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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男人去北京

2015-08-22 06:47李進祥
民族文學 2015年8期
關鍵詞:盒飯男孩

李進祥

女人肩上挎著個包,兩手各提著一個包。女人瘦小,幾個包簡直要把她給纏裹住了,走路都有些吃力。男人要給她提一個包,她說啥不給。她還想把兩個包騰在一只手里,空出一只手來扶男人。男人甩開手,不讓她扶,這樣被照顧著,他似乎有點煩。女人看了看他,不再堅持扶他。上車的人太多了,像一群羊,被看不見的鞭子趕著,往前擁擠。女人隨著人流往前走,怕男人給擠著了,她就走在前面,用包給自己開道,用自己給男人開道。她的樣子有些像張開翅膀的老母雞,男人在她后面,卻不像小雞,而像一只瘦高的駱駝。女人往前擠開一截,回頭看一下男人,她的眼神就是韁繩,牽著男人,男人一直跟在后面。

上了車,更不好走,車廂過道窄,女人只能把一個包舉在前面,一只手拖在后面,擔著擔子一樣,側身向前挪。走了一截,女人一回頭,身后是一個小伙子。扭頭找,才看到男人,給隔到兩三個人后面了。男人也看到她了,怕她不放心,向她點了一下頭。女人想等男人,后面的小伙子推著箱包,嚷嚷著,走呀。前面上車的還擠在過道里,找鋪位,放箱包,嘴里嘟囔著,擠啥? 女人不敢跟生人理論,只能被推著往前走。

女人從沒坐過火車,看著一間一間的小房子,不知道自己的鋪位在哪里。她有點不知所措。男人經常出門打工,找到鋪位了,喊她。她回身擠過來,看到真是18號。她買的是18號上鋪和下鋪。上鋪便宜,是她的;下鋪方便,叫男人睡下。但這會兒,下鋪上坐著一男一女,湊在一起說話,旁邊一黑一紅兩個背包,也湊在一起。另一邊的下鋪半躺著個女孩,低著頭玩手機,兩條光腿長長地伸開。

男人沒地方坐,站在過道里。女人也站在過道里,身上手里的包不知該往哪里放。那一男一女抬眼看了一下,繼續說話。女孩頭都沒抬,繼續玩手機。女人回身出去看了一下,是18號,她大著膽子,沖著一男一女說,這是我們的位子!

男的女的這回都抬起頭來。女的三十多歲,披肩長發,染成黃色了,看著像個城里有工作的女人。男的肉臉亮腦門,像個干部。

女人看著一男一女,心里有些怯。

男的看到女人衣著土氣,身上包包蛋蛋的,似乎有些不相信下鋪是她的,說,你的?

女人說,就是我們的,我有票。說著,想掏票,兩手都提著包,沒法掏。

女的說,不管誰的位子,先坐著,車還沒開呢。男的趕緊附和說,就是,車是公共的,坐下就是了。說完,轉頭又跟女的說話去了。

男人的臉勢有點不好,想要和那一男一女理論。女人看出來了,趕緊攔住男人,不能叫男人動氣。男人壓住了氣,卻冒出一頭汗來。

看著男人急成那樣,女人忽然有些生氣了,賭氣把手里的包放在鋪位上,把肩上的包也拿下來放到鋪位上,三個包很大,把一黑一紅兩個背包給壓倒了。女的看到了,尖叫一聲,我的包!男的趕緊把一黑一紅兩個背包搶過去,拍了拍,放到身后了,抬頭瞪了女人一眼,沖著女人說,包放到鋪位上干什么,放行李架上去!男的一副當官的訓慣了人的口氣。

女人怕官,沒接他的話茬,心里說,占了別人的地方,還不叫別人放包。我花錢買的鋪位,我偏放。女人出門少,不知道行李應該放到行李架上。再說了,她也不想把包放到行李架上去,包里裝著不少東西,還有救命的錢,她怕丟了。

女人把幾個包攏了攏,騰出一塊地方來,扶男人坐下。她站在男人旁邊,看男人頭上的汗更多了,就佝身從包里掏出一條毛巾來,給男人擦汗。男人有些煩,不讓她擦,抓過毛巾去,自己胡亂地擦了兩把,把毛巾遞給女人。

女人也把臉上的汗擦了擦。一路擠上車來,她早就身上臉上都是汗了。這會兒,火車還沒開,很悶熱,汗又出來了。

男人有些疼惜地看了她一眼,屁股挪了挪,叫她也坐下。她怕擠著男人,沒有坐。她問男人,你喝點水嗎?男人搖了搖頭。

車廂里越來越悶熱了,男人頭上又冒出汗來。男人坐著,她站著,男人的頭就在她胸口的位置,她看得很清楚。虛汗從男人額頭上、鼻子上、臉上不住地涌出來。細汗珠連成大汗滴,歪歪扭扭地往下流。女人干農活,經常流汗,也經??吹絼e人臉上流汗,但她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到汗水涌出流下的樣子,她心里有些驚恐。這些天,她照顧著男人,看到男人身上有點細小的變化,她都心里驚恐。她真怕男人有點啥事。

男人不光是頭上冒汗,臉色也有些灰黃。她給男人擦了汗,男人這回沒有攔擋。男人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出氣也有些重。他是累著了,躺下緩緩才行。

女人心里著急了。她沖著一男一女說,你們讓讓行嗎?我男人有病,得躺下緩緩。

男的女的這回都抬起頭來,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男人。男的說,有???啥???不是傳染病吧!女的搡了一下男的說,說啥呀,走吧!

男的女的到走廊里。走廊里這會兒沒有多少走動的人了。走廊窗戶那里有個小茶幾,他們按下伸縮椅,面對面坐下了。男的還想跟女的說話,女的臉朝外,看著窗外,有點不想理睬男的。

女人也不想多看他們。她要扶男人睡下,男人卻不睡。男人有點生氣了,拉著臉子,直著脖子。女人知道是自己說了他有病。男人一直都不承認有病,更不讓別人知道他有病。

女人哄了半天,也是他實在堅持不住了,男人才睡倒了。女人貼著男人坐下,看著他。男人扭過頭,閉上眼睛,似乎是不讓她看。

女人嘆了口氣,轉過頭來。

對面的女孩正看著她,兩人的目光接上了。女孩的目光軟軟的,善善的。女人就沖她點了下頭,還笑了一下。女孩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扎個小馬尾辮,白凈、清秀。女人就想起自己的女兒。女兒也上大學了,在武漢。女人很少記住外面的地名,但記住了武漢。不光是記住了,武漢在地圖上哪個位置,她都記住了。每天電視上播天氣預報的時候,她都盯著地圖上武漢的位置看,那里陰了、晴了、刮風了、下雨了,她都注意著。女兒打電話回來,她就嘮嘮叨叨說武漢刮風下雨的事,好像她就在武漢,經了武漢的風雨一樣。實際上,她沒去過武漢。女兒入學的時候,她和男人本來想著要去送的,可一算賬,要多花幾千塊錢,就沒有去。女兒一個人去報名上學了,她知道女兒委屈,可有啥辦法呢。她和男人商量著,手頭寬裕點,去一趟武漢,看一回女兒??烧l想,男人又有病了。男人有病的事,她沒有給女兒說。有啥事她一個人擔著,不想叫女兒吃力。女兒也懂事,花錢儉省,還一邊上學,一邊給人當家教。女兒好像感覺到家里有事,一遍一遍地打電話。女人都說家里好好的,叫她好好上學。女兒上學出來,有了工作,就好了。還有兒子,兒子上高中,學得也好。兒子心很大,說要上北京的大學。兒子心大,但人還小,不懂事,不知道家里的情況。他知道父親有病了,但不知道是啥病,以為到醫院看看,也就好了。只有女人知道男人的病有多嚴重。要是男人真的有個啥事,天就塌了,兩個娃娃上學,都沒辦法供了。所以,女人打定主意,想啥辦法,也要把男人救活。

火車開動了。車上的喇叭也開始說話:旅客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乘坐本次列車,本次列車從銀川開往北京……

車就是開往北京的,女人心里踏實了。上車到現在,她一直擔心著,怕上錯了車,怕車不是到北京的。喇叭上說是到北京的,她就放心了。在她心里,北京是個神圣的地方,要啥有啥,啥事都能辦到,有多大的病,北京都能治好。

對面的女孩大概是看到她臉上寬慰了,這才開口問她,阿姨,你們是去北京看???

女人回頭看了一下男人,男人閉著眼,但還沒睡著,眼珠在眼皮下面動著。男人最不愿聽人說他的病。女人不好說,就沖女孩點了下頭。女孩也聰明,看出來了,就不再追問。

一會兒,男人真的睡著了,嘴微微張開,有了輕輕的鼾聲。女人看著他,想起過去沒病的時候,男人的呼嚕打得很響,雷一樣。病了后,呼嚕聲小了,出氣都輕了。女人有時候真害怕他的那口氣兒沒了。偷偷用手在他鼻孔和嘴邊試試,有絲絲的熱氣兒,女人就放心了。那口熱氣兒撐著男人,也撐著她。要是那點熱氣兒散了,她真不知道該咋辦。

她怕男人著涼了,想給他蓋上被子,但被子壓在男人頭下面。這會兒取出來,會驚醒了男人。女人就從包里面拿出一條小毛毯,給男人蓋上。女人準備得很充分,包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出門再買,太費錢了。給男人看了半年病,家里的錢早就花光了。好在公家還報銷了些,要不然早就沒辦法了。在當地看,公家給報些,到北京去看,聽說公家不給報。不給報就不給報,她還是堅持到北京去看。她背著男人,把家里的幾畝土地賣了,湊了點錢。土地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但她想著,只要人在,啥都會有。

女孩打了個電話。女孩說,車開了,整點發的車,有兩小時就見到你了。你準備好了嗎?現在干嗎?誰送你?你媽你爸都來?見我?車就停幾分鐘,怎么見?我有點緊張。他們要是不喜歡我怎么辦?車停了我下去?我穿啥衣服?我現在就穿個短褲T恤?真不用換?我還是有點緊張……

女孩打完電話,真顯得有點緊張,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整整衣服,一會兒捋捋頭發,臉上也潮紅潮紅的。她從床下拉出一個粉紅的箱包,找出幾件衣服,似乎是想換上,卻又裝進箱子里了。她又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滿是零食。她胡亂地抓出一些,剝開了吃起來。

女人明白了。女孩這是要見未來的公婆,心里有點怯。女人想起自己第一次見男人、見公婆的時候,也一樣心里怯怯的。她和男人是媒人介紹見面的。媒人是她三姨娘。男人是三姨娘婆家的侄子。兩頭都沾著親,三姨娘就做了媒。三姨娘先把侄子領到她家來,叫她和父母家人看。男人那時候是個小伙子,高個子,寬肩膀,看著是個粗人,可他的眼光卻溫溫的、軟軟的。她一眼就看上了,父母也都覺得滿意。三姨娘是個實誠人,也是給姐姐的女兒做媒,怕落下不是,就明說了,他家里窮,就兩箍窯,再啥都沒有。父母聽了,就遲疑著沒答應。正好又有一個來提親的,媒人是女人的堂嫂,給她的兄弟做媒。堂嫂是個花哨人,鼻子眼睛都動彈,領來的兄弟也眉眼兒很活泛,看到她,眼睛上下地瞅。他眼睛里像有一桿秤,上上下下掂量著她,看她值不值錢、賺不賺錢,這叫女人很不舒服。堂嫂說,她娘家蓋著大瓦房,養著拖拉機,吃穿根本不用愁。堂嫂沒有說謊,那時候包產到戶了,堂嫂的父親又種地又做生意發了財,是那一帶有名的萬元戶。堂嫂還說,她弟弟也學著做生意,精明得很,是個賺錢的料,嫁過去享福去。父母聽了,當然高興,要許了堂嫂的弟弟。她卻死活不愿意。

現在想想,要是當年嫁了堂嫂的弟弟,生活又是另一個樣子了。要說后悔,還是有點的,但眼下不是后悔的時候,重要的是,把男人的病治好。男人不光是她的靠山,一起過了幾十年,血肉都連在一起了。男人身上疼了,她心里就疼。男人大概也是怕她心里疼,有病以來,從沒喊過疼。有時候睡著了,才疼得啃出聲來。

女人回頭看看男人,男人這會兒睡得很安靜,沒有吭聲,只有輕輕的鼻息聲。

女孩這會兒也安靜下來了,不再吃東西,躺下來看手機。

那個男的和女的,在走道小桌上面對面坐著說話。男的大臉上一直帶著笑,像開著一朵大花,女的臉上也回應著笑。男的說話多些,女的也一直應承著。

男的說,你“七·一”那個活動搞得不錯。

女的說,真的?

男的說,真的挺好。你很有組織才能嘛。

女的說,哪里呀,那是趕鴨子上架。

男的說,不要太謙虛嘛!我看你是個辦公室主任的料。

女的說,你又哄我。

男的說,哄你就不帶你出來了。知道我為什么帶你出來嗎?

女的說,誰知道你……

女的聲音有些妖。男的臉上的花開得更大了。

男的說,到北京開會的機會不是誰都有的。

女的說,那我得謝謝你了。

男的說,就看你怎么謝了。

男的臉上的花扭歪了。女的向這邊望了一下。

男的說,這次回去,我就把你調到辦公室。

女的說,那張主任呢?

男的說,你先干副主任,我再想辦法把那個榆木疙瘩弄走。

女的說,能行嗎?

男的說,有啥不行的。

女的說,你說了……局長同意嗎?

男的說,局里啥事不是我撐著,安排一個人,這點面子他還得給吧。再說了,他還能干幾年!

男的臉上的花突然落了,掛上了冰霜。

女的趕緊說,局長一退,你自然就接班了。

男的臉上的冰霜化了,又開出一朵花來。

火車上的喇叭突然說話了,旅客朋友們,晚餐時間到了,本次列車為大家提供各種可口晚餐,請您品嘗。餐車位于列車中部,是8號車廂,有需要就餐的旅客可到8號車廂就餐。

喇叭聲把男人吵醒了。

男人睜開眼,愣了一會兒,眼神里有些驚懼。女人向他笑笑,他才心安了。

女人問,餓了吧?想吃點嗎?

男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一個女聲喊起來,雪碧可樂礦泉水,瓜子花生火腿腸。女聲越來越近,推車聲也過來了。另一個女聲也緊跟著,有需要盒飯的嗎?誰需要盒飯?

女孩也起來了,要了個盒飯,看了一下,聞了一下,小聲說,太油膩了,又放回去了。女的和男的拿不定主意,女的說要盒飯吃,男的說要到餐車吃。兩個人正猶豫著,盒飯車子推走了。女的抱怨。男的說,一會兒還過來,不過來我們到餐車吃。

女孩從包里拿出一桶方便面,還有肉腸榨菜,放在小桌上,收拾好了,出去接了開水泡上了。雖然蓋子蓋著,還是有熱香味冒出來。車上各處也飄來飯香味。

女人感覺餓了,也從包里往出找吃的。女人帶了饃饃、方便面啥的。

女人問女孩,車上有開水?

女孩說,有,就在前面。

女人就拿了一盒方便面,要出去找開水。

女孩說,我帶你去。

女人向她笑了一下。

女孩帶著女人找到開水箱,泡上了面。女人又拿了個水杯子,去接了一大杯開水?;疖嚿嫌虚_水,她有點意想不到的高興。

女人問男人,你吃點饃饃還是方便面?

男人沒說話。

女人說,還是吃點方便面,熱乎。說著,女人端起方便面。

男人說,我自個起來吃。

男人坐起來,吃了幾口,就放下了。

女人問,再吃點嗎?

男人搖頭。

女人問,吃點饃饃嗎?

男人還是搖頭。

女孩遞過幾根肉腸來。女人趕緊搖著手,往開推。女孩堅持要給,女孩看了一眼男人,那意思是給男人吃。女人明白她的意思了,笑著說,多謝了,我們不能吃。女人這樣說,女孩才收回去了。

男人說,我出去一下。

女人說,你去干啥?我扶著你去。

男人皺著眉頭,撥開女人的手,自己出去了。

女人只能用眼光扶著他??床灰娏?,她才拿出一塊饃饃,吃起來。

女孩看著她。女的男的也看著她。

賣盒飯的推車又過來了。女的買了盒飯,買了三盒。她走過來把一盒給女人,女人不要。

女的說,拿上吧,病人吃方便面哪行呢。男的也給幫腔說,就是嘛,方便面好人都不能多吃,病人越吃越嚴重。

女的白了男的一眼。

女人帶著笑說,你們吃吧,我們不能吃,多謝了。

女的說,這是清真的,你看,有商標。

女人看到飯盒上有綠色的清真圖標,抬頭看到女的眼睛里也滿是善意,心里忽然一暖,就不好再推了。

男的說,病人應該吃點有營養的。

女的說,應該的事情多著呢。

女人心里想,應該的事情真的多了。

男人卻不見了。他出去有一會兒了,這么長時間不見了,女人心里著急,就跑出去找。

在過道里找到了。男人站在過道的窗子前看著外面,外面太陽快落了,紅光照進來,把男人周圍照得很亮,但他的背影卻很黑。女人心里有點驚,但沒敢多想。她走過去說,回去吃飯吧。男人身子抖了一下,回過頭來,眼神也有些慌亂。女人還是沒敢多想。女人說,回去吃點飯,我買了盒飯。她沒說是別人送的,怕男人不高興。男人沒說話,跟著女人回來了。

女人端過盒飯說,清真的,你看。女人指著商標。男人扒拉了幾口,又不想吃了。女人就勸。男的女的也跟著勸。

女的說,吃點飯,人才有精神。

男的說,不吃飯怎么行。吃飽了,才能與病魔作斗爭。

男人抬頭看了一眼男的,反而不吃了。男的有些尷尬,說到外面抽根煙,就出去了。

男人背轉身在床上睡下了。女人沒辦法,把男人剩下的盒飯和方便面都吃了。

男的抽完煙回來,沒有坐到過道的小凳上,而是坐到女孩的床邊。有意無意看了幾眼女孩的長腿。女孩感覺到了,蜷起了腿。女的也感覺到了,從小凳上過來,也坐在女孩的床沿上,擋住了男的。

男的打岔說,有點累,想睡覺。

女的說,我也有點累了。

男的說,那就上去睡吧。

女的說,怎么睡,那么高。連個下鋪都買不上!

男的說,都是那個榆木疙瘩定的票?;貋淼臅r候坐飛機,到北京我就訂票。你先委屈一下,到北京我給你補償。

女的說,怎么補償。

男的嬉笑著說,包你滿意。

女的說,那好,先補償一下吧。說著抬起一只腳,用下巴指了一下。女的腳上穿著黑色網眼皮靴。男的明白了,向周圍看了一下,蹲下身,給女的脫了皮靴。女的笑著抬起另一只腳,男的又給脫了。女的沒有穿襪子,腳指甲紅紅的。

女人轉過頭,不敢看下去了。

女的跨過來,往中鋪上面爬。男的在下面幫著托。女的咯咯地笑。女的上去了,男的也跟著爬上去。女的叫男的下去,男的不下去。兩個人都擠在一個鋪上。

女人有點害怕了,怕他們做出啥事來。做出點啥事來,他們不羞,別人還羞呢。尤其是,對面還有個女孩,叫人家娃娃看見了,像個啥。好在女孩這會兒身子轉過去了,面朝墻躺著,看不見他們在干啥。女人坐在下面,也看不見他們在干啥,但床鋪咯吱吱地響。女人心里也咯吱吱地響著,有啥要塌了。她還怕床鋪會塌下來。床鋪塌下來,就砸在自己頭上了。女人想躲開去,但一想男人還在床鋪上睡著。不能給男人說,男人的脾氣倔,也許會嚷起來。嚷起來難免受氣,男人受不得氣。男人也受不得磕碰,床鋪塌下來,要是砸在男人身上,就麻煩了。女人就盡量坐直了身子,她想著,得給男人撐住點。想是這樣想,但她心里還是害怕著,注意著上面的動靜。女的大概也覺得不好了,叫男的到自己床鋪上去。男的賴著。女的好像有點不高興了,攆他,男的這才下來了。先探下一條肉腿來,又探下一條肉腿來,站在下鋪上,頭臉還不愿下來。女的又攆,他才下來了,頭臉上充了血,像公雞一樣。下來了,他還有點不甘心,湊著大臉跟女的說話。他給女的說,我躺對面中鋪上,咱們面對面說話。說著,就要往對面中鋪上爬。

女孩突然轉過來,大聲說,中鋪是我的!

男的有點惱羞了,質問女孩,你一個人占幾個鋪位。

女孩說,那是我朋友的,票都買了。

男的說,啥朋友的,我才不管。說著,繼續往上爬。

女孩急了,從床上站起來,沖著男的說,就是我男朋友的,他下一站就上車。

男的遲疑了一下說,我到我自己的床鋪上去,上鋪總不是你的吧?真是的。

女孩不說話了,但還是不相信地看著男的。

男的真的爬到上鋪去了。上鋪窄小,他人胖些,吭吭哧哧好半天,才調轉身子,罵罵咧咧地躺下了。這樣一折騰,他好像也沒興味了,不再纏著和女的說話。

女人心里這才寬松了些。

女孩卻有些緊張了。她出去洗了臉,回來又收拾頭發和衣服,連床鋪都收拾了一下。女人想起女孩前面打電話的事,她是要見未來的公婆了。

女人想著該和女孩說點啥,就問女孩,你去北京干啥?

女孩說,找工作。

女人問,你大學都畢業了?

女孩說,今年剛畢業。

女人想起自己的女兒,就問,大學畢業工作好找嗎?

女孩說,也不好找。

女人問,咋不在本地找?

女孩說,我男朋友在北京工作。

女孩顯得有點不安。女人就不好再問啥了。

火車慢下來。喇叭又開始說話,是說到一個啥站了,女人沒聽清。女孩卻聽清了,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的。女人看著女孩,像看著自己的女兒。

火車停下了。女孩攏了攏頭發,抹了抹臉,下車去了。

女人有些替女孩擔心,心里懸懸的,像是自己的女兒去見公婆。

女人的擔心似乎有點多余,一會兒,女孩就上來了,臉飛著紅,滿是笑意。她身后跟著個男孩,一手拉著箱包,一手拎著個提袋。男孩到門口,看了一下,把提袋給女孩,把箱包舉起來,放到行李架上了。

女人一直盯著男孩看,像驗看自己的女婿。男孩深眼窩、濃眉毛、卷頭發,長得有棱有角的,很耐看,但神色有點陰,顯得比他本來的年齡要大些。女人不喜歡神色陰陰的男孩。男孩個兒不算很高,但很結實,穿著黑色的短袖短褲,胳膊上、腿上都有黑黑的毛。女人也不喜歡毛拉拉的男孩。要是女兒找這么個對象,女人肯定不喜歡。

女人不喜歡,但女孩喜歡。女孩看著男孩的眼神里有火。

女孩舉著提袋說,買這么這么多吃的呀!

男孩說,都是我媽給你買的,怕你餓了。

女孩嘴角飛翹起來。她把提袋放到小桌上,翻揀著里面的東西。她一抬頭,發現窗外有人,是男孩的父母。她一邊給男孩說,一邊向窗外招手,兩只手都搖著。男孩卻只抬了一下手。

窗外的兩個人沒有離開,使勁往里面看著,看自己的兒子,看未來的兒媳,兩個人臉上滿是笑。窗外已經暗了,兩個人的面目看不分明,不知是城里人還是農村人。不管是農村的城里的,當父母的都是一樣。女人想起,自己每次送女兒上火車也是這樣,扒在車窗上,看不夠。

女孩湊到窗玻璃前,向他們笑。男孩也湊過去,擺著手,還大聲說,你們走吧,回去吧。窗外的父母不知是聽到了,還是看明白了兒子的手勢,兩張笑臉退遠了,模糊了,看不見了。

女人忽然感覺心里酸酸的。

火車又開了,越跑越快。車廂里亮起了燈。

男人起來了,說去上廁所。女人想扶他,他還是不讓扶,女人就隨著他出去。廁所邊排著幾個人,有男有女。一會兒,出來個女的,進去個男的。男的出來了,又進去個女的。這樣男女混用一個廁所,她覺得有些別扭。

男人進去了,她在門邊等著。男人出來,她本來也想進去,但在她扶男人的時候,一個女的擠進去了。她就隨著男人洗了手,回來了。

女人看到男人嘴唇干干的,就趕緊把水杯子給他。男人喝了,但嘴唇還是干的。女人疼惜地看著他。男人說,你躺一會兒吧,我坐坐。女人說,我不累。男人也疼惜地看了看她?;疖嚿先硕?,兩人這樣,就感覺別扭了。

女孩和男孩卻湊在一起。男孩已經在中鋪上躺著,女孩站著,趴在床沿上,頭就在男孩頭邊,兩個人咕咕噥噥地說話,像一對鴿子。真的像一對鴿子呢,不光是咕咕噥噥的,還互相梳毛。女孩還把手指岔開,探進男孩的頭發里,梳著他的卷發,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男人輕輕地躺下了。女人也怕打擾他們,就出去上廁所。故意磨蹭了半天回來,男孩女孩還偎在一起。女人就看著窗外。窗外完全黑了,只有些模糊的影子閃過去,閃過去。女人的眼睛有點澀,心里也迷糊起來,坐著就睡著了。

喇叭突然驚慌地響起來,驚醒了女人。喇叭上問,有沒有大夫和護士,說有個旅客得了急病,請過去幫忙搶救。女人的心飛到嗓眼上了,她感覺喇叭上說的是自己的男人。她趕緊看男人,男人好好地躺在床上,她的心落回了些。只是男人大睜著眼睛,他也是聽到了,害怕了。

幾個人急慌慌地從過道里跑過去,可能就是大夫和護士。車廂里嗡嗡嚷嚷的。不一會兒,幾個人又走過來了,說是人死了。車廂里又嗡嗡嚷嚷的。女人耳朵里一片嗡嗡聲,啥也聽不清。她看著男人,男人眼睛里有一種光,是驚恐的光。女人不知該給男人說點啥。她伸過手去,抓住了男人的手。男人的手顫抖著,女人的手也顫抖著,兩只顫抖的手緊緊地扣在一起,慢慢地才安穩下來。

車廂里的人被驚擾起來,這會兒都上廁所、梳洗,喧了一會兒,又靜下來,大多都睡下了。

男人起來出去了,女人以為他上廁所,沒有跟出去。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女人出去找,又是在過道里找到了。男人站在窗邊,窗外黑麻麻的,他不知在看啥。女人拉他回來,他有點惱,說不想睡,叫女人去睡。女人有點不放心,陪著男人坐著。

燈忽然滅了。男人這才躺下睡了。女人還是有點不放心,假裝出去又上了回廁所,洗了把臉,回來悄悄坐在床邊。男的女的睡了,男孩女孩也睡了。一時間顯得很安靜,連火車都跑得很安靜。女人坐著,聽男人打起了鼾聲,她才爬到上鋪上去睡。一時睡不著,想起一些事,她感覺有些惶。

醒來的時候,滿車廂的陽光。還有嘈雜的人聲,人們又都上廁所、洗梳。昨晚的事,人們早就忘記了。女人沒忘記,慌忙翻起身,探頭看下鋪,看不見男人。女人趕緊往下爬。往下爬比往上爬更難,女人瘦小、腿短,爬到中鋪,換了手,再爬到下鋪。男人在,已經醒了,靠墻躺著,神色也正常,女人放心了。她沖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我睡過頭了。男人說,你這些天累著了。男人好長時間都沒說過這樣的話了,女人心里一熱。她又問男人,你上廁所嗎?男人說,我上過了,臉也洗了,你去吧。男人說洗過臉了,可臉色還是灰黃的,但男人說開話了,女人也高興。她就趕緊去上廁所洗臉?;貋?,她又去接開水,還把毛巾用開水燙了,熱乎乎地給男人擦臉。男人這回沒攔擋,任由她擦。女人就細細地擦,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擦了,熱毛巾擦過,男人的臉上有了點紅潤,就像個好人了。女人看著高興,就細細地看著,看得滿眼的淚花。

女的和女孩看著他們。

女人感覺到了,用毛巾也把自己的臉擦了一下,順便把眼淚擦掉了。

女孩站起來,爬到男孩的頭跟前,叫男孩起床。女的也轉身撥了個電話,說,老公,你在干啥?我快到北京了……

那個男的好像一臉的不自在,一個人坐在走廊的小凳上。女的卻坐在女孩的床上,打完電話,也沒跟男的說話,兩個人好像有點別扭。昨天還好好的,過了一夜,咋成這樣了?夜里肯定發生了啥事,女人睡著了,不知道。不過,這樣才好,女人想。

賣早飯的車子過來了。還是那兩個聲,一個喊,雪碧可樂礦泉水,瓜子花生火腿腸。另一個喊,有需要盒飯的嗎?誰需要盒飯?

女人買了兩個盒飯,一個給男人,一個給女的。女的推著不要,女人說,我們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得要口喚。女的這才接住了。女的有了盒飯,那個男的就出去了,大概是到餐車吃去了。男孩也要了盒飯,女孩還是吃零食。

男人這回吃得多,一份盒飯快吃完了。男人吃了,說出去透透。女人就把男人吃剩的飯吃了,又掏出點饃饃吃。

女的看男人出去了,問她,你丈夫啥???

女人說,大夫說是腎上的病。

女的問,是腎炎還是?

女人說,大夫說是腎衰竭。

女的說,腎衰竭?那得換腎。

女人說,我想好了,就換我的。

男孩插話說,還要配上型才行。

女人說,我想好了,配不上的話,就用我的換個能配上的。

女孩忽然說,阿姨,你真偉大!

女人苦笑了一下說,阿姨這是沒辦法呀!

幾個人都沉默了。

女的說,也許沒那么嚴重,小醫院經常誤診。

女人說,我也想著怕是醫生看錯了,就想著到北京的大醫院看看。

女的問,醫院聯系好了嗎?

女人說,沒有,我哪里去聯系。

男孩插話問,準備去哪個醫院?

女人說,我也不知道。就找最好的醫院。

男孩說,協和醫院最好。就在東單北大街,知道東單北大街嗎?

女人說,不知道。

男孩就給她說怎么坐車,說了幾遍,女人還是記不住。男孩從包里找出個筆和本子,詳細地寫下來,撕了個紙條給女人。女人接過來,給他說了謝,還沖他笑了一下。男孩也靦腆地笑了。他真還是個孩子。

男孩忽然想起來,說要是真要換腎的話,他可以在網上發個帖子,呼吁給他捐款。女孩也附和著。他們要了女人的電話,記下了。女的掏出一沓錢來,要給女人。男孩女孩見了,也要掏錢。女人說啥也不要,她站起來,出去找男人。

男人還是在過道里。

過道一邊站著兩個人,在抽煙,使勁地抽,冒出很濃的煙。男人站在另一邊,看著窗外。窗外有個大太陽,剛升起來,還有樹,房子。樹和房子一閃就不見了,太陽卻一直在那里,紅亮著。男人看著窗外,女人看著男人。眼睛盯著男人,女人感覺不是樹和房子在跑,是男人在跑,飛快地跑,和窗子一起跑。女人的心也跟著飛跑。女人忽然發現那里不是窗子,是門。男人的手抓在門把手上。把手擰一下,門就會開了。

恐懼一下子抓住了女人。男人這是要干啥?要跳火車嗎?女人知道,有些人得了大病,受不了,就不想活了,跳樓的,跳河的都有。她怕男人也是。男人沒有說,但她能感覺到。男人肯定知道了他得了大病,不想花錢治病,怕落個人財兩空。

女人一動不敢動,她怕驚到男人。但那兩個抽煙的人卻啥也不知道,他們抽完煙,咣地一聲蓋上煙缸蓋,出去了?;疖嚿系臒煾资氰F的,鐵蓋咣的一聲,女人心都給敲碎了,她以為是男人拉開了車門,跳下去了。她一下子撲過去抓男人,她不知道能不能抓住,抓不住的話,就隨他跳下去。沒想到的是,她卻結結實實地抱住了男人。女人瘦小,抱住了男人的腰。男人病的時間長了,腰細多了,但還是實在的,溫暖的。女人的心落實了。

男人說,你這是干啥?

女人忽然抽噎起來、抽泣起來、哭出聲來。女人把臉埋進男人的腰里,壓住了哭聲??蘼晜鬟M男人肉里、骨頭里、心里。男人身子抖了一下。

男人說,放開手,人看見笑話。女人沒動。

男人說,我不會那樣,我想活著。女人這才抬起頭來,看著男人。男人又說,我剛才想好了,我要活著。男人臉上有了亮光。女人心里也有了亮光。

他們回來,其他人都收拾行李,應該是快到了。女人也隨著收拾行李。女人心里高興,快到北京了,她高興;男人說的話,也叫她高興。

火車慢下來,一個個高樓迎過來,又退過去。北京就是北京,樓房都顯得很有氣勢。

車上的其他人這會兒也顯得有些興奮,不住地打電話,聯系接站的,聯系住的地方,就像是羊進圈、雞歸窩,各找各的地兒。

女孩對男孩說,下車了,我們住哪里?

男孩說,你住我朋友那,她們幾個女的一起住。

女孩撒嬌說,不嘛,人家就想跟你住。

男孩說,給你說了,我們七八個男的住一屋,你住進去!你傻B呀!

女孩嘟起嘴,不高興了。男孩也陰下臉子。

女人想,現在的孩子,也不容易。

那個男的也回來了,打了幾個電話后,給女的說,一會兒下車,我朋友來接我們,房也讓他給開好了。也許是開房的話刺到她了,女的突然就火了,大聲說,誰叫你開房的,你把我當啥人了?你住你的,我住我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幾個人都沒想到女的突然發這么大的火,那男的更沒想到。他怔了怔,說,你咋回事?我好心給你開了房子,找人來接,你……

女的打斷他的話說,你的好心我知道。你走你的。我自己會走,會住。

男的漲紫了臉說,你真不知好歹!說完,轉身出去了。女的低下頭,默默地流眼淚。

女人聽出那男的話里的意思了,替女的擔憂。心里想,做女人的,都不容易。

火車進站了,車還沒站穩,男的就推著箱包走了。男孩女孩給女人打了招呼,也走了,女孩跟著男孩,他們好像沒事。女的磨蹭到后面,對女人笑了笑,才走了。

女人又查看了幾個包,包里裝著吃的用的,還有救命的錢呢。翻開包,卻發現多出一沓錢來,不知是誰放進去的。女人和男人互相看了一眼,趕緊提好幾個包,下車找人。

人從各個車廂里出來,水一樣合成一大股,向前涌著。男孩女孩、男的女的一個都看不到了。他們只好隨著人流往前走。女人肩上挎著個包,兩手各提著一個包。她走在前面,用包給自己開道,用自己給男人開道。

責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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