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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灑向加繆

2015-08-22 06:49楊仕芳
民族文學 2015年8期
關鍵詞:山坳晶晶理由

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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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使我懷疑他不是南方人。

我到文學院的第一天。理由就指著我說你就是楊仕芳啊,怎么是個男的?還以為是個女的。我瞟了這個和我一樣來自南方的小子一眼,心里忍不住咒罵起來,你不知道南方草木茂盛?取芳字為名的男子數不勝數?而我又不得不承認,楊仕芳這三個字的確誤導過不少人。我就取個例子吧。某次參加某山區的教育會議,我在報道冊上簽下名,抓起門卡就往房間奔去。我把行李擱在桌面上,便脫掉衣物沖進衛生間沖了個熱水澡。當我圍上浴巾吹著口哨走出衛生間時,從門外走進一個漂亮且清純的女孩。來這之前,聽說這地方遍地是野雞。我以為指的是山上放養的野雞,可以大飽口福,卻沒想到指的是這種女孩。我心里莫名的疼了。誠然我沒有越過雷池,不是因為我是好人,而是因為前來參加的會議是關于女童的教育問題。我說,小姐你走錯門了。女孩吼叫起來說你說誰是小姐?我說我說錯話了。女孩說你必須向我道歉,必須,然后從這個房間滾出去!我就道了歉,卻不愿離開房間。我們就僵持著,最后主辦方前來調解,才發現是他們把楊仕芳看成一位女性,便安排與另一位女性同住。誤會才在女孩的憤憤不平中得以消解。

這樣的遭遇時有發生。

所以理由說的第二句話,我便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了。

理由說你用這個名字寫小說不好,太女子氣,你應該取一個筆名代替,比如叫八路什么的,挺好是吧?

我笑笑。他說你笑什么。我沒有回答。我在想八路這個詞語。想象著自己在山谷里與敵人狹路相逢,手里都握著搶,接下來就是你死我活了。這場面讓我熱血沸騰。這使我發現自己的身上流淌著八路的血性。那一刻,我喜歡上了筆名,那以后發表文章就叫八路吧。

幫我取筆名的理由卻瘋掉了。

后來我想,理由的發瘋應該與他寫的一部小說有關。那是一部三萬多字的中篇小說。理由在念文學院期間寫的。那部小說他只花了三天時間。這讓我十分佩服。當我讀完那部小說時,我對理由更是刮目相看了。他在小說里藏了一把刀,吱吱地割著我的心口,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疼痛。遺憾的是,那部小說卻沒有發表出來。我想知道那部小說的去向,卻怎么也聯系不上理由。他電話停機了,也不上Q,似乎從人世間蒸發了。后來某家刊物在黎城召開筆會,我想都沒想就受邀參加,因為那是理由的城市。我想與他見個面。

我是在彌漫著藥味和死亡氣息的精神病院里見到理由的。

他瘋了!

他面容憔悴,頭發蓬亂,嘴角淌著口水,與記憶中的理由判若兩人。這個人真的寫出過讓我自嘆不如的小說嗎?我不由懷疑自己在做夢。

后來理由死魚般的眼睛忽然復活,閃出從刀鋒上折射過來的光芒。這光芒把我拉回在文學院念書的記憶里。那時理由的目光總是這么銳利,似乎足以穿透水泥墻。我常常在他的目光里呆若木雞。那天他的目光再次使我驚呆。他望著我,微蹙著眉頭,說你沒病吧?跑瘋人院里來干什么?我竟結結巴巴了。理由說我沒病,是裝的。我說那你為什么要裝?他說因為這世間經不起追問。我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理由對我輕蔑地笑了笑。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問話有問題,落在理由設的圈套里,于是不再說什么了。他說你不相信是嗎?那好,今晚我逃離這里。

那天晚上,理由就從精神病院消失了。我是在幾天后才得知消息的。理由逃跑后,精神病院亂成一團,工作人員幾乎傾巢而出,尋遍大街小巷,沒人看到理由的半點身影。最后只好向派出所報案,說理由是一個危險的病人!于是警察也介入進來了。

2

我對理由產生興趣是從研討會開始。

那次研討會在上午舉行。教室外扎著幾棵樹木,光禿禿的,困頓而潦倒。樹木頂端是飄滿霧霾的天空,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見的,連一只鳥也沒有。盡管如此,教室內仍然討論熱烈,從不同嘴里迸發而出的聲音此起彼伏,像從冬眠里蘇醒過來的青蛙在喊叫。我望著那些聲音云霧一樣升騰,很快就從眼前飄走了。我的思維跟著飄走了,飄到一位先生的課堂上。先生說我們這個社會,這個民族,大多數人都不具備打開沉默區域的能力。如果這個問題成立的話,那么我是否屬于大多數?我到底是不具備打開的能力,還是我從始至終就不愿意打開?

我來說說吧。

理由開口開始發言了。他那蹩腳的普通話著實讓人不敢恭維。然而他的發言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把理由的發言整理如下:

今天研討的是作家創作的職責、使命與困境這個主題,我們知道要寫出好作品,就要寫出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無愧于歷史的。我想每個人都知道這個答案,而每個人又都不知道這個答案。換句話說什么樣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每個人心里都有數吧,可誰又能說得清呢?就取剛才發言的同學的話題吧,這位同學提到移墳事件。說一位在自衛反擊戰中陣亡的士兵,他是英雄,埋在一座半山坡上。多年之后的今天,那座山坡要開發建工廠,就需要移墳。于是又一起中國式的搬遷案例出現了。英雄的家人認為補償過低,拒絕移墳。后來搬墳的時限到了,工作人員就趁著英雄家人不在而挖開墳堆,竟發現英雄居然還未腐爛。這位同學說因為涂過化學藥品的緣故。我相信這個說法。我想說的是,這個情景超出工作人員的預料,使他們左右為難,因為他們只帶來一只陶罐,無法裝下整個人的軀體。他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結果就撕碎英雄軀體,塞進陶罐里了事。我想說的是,英雄是否有靈魂?如果有,我們怎能如此待他呢?別說他是一個為國捐軀的人,即使是一個普通的死者,如此不敬,魂靈是否感到不安?或者說我們已無魂靈?誠然,我并不是在責怪那兩個工作人員,那是工作,不那樣做就可能失去工作,就沒有收入,就沒錢送他們孩子去念書或者治病。那么對此就不責怪他們了嗎?這就是我們的自相矛盾,也是作品的自相矛盾。這個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我就說這些吧。謝謝。

教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理由的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落在一片蒼白的天花板上。他在那里看到一只通透靈魂的時空黑洞嗎?而我只是想起到處是蒼白的醫院?;蛟S這就是我與理由的不同吧,而我對理由的作品便充滿期待了。

我說理由,我相信你會寫出不同凡響的作品。

理由對我翻了一雙大白眼。我在他的眼里看到彌漫在南方山谷中的那種霧氣,層層疊疊,撲面而來,把我當一棵松樹。我喜歡南方的松樹,挺拔、堅韌和常青。那是一種品格。直到《xxx報》刊登了關于研討會的文章,我才明白理由的眼里為什么會出現南方的霧氣。

3

《xxx報》用兩個整版刊登研討會的文章,卻對理由的發言一字未提。報紙便不是報紙了,而是一只巴掌,狠抽他的心口,疼痛與失望把他淹沒。他把目光拔投向天空,看到一片北方春天里少有的陽光明媚。陽光下是幾許行人和??康钠?,以及從遠而至的嘈雜聲。他又看到那些還沒發芽的樹木了。他油然想起南方。此時南方的枝頭上早已生機盎然。樹木與樹木是有區別的。后來理由這么對我說。他說完這句話就往嘴里塞一支蘭州煙。他抽不慣蘭州這種煙,卻喜歡蘭州這個地名。當時他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煙就耷拉在他的嘴里,只是把煙給倒著叼了。我提醒他說你把煙叼反了。他哦一聲便把煙從嘴里拔出來,瞟了一眼又叼在嘴里,仍然倒著叼。這回他是有意而為。他點著過濾嘴狠抽起來,居然也抽出一陣像模像樣的灰白色煙霧。

我說理由,你不必在乎這些,不必在乎別人的看法,你要堅持自己的發現。

理由說我沒想這個,我想要是魯迅他會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我說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理由就罵了一句臟話,這有什么呢?我自己寫就是了。停了停又說,這幾天我就要弄出一個東西來。

理由說干就干。當天晚上他到超市里買回一堆方便面、香腸和一包雀巢咖啡,路過水果店時,又買了一堆水果。他提著一大袋食品隱沒在房間里。當北京城萬家燈火時,理由的小說便在他的頭腦里燈火一樣清晰了。他的小說就是他下鄉的事。他寫好小說后這么對我說的。他說他下鄉的遭遇,遠遠超越了他多年來所積累的閱讀經驗。他說那段經歷本身就是一部小說。理由花三天時間把那篇小說寫完。他剛寫完,我就拿來讀。小說是這樣開頭的:

天被撞破了一樣,漏下來的雨水越來越大,河水跟著越來越高,河水中央赫然扎著兩位老人。他們仰著頭望向灰蒙蒙的蒼穹。那里只有烏云、雨水和閃電。他們眼里的光芒一點點減弱,最后只剩下一片黑夜般昏暗。他們的臉上爬滿了松樹皮般的皺紋,被連綿不斷的雨水浸泡著,由白變紫,再由紫變白,最終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表情。河水漲得更高了一些,水順著他們胸口往上爬,再往上爬,要爬過他們的頭頂,把他們最后一絲望向人間的視線也吞沒。他們感受到了來自河水的危險,然而他們卻沒有退卻的意思。不遠處站立著一片村民,他們像一片靜默的樹木,也像一群沉默的黑山羊,滿臉著急地向河中央望來。

我一下就被小說營造的氛圍吸引住了。理由在一旁喋喋不休,說你改個時間讀行不行?你陪老子說說話會死???告訴你小子,小說里的故事都他媽是真實的。我對他笑了笑。我相信他的話。他是個真誠的人。當讀完這篇小說后,我感到身體里的某個部位被那把隱藏在小說里的刀劃破了,血流一地,卻又找不著傷口。當時我呆坐在椅子上,窗外的夜晚已經到來。我沒有伸手去開燈,只想讓夜晚把我淹沒。

4

我得承認,那篇小說之外的故事一樣吸引著我。理由對我說他從鄉下回到縣城,想都沒想就把辭職報告呈給他們局長。理由說他們的局長吳理的臉上爬滿了驚恐與迷茫。吳理的目光在辭職報告和理由的臉上來回徘徊,似乎想從中看出什么破綻。理由說你猜那個局長在我臉上看到什么?我搖搖頭。理由哈哈大笑,說肯定是看到帥哥的臉啦,哈哈。理由的哈哈大笑,使我產生一種錯覺——笑聲來自遙遠的山坳。在我的想象里,吳理看到理由的臉上是一片視死如歸。吳理便迷惑不解了。時下成千上萬的年輕人擠破頭都想成為公務員,捧著鐵飯碗。理由倒好一言不吭就遞交辭職報告。這人不是傻子吧?吳理說小李啊,你有什么困難就說嘛,不要意氣用事,動不動就提出辭職,每項工作肯定會遇到困難的,是不是?沒有困難組織也就不需要派我們去了,是不是?辦法總比困難多嘛,是不是?事后理由告訴我,當時他不想講半句話,他厭倦了這種自欺欺人的勸說。他說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不想被這份厭倦將他的生活吞掉。那樣他將不再是他。理由一臉慶幸地說當時他在鄉下成了一只困獸,不知該何去何從,恰好接到文學院的入學通知書,一下子便看清了去路。他說你知道嗎?當時的感覺就是黑夜里的一道閃電,就是荒野里的一株綠蔭,就是旱地上的一場春雨,就是荒廢渡口里出現的一只木船……我打斷他說得了得了,別再抒情了,快說那之后又發生了什么事。理由一臉認真地問我說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使勁地點著頭。理由說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當時我就把錄取通知書擱在局長面前然后轉身走人,我一秒鐘都不愿再呆下去。我想說那為什么沒把這一段寫進小說里呢?結果我什么也沒問。

在即將畢業的前幾天晚上,理由拉著我到一個新疆人開的小吃店喝酒。我們喝得有些傷感,因為即將別離,雖然我們都來自南方,從理論上說相見的機會與條件尚可,但是可能一輩子也無緣相見了。那個晚上,理由喝了五瓶青島啤酒,舌頭就有些僵硬了。他說楊仕芳,我告訴你,你要好好寫下去,為了我寫好嗎?我可沒有那么多時間,你是知道的,你能行。我沒有說話。我聽得懂他的話,他辭職了,首先考慮的是找份養活自己的工作,之后才能想著表達內心的小說。我不由傷感了,感覺眼角濕潤了,擔心被他發現,連忙抓起一只酒瓶咕嚕咕嚕喝著,喝得淚眼漣漣。我把酒瓶擱在桌面上,說你能像我這樣喝出眼淚來嗎?理由向我翻了那雙大白眼,竟不知眼里布滿血絲。那時他的電話響了。他摸摸索索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斜著眼看了看,臉上露出一片不屑,說瞧,又是那局長打的,我按免提,讓你也聽聽他娘的想說什么。

喂,小李啊,你什么時候回來?回來就坐飛機,別坐火車,機票回單位報銷。你趕快回來,鄉下的那件事等你回來處理呢。前些天,還有個女人到單位來找你,她說她懷孕了,說孩子是你的。

你說什么?誰的孩子是我的?

那女人說是你的,她說是你誘奸她。

你說什么?我誘奸了她?怎么不說她誘奸我呢?

我用手捂住理由的嘴,不讓他再叫嚷什么,然而理由的喊叫已經引來一片目光。我把手拿開,放棄了堵住理由嘴巴的努力。理由也發現鬧出了笑話,慌忙按掉手機,他的嘴巴和手機一樣陷入沉默。然而我知道,理由是無法沉默了。

山坳叫向陽

1

理由誘奸的女人叫王晶晶。

當漸漸洞悉許多關于理由的秘密,我也開始相信那個傳言的真實性了。我與理由談起此事,他的反應像一只被惹怒的獅子,暴跳如雷。他捏緊拳頭向我揮來,卻在到達我的胸口前變成一只顫抖不已的手指。他的話跟著顫抖起來。他說要不是,要不是我們是朋友,是兄弟,我早就把你給廢了。我笑而不答。作為朋友,我同情他的遭遇。他到鄉下去工作,無意間發現女朋友路路與吳理關系曖昧。他說她不敢當他的面接豬頭局長的電話,就說明她心里有鬼。路路卻說他不講理,冤枉她。在這件事上,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其實,他在鄉下每當遇到麻煩事,掏出手機就想給路路打去,自尊心卻迫使他放棄。他就把苦楚悄悄地埋在心底。豈料,這些苦楚像春天里的種子,在夜間嘩啦啦冒芽,居然長成一片孤獨和寂寞的森林。不久后的夜晚,沒有星星和月亮,也不像要下雨的模樣,他在一個王姓家里喝醉了。王家有一個大姑娘,沒什么文化,人卻長得晶瑩剔透。落寞的理由在那次酒后與王氏姑娘發生了故事。四年后,我見到那個叫王晶晶的姑娘。那時她望著我幽幽地說,我就想嫁給理由,我等著他娶我。我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她是一個善良的姑娘,然而理由瘋了,怎么娶她為妻呢?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似乎洞悉了我的內心,便不再說什么,轉過身幽幽怨怨地走了。

理由沒有在小說里提到王晶晶。他在寫那篇小說時還沒有發瘋。他把所有人都拒之門外,一聲不吭地坐在電腦前,鄉下的記憶像從洞穴里爬出來的螞蟻,在他身上四處啃咬。這使他的記憶變成一場難忍的疼痛。他的小說全部來自于這份疼痛。于是他才開始在電腦里打下小說的題目:山坳叫向陽。那時已是凌晨五點,北京的黎明已經脫穎而出,對面的樓房和樹木,以及幾只流浪貓,都逐一在他的眼里清晰起來。他的小說如何取舍也了然于胸。他埋頭就寫起來。他說從沒感到寫作是如此順暢與美好。

2

在那篇小說里下了好幾場大雨。這沒什么可奇怪的,每當雨季來臨,南方的雨水總是沒完沒了,角落里的紙張、木板和桌椅,都會生起大片讓人望而卻步的白色霉素。我自小喜歡雨水,每每依偎著欄桿,巴望雨水里的山川,或者靜靜地躺在床上看書,窗邊滴答滴答的雨聲,便是天然音樂了。然而我卻不喜歡梅雨天氣,覺得在那樣的日子里呆久了,連心都會長出大片白色霉素。這句話得到吳宇宙的認同。吳宇宙是我朋友。我們一起念書,一起回到鄉下教書,一起惹校長不高興,不是因為我們年輕,而是梅雨時節帶來的沉悶總讓我們想制造出一些事端,刺激著那些死氣沉沉的日子。后來漸而明白事理后,我們覺得惹校長不高興沒有意思,于是想干點有意思的事。吳宇宙就去考警察,而我跑去給縣委書記當秘書。吳宇宙曾告訴我一個與梅雨有關的案件。那案件是一起強奸案。一個患絕癥的男人每天呆在陽臺上盯著對面的樓房,他時??吹揭粋€女人出現在對面的樓房里。后來一個梅雨天的下午,他沖到對面的樓房把那個女人強奸了。事后他輕聲地告訴女人他住在對面。他的意思很明白,讓她報警,讓警察把他丟進牢獄。女人沒有報警,仍然不時出現在陽臺上,目光越過對面的樓頂望向遠方。男人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在想什么,心里一陣陣失望,后來他等不到警察出現,便在一個下雨天,從陽臺上跳了下去。當時女人靠在沙發里,清楚地看到男人跳下去的情景。后來她打電話報警,說我謀殺了一個人,那個人像一塊糟糕的破布從樓上掉了下去。當時接電話的正是我的朋友吳宇宙。他告訴我說當時案件的本身并沒引起他多少興趣,而是女人在報案時用的那個比喻使他心驚。那個比喻也使我心驚。

我說這個故事,用意是證明理由小說里的雨水就是南方最讓人受不了的雨水,不管理由在小說里寫下什么古怪的故事,我都能理解也都會相信。

在理由的小說里,最初是下一場南方常見的大雨。那場大雨下了好幾天,時斷時續,終于釀成了一場洪災。一個人在那場洪災到來之前奔跑在河岸上。那時天上還飄著雨水,他不帶雨傘也不穿雨衣,全身淋成了一只落湯雞。他仍舊沒有收住往前奔跑的腳步,把路面上的積水與爛泥踩得四下飛濺,像極了電影里的特寫鏡頭。他并沒有那份浪漫的心情,此時他心焦如火,一心想著固執站在河中央的那兩位可憐的老人。這兩位老人不是在等死嗎?等著洪水把他們淹沒??!躲在古樹下的村民們不是更該死嗎?他們怎么不去救老人呢?怎么如此折磨著老人呢?老人都快行將就木了,他們于心何忍???難道他們就不怕天譴嗎?他真想跑過去給他們一人一巴掌。

他真恨!

他恨透了!

理由說他理解小說里的那個人,因為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理由站在河岸上對著河中央的兩位老人叫喊,老人家你們快出來,有什么事好商量,這可要鬧出人命來的!河里的兩位老人抖著嘴巴,說你不要管我們,在水里和在岸上對我們來說都一樣。理由立即明白了兩位老人的用意,他們故意而為,是在完成一種壯舉,英雄赴戰場一樣義無反顧。然而,他從他們微顫的聲音里聽到他們內心的恐懼,越來越近的死亡使他們渾身發抖。理由對站在古樹下無動于衷的人們更加憎恨。你們還是人嗎?理由沒把這句罵出來,盡管他很想罵,連殺人的心都有了,結果他還是把溜到嘴邊的話硬吞下去。他對著古樹下的人們叫喊,你們還不快來救人???人們沒有動彈,只是怪怪地望著他,目光和雨水一樣灰蒙。理由的心跟著灰蒙了,于是他轉身向站在河中央的兩位老人去。人們看到了,像一群受到驚嚇的黑山羊奔涌而來。他們的腳步雜亂無章,喊叫聲四處飄蕩。理由心里不由泛起一股溫熱。他想終究是人,是區別于動物的,哪能見死不救呢?人們跑到理由的身后,二話不說就把他從河里拖回來。理由站在岸上等著人們把兩位老人拖上來,然后一起離開這條該死的河。人們卻架著他回到古樹下。那是幾棵蒼涼的松柏,他心里也一陣蒼涼。他明白了人們不是在幫他,而是阻止他去救老人。人們是要讓洪水把老人卷走。

他終于怒不可遏地叫罵起來,你們還是人嗎,???人們怔住了。人們對罵娘的理由感到陌生。怎么可能呢?理由是一個國家干部,還是一個作家,怎么可能這般罵娘呢?怎么和山野村夫一樣粗魯呢?理由不住地叫罵,還不去救起那兩老人,你們想愧疚一輩子嗎?人們圍在那里,對他的叫罵不感興趣,只對他罵人的行為感到新鮮。人們不無搖頭地說李主任也會罵娘。理由在抱住他的人手臂上猛咬一口,掙脫出人群,往河里奔跑過去。他邊跑邊說,你們眼瞎了嗎?老人被沖走了!人們看到兩位老人卷在河水里,像兩根木頭沉沉浮浮,兩只腦袋剛冒出來,一陣浪水嘩地沖過來,便又給淹沒了,只看到枯樹枝般的手臂胡亂揮舞。人們紛紛向河岸奔跑而去。他們超過了理由,撲通撲通跳進河里,往兩位老人游去,把兩位老人拖到岸上。理由望著兩位渾身泥土的老人,雙腳漸漸地軟了下去,整個人便蹲到地上,雙手抱著頭,淚花從手指間落下來。當時沒人知道他在流淚,以為是天下掉下來的雨水。此時雨水和淚水又有什么區別呢?難不成老天就不會哭嗎?

理由在小說里為了渲染當時緊張的氛圍,用上了不少充滿想象的比喻。他把天上不知疲憊的雨水比作密密麻麻的竹箭,把渾濁的河水比作一條失去良心的蟒蛇,把從河里救起來的兩位老人比作兩具穿越千年的干尸。小說是這樣描寫兩位老人的:

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兩位老人從河里拖到岸上。兩位老人的力氣被河水沖走了,現在他們癱倒在河岸上,身上沾滿了泥巴和樹葉,甚至一些枯爛的藤條。此時,雨水落在他們的大腿上、胸脯上,以及臉龐上,居然濺起了一絲絲微弱的水花。他們的眼睛一同緊閉起來,似乎不想再看一眼這個老是下雨的世界。幾位婦人打著雨傘跑過來,給那兩位老人遮風擋雨。兩位老人的眼睛慢慢啟開,眼里和仍舊下雨的天空一樣暗淡。他們的目光穿過人群,最終落在我的臉上。我在他們的目光里看到了失望和不安。我進而讀懂他們的內心:他們在感慨,在惋惜,他們覺得再堅持一下就被河水淹死了,那樣他們就成了大新聞,就能登上走進千家萬戶的報紙,上級就能知曉他們山坳的艱難,那樣他們的山坳才有救。剎那間,我心里像被刀撞了一樣,血慢慢地往外涌,混在雨水里淌了一地。最后人們把兩位老人扶起來,他們回頭望了滾滾而去的河水一眼,爾后弓著身一言不發地往山坳里走去,如同兩具從河里打撈上來的穿越千年的干尸。

那時沒有人說話,蒼茫大地也沉默不語,只有雨水發出讓人心煩的滴答聲響。理由在小說里寫道當兩位老人消失后,立在河岸上的人們唏噓不已,尤其是那個不會說話的啞巴抱住一棵古樹,嗚哇嗚哇哭叫個不停。

3

小說的第二部分是一段倒敘。這一部分出現大段大段的人物對話,限于篇幅問題,我摘選其中幾句話來作一些必要的補充?,F在我們先跟隨著理由的記憶回到半個月之前的下午,那時他跟在兩個鄉干部的屁股后面。當時他們正在爬山,他們的目的地在三座大山的背面。理由每走一段路就抬起頭,用目光攀住山頂,似乎那樣可以把軀體拖上去。那時他總是看到兩只瘦弱的屁股,讓人覺得弱不禁風。這使他對許多小說和電影產生了懷疑和不滿。他在那些小說和電影里看到的鄉干部,不是肥頭大耳就是不通人情。理由不由替鄉干部感到不平和憤慨,于是他在小說里這么寫道:

陪我一起到向陽屯調解搬遷工作的是兩位鄉干部。一男一女。他們都很年輕。那女孩是河南人,剛從一所重點學校畢業,卻不知何原因不遠千里來到南方的偏遠鄉鎮工作。我在想要是換作我會不會像她一樣選擇呢?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如若遇到什么事,那可謂舉目無親,怕到時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啊。然而她卻一臉陽光,一路上有說有笑,等我們走累了便說,我唱首歌給大伙提提神吧。女孩還沒等我們倆應允,她已經開口唱起來。說實話,她說的比唱的好聽,但是我卻很感動。她幾乎五音不全卻自告奮勇為大伙唱歌,這份勇氣實在令人佩服。在她身邊,我似乎才真正認識到鄉干部的真實模樣。他們一樣有血有肉觸手可及,一股暖流便由心生。

那天傍晚他們才爬到那個叫向陽的山坳里。理由在小說里描寫道,向陽這個山坳是一條狹長的山谷,中間淌著一條河,山谷里住著二十來戶人家。人們說這條山谷曾經樹木蔥郁,鳥語花香,河水清澈。后來山梁上的樹木被放倒了,運出山外,山梁就成了被剃光的禿頂。理由把這些山梁比作一群越獄的逃犯,兇神惡煞地盯著山坳里的人家。每當雨季來臨,山坳里的人家便瑟瑟發抖,擔心在某個雨夜便迎來一場滅頂之災——要么是洪水,要么是山體滑坡。前兩年的晚上,一場山體滑坡把一戶人家砸得破敗,還把戶主埋土里。要不是人們及時把他救出來,戶主早已悶死在地下。而洪水每年都隨著雨季來臨。二十戶人家多是建在山谷里,河水一漲,便被浸泡了。山坳里的人家過得不踏實了,夜間睡覺都不時被噩夢所驚醒。鎮上知曉了這一情況后,便往縣里打報告,縣里往市里打報告,市里往省里打報告,最后撥下一筆款項讓村民搬遷到安全地帶。

搬遷原本是好事,結果卻搬成了壞事。

理由在小說里是這么說的,鎮上找到村長,讓村長負責搬遷工作。村長當著鎮上的面拍著胸口說你們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村長便與幾個村干部分工,找地的找地,買木頭的買木頭,聯系木匠的聯系木匠,不出幾個月就建起了二十余棟木樓。村長來到山坳里對人們說,上級給了一筆錢讓我們搬遷,現在房子建好了,大家都搬吧。山坳里的人家別提多高興了,高高興興地跟在村長屁股后面去看新房子。樓房是新的,卻空蕩蕩的,怎么能住人呀?即使搬來還要花不少錢。人們便不樂意了,不由對那筆搬遷款懷疑起來。

小說里是這么寫的:

他們說村長,這筆款項到底多少錢呢?

他們說村長,政府要我們搬遷,為什么事先沒告訴我們呢?

他們說村長,鎮上給我們的搬遷費是按什么算的呢?

……

人們像一群好學的學生,提出了許多的問題。村長像個冒牌的老師,總是遮遮掩掩,答非所問。村長最后也煩躁了,說樓房建了,你們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這下惹惱了山坳里的人們,他們轉過身拋下村長揚長而去。他們不是傻子,怎么能說搬就搬呢?他們要活個明白。

他們說,我們找鎮上去吧。

他們跑到鎮上,鎮上勸他們搬,有問題等搬遷后再一一解決。他們不相信鎮上的話,他們知道等搬完了,就不再有人理他們了。這樣的事他們見多了。他們就到縣里去說情??h里也是一樣的意見。他們便不干了,說除非提高搬遷補償款,不然誰說也不搬。搬遷的事便僵持住了。

小說里說,山坳里的人家既想搬遷又不想吃暗虧,結果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像被圍住的困獸一樣不知所措。后來一個從山坳里到大學念書的孩子打電話來說,這事要往大的鬧,鬧得越大越好,只有把事情鬧到報紙上,上級才會重視才會答應我們的要求。于是人們就想如何把事情鬧大,終于想出讓洪水淹死人的主意。只有人死了,才會引起上級關注。問題是讓誰去死呢?那是人命啊,又不是小貓小狗。人們卻不想放棄這個主意。于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人們聚集在古松柏下。巫師搬來一只神壇,擺放在空地中央,燒上紙插上香,對著空曠的夜空念念有語。圍在一旁的人們靜默著。巫師端一碗水,喝了一口,噗地噴出來。人們臉上感覺到一陣涼意,心底也跟著一陣涼意了。巫師說大伙抽簽吧,不管誰抽到都是為這個山坳啊。人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于是站成一排,慢慢地走向神壇上的生死簽。場地上異常安靜,連月光都凝固了。隊伍最前邊是一個小女孩,她伸向裝簽筒的小手不住打顫,手指觸著竹條做的簽,被蛇咬住一樣忽地縮回來,整個人蹲下去哇哇地哭起來。身后的人們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此時山坳里年紀最長的王伯走上來,把神壇里的所有竹簽抓在手里,走到河邊丟了下去。他抬頭望一眼清涼的月亮,轉回身來到古樹下,說這簽不用抽了,由我去吧,我活了快百年了,早就活夠了,死前能為鄉親們做件事,我心也安了。與王伯年紀相仿的李伯從人群里走出來,說老伙計啊,要走就一起走吧,路上結個伴,不孤單。人們就靜靜地望著兩位老人。兩位老人的臉上一片安詳。人們的臉上卻滿是淚水。于是洪水來臨時,兩位老人就走向河流,立在水中央,等待著洪水把他們淹沒,卷走,最終成為一則爆炸性新聞。別說是鎮里縣里,就是市里省里,甚至全國都會知道。理由在小說里非常生氣,說你們這是在干嘛?這是謀殺,集體謀殺知道嗎?人們沒有說話。一心赴死的兩位老人說,李主任,這是我們自己愿意做的,我們都老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沒什么區別。理由被洪水嗆住一般,怔在那里啞口無言。好半晌他才找到事由來責怪人們,說你們看看,看這山光禿禿,年年都發洪水,這不都是因為你們把樹木砍光的原因嗎?國家到處封山育林,你們倒好把樹木砍光了。人們滿臉委屈地說,我們不砍樹,孩子怎么上學?不砍樹,我們吃泥巴呀?要不你來這當農民試試?

理由又啞口無言了。

理由在小說里感到十分沮喪。他忽然發現書本上的許多看似硬朗的道理,在現實面前總是那般雞飛蛋打。更令他感到沮喪的是,他發現寫下的小說總是滯后于生活。他在小說里說,當時他很想抱著古松柏大哭一場。

4

小說的第三部分是山坳里的村民到縣政府上訪。

那是理由從鄉下回到縣城第三天發生的事。那時他正在午休,吳理給他打來電話,說山坳里的村民又來上訪了。他的腦袋嗡一下,整個人從床上滑落下來,抓過衣服套在身上,在鏡子前胡亂梳了幾下頭發,想了想又埋下頭擦掉鞋面上的塵土。那是臺灣人生產的紅蜻蜓皮鞋。他喜歡這個品牌,第一次穿上紅蜻蜓時,腦海里出現一只紅蜻蜓飛越海峽棲落在他的腳上。那種感覺使他覺得在踏浪?,F在他卻感到如履薄冰。他把一只黑色公文包夾在掖下,哐咣一聲拉門往外趕去,結果遇上一場陣雨。理由在小說里是這么寫的:

正要出門時,天忽然下起一場大雨,整個天空灰蒙蒙一片,不遠處的房屋和樹木都看不清了。我退回屋里坐在沙發上抽煙,一支真龍煙都還沒抽完,屋外的雨就不見了蹤影。雨后的陽光便從云層后跑出來,地面上到處是白花花一片,異常明亮和耀眼,然而我腦子里卻一片昏暗。我離開房屋走在被雨水清洗得一塵不染的路面上,卻似乎走在一片四處潛伏著危險的沼澤地。

理由在小說里說,他匆忙趕往縣政府大院,看到大院里黑麻麻擠著一大群人。人們不吵不鬧,只是靜默在那里,巴望著,如同一群沉默的山羊。那時陽光很毒,刀片一樣削下來,把人們的眼睛削得無法睜開。陽光掉落在地上,把地面上的積水,曬成一縷縷細碎的霧氣。這些霧氣使人們想起山野。每每清晨,深谷中、山梁上以及河道旁,到處都是這般霧氣。他們覺得從地上升騰起來的霧氣,成了他們溫暖的依靠。理由趕到大院門口,發現情況比想象要復雜。大院里擠著大群村民和機關干部。干部勸著人們散去,沒有取得任何效果。他們是鐵了心的。后來理由這樣對我說,如果那天他沒有出現,那么向陽村的村民就不會被抓起來。他回憶說當時他趕到大院,要做的是把人們帶走,先安撫人們再說,總之不能給縣里添亂。那時吳理在電話里吼叫,你到向陽都干了些什么?你到政府大院看看,向陽村民都快把政府大樓給拆了,省里的檢查組就要到了,你知道那樣的后果嗎?誰不知道后果呢?理由在心里暗暗罵著。理由說其實如果那時候不是路路的電話打進來,事情也不會糟糕到那個地步。

理由說這句話時,我們坐在北京地壇公園里的木椅上,面前是松柏、杏樹和桃樹,許多鳥雀在葉叢里跳躍。當時理由還說了什么話,我都聽不進去了。那時我在想那一個叫史鐵生的人。我想多年之前,史先生是否從我坐著的那個角度巴望著面前的景物呢?如若他這么靜靜巴望著,又看到什么呢?理由吼叫起來,說你有沒有同情心???我說的話你一點也不聽。我笑笑。我想要是史先生聽到理由的故事,他作何感想呢?理由的語調陡然低了下來,說你知道嗎,當時我不該接電話,接了電話也不該罵娘。當時他想摁掉電話,然而路路又打進來,再摁,她再打,他便怒不可遏了,對著電話吼起來,說你他媽的就不能讓我安靜一下嗎?當時他臉上爬滿了憤怒。向陽村的啞巴看到了他,被他臉上的表情嚇住了。啞巴就向他喔喔地叫著。理由沒看到啞巴在跟他打招呼。啞巴就擠開身旁的人向理由走去。這一擠就把一個干部擠倒在地。旁邊的干部以為啞巴打干部,蜂擁而來,推搡著啞巴,還往他胯下踢了一腳。村民們沖過來,一場混亂就這樣開始了。那場混亂的結果是向陽村的村民全被關進拘留所里,受了傷的啞巴被送進醫院,躺了兩天之后也被送進拘留所。啞巴出院前,醫生對他說他的下身壞掉了,壞掉了就是沒有了生育能力。向陽村的村民對此憤怒不已,說李主任,你是一個好人,我們也就相信你了,你去告訴他們,我們要討個說法,啞巴不能就這么廢了,他可還沒討老婆,怎么能這樣呢?這可是斷了香火的大事。我們要求抓出兇手,不判罪也行,也讓啞巴把他的蛋蛋踢壞,再坐下來談搬遷的事,不然就沒得商量。理由說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大家只有先離開拘留所。村民們說李主任你得為我們想一想,我們這樣了,還不讓我們來說情,還打了我們,關了我們,還要我們聽話,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們堅決不干!

理由勸不了他們,只好回到向陽山坳里,那里只剩下老人、婦女和兒童。人們聽到親人們被抓后,不由慌了手腳,張大嘴巴望著他,等他拿主意。人們害怕親人再也回不來。他們說我們同意搬遷,怎樣做都行,只要親人們能夠平安回來。那些老弱病殘的人們說著說著竟然向他跪了下去,求他回到城里去幫忙說情。理由說這句話時,滿眼都是淚花,他說當時他體會到了什么叫心如刀絞。人們跪在那里,如同被狂風糟蹋的莊稼。理由也跟著向人們跪下去,說快起來,折殺我了,我答應大家,回去請求他們把人給放了。那時天空堆積著灰暗的陰云,一場大雨似乎在所難免地到來。理由在大雨來臨之前,逃似地離開山坳。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

我回頭往山谷里望去,二十來戶人家依稀扎在谷底。那些人家的屋外是樹木和狗,它們一同靜靜地仰望蒼穹。此時蒼穹和屋頂一樣呈現出暗灰。屋后是徑直往上爬的山坡,山坡上到處是雜亂無章的野草。幾處塌方從半山坡上直掛下來,像是一把巨大的斧頭劈出來的幾道傷疤。這幾道疤痕卻成了幾條瘋掉的狗,遠遠地向我狂吠奔赴而來。我知道我無力對抗這幾條瘋狗,唯一能做的是加快趕往縣城的腳步。

黎城精神病院

1

你真是理由的朋友嗎?

這是王晶晶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說這句話時滿臉懷疑。這使我想起與理由的相識之初。我想這兩個人怎么一個德性呢?難怪他們之間會發生故事——讓人充滿想象的故事,真不是空穴來風。這想法使我一下子就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說實話,當年在北京街頭聽到這個故事時,我并不以為然,覺得那只不過是虛構的小說情節而已。這個判斷像常年翠青的南方樹木在我的頭腦里扎了根。四年之后,我卻在陌生的黎城街頭輕而易舉地推翻了這個判斷。那一刻,我發現這個世界有些顛倒,如同有時昏暗的并不是黑夜而明亮的也不是白晝一個道理?,F在我不得不重新評判理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怎么會誘奸一個村姑?

我被自己問住了。

我先交代一下分別之后的情況吧。在文學院學習的那段時間,像是重溫一場舊夢。結業了,夢就醒了,又被狠狠地摔回現實里,雜草般的瑣事劈頭蓋臉而來。我回到單位,整天忙忙碌碌,卻過得平庸異常,得不到升遷,也買不起房子,只跟生活了七年的妻子離了婚。我被世俗淹沒了。離婚那天我抬頭望向蒼穹,看到一片灰暗的陽光,像是長在石階上的苔蘚。我不喜歡灰暗與苔蘚,卻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不喜歡就看往別處,天涯何處無芳草。許多人都這么說。我也這么說。我不禁想起理由。我們在電話里海闊天空地瞎侃,高興時地痞流氓一樣哈哈大笑,憤怒時又正人君子一樣義憤填膺。我們從來沒問過對方都在寫著什么,似乎寫作已經與我們沒有任何關系。事實上我一直在關注理由的小說,尤其是他在文學院寫的那篇小說。然而理由和他的小說,卻不知從何時起,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如同村莊上空的那只蒼鷹,再也找不著影子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像忘記蒼鷹一樣忘記了理由。要不是收到筆會邀請函,我或許一輩子再不會來到黎城。那封邀請函在一本《求是》雜志里。那本雜志擱在我們主席的辦公室桌上。我們主席是殘聯主席,是一個斷掉了左腿的女人。她的左腿在救起一個小學生時被車輾斷的。我剛到殘聯報到,對她那條不知所蹤的左腿表示同情。她卻一點都不領情,反而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盯著我。后來這樣的目光出現在單位同事們的臉上。他們用打量著怪物的目光一樣打量著我。我想來到這種地方或許顯得帥了吧。我這么跟一個關系挺不錯的女孩子開玩笑說。女孩剜我一眼,說臭美吧你,在殘聯上班不是缺腿斷手就是缺眼睛看不見,你四肢發達,那說明你的心是殘疾的。這話把我的笑聲摁了下去。女孩又剜我一眼,拋下一句神經病便走了。我想追上去說我不是神經病,結果坐在那里動也不動。我來到殘聯上班是因為我離了婚,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難道這也有錯嗎?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封邀請函夾在《求是》里。我去幫主席整理文件,拿起桌面上的雜志抖掉灰塵。那封邀請函便像灰塵一樣抖落下來。我和主席的目光跟著邀請函同時著地。我撿起邀請函時心情有些復雜,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主席。主席似乎有話要說,嘴角抽動一下,欲言又止。她雙手撐著桌面想站起來卻沒有成功,似乎殘存的另一只右腿也斷掉了。她干脆把整個人淹沒在沙發里。我心里滋滋地生長著某種東西,想了想就把邀請函遞交到她面前。她拿起信瞟了幾眼,說筆會呀,是好事,你去吧,把單位的相機也帶去,多拍些照片,多逗留幾日也沒關系。

主席幾句輕描淡寫的話便化解了這場尷尬。后來我是揣著不再復雜的心情離開辦公室的。幾天后我就來到了千里之外的黎城。起初我以為在筆會上會見到久別的理由。見到他,我先在他胸口上打兩拳,再罵一句北方的粗話:你狗日的!然而理由沒參加筆會。后來在晚宴上,我舉著酒杯走向黎城的宣傳部長,說部長,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部長說楊作家,有事盡管吩咐,在黎城找個把人,我想我還是能辦到的。我說我想找理由。部長臉上緊了一下接著舒展開來,說你是他同學?我說是的,幾年不見了,卻沒有他的信息。部長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說這樣吧,你到古宜街頭去找一個叫王晶晶的女人,就能找到你的同學了。

第二天傍晚我找到了王晶晶。當時她提著一只灰色的尼龍袋子走來,身后鋪著一片血一樣暗紅的夕陽。賣煙的老板說,她就是王晶晶。事實上我在煙攤旁等了一個多小時。起先我來到街頭的小煙攤買一包大中華,抽出一支遞過去,說老板,跟你打聽一個人,叫王晶晶,你認得她嗎?老板接過煙又瞟了我一眼,露出一絲淺淺的壞笑,說哪能不認得,她每天都從這里經過,大概也是這個時間,再等一下就能見到她了。于是我就在那里等,一等就一個多小時。我和老板快把那包大中華抽完了,王晶晶走進我們的視線里。她是一個身材苗條而滿臉憂郁的女人。

我走到她面前,說你好,你是王晶晶嗎?我是理由的朋友。

王晶晶愣一下,說你真是理由的朋友?

我說我是從夜城來的,我和理由是朋友,我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聯系了,不知他跑哪去了,我問別人,別人告訴我來找你。

王晶晶立在那里望我半晌,似乎有些為難,最后什么也不說就轉身走了。我連忙跟上去,來到她的出租房。出租房很簡陋,一張小床,一張小飯桌,兩只塑料椅子,衣服散亂在床上和墻上,一個孩子躺在床角睡覺。王晶晶把孩子抱起來,說他叫李由,快四歲了。我心里悚了一下,接著點點頭。王晶晶說這是理由的孩子,他還沒看過這孩子。她的聲音陡然悲傷,說他現在在精神病院里。我說你說什么?他得了精神???王晶晶垂下目光,說別人都說他瘋了,把他關起來。他比誰都清醒,你去看看他吧,告訴他李由已經快四歲了。

我不知道理由發生了什么,但一定發生了什么。

2

理由認不出我了。

我走進精神病院站到理由的面前。理由呆滯的目光沒有在我的臉上停留片刻。他坐在椅子旁邊的地面上,仰望著和他一樣安靜的樹木。上午的陽光掉下來,像脫離水的魚兒在地上掙扎。樹梢上跳躍著幾只鳥雀,他采掉幾片被蟲蛀壞的樹葉。有一片葉子落在理由的額頭上。理由仍舊巴望著樹木,對額頭上的那片樹葉毫無察覺。他真的瘋了。這時一個年輕的女護理走過來,把理由額頭上的樹葉摘掉,說你朋友是寫小說寫瘋的。又說我以前挺喜歡作家的,現在不喜歡了。我對她笑了笑。她也對我笑了笑。我說不清她的笑里是禮貌多一些,還是同情多一些。她看了看手中的樹葉,把它丟進垃圾箱里,于是被風吹一樣飄走了。此時理由的目光貼在護士豐滿的屁股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心里突然釋然了,想既然還懂得看女人,頭腦應該是清醒的。我蹲下去,叫理由,是我呀,我是楊仕芳。理由沒有反應,兩只眼睛仍然呆滯無光。我說,理由,你想想,想想那個八路,你幫著取的筆名,叫八路,記得起來嗎?我們在北京文學院念書,我們最喜歡談魯迅和加繆,你一點也記不起來嗎?理由的眼睛向我翻過來,盡是一片枯萎的白色。我想了想說理由,你孩子快四歲了,很可愛,你能記起來嗎?理由仍舊像一棵枯死的樹木。他到底認不出我了,也認不出這個世界了。

我剛走出精神病院,王晶晶抱著孩子匆匆忙忙跑過來,滿臉大汗地問楊大哥,理由他怎么樣?你跟他說孩子了嗎?我搖了搖頭,說理由認不出我了。我的目光垂落下去,那里地上躺著兩張紙片,一陣風吹來,紙片一跳一跳著,終于跳到陰溝里去了。

我說理由怎么變成這樣子呢?

王晶晶的淚就下來了,說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他也不會這樣,可他沒有瘋的,總有一天他會出來的,那時我們一家人就在一起了。

我想說句安慰的話,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我從錢夾抽出一千多塊遞過去。王晶晶倒退了一步,似乎面前不是錢,而是一條吐著紅信的蛇。我說這是給我侄兒的,別把我當外人,我和理由是朋友。王晶晶咬著下嘴唇,接過錢塞到孩子懷里,說,李由,謝謝楊伯伯,你要快些長大,把你爸接出來啊。李由似懂非懂地望著王晶晶,又望了望我,眼里一片疑慮。我連忙把頭抬起來,望向一片漠然的蒼穹。我心里一陣難受,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有一支連理由都比不上的筆。一股昏暗的浪潮向我淹沒而來。這個比喻并不很恰當。要是理由看到了,他的左嘴角一定猛地一抽,說這句話他娘的不好,娘們寫的。然而理由瘋掉了,連我都認不出來了,還會讀小說嗎?

這個該死的理由!

我在筆會上提到理由的小說。我說我有個朋友叫理由,寫了一部相當不錯的小說,這么說吧,他這部小說比我所有的小說都好,他是黎城的作家,可惜沒有出席筆會。雜志編輯的眼睛閃亮起來,說聽你這么說,我倒對這部作品有些興趣,回頭你叫這位作家寄給我吧。黎城文聯主席的臉色難看了,說黎城的確有這么一位作家,寫沒寫那么一部小說,我不得而知。編輯說問一下不就知道了嘛。文聯主席說問題是,這個叫理由的作家瘋掉了,在精神病院里呆了三年。會場頓然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向我刷刷地投過來。這使我想起北京的雪花,冰冷、堅硬地打在臉上。我咳了一下說,這么說吧,理由的這部小說是他住進精神病院之前寫成的,我至今認為那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小說。還沒等我把話說完,會場里飄來竊竊私語和細碎的笑聲。人們的目光開始變得異樣,嘴角跟著微微往上翹,似乎他們看到另一個人跟著瘋了。操!我在心底罵道。我不禁想起多年前這般罵人的理由。我們罵人何其相似。當年在北京的時候,理由還這么罵過一個編輯。那是一天晚上,他跟幾位學員出去喝酒,酒桌上有一位編輯。編輯是酒桌上的主角。大家陪著笑臉向編輯敬酒,說著讓老師照顧指點的話。理由聽著同學們的話,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輪到他去敬酒,他想對編輯笑一下,卻把臉整得比哭還難看。編輯說你那小說不行,像個初學者一樣。理由渾身一震,愣在那里,不再敬著編輯,而仰起頭飲掉了。這時兩個女生擁過來,一左一右攀住編輯,幾乎都掛在編輯的身上了。她們挨著與編輯喝貼面酒。理由看呆了,坐不住了,話也不說就離開酒桌。他回到宿舍就罵著我操!老子不寫了還不行?老子還要跪下來求你???理由罵這話時,滿臉都是失望和沮喪。那個夜晚理由心里的文學被一種虛無替代了。我很想叫他去讀那本叫《作家懺悔錄》的小說。書里有他需要的答案。我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只是把目光拋向窗外,那里是一片生機勃勃的北京夜空。

在之后的幾天里,我對筆會了無興趣。好在第三天下午筆會就結束了,與會人員像候鳥一樣紛紛飛走了。我沒有跟著離開,不想就此回到少了一條腿的主席面前。我不是在嘲諷我們主席少一條腿,少一條腿又怎么樣呢?我們的生活早就傷痕累累了。比如我,比如理由,比如和我們一樣的人。我沒有嘲諷我們主席的理由和必要,何況她還批給我好幾天的假。誠然,她給我批假多半歸功于我破裂的婚姻。我成了一個離異的人,她便給予我同情。倘若她知道這個世界還存在著理由和理由的小說,那么她也一定會給予理由同情的。她是一個好女人。我應該把理由的故事帶回去講給她聽。

3

我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路路。起初我到政府大門口攔幾個人打聽,說請問你認識路路女士嗎?她在哪個單位上班?人們無一例外地用眼剜我,似乎我是一個瘋子。他們總是滿臉厭惡地離開。我還想繼續打聽,被兩個門衛給攆了出來。我來到街邊,走向一個小煙攤,掏出兩百塊錢遞過去,說給我一些路路的信息,這就是你的。攤主是一個小個子男人,長著一雙老鼠眼,瞇著眼望了望我,接過錢對著太陽照了照,再用手指彈一下紙幣,發出嘩的一聲脆響,說老板你耐心等幾分鐘。他抓起手機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他沒問我為什么要找路路這個女人,也沒有懷疑我是個壞人或者瘋子,或者是兩張紙幣消彌了他所有的懷疑。這想法使我心里變得復雜。幾分鐘后,老鼠眼把路路的消息告訴我,我的心情立即恢復了平靜。

我和路路在一家叫記憶者的咖啡廳見面。她出現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禮貌的手,顛覆了理由多年前對她的表述。她穿一套淺灰色的套裙,墨水般的黑發潑下來,臉上沒有化過妝的痕跡。她給我的印象是沉著干練。我怎么也沒法把她與曖昧聯系起來。難不成我被事物表象欺騙了?理由曾提醒過我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時我們在北京街頭瞎逛,街邊的樹木使我無端傷感。初到北京時,天還冷,街邊的樹木沒冒一片葉芽。直到四月底,我們要離開北京了,街頭的樹木才復活過來,枝頭上悄然掛滿了樹葉和花朵。這景象和南方無異。我不由落寞地說,北京以南方的形式把我們送回南方。理由翻著兩只白眼斜向我,說求你了大神,別見風就是雨的,不然你會吃苦頭的。理由的話居然成了一道魔咒。我回到單位認真做事,卻屢遭領導批評,真是莫名其妙。后來友人提醒我說在機關里做事得多個心眼。我想了好幾個夜晚,都想不起在哪少了心眼。后來不想再受此折磨,便申請到殘聯去上班。難不成我現在又犯了這個毛???我這般想竟找不出話來。路路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了一下,向服務員招了招手,說麻煩給我來一杯越南白咖啡。她說這話時沒有看我,似乎在對著空氣說。她的目光落在桌沿上,那里有一條被玻璃劃過的傷痕。她幽幽地說你和理由是朋友,我是不懷疑的,但我不想再說起理由的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希望你能理解。

我想幫幫理由。

我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輕輕地點著頭,想既然她不愿意說,那一定有她的難言之隱。我不由更加想知道其中的緣由了。我不禁懷疑這是在為朋友兩肋插刀,還是在滿足獵奇之心呢?我回答不上這個問題,尷尬地笑了笑。路路避開我的笑,輕輕地托起咖啡杯淺淺地品了一口,爾后站起來欠了欠身,說楊作家,對不起了,我有事就失陪了。

我用目光送她。原本我是想站起來送她的,卻被她的微笑拒絕了。我靠在二樓窗邊的座椅里,恰好望見門外的情景。門外邊停著一輛黑色現代汽車。車身油光滑亮。這時車門開了,一只光禿禿的腦袋露出來,落在上邊的陽光折射過來,像一片玻璃劃過我的臉龐。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敵意。我想著這個男人就是豬頭局長吧?路路屈身上車,搖下車窗,把一只手和一個微笑拋出來,似乎還眨了一下眼睛。車子開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街角里。我油然想起落荒而逃那個詞語,頓然明白了理由為什么沒把路路寫進小說。我輕輕地閉上眼睛,讓目光往后退,再往后退,退到四年前的夜晚,那時路路就在理由的小說里落荒而逃,像一只受傷的山羊。理由終于放棄了對這只山羊的圍捕。事隔多年,路路真實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使我洞穿了理由小說的所有奧秘。

我跑去找王晶晶,說晶晶,你帶我回一趟向陽吧。

王晶晶望了望我,沒有說什么話,搖了搖頭便轉身走開。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發現自己太過分,于是決定自己一人去向陽屯,而不該把不明就里的王晶晶拖進來。

4

我來到向陽山坳,是一個日落的傍晚。我看到了理由筆下那個叫向陽的山坳。事隔多年,向陽山坳與理由小說里沒有多少變化。只不過在理由的小說里,山坳里是嘩啦啦的下雨天,到處是一片亂哄哄的渾濁泥水,快把活在這里的人給逼瘋了。這個傍晚天氣出奇美好,西下的陽光從山頂上斜過來,如同一道道金光,使整個山谷和層層梯田鑲上一層金黃。我坐在半山腰上欣賞風景,夕陽慢慢隱退,天空中的云霞由金黃變成紫色。天空下是幾只錯落的房屋了。屋脊是一片紫色?;野咨稛熝U裊升起,給山坳披上了透明的紫紗。我拿起相機咔嚓咔嚓地拍下來。

這里如此安寧!

相機里出現了飛鳥,樹木和小河流,以及悠然而歸的老牛,趴在路邊的小黃狗和不想回家的一群小雞,不久相機里出現了一張張充滿驚喜的臉。他們把我團團圍住,嘰嘰喳喳地說什么。我在他們的比劃和滿臉著急中,明白了他們問我是不是記者。我不想讓他們失望便點頭說是。他們立即叫了起來,記者來啦記者來啦!于是越來越多的人把我圍在中間,似乎我是帶領他們脫貧致富的領路人。那幾天人們不再上山勞作,全跑到我的面前。他們有太多的話要說,哪家的牛丟了,哪家的媳婦與家婆吵架了,哪家的獵狗追到獵物了,甚至連哪家的小雞生病了也來告訴我,似乎只要寫到報紙上,小雞就會變成鳳凰。我用錄音筆把人們的話錄了下來。

啞巴的父親苦著臉說:

記者你好,今晚你一定要到我家吃飯,你不去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會告訴你關于我兒子啞巴的事情,那樣的話你的采訪就不大好,對吧?所以你一定要答應這個要求。這個要求不過分。你是記者,我們都喜歡記者,喜歡得不得了。好吧,還是要從我們搬遷說起的。你看到了,我們搬到這里來,房子一點也不好,比以前好不到哪里去,這個我不說了,我就想說我兒子啞巴的事,你不知道他的蛋蛋被踢壞了,壞了,就沒用了,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絕對是要了他的命。他受了傷還去坐幾個月的牢,出來后整個人都瘋了。他卻什么都不說,他也說不出來,他是個啞巴,但是他心里很苦,太苦了。你要把這個寫一寫,寫給那個李光榮看,都是他給害的。你知道的吧?很多人都說過了,當時我們到城里去要求補償,我們又不說誰腐敗,只要求一點點補償,這也過分嗎?一點也不過分。但是問題卻出現了,當時是在政府大院,所有人都盯著政府大門,都盼望著從里邊走出一個大人物來為我們說一句話,結果都只是一些說話不算話的小人物。問題就在那時發生。我們都沒注意到李光榮,我不想叫他光榮,他一點也不光榮,他瘋了,瘋了好,惡人有惡報。我叫他姓李的吧,對,姓李的就在那時出現。我的兒子在那時扭過頭去,就看到了那個滿肚子壞水的姓李的。我兒子當時不知道他在使壞,還很友好地去招呼。然后我兒子就不小心碰了一個干部,干部就倒在地上。干部怎么就那么不中用呢?碰一下就倒地了,和泥巴一樣不經碰。干部就以為我兒子動手打人,于是就混亂起來,結果我們就被抓起來,只是我兒子的蛋蛋傷著了。你要寫一寫,或許哪個醫生看到了,能給我兒子治一治。今天我就先講這些,如果還不夠的話,明天再接著講。

王晶晶的母親哭著說:

記者啊你要為我們做主,你看我女兒,多么好一個姑娘,現在卻成了一個流落街頭的女人。這都是那個天殺的給害的,他怎么能那么沒良心呢?我女兒都懷他孩子了,他居然不跟我女兒結婚,還要讓我女兒把孩子打掉,這是人說的話嗎?那是一個人呀,怎么能說打掉就打掉呢?那是一塊石頭嗎?是石頭也要看看值不值錢,是吧?那個天殺的一點也不管我女兒死活。我們找到他單位,單位里的人便問當時的情況,我們都說了,人家就說這姓李的就是誘奸。這可是一個罪。我們也覺得天殺的犯了一個罪,需要天殺的來贖罪。于是我們晶晶就在一張紙上簽字。那是告天殺的犯誘奸罪的紙。這個你都不知道的吧?后來天殺的還是不理我女兒,我女兒就把孩子生下來,都差點沒命了。天殺的卻瘋了,他倒好在精神病院里享清福。更可恨的是那個天殺的父親,居然不承認那是他的孫子。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當時天殺的與我女兒好時,都說著什么話呢?說要待我們家晶晶好,要捧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這些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你不知道這個該天殺的,在城里還有一個女人。男人怎么都沒一個好人呢?不是說你啊記者。我只是打比方。我們到城里去找女兒,她也跟著瘋了,帶著孩子在城里撿垃圾。她說要等到那個該天殺的從精神病院里康復出來。瘋了!一個人發瘋了真的還能治好?如果該天殺的出來后,又不理我們家晶晶呢?那時候說不準是誰瘋了。記者,你一定要把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寫上報紙,讓天底下的人都看看那對該天殺的父子是不是沒良心,良心是不是被狗給吃了。

王伯嘆了一口氣說,

記者,我得向你說說,你看我們山坳里的那片樹木,到現在都拿不到補償。我們不再爭吵都搬出來了。上級要在山坳里建一個水庫。建水庫是好的,我們就不怕每年的洪水??墒墙ㄋ畮鞎盐覀冊S多田地給淹了。我們這里沒有多少田地,你看看我們田地就那么幾塊。但是上級要建水庫你能說不建嗎?我們也同意。我們只提一點要求就是給我們補償。起初上級也同意,后來他們知道我們在補償地上種樹苗便說話不算數了。上級哪能這么說話不算數呢?后來我們才知道,原因出在李光榮身上。我們是上了李光榮的當,他叫我們到山坳里種樹,說那樣能夠保持水土,能夠減少洪水危害。我們看到他是有文化的人便相信了他,當時他還自掏腰包給我們買來樹苗。我們便種上了。誰知道過不了多久,上級便說我們這樣種樹,是想著得到更多的補償,上級就生氣了,就不給我們補償了,到現在也沒給一點補償。我們現在需要李光榮站出來還我們一個清白,說那些樹是他騙我們種的,他是上級派來的,怎么會不知道上級要在這里建水庫呢?那是他的主意,不是我們的。記者你一定要把這事寫上報紙,把我們的補償還給我們。

……

人們講的是土語,我一句也聽不懂,回到城里請一個當地人翻譯。這個人叫王化名,對待工作極其認真。他說這份工作使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翻譯家。從他滿臉的自豪神情,我相信他翻譯過來的文本。翻譯完后,我請他去喝酒。他喝酒和理由一樣,兩杯下肚就滿臉通紅,肚子里的話全倒了出來。我們談得很投機。要不是理由逃出精神病院,我們早已成為朋友。事情是這樣的。我再次走進精神病院。理由的眼睛仍然像死魚。我不想跟他說太多,他瘋了,說什么都無益。我站起身來嘆了口氣,說理由,你知道嗎?晶晶為了等你,為了養活你們的孩子,快要去賣身了。我不是在編造謊言。前天是李由生日,王晶晶叫我去吃晚飯。我就去了。王晶晶還跟我喝酒。她說幾年沒喝了。我便依著她。后來孩子就睡了,王晶晶也喝多了,身子就往我身上掛。我怕她摔倒便扶住她,把她扶到床上休息。她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腦袋往她胸前拱。我聞到一股奶香味,思維頓然出現了混亂,接著出現一片空白。當奶香味再次涌來時,我忽然醒了,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撥開她的手臂奪門而出,一陣極其壓抑而委屈的哭泣從身后追來。

理由的眼睛在我即將離去時突然復活。他兩眼淚汪汪地望著我,說我沒病。那天晚上,理由便從精神病院里消失了。直到現在人們也說不清他是如何消失的。后來警察介入這個案件,結果不了了之,因為連理由的女人和孩子也找不見了。警察斷定理由把她們接走了,去了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警察順藤摸瓜摸到了我。我成了幫忙理由逃跑的嫌疑犯。警察和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員一同涌進我住宿的賓館。警察從我的相機里翻出向陽山坳和精神病院的幾百張相片,又從我的筆記本電腦里翻出向陽山坳的文字。我隨便念一段吧:

我背著相機來到理由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這里很安靜。光禿禿的山梁,干瘦的河水,揭露了這里的貧窮。我不由得想起許多遠在城里的事情,也想住在精神病院里的理由。他發瘋是與這個地方有關的。我知道他是委屈的,和這個地方一樣都是委屈的。他們都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道向誰說。他們看到我時,誤把我當成記者,他們覺得自己有救了。這種感覺讓我感到痛心。如若不是因為他們太無助,沒有任何力量,他們怎么會如此想呢?我覺得自己應該為他們做點什么,至少要為他們寫些什么,表達自己對這塊土地,對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悲傷與敬意……

警察把我的電腦、相機和錄音筆全收繳了。他們太無法無天了。我叫嚷著要去告他們。他們站在那里面面相覷,突然把我按倒在地,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就把我拖上警車。警車沒有開往警局,而是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我不由一陣慌張,撕開喉嚨大聲叫喊,我不是記者,也不是來暗訪的,你們看看我像記者嗎?像有病的人嗎?你們細細看看。我不是和你們一樣的嗎?我知道現在是下午,還有陽光,對面是五棵樹,三棵桂樹兩棵松柏,我都認得出來的呀!

他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對面的五棵樹,臉上露出了輕蔑的笑。

我心里一急說,我還知道前些天菲律賓士兵槍擊臺灣漁民事件,王歧山講話說要找出老虎和蒼蠅,對吧?

他們又望了我一眼,接著相互對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樣子。我想他們在考慮把我放了,怎么能把一個正常人送進精神病院呢?我懸著的心便安落了下來,便對他們笑了笑。他們也跟著笑了笑,還發出嘖嘖聲響。他們不再說話,轉身走了,留下幾個發白的后背。我想對著那幾個后背吼叫,眼前一陣發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5

這個曾經屬于理由的精神病院,現在屬于我了。我來到理由經常出現的椅子旁邊。以前我到這里來看望理由,每回都看到他蹲坐在椅子旁的地面上,兩眼無光地望著眼前的樹木、樓房和病人。那些景物從理由的眼中轉換到我的視線里。這真像一場夢啊。生活原本就是一場夢,我們總是活在某一個人的夢里,當這個人醒過來了,我們便消失了。這句話是從一個十來歲孩子嘴里蹦出來的。那是在四年前的北京,當時初春已到,乍暖還寒,三月中旬還揚揚灑灑飄起一場大雪。對于生長在南方的我來說,那場雪宛如一個突然復活的傳說。雪過后,陽光燦爛地落下來,我奔出門去踏雪。我走過樹下,繞過水池,來到圍墻旁。鐵柵欄外是一棵玉蘭樹,樹下是一對母子。他們一同望向鋪滿雪花的大街,街上的行人仍舊來去匆匆。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又似乎只是隨意看風景,總之孩子就在那一時刻說出一句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話。

多年后,孩子無意說出的那句話救了我。

最初幾天,我被關在三樓的一間病房里,房門給鎖上了,怎么也打不開,窗口上焊接著手指粗的鋼筋。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精神病人,怎么能如此對待我呢?我沒??!我為此感到憤怒,繼而又感到恐懼。我不住地對自己說要堅持,不要怕,于是咚咚地踢打著門。門是鐵門,把腳踢壞了,門板也巋然不動。

我吼叫著,我要見院長,你們怎么能把我關進來呢?我沒有病,你們才有病,你們才是瞎了眼的精神病。我要請律師,把你們告上法庭,你們這些人太不拿人當人了??旖o我叫院長,聽見了嗎?如果你們向我道歉,我可以考慮放棄對你們的法律追究,不然你們會后悔的。

院長沒有在我的叫喊聲里走來,連院里的護理都不見蹤影。我的所有大聲叫喊,像一群饑餓的蝙蝠在房間里紛飛,最終疲憊不堪地掉在角落里,什么也沒有改變。我覺得自己被世界遺忘了。誰記起我被關在病房里呢?是理由,我的前妻,抑或是少了左腿的主席?沒有!恐怕只是吸血的蚊子記得我了。我現在又何嘗不是一只蚊子呢?我得想辦法讓自己出去。后來他們來給我送飯,門打開了,一個女護理端飯進來,兩個牛高馬大的男護理跟在身后。我只好放棄奪門而出的念頭。我便站起來向他們點著頭,說你們看看我,我很正常,沒有病的,這是一場誤會,純屬誤會。女護理瞟了我一眼,說快吃飯。我還想解釋什么,覺得不能太心急,那樣會引起他們反感,于是悶著頭默默吃飯。我吃完飯就犯困了,眼皮掛著鉛似的往下沉。我堅持不住了便倒頭睡去。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夢。一個女護理在夢里向我走來,她頭上戴著一頂白色帽子,帽子上繡著兩只相親相愛的蝴蝶。她輕飄飄地來到我的身旁,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龐。窗外飄灑進來細碎的亮光,把她的臉映出一片暗紅。她冥冥自話地說,我喜歡瘋子,這個世界只有瘋子不會騙人。此時她含情脈脈,目光如水,如同熱戀中的女人。我不由想起我的前妻,也想起別的什么女人,身體竟漸漸地熱了起來。我翻起身把她扳倒在床上,說你放我出去,我就喜歡你,好嗎?她猛地把我推開,整個人跳起來,往后退,再往后退,退出了我的夢境。

后來我發現這個女護理從夢境中走到現實里。她端著飯來到我的面前。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我就認出了她。她再次慌里慌張從我面前退去。我就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了。不久,女護理回來了,身后跟著兩個男護理。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的手腳綁在床上,使我變成一只巨大的粽子。他們用力捏住我的腮幫,把好幾片藥強塞進我的嘴里,接著把我的下巴往上托。藥片就咽進胃里了。憑什么給我喂藥,我又沒犯???我掙扎著叫喊著。他們就用一塊膠布封住我的嘴。我叫喊不出來了。那時我又犯困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最后連眼皮都抬不起來。我醒過來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忽然,我發現這一切只不過是個夢而已。想通這個問題后,我感到身上輕松了許多,力氣緩緩地回到身上,于是站在窗口前哇哇大叫。我覺得不過癮,又把床鋪掀翻在地,在床被上胡亂踩踏,腳底涌起一股柔軟。這股柔軟使我想起踩在雪地上的感覺。我的思緒回想到四年前在北京遭遇的那場雪。我在雪地上喜歡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和雪花一樣純凈,總像雪花一樣在記憶里飄忽。幾個護理匆匆趕來,他們把我按倒在地,我沒有反抗,因為沒有用。他們給我打了一針。我身上的力氣就被打掉了。他們把床鋪翻起來,把我綁了上去。一個護理還在我的腦袋上揮一巴掌,說看你還不老實。我他媽的就不想老實!我沒有罵出來,覺得沒有用。我只想揮他一巴掌,手腳卻被綁了,只能用目光當巴掌揮過去。護理瞪起眼睛,說你還不服?于是我的頭上又挨了一巴掌,疼痛來得更加深刻。我的腦袋便聳拉下去,接著昏昏沉沉睡著了。

我再次醒來,再也不想動彈和叫嚷了,那樣都沒有用。于是我坐起來,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樹木、樓房和云朵都靜默不語,似乎在想著什么。它們都在想著什么呢?難不成它們在想著理由的小說?這想法不時讓我忍俊不禁吱吱發笑。后來一個女護理聽到了我的笑聲。當時我坐在椅子旁邊的地面上,兩眼巴望眼前的某處景物。我喜歡目不轉睛地望著景物,望久了便覺得那些景物活了過來,和我說話。我就問著它們理由是如何逃跑的?它們搖搖頭說把什么都說了就沒意思了。我覺得它們的話有道理,便對著它們吱吱地笑了。女護理擠到我身邊,說你笑的樣子真好,我喜歡你這樣子,讓人心疼,也讓人放心,晚上我到房間去找你吧。我轉過臉去望著她,像在望著一個夢。她在夢里笑了,我卻不覺得好笑。在那之后的許多夜晚,我做著亂七八糟的夢,女護理總從夢中向我走來,說她喜歡我這個瘋子,還要我喜歡她。我不知道該不該喜歡她,因為都是一個夢境。

太陽特別大的下午,路路出現在我的面前。她還是那樣年輕漂亮。她給我送來一封信。她說信是理由寄來的,托她送給我。我看著她的嘴唇,那和濕潤的土地沒兩樣。要是播下種子,肯定能長出一片茂盛的莊稼。她把信塞到我的懷里,說不要讓護理看見。她搖搖頭就離開了。我在她的背上看到一片跳躍的陽光。后來我的目光落到了信件上,那是一幅畫。畫上畫著一個太陽,陽光下是一棵肥胖的樹,和一個丑陋的男人。丑陋男人仰著頭望向樹梢。那一定是李由畫的。畫上附著一句話:陽光灑向加繆。我想著這句話,沉悶多日的心間豁然開朗。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在夢里猴子一樣爬上樹梢,然后從樹梢跳到樓頂上,落地時發出叭的聲響。這聲響穿過人們的夢境,人們以為是野貓在發情,接著安然睡去。而我站在樓頂上巴望著眼前的夜景。我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夜景在眼前徐徐展開,如同多年前看到理由的小說一樣讓我震顫不已。

責任編輯 孫 卓

責編手記

第五次閱讀這篇小說時,領悟到的東西好像又多了一些。感謝復雜漫長的審閱編校流程,給了我反復閱讀的機會。作者提供了如此層次豐富的文本,正是讓每一次閱讀都充滿新意,讓多種闡釋都擁有可能。

如果說文學院代表了高貴的精神理想,那山坳則象征著生存的原初渴望。在這兩個極端狀態中,人們因都難以得到理解與共鳴,只能走向精神的困頓,產生病態般的迷惘??少F的是,作者沒有絕望,結尾處剎那間的豁然開朗,似乎是某種暗示:保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堅守心靈的輕盈與自由,依然可以獲得那份潔凈和明朗?!爸匾牟皇侵斡?,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蔽覀冃牢康乜吹剑宏柟鉃⑾蛄思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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