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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那些個人們

2015-07-05 01:08韓子奎
時代文學·下半月 2015年3期
關鍵詞:老邱書記

韓子奎

朋友,你經歷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場舉國開展的“農業學大寨運動”嗎?你耳濡目染過那場“運動”中的過客,及其臺前幕后的所作所為么?那可是一場持續了近二十年光陰的大“運動”。哲人說:每一滴水都能體現太陽的光輝。為此,筆者試圖從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所激濺起的浪潮中,擷取幾滴細微的水花,以饗讀者,并借以折射和反思那段逝去的歷史。

某人民公社有三位書記,“一把手”牛書記,革命烈士之后,是響當當的“紅二代”,由縣直部門領導調任某公社黨委書記,重用為一方“諸侯”?!岸咽帧眳歉睍?,兼任公社管委會主任,是個土生土長的“農業通”。 處世為人優點是實在,缺點是太實在。譬如,當時有句掛在領導們嘴上的口號:“早起五點半,地里三頓飯,中午不休息,晚上打夜戰?!彼粌H不喊還十分反感:“瞎咋呼!哄鬼哩!”“三把手”何副書記,教師出身,語言表達能力特強,嗓門特高,雖說半路出家但深諳為政之道,說話做事惟“一把手”是瞻。據說,有一次牛書記私下里問他:老何,怎么我每次征求你的意見,你就四個字——完全同意?何副書記回答:書記的意見就是副書記的意見,副職沒個人觀點,以服從正職為天職。

在那個年代,大型會議特別頻繁。動員會、誓師會、總結會、表彰會、現場會、批判會,一個接著一個。但凡大型會議,按慣例都是“一把手”作主旨講話,“二把手”主持會議,其他黨政領導班子成員悉數上主席臺陪會助陣。牛書記上任之初,適逢“三秋”(秋收、秋種、秋季征購分配)之季,照例要召開一次全公社“四全人員”(即全體黨員,全體團員,全體公社、大小隊干部,全體駐村工作組成員)參加的“三秋工作動員大會”。牛書記新官上任,對自己的首秀自然高度重視,報告也講得煞有氣勢。他特別強調:“三秋”首戰是秋收,為確保首戰必勝,要求所有生產大隊必須三天以內,在田間建起“三秋生產指揮部”(俗稱“戰棚”),田間彩旗飄揚,村里標語滿墻,大隊黨支部書記必須親自坐鎮指揮,公社干部全部進村包點督戰。

會議由吳副書記主持,作總結時他又強調了一些操作性的措施:哪些小麥品種喜歡大水大肥,哪些耐旱、抗倒伏、抗病蟲害,哪些適合平原地塊種植,哪些適合山區丘陵地塊種植,播種量怎么掌握等等,乃至于具體到了村隊、地塊。從會場秩序看,吳副書記的講話與會人員聽得更為入耳。講到建“戰棚”的事時,他說:“我看小一點的村隊就算了吧。再說,抓好三秋生產也不在于你從哪里指揮?!贝嗽捯怀?,牛書記立刻顯露出一副十分驚愕的表情,斜乜了吳副書記一眼。而吳副書記卻好像渾然不覺,還在繼續講他的種麥要領。大會一結束,牛書記立即把主席臺上的公社領導們留住,鐵青著臉說:“明天都把機關的工作放下,立即進駐各自聯系的村隊,首要任務就是建‘戰棚,三天后進行檢查評比!”說罷,又斜乜了吳副書記一眼,眾人諾諾而散。

會后第一天,牛書記帶上黨委秘書,乘上吉普車把全社村村隊隊轉了一遍,全然沒有行動的樣子。第二天又接著轉,依舊未見動靜。直到第三天,終于在平安村看到了第一個在建的“戰棚”,竹竿、葦席、木床全是剛買的新貨。支書老劉正指揮著七八個社員安喇叭、插彩旗。眼見牛書記蒞臨,急忙迎上前來,把如何落實牛書記講話精神,一二三四地匯報了一通。牛書記邊聽邊點頭稱贊,即刻吩咐隨行的秘書:平安村就是我的聯系點了,通知黨委成員晚上回公社機關開會。

晚上的調度會,牛書記剛把平安村表揚了一番,就聽著院子里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緊接著黨委秘書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報告情況。原來是平安村那個上訪戶“老倔頭”來公社告狀,說村支書老劉老毛病又犯了,今天下午公社牛書記前腳剛走,他就讓村會計買酒又買菜肴,以坐鎮“三秋指揮部”為名,沾公家的便宜。

會場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只見牛書記的臉色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的。其實,除了新來的牛書記,其他人都心里清楚,“老倔頭”反映絕對屬實,老劉是個有名的“酒罐子”,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賺酒喝的機會。

之后,人們發現公社再召開大會,凡是牛書記講話,全是何副書記主持。而且每次主持會議,他總是一邊聽一邊不時記上幾筆,精神格外專注。牛書記要求高、脾氣大,每次講話總少不了點名批評三五個人。每當聽著牛書記點得差不多了,何副書記就卯足嗓門插上一句:“為了表示虛心接受黨委的批評,剛才被牛書記點名的幾個人,都給我站起來!”等那些被批的人站起來之后,再示意牛書記繼續報告。每次牛書記講話結束,何副書記作會議總結的第一句話是固定不變的:“牛書記今天的講話很重要??!”語調足足提高了八度。接下來的話必然是:今天牛書記講了N個問題,第一問題是……第二個問題是……第三個問題是……與牛書記的講話幾乎一字不差,牛書記聽了自然是一臉的滿意,十分受用。

一次公社組織全體村支部書記、駐村工作隊長到鄰社參觀水利工程,通知要求:與會人員一律騎自行車、自帶干糧,中午在參觀現場吃飯,下午返回公社開會,不準他人代替。到了該出發的時間了,就差范家村支書老郭沒來。大家心里都暗自嘀咕:老郭可是全公社德高望重的人物,他那個村還是全縣第一個“過黃河”(糧食畝產超過平均500斤)的生產大隊,啥時候落過后?只見牛書記看了手表,有些不耐煩地說:不等了,準時出發。

下午的會場安排在公社禮堂,牛書記剛坐上主席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會場前排的支書老郭,于是就責問老郭為啥上午沒去參觀,老郭平靜地回答說,自己不能帶干糧。牛書記聽了面色愈加凝重,按捺著火氣接著追問:那你在家里吃什么飯?老郭依舊十分平靜地回答:喝面條。

就在這既尷尬又緊張的當口,何副書記又插話了:“為了虛心……”

吳副書記知道他又要罰老郭的站了,急忙出來擋駕:“何書記,等一等,老郭最近身體不好,確實有實際情況?!?/p>

有吳副書記解圍,支書老郭算是躲過了在大庭廣眾挨批加罰站的一劫。會議一結束,吳副書記走到牛書記近前,壓低了聲音說:“老郭最近檢查出了食道癌,我也是參觀回來的路上剛聽說的。他已經咽不下硬食物了,面條一頓也就勉強吃上半碗,不到一個月時間整整瘦了一圈。兒子要接他去部隊醫院做手術,老郭見眼下天旱得厲害,非等到村里開打的機井出水再走?!迸浡犃?,急忙向臺下望去,只見滿頭白發、瘦骨嶙峋的老郭,正跟在散會的人群后面往外走去。此刻,主席臺上的牛、吳、何正副三位書記,一個個默然無語、目不轉睛地盯著臺下的老郭步履蹣跚地離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禮堂門外。

村一級是最基層的行政組織,人們常常用“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來形容它的職能,村支書則是操弄這根“針”的掌門人。這一職務官階不高,也沒有級別、沒有品位,卻是我國最大的一支干部群體,其地位作用從來不可小覷。尤其是在“農業學大寨”那個年代,更是一手遮天,翻云覆雨,其權威能量,絕不是今天的村支書能夠同日而語。干得好的,盡管是鳳毛麟角,也能把一村一隊搞得紅紅火火;瞎折騰的則足以能把四鄰八舍鬧得雞飛狗跳、鍋底朝天。也有的村支書能力有限,卻為人正派,辦事公道,同樣能保一方平安,在那個年代,亦屬難能可貴。

平安村的支書老劉,就是前面說的建“戰棚”的那位,他的支書頭銜像是耍戲法的帽子,戴上摘、摘了戴,屢摘屢戴、屢戴屢摘,連他自己也記不得摘摘戴戴有多少回了。村民們也見怪不怪了,都說他是條“曬不死的魚”。以至于頭天撤了他的職,第二天出門就有人問:老劉,啥時候再上任??!其實他翻身的訣竅就一條:“一把手”(特別是新到任的)號召什么,兩個字——“緊跟”,上次搶著建“戰棚”就是一例。只不過那次經“老倔頭”一攪和,建“戰棚”的“功”被喝酒的“過”抵消了。此事過后,他就一直尋思著如何彌補回來。其實,在那個“刮風”的年代,學大寨的名堂多得很,只要你想“跟”、愿“跟”,機會說來就來。

這不,時隔不久公社召開了一次“挖肥源、創高產”動員大會,事后檢查評比,先進的上光榮榜,戴大紅花;落后的村支書要作深刻檢討,搞不好說下臺就得下臺。老劉聽著報告就開始動起了腦筋,挖空心思地琢磨著到哪里挖肥源……各個生產隊就有數的幾頭牲口,小隊長們天天眼盯著牛屁股,恨不得把牛肚子里的糞都掏出來。社員家里的茅坑,全偷著施到自留地里還不夠呢。再說一家一戶又不準飼養大牲畜,雞鴨養多了都得“割尾巴”。買化肥吧,既缺指標又缺錢。

老劉為了找肥源琢磨了一路,惆悵了一路。待進了家門,見老伴正拉著風箱燒火做飯,老父親蹲靠著土炕抽旱煙,老劉頓時眼前一亮,計上心來,立馬吩咐老伴趕緊在鍋里貼餅子,夠兩天吃的就行,吃完飯全家馬上拆鍋頭,打土炕,明天運到地里當肥料,說這是公社派下來深挖肥源的硬任務。

老父親一聽知道兒子又要瞎折騰了。他清楚得很,別看這些土坯疙瘩黑乎乎的,就是一股煙,沒肥力。老劉在村里瞎折騰的事已經夠多的了,折騰一回全家就跟著挨一回罵。再說,打了炕我這個“老寒腿”可不能睡地鋪??!老劉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隨口吩咐老爹:你先到飼養棚“老驢頭”那里湊合幾天吧。說完一溜煙兒奔大隊廣播室而去。

老劉這樣做好像有些絕情,也是實屬無奈。盡管平時他在村里說話,夠不上一言九鼎,也得七八鼎,但是這項任務難度之大,自然心知肚明。平安村四百來戶,鍋灶、炕頭少說也得六百多,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砸了、拆了,今晚怎么睡覺,明天怎么吃飯,啥時間再壘起來?這些都是現實問題,自己必須有點姿態,做個樣子。不然面對眾鄉親的時候,話不好說,事不好辦。

不一會兒,村里的大喇叭里就傳來老劉的緊急命令:按照公社黨委緊急會議要求,為了挖肥源保秋收,各家各戶今天晚飯之后,必須把土坯鍋灶、土坯炕頭一個不留地拆了、砸了,一律搬運到自家門口。自愿拆的,每個獎五天工分;自己不拆的,生產隊派人代拆,罰該戶每個勞動力三天義務勞動,再扣五天工分。下半夜,黨支部帶領民兵小分隊挨戶檢查驗收,驗收不合格不準關大門,不準睡覺……

平安村這一夜真個是不平安了,雞飛狗跳,孩哭娘叫,老少爺們、娘們們一個個灰頭土臉,人不人、鬼不鬼的。全村烏煙瘴氣地整整亂騰了一宿。

接下來,在一片或明或暗的怨聲和罵聲中,公社在平安村召開了現場會,老劉登上了“光榮榜”。表彰會上牛書記親自給他披紅戴花,又狠狠地表揚了一番,讓老劉著實賺足了風光。

宋莊村黨支書老陰,是村里唯一的復員軍人。他有身志愿軍舊軍裝,平時舍不得穿,只有上面來領導的時候穿,再就是外出有個場面事,才穿出來顯擺顯擺,為此常常招來領導的刮目相看:哦,看來老陰是扛過槍、渡過江的老革命了,不簡單??!老陰聽了總是“嗯嗯” “哎哎”地點頭應諾,一副謙恭敦厚的憨態。其實,他那批志愿兵剛開到鴨綠江邊,那邊就?;鹆?,根本沒有過江。沒想穿回來的這身軍裝,反倒成了招搖過市的金字招牌。

老陰整日里嘻嘻哈哈,一副“彌勒佛”尊容,人們都說別人臉上的皺紋是老出來的,他臉上的皺紋是笑出來的。作為支部書記,總少不了講個話、表個態的,也繞不過一些是是非非的麻纏事。不過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正著聽有理,反著聽也對,從來沒個明確的說法,是個十足的“彎彎繞”。班子成員們誰對他有個言差語錯,哪怕是搶白他幾句,也不羞不躁,滿不在乎,打個“哈哈”自我圓場就遮掩過去了,完全不用擔心他會“秋后算賬”。老陰在村里既沒有掏心窩的好朋友,也沒有找茬的死對頭。

老陰處事有一條原則,對上能交代過去,對下不傷害人,底線是自己絕不吃虧。譬如有一年年底,縣上嫌公社糧食產量報得太低,公社只好壓著各村提高數字重新上報。這種事最讓當干部的怵頭了,如果增加數字落到口糧上,社員們分到手里的沒那么多,他們準得罵娘。若是增加到上繳的公糧里,糧所沒收那么多他們肯定也不干。開村委會時,別人都想不出解決的好辦法,老陰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公社壓給咱村的三千斤糧食,加到地窖里留作來年育種的地瓜上,既交了公社的差,又不損害群眾的實際利益。大伙都覺得實在沒有比這再好的法子了,一致稱贊還是“彎彎繞”有大智慧。

這天,公社通知要推薦一名優秀農村青年上大學,要求各村支部書記帶一名本村的候選人參加全社的推薦會。支部會研究人選的時候,老陰破例搶先表態說:這次推薦大學生,全公社就一個指標。我家老二中學剛畢業,條件也符合,我想推推他,不過也沒抱多大的希望?,F在的世道你們都清楚,推薦別家的孩子更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支部成員們覺得他說的也有點道理,管他有棗沒棗的,就讓老陰爺倆打一竿子去吧。

老陰“內舉不避親”的事,一夜之間傳遍了全村。第二天一早老陰爺兒倆一前一后出村去公社開會,身后就有不少人指指點點。老陰呢,全然不顧,沒事人一個。

到了投票推薦大學生的時候,不知是高風亮節還是神使鬼差,老陰竟然當著二小子的面,把選票投給了鄰村的一位女孩子。二小子一時大惑不解,又不便當場跟老爹發火,立馬拔腿回家找老娘告狀去了。

老陰開完推薦會剛回到村口,就見老伴氣鼓鼓地迎了過來,又吵又罵,劈頭蓋臉地責問老陰為啥胳膊肘子往外拐,自己蹾腚栽臉、丟人現眼還不夠,又賠上個二小子!老陰倒是不急不躁,一邊說著“人家的條件比咱好”,一邊連拉帶扯地拽著老伴往家走??礋狒[的社員們都七嘴八舌地跟在后面起哄:“嫂子,別給他做飯,老陰投誰的票讓他上誰家吃去!”“對,不讓他吃飯,不讓他上炕!”

回到家來,老陰將怒氣未消的老伴拉進里屋,悄悄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他推薦的那個女孩是公社文教助理員的閨女,也是黨委何副書記剛訂婚的兒媳婦。為了辦成這事,前天晚上助理員專門宴請了幾位有影響的支部書記,拜托他們捧場拉票,老陰有幸位列其中。大伙都心知肚明,一邊是助理員、一邊是副書記,誰也競爭不過,更是得罪不起。

不過,有一條老伴還是納悶,既然是走過場做樣子,為啥不帶別家的孩子去開會。老陰只好提前亮出了底牌:讓別人家的孩子去當陪襯,肯定得罪人家。但是讓自家老二出面就不一樣了,因為助理員私下里對老陰有許諾,事成之后讓他家二小子到公社中心小學當代課教師,先代課后轉正。還有老大入黨的事,助理員也打了包票,他去何副書記那里吹吹風,春節前保準批回來,因為老陰覺得應該把培養“革命接班人”的事排上日程了。這樣以來,“面子”上好像咱虧了,但“里子”上贏了,還白賺了個老少爺們的同情。等著吧,好事在后面哩。此刻老伴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彎彎繞”這個老東西精心設計的一出先虧后贏、暗度陳倉的鬼把戲。

這場風波過后,老陰一家重新歸復風平浪靜,好像啥事兒都沒有發生。再過了一段時日,在人們也都漸漸淡忘了這一切的時候,老二當代課教師,還有老大的入黨一一如愿以償。老陰再逢人打哈哈,不經意間又換了字眼:“哈哈,我老嘍,不能再干了……”

村里有位教過私塾、會看面相的老先生,臨終前喃喃地說道:“咱宋莊村幾輩子才出了老陰一個‘人精。他說的話,正反都能聽;他辦的事,沒個三兩年工夫你都琢磨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大隱者隱于朝啊,老陰道行深著哩?!币粠蛢簩O們聽了,若有所悟。

張樓村黨支書老張,赤貧出身,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當了近二十年的村支書,那副嘴臉都像是從未徹底清洗過,依然蓬頭垢面,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容,一身全村最樸素的衣著。夏天的上衣,五個扣子最多扣上兩個,一根布條條腰帶,總有兩三寸在外面耷拉著。走路時兩只鞋后跟在地面上劃拉著,一邊走一邊發出呲啦呲啦的聲響,言談舉止也不講求什么禮數。村里路邊的茅房,擋墻也就大半個身子高矮,他小解的時候,看見過往的行人,莫說男老爺們,就連嫂子輩的,都是一邊撒尿一邊跟他(她)們打招呼。村里人都清楚他的秉性,沒人說他不禮貌,更沒人跟他計較。

老張沒上過學,從路邊撿來幾個斗大的字,也裝不滿一布袋。一次到公社參加征兵動員會,武裝部長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他覺得挺對心路?;卮鍌鬟_會議精神的時候,手拿《毛主席語錄本》,翻來翻去找到一頁,裝模做樣地念起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便沒有一個人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那年月,年輕人早把《毛主席語錄》背的滾瓜爛熟了,老張多念了一個“便”字,立刻引來小伙子們一陣哄笑。這個說:老書記你把《語錄本》拿倒了!那個說:你篡改最高指示,不讓我去當兵,我就到公社告你!

老張知道這些后生一向跟他沒大沒小的,是在耍笑他,并不覺得難堪,反倒是倒打了起哄的小伙子們一耙:“就你們幾個咋呼緊的臭小子耳朵不好使,今年體檢保準過不了關!”

老張就這副德性,沒上過光榮榜,沒當過排頭兵,可一干二十年依然撂不下支書的擔子,因為他有一條最叫大伙兒贊成——辦事公道。有一年,公社分給村里一個招工指標,全村人,尤其那些年輕后生,都直勾勾地盯著。大隊會計老王的三弟剛從部隊復員回來,于是動了心思想讓他占這個指標。自己張口要吧,顯得姿態不高,于是先從外圍做工作,最后再拿下老書記。所謂做工作就是請客,籠絡籠絡那些能說上話、幫上忙的人,像支委成員、民兵連長、團支書、婦女主任,反正能請的請了個遍。

到了支部開會研究人選的那天,與會人員一個個耷拉著腦袋都不愿打頭炮。誰都清楚,像“招工”這等擠破頭的好事,最是難辦,弄不好為下一個人,得罪了一大片。會場一“悶缸”,做記錄的會計老王沉不住氣了,他想自己先起個頭,那些吃過請的人們再幫個腔、圓個場,事情也許就成了。剛站了起身來嘴還沒張開,支書老張就沖他連連擺手示意他坐下,那意思很明確:今天的會沒你發言的份。

眼見會場“悶了缸”,老張明白“黑臉戲”還得自己這個受罪的書記唱。于是說道:依我說,那個招工指標就落給后街‘劉瞎子的大小子吧。他爹那只眼是為隊里挖大口井時砸瞎的,他娘又是個老氣管炎,年年吃救濟也不是個長法。再說,不給他找個差事,那小子就得打“光棍”??赡苡腥讼胪扑]王會計的三弟,說實在的要論個人條件,他比劉家小子還高一截子??纱蠡锵胂?,老王在村里當會計,他二弟在村學里當老師,要是老三剛復原再去當工人,好事都攤他們一家了。老少爺們能看得下去嗎?非戳咱們當干部的脊梁骨不可!大伙要覺得我說的是個理,嘴不好使舉舉手也行……

支委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還是把手舉了起來。老張見狀立即收場:“好,一致通過!王會計,把招工表給劉家送過去,這事才該你辦?!?/p>

那個年代的時勢,不僅造就了上述一干頭頭腦腦,其實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其他人等,同樣具有濃烈的“時代特色”。

某公社水利站長老卞,參加工作之初,自詡有文憑、懂專業,但凡水利事項他一概堅持按程序、按原則辦事。他這一套在當時“大干快上”、“人定勝天”的大氣候下,勢必處處碰壁。有一回他的“書呆子”神經發過了頭,被氣急敗壞的公社領導勒令停了職,放了“長假”。事后一次次做深刻檢查,多方托臉求情才恢復了工作。通過這一次的沉痛教訓,小卞成了老卞,老卞脫胎換骨又成了與世無爭、隨方就圓的“老油條”。領導要長的,他就拽拽,領導要圓的,他就團團。就這樣,三混兩混的還當上了公社水利站長。

一年,公社要修建一道水壩,按設計要求,壩頂的寬度是七米?!耙话咽帧睜帍姾脛?,急著竣工獻禮,來工地視察的時候,覺得工程進度太慢,勒令老卞把壩頂的寬度縮窄為五米,明確要求國慶節前務必竣工,老卞連聲應承:按五米施工,按五米施工!

“一把手”剛走,“二把手”又接著來了?!岸咽帧眲倧目h水利局調任過來,是個懂業務的“老水利”。他一邊對照著圖紙,一邊實地勘察水庫的匯水面、計算上游的來水量,然后明確指示:壩頂寬度必須按實際標準的七米施工,老卞又是連聲應承:按七米施工,按七米施工!

“二把手”走后,施工隊長十分疑惑地問老卞:“一把手”說五米,“二把手”說七米,這活怎么干???老卞略加思考,然后十分果斷地回答:按六米施工!

此事過后,人們都說老卞“進步”了,“成熟”了。老黃聽到這樣的“夸獎”,心中五味雜陳,想哭,又哭不出來。

石窩村有個老邱,笑話多,故事多,知名度特高。鄉親說他是啄木鳥掉進井里,就剩一張硬嘴;酒席桌上的人說他是個笑料“簍子”,能開心、長酒量;有點文化的人說他是“難得糊涂”、“大智若愚”。

一天,一幫閑談的大老爺們拿老邱懼內的事開涮,問老邱怕不怕老婆,老邱說,不怕。大伙又問,你真的不怕?老邱說,真的不怕!大伙再追說,為么不怕?老邱毫不羞澀地回答:“她說怎么辦咱就怎么辦,我怕她干嘛?!币拇蠡锖迦淮笮?。

老邱在生產隊里是個“萬人煩”,奸、懶、饞、滑占了個全。尤其是力氣活,誰都不愿和他搭檔。有人給他編了個順口溜:“吃飯香、睡覺安,就是干活腿發酸?!蹦悄觋犂飰尽按笳铩笔?,正值三九時節又刮著西北風,社員們運料的運料,砌壘的砌壘。就一個老邱像上套的懶驢,一會拉屎,一會撒尿,磨蹭夠了干脆躲到個背風的去處曬太陽去了。湊巧被因為工程進度慢,剛挨了一頓批,窩了一肚子火的生產隊長抓個正著。老邱嘴里還想這里疼那里癢的“吧啦”幾句,隊長不由他分說一把揪住老邱的脖領子,拉死狗一般就把他拖到施工現場。大伙呼啦一下圍了過來,這個說,扣他的工分!那個說,戴上高帽子,游他的街!

“狗改不了吃屎,干脆揍他一頓算了!”一個愣小子邊說邊挽起袖子就要動手,嚇得老邱雙手捂臉跪在地上不住地求情:“可別挖臉,可別挖臉,凍皮子不好好??!”惹的大伙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隊長無奈地罵他:老邱啊老邱,你這樣的鳥人,氣死領導,又送不進法院,就是個掉進灰堆里的粘窩窩,吹不得、打不得。

每逢村里抽調勞力,生產小隊輸送的第一人選就是老邱,推薦詞還十分生動幽默:老邱那可是個能人,農家活會干的加不會干的有個七八樣。大隊領導回應的也很干脆:還是留在你們隊里用吧,這樣的能人,村上可使喚不起。

有時候還話還真的不能說的太絕了。這不,連湊個勞動力人數都不夠格的老邱,夢幻般地被推上了大隊會計的座椅,做出這一決定的,恰恰就是一再將老邱拒之門外的大隊領導。原來老大隊會計春天樹木發芽的時候診斷出了癌癥,沒等到秋天樹葉變黃人就走了。村里幾個有點文化水的都外出高就了,橫選豎挑最后劃拉到老邱了,就他還念過兩年高小,眼下全村學歷最高,還會撥拉兩下算盤,老邱也就歷史性地成了大隊會計的不二人選。

老邱畢竟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就會記個流水賬。記滿了一年就把賬本子往大隊辦公室一個大甕里一拽,老鼠啃了,漏雨濕了也沒人管。有人卷煙抽找不到紙了,就隨手撕個一頁兩頁的。搞“一打三反運動”的時候,公社抽調了十幾個人前來清查大隊的賬目。老邱那一大甕的賬本子,全是今天記一筆收入,明天記一筆支出,根本沒有明細、分類、決算等等規范的賬目。再加上鼠啃人撕,有的有頭無尾,有的有尾無頭,連一個月的完整賬目也找不到。查賬組一幫人晝夜加班兩個多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查出個頭緒來,氣得清查組長找來老邱狠狠訓了一頓:糊涂賬我見多了,沒見過你這一大甕的糊涂賬!從此,老邱又有了一個新外號——“大甕”。

你別說,清查中一個偶然的機會,還真的發現并坐實了一筆令老邱也心服口服的貪污賬。原來公社魯書記有一次來村檢查工作,中午被駐村工作組留住吃了一頓午飯,陪餐的有村支書和會計老邱。事后,老邱借機耍了個“小聰明”。他覺得反正這頓飯真的有,在村里再記上一筆虛賬,錢裝進自己的腰包,時間一長誰還想得清楚。于是他精心做了一張白條:某年某月某日,公社魯書記來村檢查工作,大隊招待午餐一頓,花費煙酒飯菜共計十七元三角五分。白條背面還附上就餐時的座位圖,逐個名字寫得清清楚楚。人算不如天算,老邱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沒想被駐村工作組參加查賬的人員逮個正著。事實面前,老邱的嘴皮子也硬不起來了,乖乖地吐出了貪污的“十七元三角五分”錢。

一天,老邱走在街上忽然被人攔住問道:“‘大甕,借我點錢吧,不多,就十七塊三毛五!”老邱知道是拿他開涮,臉紅了好一陣子。

若問世態幾遷變,應向興替事里尋。至于“農業學大寨”運動的成敗得失,筆者無需再作品評。但在祖國歷史的長河中,這一“運動”畢竟是一個十分鮮活的時段,而歷經這一時段的過客,尤其是那些情愿或者不情愿地走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歷史舞臺的人們,以及他們的所作所為,功過是非,無一不是其主觀意識支配下的個人作為,與社會客觀現實結合的產物和結果。借助于本文所涉及的幾位人物的命運歸宿,即可管窺幾分端倪。

先說三位公社領導:牛書記,盡管政績乏善可陳,但工作積極向上,又獨具“紅色”背景,還是走上副縣級的崗位,也有人認為,他得的選票有其老子的一半。吳副書記,在失去為“一把手”主持會議的資格之后,不久被調整為一個無關緊要的縣直部門擔任“一把手”,名曰轉正,實為降格。盡管之后也轉換過幾個同級別的崗位,老吳始終淡定如初,始終兢兢業業。何副書記后來擔任了鄰社的黨委副書記兼管委會主任,副科級升為正科級,終于如愿以償。但是很快陷入了工作被動、班子渙散的局面,旋即被調整到縣直部門任職,不久罹患絕癥而早逝。其往年任教時的同仁不無惋惜地議論:老何也許不該走這條從政的道路。

再說那幾位村支書:范家村老郭,硬是撐到村里新打的機井冒出水來,才安詳地最后一次閉上眼睛。送葬時的場面空前隆重,不僅全村老幼灑淚痛悼,公社領導、機關干部也紛紛親臨祭奠。老郭大公無私、勤懇創業的事跡,在全社、全縣廣泛宣傳,還登上了省報。來年,老郭又被追評為省級勞動模范。

平安村支書老劉,隨著“學大寨”運動的終結而下臺,這位搖擺了二十余年的“不倒翁”,從此一倒不起,從而也終結了“平安村不平安的”歷史。

宋莊村黨支書老陰,在大兒子入黨后三年,順利地完成了黨支書的“世襲”交替。起初,老陰打著“扶上馬送一程”的旗號,耳提面命,指點迷津,又“垂簾聽政”了幾年,交接過度得還算是平穩。

張樓村黨支書老張,任職時間最長,年歲最大,加上生性不會隨波逐流,不會說大話、趕時髦,隨著“學大寨”運動的高潮迭起,自覺愈來愈加跟不上時代的腳步。所以,主動要求全身而退到公社中學當一名管理學校的“貧農代表”,公社領導順水推舟,當即表態“成全”老張的請求,因為在領導們眼中,他已是食之無味的“雞肋”。

再說公社水利站長老卞,由于隨方就圓性格的日漸成熟,雖說一直踏步不前,倒也坐穩了站長的位子。只是其形體上的急劇變化十分驚人,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已是頭發稀疏、滿臉溝壑,腰也彎了,背也駝了。

還有山窩村老邱,在退還了貪污多占的那“十七塊三毛五分”錢之后,隨即被免除了會計職務,不過“大甕”的綽號卻背了一輩子。

總之,筆者憑籍自己孤陋寡聞得來的一鱗半爪,記述了幾位自覺能夠彰顯那個年代的一些個人和事,意于借此重新認知那個年代,因為其中有他,有我,或許也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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