的企盼、對“水”的焦渴,以及與“光”的相互感應契合……彭燕郊近期的這些重要作品,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靈魂進程序列,最終都歸結匯綜于《混沌初開》?!蹲餃I》中對人的內在和外在悲劇的蒼涼展示,在《混沌初開》中得到了更加深廣的擴展,而在精神流亡者被放逐和自我放逐后的精神流程及精神聯系上,《混沌初開》恰是《門里門外》《瀑布》《漂瓶》《煙聲》《德彪西“月光”語譯》等作品的必然的思維邏輯結果。

顯然,《煙聲》《德彪西“月光”語譯》、《無色透明的下午》與《混沌初開》有著更加直接的內在聯系?!稛熉暋泛汀兜卤胛鳌霸鹿狻闭Z譯》是詩人在精神放逐和生命反芻中,對蟄伏于心靈以及命運深處的本真生命的呼喚,這種生命尋求和靈魂焦渴是導致超越之歌《混沌初開》的直接動因?!稛o色透明的下午》則簡直就是《混沌初開》的序曲、縮影和綱要,二者在主題、主體意象、意境特征等方面都有驚人的同構性??梢哉f,《無色透明的下午》是“人間”現實情景中的《混沌初開》,而《混沌初開》則是“天上”精神旅程中更本體化和超現實的《無色透明的下午》;它們一個是截取一瞬間奇妙的生命體驗和澄明頓悟,一個則是展示史詩般的生命凈化經歷和靈魂旅行歷程。當然,《無色透明的下午》有其自在自足的藝術價值,在靈魂傾訴時絕妙的如歌韻味方面,它與《德彪西“月光”語譯》是整個彭燕郊詩歌中的雙璧。

在母題淵源方面,《混沌初開》以及彭燕郊詩歌近作中的精神流亡特征,可以從其早期創作的“浪子”主題中找到明顯的精神根源。其精神旅行特征在彭燕郊早年《媽媽、我和我唱的歌》《秋天(其一)》《雜木林》《喘息三章》等許多重要作品中有過出色的表現?!痘煦绯蹰_》對現代人身心異化因素的深刻剝棄,與其早期杰作中對中國農民的精魂(包括其精神奴役的創傷)的犀利剔析一脈相承。至于彭詩近作中處處呈現的對人格尊嚴、生命價值、精神情操的執著秉守,則與他早期的《海誓》以及獄中詩《人》《生命》《致意》《經過》等作品有著直接的精神承繼關系。

在意象淵源方面,“光”自然最引人注目?!肮狻痹谂硌嘟荚缙趧撟髦芯鸵咽侵行囊庀笾唬▍⒁姟渡絿贰稜I火》《黎明》《雨后》等),在近期的《煙聲》《德彪西“月光”語譯》《無色透明的下午》《混沌初開》等作品中,它反復呈現,是彭燕郊整個詩歌中的主體意象,并在《混沌初開》以及《無色透明的下午》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彭燕郊的詩作簡直成了生命之光的圣詠。至于《煙聲》中對“光的穿透”的渴求、《德彪西“月光”語譯》中對“另一半我”(即“你”)的召喚等等,《混沌初開》中都有深入的應驗和應答。

由此可見,作為彭燕郊詩歌集大成的精神史詩,《混沌初開》從內在外在的各個方面,將彭燕郊的全部詩歌整合成為一個總體結構,他的詩歌創作由此成為中國新詩中少有的集深度、厚度和廣度于一個總體的宏大建構。只有將彭燕郊的全部詩歌創作當作一個整體,放到中國新詩史中,甚至將其中一些充分體現了民族的精神特征及詩學獨創性的杰作放到現代世界詩壇中進行考察,我們才能對彭燕郊及其詩歌有全面深入的認識,也才能看出《混沌初開》的光彩照人的思想藝術價值。當然,這么說并不意味著《混沌初開》已是彭燕郊詩歌創作的終極點,它僅僅只是彭燕郊正在創作的一系列作品中的第一部,正如它的題目所表明的那樣,它意味著一個更高的新起點。

十一

讀《混沌初開》,許多人的第一感覺可能是:這是詩嗎?很顯然,《混沌初開》不僅在思想和精神領域表現了對“規范”的叛逆與重構,在詩歌藝術形式和美學方法上,也是對“規范”的“壯麗的偏離”。

《混沌初開》充分證實了詩人的思想藝術駕馭能力和創造精神,詩中涉及和蘊含了哲學、文化學、美學、語言學、智能學、神話學等多方面的豐富內容,在造境和思維結構方面,它呈現出多種文化的雜交形態,如西方文學中精神游歷式的敘述特征(《神曲》《浮士德》,圣·瓊·佩斯詩作等),如中國文學中上下求索的奇幻心游特征(《離騷》《夢游天姥吟留別》《秋興八首》《長恨歌》《夢天》及宋詞中的諸多聯翩幻游之作等),在《混沌初開》的心靈歷程中,這些都得到了奇妙的交融。值得一提的是,以上所列中外文學的心馳神游之作也大都具有內在或外在的放逐貶謫背景與特征?!痘煦绯蹰_》的精神旅行特征還與現代科學幻想文學中的太空旅行主題等有著密切的聯系,詩中的人類一體化思維視界也恰是科幻文學的基本特征之一。詩中另一個關鍵的意象,混沌中無休止的“翻滾”,則與物體在太空中的運動狀態直接相關?!盎煦纭笔亲髌分凶钪匾沧罡挥卸嘞蚨葘用娴乃囆g創造,它既確定,又不定,既顯豁,又隱秘,既具有空靈的富于思辯意趣的一面,又有具象化的象征對應的一面,這是一個充滿心靈感應、藝術想象和創造意識的美學境界,它為讀者開拓了巨大的審美空間,召喚和誘惑讀者去開掘它、適應它、生發它,去品味這藝術奇境中至大之理喻和致微之韻致。

事實上,《混沌初開》要求它的讀者具備或養成一種新的思維視野和審美感知習慣,這種對讀者既定審美習慣的挑戰,包含著詩人在思想、藝術上的啟蒙意識,它促使讀者在欣賞、感悟這部詩篇的同時被重構、被塑造,在對這部詩篇進行再創造閱讀時,感悟并趨向人性的自由與健全,感悟并趨向新的自我超越。

詩人對“規范”的叛逆與重構突出地表現在詩的形式創造中。當年艾青曾倡導過自由體詩的“散文美”,他在這方面本來應該取得更高的成就,然而他和許多探索者最終還是失敗了,甚至不同程度地重新陷入了舊形式的窠臼。彭燕郊在幾十年的自由體創作后,毅然剝棄了自由體的形式外殼,通過“散文體”詩的創造,實行了新詩形式上的新超越與范式變革,使新詩更適于深層次地展示詩人特有的精神意境和思想情感?!吧⑽捏w”詩形式的本身,就是現代藝術新思想的體現,《混沌初開》和彭燕郊其他散文體作品以一種獨特的敘述性語言裸露了詩的內在詩性,具有豐滿而靈活的強大張力,在詩人的高超運用下,能適應于任何情緒、思想、風格、技巧等等的變換,體現出詩思的原生狀態和詩人心靈的內在真實?!痘煦绯蹰_》證明了“散文體”詩表現現代人精神世界的廣闊前景和眾多可能性。顯然,《混沌初開》與其他“散文體”作品之間又有某種差異,作為精神史詩,它在總體上終究是一種深思熟慮的高層思想建構,在藝術表現上也就不能不相應地有更多的理性邏輯滲入,故它與《無色透明的下午》等通體充滿靈性的“散文體”作品有所不同,后者是高峰體驗的結果,是純詩,而《混沌初開》盡管通體富于靈性,卻多少要受拘于詩思的總體結構。因而,《混沌初開》是思想的詩,或曰詩的思想。這種差異,就像歌德的《浮士德》與《流浪者之夜歌》的差異。

《混沌初開》中描述得最為細膩奇妙的,是“混沌”;刻畫得最為鮮明生動的,是“第二我”;蘊意最為幽深含蓄的是“巨人的影子”;最富有藝術創造光彩的,則是“全光”?!叭狻惫倘徽厣谝环N理想的象征的理念,但它遠遠掙脫了這種理念的約束,具有著內涵的豐富性和形象的豐滿性,在藝術創造中成為一個感性而自足的精彩的藝術形象,充分展示了詩人“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和時代精神。

有趣的是,“光”在《混沌初開》中的重要性,與它在但丁《神曲》中的重要性十分相似,頗具比較文學的價值,可以說,“光”是這兩部精神史詩中的靈魂。然而,也恰恰是在這最關鍵的相似點上,這兩部作品又顯示出它們的本質區別來。在《神曲》中,“光”固然表現了天國中的靈魂們超凡入圣時的精神喜悅,但一切最終都歸結于一個終極的光源———三位一體的上帝,一切都圍繞這個終極的造物主并領受“他的光”的沐浴,所謂:“全宇宙的四散的書頁完全被收集在那光明的深處,由仁愛裝訂成完整的一本書卷”。而在《混沌初開》中,沒有終極的光源和造物主,一切生命自身即是光源,所有的光“相互交叉互相穿透”。因此,《神曲》高揚的是終極的神,是神對人的垂恩和啟示;《混沌初開》高揚的是人,是人的生命的澄明。由此出發,必然導致《神曲》結構上的封閉性(一切歸結于上帝)和《混沌初開》在結構上的開放性(混沌“初”開,敞開一切生命進程和歷史發展的可能性,超越永無休止)。這也決定了《神曲》對“光”的描繪、尤其是對上帝的描述,是形而上的純粹象征手法,本質上是神學的;而《混沌初開》中的“全光”,則充滿了彭燕郊一貫特有的細膩感覺和紛繁想象,是純正、感性的藝術創造。自然,這種比較并非想作任何高下區分,《神曲》的偉大歷史地位是不存在可比性的,以上的比較也絕非將《混沌初開》與《神曲》相提并論,而僅僅只是希望以此表明,真正的精神史詩,總是從思想內涵到藝術創造的各個方面,都滲透著它所總結或預示的那個時代的精神特征,《神曲》如此,《混沌初開》亦復如此。

《混沌初開》,是我們所處時代的“人曲”。

十二

《混沌初開》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其內在的音樂性。這是彭燕郊詩歌的一貫特征。他的《德彪西“月光”語譯》《無色透明的下午》《煙聲》《飄瓶》等散文體作品都極富德彪西印象派音樂韻味,如注重瞬間感受、暗示、色調的變幻、意境的幽深、結構上的意識流動性和斷片性、語言上的閃爍迷離和豐富生動等等。而《混沌初開》的音樂性特征則首先表現在它那宏大的交響曲式的思想結構之中,它更近似于貝多芬、馬勒等大師的交響曲,它的結構和內在邏輯發展本身就表現出超越的渴望和理想主義精神。

在彭燕郊詩歌中,詩的思想內容所具有的詩性與它的音樂性往往是同一的、本能的和氣質上的,無需特別通過某種外在形式來證實或強調?!痘煦绯蹰_》也具有一種多聲部復調性,從本質上說,“我”“你”“非我”乃至于“第二我”和“光”,都是同一精神實體的不同側面或不同階段的對象化,它們之間的“對話”所構成的和聲流程,就是這個精神實體(人的心靈)的超越歷程。詩人將人的精神中相反、相應的不同側面解析和展現出來,使靈魂在超越歷程中激烈的內在抗衡與搏斗得以呈現,增強了詩的精神力度和歷史深度。這種精神內部各個方面互相介入、銜接的心靈運動,類似于音樂中的和聲對位,使詩從“獨白”超越為“對話”,從表現情感的單線單向流程超越為表現思想的多層次多向度進程,《混沌初開》由此打破了目前詩歌創作中的“規范”和“常態”,顯示了一種新的詩學觀念和美學方法,使詩和“思”真正統一,建構了一種新的詩歌坐標系統。瓦雷里曾認為,真正的詩創造一個虛構的理想世界,具有不絕如鏤的音樂美,各意義間的關系類似和聲的關系?!痘煦绯蹰_》所達到的,正是這樣一種境界。

《混沌初開》本身就是一個“結晶體”,它充滿著生命之光,展示了奇異的詩學景觀和生命景觀,它敞開了如此多的可能性,就像有著無數閃光的棱面,無論你從哪個角度看,它都將給你以生命和藝術的啟示。

《混沌初開》也是中國新詩的“混沌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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