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低處的流淌

2015-08-22 06:56陳丹玲
民族文學 2015年8期

陳丹玲

連 接

在小城,橋,是一種呼喚和應答。彼岸此岸,橋有著不容回避的縫合意念。

東門橋,南門橋,西環橋,北環橋……一條河流的乳汁哺育著這座小城。母親河,我曾一度討厭這個平庸又俗爛的叫法??墒聦嵣?,沒有一個人感受不到這條河流的寬厚和堅韌,大概,被俗常遮蔽的幸福,并不耀眼,這便是母性的特質。河流袒露,汁液豐沛,兩岸建筑密集的城區,是河流胸前敞開的衣襟,我們是那些滾落的紐扣,在每一個恰切的時段,通過那些石礅托起抑或鋼筋搭建的橋梁,找到家的扣眼。緊合,相扣,擁抱,是抵達生的彼岸,是存在的美好意義。

之前,走上小城的每一座橋,我都十分愿意放慢腳步,除了想極目遠眺流水的源遠流長,還想攬盡水天一色的盛況。駐足,漫步,感受得到雙腳被高高托舉,感受得到橋的善意。

那一天,前行的隊伍經過東門橋時,大家似乎都不能停留,包括我自己。

黃煙彌漫,蠕動前行的隊伍前面走著剛滿五歲的小女孩。這一刻,鏡框中的人,她那么輕飄,那么單薄,被小女孩輕輕抱在胸前。其實,大家都記得她是臃腫的,松弛的面頰,松弛的胸脯,松弛的肚腹,這副保存了五十年的身體,被三個女兒和日子給掏空了,成了虛晃的袋子,看似完好,實則漏洞百出,寒風填塞。不知什么時候,心臟那里開始被一股寒風攪動,勁吹?,F在,她用昨天留下的笑容,最后一次看這個世界,以不在場的方式。

有人喚著娘,有人喚著舅娘,都與生命的根脈有關。

嗩吶,以聲音的形式強調情緒,迎來,送往,喜與喪,都借它們傳達。過東門橋時,這些樂器是凄傷的,麻衣白幡,棺木飛鶴,即使酷暑,橋上依舊回蕩陰涼。橋那邊就是火葬場了——連接天堂的路。黎明時分,我們在師傅的引導下,直面熊熊烈火。人的靈魂有多重?經過火焰的瞬間,在世間粘帶的寒露、風霜、雨雪、塵土,包括哀傷,統統還給了這人世。那么,我們祈禱,留給靈魂全部的歡喜,但都要輕才行,要輕到忽略,輕到云淡,輕到微風都能捎帶去,靈魂才可以來到天堂的門口。

一生允許積存的歡喜能有多少?很多人經過后,東門橋成為代名詞。常常聽見上點年紀的人說,伙計,可能要去走走東門橋了。這讓人憂傷。

女兒還小,見著棺木穩穩當當擱放在土坑里,她說,我們把舅婆種在地里,就會長出更多舅婆。我特別喜歡這種詩意的說法。小天使道破天機,讓一些輕得不能無法承接的事情有了沉實的力量。確實也如此,這個家族中,每個人都靜靜懷著關于亡者的一份念想,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入口,不同的場景,不同的時段。表姐在翻炒一道她之前最拿手的菜時,情不自禁說出,這才是媽媽的味道。我們靜默不語。

氣味,是一道橋,通往看不見的靈魂。

氣味之橋途經鼻息。還有橋梁途經目光嗎?東門橋頭的花圈鋪,兩個孩子在竹篾和紙張折合、粘連虛擬出的富裕景象里,追逐,打鬧?,F代化的家電、家具、轎車,還有銀行儲蓄卡,被紙張折疊得樣樣齊全。生活不能給予的幸福和優裕,被人們寄往天堂??粗?,該是滿足了。女人埋頭編扎一個冥房,大門上要掛著“?!弊?,看來,她很用心,不用剪子順便剪一個了事,而是用紅絲線一點點地繡。這豪宅是用白布縫制的而非白紙糊成,在世的人應該不惜高價買給那一邊的某個親人,或許,生前還受盡過貧苦和冷眼。她埋頭繡著筆畫,繁復的字樣,讓人覺得,不管是“富貴”還是“平安”,都那么千針萬線地難以抵達。

青煙直上,人們用竹棍扒了扒殘余的花圈、冥幣、冥房的一角,讓這邊的物品盡量燃燒,隨那繚繞的青煙,郵寄到那邊,不落下一樣。冷灰泛白,心境泛白,蒼天泛白。

白色,冰冷的,凄楚的,休止的,深埋的。

這些精致的物品,代表著這邊的情緒和心意,接通著生與死、哀與喜的邊界。

它們,一一途經送別的目光。

總是迷惑于“托夢”一詞的說法。還在辦公室,媽從香樹坪打來電話,說她夢見了外公,自他去世三年這是第一回夢見,清晰的時間長度丈量著那邊的決絕和這邊的想念(久不來入夢,到底多的是什么心?我媽總是這么責怪和自責)。這讓媽悲喜疊加,語序之間夾帶著哭腔。她說夢中,外公一臉愁苦,要是不問,他是怎么也不會說出原因的,在世時就是這個德性,到那邊去了還是顧著面子,硬著頭皮,凡事都以為一個人能硬扛過去。

外婆去世后,外公更顯蒼老和衰弱??章涞烬嫶蟮哪疚輧?,他如何消化那份日以繼夜的孤單,我們不得而知。敲敲打打,補殘修漏,我相信,老人除去肉體之艱,更有精神的孤苦,即使沒有疾病挾持,外公也更快地感到了暮年的疲憊和無力。他實在怕人嫌棄。哪家有個大小事務,不管曾經有無來往,他多多少少都要去送一份禮。村路上,河溝邊,外公成天在那里填坑,修補小木橋。陽光下的小黑點,他已經老得不能驚動任何事情任何人了,哪怕是門前經過的一陣風。存在感的消退,讓外公討好著整個世界。

弟弟在媽的囑咐下燒了紙符。那是沒有收件地址的郵寄,落款有兒女、子孫,甚至還有家族旁延出去的枝葉和根須。是一封注定要退回的信嗎?與其說是祭奠已故親人,不如說是在世的人得以救贖的儀式——我們點燃紙錢,點燃火紙包起的信封,跪拜,磕頭,看著煙霧升騰,心里安穩了很多。

夢的特質,在于輕盈,在于廣闊,可以通過前生,還可以通過現世,更可以通往未來。那么死別,似乎也通過夢這座橋。

她一直肯定地認為,在端起碗,仰脖,以致喉結滑動的瞬間中,貌似堅決,可自己一定做了手腳,一部分湯汁沒有流向肚腹,精明的孟婆沒有注意到這個小細節,趕過奈何橋,前生的一切將不著痕跡,一片空白。是什么樣的衷腸讓自己如此大膽,愿意靈魂在前生來世中不得解脫了結?又是誰讓她如此舍命卻難舍情義,在幾世輪回中不愿意忘記?人群中,只一眼,她就開始怦然心跳,臉紅低眉。是他,直覺已經告訴她,這是那個她一直等的人。胸腔里,她聽見了那種聲音,想出來又沒有出來的聲音……結局是,幾世時光的剝離,那個男人已經認不出她。實在是再平凡不過,爛俗到家的故事!

當說到電影《搶渡大渡河》,不如直接說到子彈。一枚冰冷的硬核,屬于魔咒的,也屬于光明的,屬于陰謀,也屬于正義。泛起銅綠光澤,凝聚了生命全部的黑夜,飲血,這是武器孤高的美感,當它飛向敵人,我們繃緊的恨意得以放松,呼吸才大快人心。暴力,電影向我傳授和告知——戰士們背著木板,攀著繩索,往前鋪著鐵索橋。河水湍急,沖撞的聲音如擂響的鼓點。一枚罪惡的子彈刺破空氣和硝煙,戰士的帽子,手里的木板,慢鏡頭把它們推到渾濁的河水里……人呢?反正沒看見具體是哪一個人,這個容易接受,暫時殘留一絲僥幸,情愿讓心依舊懸著??墒?,偏偏老班長從懸崖上掉了下來。一枚子彈穿透了他的左胸膛。那個慢鏡頭呀,衣服口袋那里,洞開的棉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注血,朝天噴射,滿含遺恨?!袄习嚅L——”,拖長的,顫抖的,悲壯的,聲線像是從我的身體里抽出,雙腿頓時就軟了。心,一層一層地,往里鉆著痛。

太容易入戲,這往往讓人受不了。電影散場,我蝌蚪一樣跟在人流里,一聲不響,好長一段時間的失聲,黯啞。原來才知道,要解決恨意太容易,而要消化一種痛感卻特別難。直到如今,我都刻意回避那種破損的、木板鋪得松散的橋。為村人行走方便,外公把用來給三姨打嫁妝的幾塊木頭捐獻出去,在村前鋪了簡陋的木橋。我一直心存芥蒂,即便牛羊都能從上面過,我也會脫鞋淌水過河。直到外公去世,我都無法向他敞開內心的秘密。

深深迷戀電影的復活力量,可以重復放映,填補,甚至美化記憶的缺口,比生活本身更經得起琢磨??简灐磸蜕涎莸目謶?、傷害、痛感,幾百個觀眾可以共同承受,而現實中,只需一場,足夠一個人在傷口里反芻一生。

故事講完就變舊。要建一座什么樣的橋梁,才能夠引渡一個人的孤獨,內心的秘密。

走出影院,夜晚毫無懸念地到來。不開燈,琥珀色的夜燈透過窗欞照進來,室內充盈孤清氣息,瞬間感到地老天荒,耳畔風聲隱隱。打開一盒專輯,向來喜歡莫文蔚,喜歡她不著色彩的聲音,冷靜,瘦削,素潔又優雅無比,迷戀她處理歌曲情緒時漫不經心中透露的深深在意。她唱:“我們一直忘了要搭一座橋,到對方心里瞧一瞧,體會彼此什么才是最需要,別再寂寞地擁抱?!彼€說,將我們的心事唱得太敏感。這時,人總是無力地陷入深淵。

音符牽連,總能抵達那個小小的、嬰兒一般柔弱的餡心。

七夕節那晚,我們穿針連線,仰望天空,渴望在浩瀚銀河里看見牛郎、織女,能得到哪怕半點指引和點撥,讓自己的內心空靈,手指奇巧,編織出錦緞人生。鵲橋,被浪漫色彩裝飾過的悲劇調子,貌似圓滿,實則騙局。若真如天上一天,世間一年,那么牛郎和織女的時空怎么對應,每年的鵲橋引渡的會是誰?而愛,需要時空的支撐。喜鵲,銀河,鵲橋,神話賦予的靈性元素,大概,悲的濃郁感正是建立在喜的零碎性上——每年七月初七,一只一只的喜鵲,歸去,拼湊,搭建,連接別離的兩端,橋梁下,更多的孤獨正如銀河之水,籠罩,又傾注于腳下每一個生命的內心。輕輕的,我們仰頭,合掌拜一拜——孤獨,是上天的寵兒,大地為其一次次受孕、生養。

我去深山里的一個村子看望兒時的伙伴,她這是第三次生孩子。光線從木格子窗斜插進去,細微塵粒懸浮在光柱中,她沉浸在辛勞又迷醉的喂養中。孩子吃飽睡著了,她撩開衣服給我看她的傷痕。圓滑結實的肚腹上,兩道疤痕交叉,坎坷又漫長,這是前兩個孩子來這個世上時的道路。

刺目的“十字架”圖案,是否之前就埋下了隱喻,預示他們只是來給母親道別,而不是相守——因為高血壓引起早產,她的兩個孩子相繼夭折。尖銳的事實又是怎樣一寸一寸在她年輕的心上釘入不能拔除的“十字架”,不能拔出的痛?我不忍問起。第三次,她在回娘家路邊的草堆上生下女兒,綿長的臍帶拖了出來。虛弱無力,但那一刻,只能拼命用石頭砸斷臍帶,血,盛開在眼簾上,女兒清脆的哭聲正如勝利的號角,她視死如歸,決絕又幸福。

這個弱小的女子呀,陽光在屋內移走的時候,特意照亮了她左邊鼻翼上一小粒黑痣,俏皮又精致,這是母親留給她的特殊記號。生養,一條臍帶穿過女性的肚腹,搭建起連接骨肉的橋梁,讓世界通過一個溫熱、寂靜、安寧的子宮。

死亡與新生,此消彼長,無痕融合。

流 逝

注定,水成為時間的衣衫,在流逝中露出行走的破綻和褪色。

所謂的保護強調著疏離。多年后,河岸延伸,河堤升高,那些在河邊奔走幾輩子的雙腳疏離了水,還有那些綿長的情事,那些味道深重的勞作過后的身體,那些繁復交集,偶爾的碰撞激越,最終又歸于相安無事的鄰間俚情,現在都沿著河堤沉默平靜,整齊劃一。日子的聲響和內容被截流,波瀾不驚,陷入沉積的深淵。

依山傍水,臨水而居,久違的詩意在記憶的對岸招搖?,F在,腳踩在地上,柔軟的觸碰被水泥的堅硬回絕,噗噗噗,嗑嗑嗑,聲音上浮,像刷在表面上的漆皮,漸漸風干、剝落,不見來時的腳印,不見去路的深淺。也許,被修飾過的平穩路面指引一生,才最讓人生畏。那么相反,土地最終令人踏實。柔軟更趨近于包容和寬博。深入,交融,挈合,土地的全部意義在于滋養,哪怕是對一株細弱的狗尾草,也不會克扣一絲養分,更不會刻薄一分一秒,溫情善待,讓其拔地成長。

兩岸,樓房緊密,擁擠得長不出植物,水流跟著從前的瓦檐、水缸、院落和草木一起逃遁。水泥臺階、鋼化玻璃、帽檐似的陽臺見證生活的捉襟見肘——居所成為安放肉體(而非心靈)的洞穴。

這又讓人想起河邊那塊地。精耕細作,邊沿被勞動的剪子年復一年地修正、剪裁,標準的長方形,四周扎了籬笆,藤蔓在上面一層層地攀爬、布陣、纏繞,偶爾,也忍不住地暗自歡喜——某個竹節處,一朵牽牛的喇叭花廣播了春天的秘密。這塊受到四周樓房夾攻的土地,時間安慰著它的緊張,讓瓜果、蔬菜、花朵培植起自信和勇氣。領著它們出城,領著它們爬進月色,領著它們拜見陽光。土地,洞開的口子。節氣,從這個口子進入一座城,又從這個口子離開一座城,來來去去中,唯留農夫一個人守在原地。

農夫還不算老態,擔農家肥的扁擔依舊閃出輕快調子,這樣從河堤上走過時,陽光正濃稠,一路滿溢的氣味,濃度飽和,不由分說向他的身后流竄,撞上行人的鼻尖,更容易撞翻行人的腸胃。擦肩而過,同樣是向前,農夫聞見陽光的味道,行人遭遇生活發酵后的腐爛氣味。扁擔吱呀著響,腳后跟先貼地,交替,似改編過的蓮花碎步。這不是招搖,更不是惡作劇,只是河邊那塊地一直是他得以停留的理由。

水流在用作灌溉的人工溝渠里流淌。這時,很多人往往說起農活。是熱愛?可事實上殘酷,像浸在冰塊里,讓人冷得發燙。是憎恨?難免言辭極端,農耕文化是這個民族得以生生不息的外因。是詩意?指骨暴突曲張,腰彎背駝,蔓延在骨髓里蟻蝕般的風濕疼痛,還有一輩子累積的寒意,讓衰老的肉體如一只費力抽拉的風箱——寂靜深夜,咳嗽一聲緊跟一聲,咳到胸腔生痛,怎么也倒不出肺葉上的風寒。這些足夠出賣詩意的悠閑,足夠摧毀生命的優雅。

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怎么一時就想到了栽培玫瑰?農夫似乎也說不出比種水稻更合適的理由。想種就種了唄。土地壟溝,扦插枝條,澆水覆膜,他習慣程序化的勞作。常年耕種,更多感染了節氣的脾性,環環相扣,不緊不慢,不早不遲,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像極了毛線,找到線頭就能順理成章,就能編織圖案,就能讓人感到厚實和妥帖。那些多余的幻想、做夢、抱怨似一不留神的脫針,勞作終成一團亂麻,越結越死。

扦插玫瑰花枝時,農夫對土地獻出更多的耐心。

正午,河面水色清冽,周邊樓房里灌進了睡眠的豆粒,玻璃窗后,人們闔上眼簾,不再搖晃?;ㄖσ呀浨げ宓煤脦仔辛?,橫看成排,豎看成行。這樣,他以為,他可以是一個縫補四季的人,在一個并不寬大的院子里,他用各色的細線一針一針地縫,把這個城市撕破的時間漏洞再縫合,把這個城市遺忘的春天再繡出輪廓。針腳細密,他細心地縫補,安詳地翻曬。他心甘情愿,滿懷幸福。

水霧彌漫,流淌靜謐。他最終想把自己也栽種在這里,依舊根須發達,開枝散葉。這想法讓人默然。趁著他和老伴還沒松口應允城建局的征地條件時,他更急于守著流水,在時間的這件衣衫上,挑花繡朵。

枝條墨綠,一頭插進泥土,一頭被果決地剪掉,細看了,多出幾分受懲罰的味道——除了生根定腳,不能有半分多余的想法和雜念——盡管,在曖昧燭光里,在特定日子中,人們都暗自默許玫瑰沾染更多的情欲。剪掉欲望,這些扦插的枝條表露出寡婦神情,風干傷口,埋頭,將所有養分輸送給根須,將明天的云開日出寄托于根須。月色晴朗的夜晚,這片天地里豎起一排排一行行微小的貞潔牌坊??戳?,想象不出它們能醞釀花朵,孤獨感濃烈。

我一直認為,等待,是時間蒙著面冒充先知先覺的上帝,故弄玄虛,捉弄再加戲謔。如果命在此,運就是時間隱藏的謎底。結局如何,謎底要直到那個人到來才揭開,悲喜交加,淚流,心田里吞咽苦水的那只河蚌,開始吐出珠粒。

玫瑰園里睡美人的結局,近乎唯美。咒語一出口,時間是巫婆手里那件高揚的衣衫,覆蓋。正在舞蹈的美貌公主,穿梭殿前的仆從,飄搖的燭火,逃跑的老鼠,趕來的馬車,輕盈的窗簾……都停止了,保持著原初的姿勢和表情,似乎都已逃出時間之外,成為永恒。詛咒,鮮艷玫瑰包裹著的秘密。秘密的內核是美色和權勢?

園子里時間靜止,一切靜止。我卻堅信,一定還有什么竄進了院墻,滋養攀爬的藤蔓,滋養公主的容顏,滋養一份等待——比如流水,比如智慧(很多人進過那園子,但是都從未出來),比如隱喻。層層包圍的枝條,片片玫瑰的朵瓣,統統給智慧、勇敢、自信的王子通風報信、暗示提醒。到此,時間露出了破綻——美艷被包裹,被容忍,被遮蔽,無一例外都在傳教般告警,不易抵達才更具媚惑,不易摘取才更覺難得——可公主終將醒來,是千年之后獨一無二的花蕾,成為眾人矚目的王后。

等待千年,難分清是缺憾,還是成全。童話,最大的魅力在于不受現實法則的約束,可以扔開命運底牌,再生,復活,重拼。這曾一度讓女孩子們相信,被時間偷走的東西再回來時會更加完美,就像智慧最終換取了美貌,汗水最終換取了榮耀,愛情最終換取了親情,而枝葉最終換取了根骨。

栽種玫瑰,土地更加呈現再生功能,接近童話質地。只要陽光足夠熱情,玫瑰就綻放得特別決絕——腰身起伏,朵瓣伸張,表情迷離,就要在枝條上飛升,虛脫,為那些浩蕩的春天,為那些勤奮的蜂蝶,為那些來去瀟灑的風兒,獻出全部血肉,不留給枝條半顆籽粒。整個地里,花影噴濺,燦爛到近乎腐爛。濃黏的香味一陣陣涌進低矮的花房。門前那只狗,對了,還有那只貓,成天暈暈乎乎,慵懶又放浪。這番俗麗,多少讓農夫和老伴有些不滿和抱怨。

耕種多年,他們諳熟隱忍的動人之處。尤其是對待漠然、任性、自我的時間,更要忍耐和退讓。趁著清晨露珠還在,太陽也還沒露臉,花骨朵們還在睡夢中,他和老伴一朵一朵地給玫瑰穿上“紗衣”(一種柔軟的塑料網)。那層薄網把花蕾包裹得緊致,老伴一時想起了那年送十八歲的女兒出門到廣州打工的情景。就當是給另一個女兒整理衣領吧,勞作的手指多了好幾分憐愛,心里也暗涌酸楚。農夫在花行間兀自忙碌,當然沒注意老伴的心思。

風還在來,光也還在來,玫瑰花苞淹沒在神秘的閉合里,它們忍住了整個春天,忍住了一生光陰,美,綻放于未知的無限的可能里……

圓形天橋,這座小城上空擺放的大圓篩,在擁擠迷茫的十字路口,將人群和車輛進行嚴格挑揀,井然篩濾。上天橋,雙腳離開了地面,被抬升,懸空感讓人頓時清新。目光掠過小攤的棚戶頂,延伸出去老遠。伏在欄桿上,曾經高大寬闊的銀行大廳、裝飾豪華的家居店鋪,被柜臺阻隔的內幕以及精美緞面浮起的奢華之光,全部盡收眼底。也可以擦著四層樓的窗戶玻璃,無意間窺見租住屋內凌亂的床鋪,直抵想象的無限。極目,遐想,憧憬,思遠,有著某種情感的特質。也不能否認這確實是個好地方,是賣花的好地段。農夫放下竹背篼,守在一個樓梯口。

花們擠插在竹背篼里,早晨的陽光到來,露珠和花瓣共同映射寂靜之光。這天不是某個特殊的節日,他耐心地等待有人來帶走一枝又一枝的花。事實上也只能說是帶走,比起鮮花店里的玫瑰便宜了很多,僅兩元一枝。甜白,鵝黃,水粉,玫紅,仿佛每枝都盛滿被水霧浸潤過的那些清晨和黃昏,勿需挑選。我想,這與念想有關。你看,此時的農夫用紙輕輕裹緊了花柄,指腹被小刺扎出了血珠,花兒在耍小脾性,這是最讓人享受和感到溫軟的傷害。他不溫不火。畢竟,一朵又一朵,它們將通過農夫的手掌,走失。

這世間,草木那么認真,那么執著,可以不問感覺繼續為某些場合討好、點綴、烘托,配角的意味顯而易見,這容易讓人習以為常,視若無睹。若是私情,真誠遞過來的一束花兒,能讓對愛情連同那個人的憧憬被有效地培養,這是必須的襯托。

不管流逝多么迅速,她還是喜歡臨水而居,總以為自己可以直面別離,或者可以在水面照見未來,一切都方向準確,清晰可觸,順理成章。就讓流水淌吧,就讓時間流吧。夜色輕攏,河岸上,他捧一束鮮花到來。這該是第一束鮮花,但不至于矯情到故意推卻,更不至于心臟狂跳,昏厥倒進懷里。抿笑,接過,話語是失效的。轉身的瞬間,怎么好像有誰借著夜色,在某處陰險地收放鏡頭,按動快門,將這一幕場景定格和攝取。后來證明,正是記憶存留了底片。

入夜來,月色集結了河岸的燈光,在水面跳動、騰躍,歡喜的情緒也隨著逐漸高漲??亢拥拇皯繇槺慵艚亓艘缓煿獍?,讓這種晃動漾上了天花板。屋子,瞬間生動。一寸一寸,燭火映著花影,像一只溫軟的貓?;ㄏ?,一杯紅酒,而她有種微醺的快意。面頰和發絲上全是月色、燭火、花容、水光碰撞了的碎末兒,只有那個夜晚才凝結成暖懷的琥珀,容人掛念。

常常是午后,她沿著河堤,逆水而上,想看看農夫的玫瑰園。河堤的磚墻和大理石圍欄上,有改正液涂寫的筆跡,筆畫纖細凌亂,忽明忽暗,偏又來歷不明,這充分暴露了青春的吞吞吐吐、意氣用事和青澀酸苦。那三個字最多,也有用英文體的,但不論是哪一種,都被風雨浸刷,被日照褪色,被歲月涂改。青春的優越感向來建立在對衰老、流逝、消亡的無知鄙夷中,而書寫和銘刻,又恰恰證明了毫無把握。落筆的瞬間,又能擠干多少水分,更何況記憶也參與了夸張、排比、隱喻等修辭。很多事,很多人,很多物,當鏡頭緩緩推遠,我們微小的眼簾底幕上,總是一片水霧,模糊分散,認不清,摸不著。

繼續逆流而上,河兩岸的垂柳、白楊,之前的清朗翠綠已不再,之前不多不少的詩意已不再。連同之前那段漫長的午睡,也沒有讓她擁有更多清涼的醒意。深陷慵懶和倦怠,就這樣允許自己松弛開去,正如被母親的雙手拆卸開的線團,卷曲又疲軟,不想再被燙直,再被編織。

腐爛,時間在事物內部不動聲色地挖掘,收受屬于它的回扣,掏空一切。玫瑰園里,一場盛開已經變得稀落、疏離、冷卻,偶爾零星的花朵也被冷落在枝頭。農夫不在,溝渠里的水正清亮,老伴端著一只木盆在那里清洗衣服。棒頭一棰一棰,聲音悶沉,起落的手勢使著性子一般。剩下的花還賣嗎?不賣。那不可惜了?不可惜,就讓它們爛在地里也不可惜。分明帶著恨意,濃濃的恨意。聽說城建局的征地工作隊又來了好幾次。他們是進軍這座小城,領受重建使命的特遣部隊,偵查戰情,排除阻礙,這些都可以理解,所以農夫被老伴派去征地辦公室“談判”了。

盆里的幾件衣物還是新的,十元一件從地攤上買來,入秋了,可以給兩個上學的孫孫將就著穿一下。樣式和顏色讓這個老女人還比較滿意,所以拿來水里透洗一遍。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外加兩個孫孫和老兩口,好多年來,日子都是靠從這片田里長出來喂養幾張嘴巴的。說征就能征得了?補償還那么低……自言自語,像在說給老天聽??磥?,這輩子,農夫并沒有替老伴在生活的流域里打撈到一條神奇的金魚,日子也沒有太多的演變和驚喜。這一次的風浪里,但愿農夫能撈起一個實在的允諾,替老伴更換掉舊木盆,魔法般替換掉花田邊的小瓦房。宮殿從想象中走來……

轉身離開時,秋意正濃。除了果實和玫紅色的嘴唇,還有什么在這個秋天里被剝奪?上游河床暴露。水流,這件停留在指端的綢緞似的衣衫,時間的衣衫,輕輕滑落下去,大地就露出冰涼的軀體,堅硬的骨骼,還有那些不明去向的愛恨。

沖 積

很多時候,影子尾隨了速度,當車身飛過,一抹模糊的暗影掠過了斷墻和斷墻下的他們。這樣的來往和行進,對于固守在此的他們已經習以為常,日子,依舊不驚不慌,擁有某種莫名的穩妥感和服從感,停駐于南門橋頭。

小城在建設中昂揚興奮。卸妝和換下舊服,相比于那些老巷子、舊屋面、破角樓的陰郁和頹廢神色,那種情緒是明媚和持久的。一層層疊加的電梯樓正在執著地改變陽光的道路,勸說著風的去向,呈現一種不由分說的態度。不用多說,仰望姿勢,這是高樓最想要的崇拜。路人仰頭,帽子會掉在地上。

這里原來是一幢廢棄的單位辦公樓,兩層,磚木結構。窗框的原色該是酒紅的那種吧,在一開始,一定襯托著這棟樓房的肅穆和莊重。圍墻是最忠實的,長手臂一伸,公路上的俗常、窺探、煙塵和紛擾統統擋在了辦公樓外,讓里面的墨香、紙味、思路,還有話筒里的聲音,清晰明了得不容雜質,似乎方向感的整齊劃一就是力量,夢想的翅翼就要撐開……這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光景,細想來,有著舊黃的焦脆感。

當焦黃色蒙上磚木,在墻面浸染,不錯過任何一條磚縫時,某一天,玻璃便在光陰里突然走失,開合不一的窗框驚訝失色,洞開的嘴似乎從來就沒閉合過??章涓?,濃烈。那些時日,好歹目光可以掠過圍墻,直直地平視過去,折回來時,多少摻合了一些可惜意味。

紙都包不了火,時間的集體密謀,一段圍墻哪能阻得了,包得住。

拆!挖機的手臂伸進樓房的肚腹,瓦解著舊建筑關于這座小城貼心貼肺的記憶。迎面就是一錘,舊圍墻被打落了門牙,豁著嘴,一屁股跌坐在南門橋頭。聲響中,人們扭轉頭,既不是道別,也不是懷念,觀望的神情浮在表面,事不關己。

可實際上,那種痛楚和震顫,坐在墻根下的他們感受到了。震顫是從屁股開始的,一陣一陣,從底部往全身灌注,身子就有些晃。幾十年了,他們的屁股每天都貼著墻根——相對于人生的不可預測、道路的流蕩以及背景的虛幻,墻根更堅實,不失為一種依靠,屁股在這里找到了位置。痛楚是從脊梁開始的,一絲一絲,一開始不是很強烈,但是連綴了、疊加了,直接作用在背梁的骨節眼兒上,不是拉鋸,是銷蝕和消磨,只要一會兒,心里就會跟著虛晃,擔憂了。幾十年了,他們的背梁貼著墻身,自然而然,有了向上的扶持。往上,這是生的方向。

世事裹挾,時光裹挾,墻根處,一群被命運沖擊過挾持過的人,沉積在人生的河灣處,逗留在南門橋頭的碎磚破瓦里,對別人的命理、運氣進行假設、推演、論證。

除了“命運”二字行蹤詭秘、高深莫測,面前的所有陳設都顯得特別潦草、單薄,幾乎算不上攤兒——放下一個背簍,竹篾暗黃的臉色一下就暴露了倦意和窘迫,要不是相互穿引退讓、勾肩搭背,那個框出的圓早就扁了,或者散了。不過現在也好不到哪里去,終究是有些老舊萎頓了。老舊萎頓了也要使勁兒撐住小塊薄木板。一個瓷缸插滿了宿牌(自制的命簽),由于磕碰,白色瓷粉結隊叛離,留下黑漆漆的骨板,瓷缸傷痕遍布,足夠沒有容顏混下去了,加上“為人民服務”的字樣油漆模糊,少胳膊少腿,這口號喊得相當沒底氣,像是在自嘲。在薄木板上擱穩了,那個舊瓷缸也還是忍不住憨笑,掩飾窘迫。再就是擺上來一本《萬年歷》、《命運推理》、《宅基與風水》、《好名與好命》,還有手抄的薄本子。全部都翻卷了書角,時間銷蝕,紙張綿軟打皺,手印在上面重疊,明顯能猜出封面上那塊污跡,肯定來自于忙碌的手沒來得及擦去炸糍粑的油漬。小板凳,緊緊貼了墻根,沉下身子重心,屁股,釘牢實了。理理衣角,一抬頭,目光就朝前遞了過去。橋頭連接著公路,這個位置剛好隔路面兩三米,車來人往,去向交織,不同的命運也在行進中起伏交錯。如果有一個人拖著自己的命運路過,在遞過來的目光里含帶幾許猶疑,這反倒成全了他們的運氣。當然,更多時候,目光也是茫然的,遠遠地延伸出去,不知道落在了哪一處。

蹲守在橋頭的還有兩三棵老刺槐樹。蒼老的樹皮翹起,一粒一粒,像一些垂死的魚鱗。不需要誰測算前世的風雨,也不需要誰羨慕今生的陽光,老槐樹只是保持著對四季的敏感:常常是,一串又一串潔白的槐花在寂靜的午后熱熱鬧鬧地開,風雨泄露了秘密——香氣走遠,花葉謝幕,命運輪回。早晨,算命先生在清香里占據了這份清寂,四五個人開始擦亮目的:等。

正午,刺槐葉縫篩下碎銀片,陽光投下的籌碼,空氣里植物的芳香經久彌漫。此刻,南門橋頭人影和車流都稀少,光景一片松懈、閑散,一聲一聲的哈欠扯長了人的面頰和懶腰。等待的日子,松散得像皮紙舊書,沒有了硬度,軟塌塌,難得翻過去一天。

就像那些光線,希望總是會找到縫隙,穿過沮喪,抵達人的眼前。那個略顯肥胖的女人,被有聲有色地安插進這個正午,讓南門橋頭的時光多少有了些震蕩。面前的一排人,都是同一個行當。當命運開始滑坡,便顧不得更多的挑肥揀瘦。靜下心來,才發現生活有很多漏洞,破綻百出,徑直篩掉了諸多細節,如今手里抓住的仿佛全是些粗劣的、硌手的、堅硬的疙瘩,凹凸著,撫不平。神情沮喪,隔了生活這張破篩子,望見那些想要的精細、柔軟、美好。該測算什么呢?她有片刻的恍惚。那就測測兒子的婚事吧——以愛的名義,母親們打探著命運的風聲,喜歡提前去兒女人生未來的現場踩點、布置,甚至永不厭倦地期盼和祈禱。報上生辰八字,讓算命先生子丑寅卯地演算、推理、提煉,這是很昂貴的,價錢咬在別人嘴巴里。抽宿牌吧,兩元錢一張,先生說了,抽滿六張,大致就能看清她兒子今年的婚事運程。

宿牌折疊,謎底潛藏在那些褶皺里。一個破陶瓷缸,幾張邊角毛糙的紙板,好命壞命、好運壞運齊整地插在缸里后,都顯得出生普通、毫無離奇——關乎人生的話題,落到南門橋頭這些年老的、殘缺的、來路不明的算命人手里,多少有些戲謔的意味。女人手指猶豫,抽絲剝繭,暗自希望能夠抽出上上簽。算命老人微微斜了身子,眼鏡滑到鼻尖,目光繞過老花眼鏡的玻璃,從鏡框邊緣漏出來??跉饽?,神色肅穆,他讀得字字有力。她目不轉睛,耳朵和嘴巴微張,好讓所有聲音都灌進耳膜。

愛情遙遙無期,關鍵時刻,運氣經常被打折。女人有些詫異,不滿地甩出了六張一元零鈔,被戲耍的憤慨緊貼了她的后背,快速拐過南門橋頭一抹又一抹車影,和來時一樣,她不得不再一次深陷對面紛擾的街景。

仿佛把守著命運的出口或者轉角,其實沒有任何的指引意義,南門橋頭墻根下這些算命人來路不明、形跡可疑,斷圍墻成為他們的背景。在小城,當圍護、框定、神秘等意義在建設進程中似乎就要戛然而止時,人們卻開始賦予這堵斷圍墻另外的存在理由——讓命運好心地彎曲了一下——成為發布消息的通告欄。頭頂蓋上一溜青瓦,順便用磁粉刷新一番,模樣款式就出來了。是的,大家很滿意。尋人尋物啟事、招租招聘廣告、停水停電通知、喜訊開學告示……紙張不一,顏色各異,字跡多樣。也許一段時間信息會不停變換,更多時候,上面不是通告就是訃告。有人離開了,薄薄的一紙訃告,數筆簡單文字濃縮了一個人的一生,貼上去,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后的對話。指尖觸摸,好單薄,都能隱約瞧見覆蓋在下面的招聘通知——生的忙碌、焦慮和紛擾在暗處繼續潮涌。生與死,不同世界的信息同時占據著一面墻,各類起伏波動的情緒,到了這里都成為扁平的、熨帖的,驚動不了路人,驚動不了南門橋頭的光景。斷圍墻上印痕疊加,時間在上面藏頭露尾,真相和實情就變得模糊。但斷圍墻也是小城的一張表情,悲喜離合,這張表情走漏著小城底部的秘密。

當生活的秘密成為虛擬的背景,算命先生的姿態顯得模凌兩可。理性形成的距離恰到好處,讓我的好奇心始終停留在對面,每次路過,我都呈現觀望姿勢。事實上,我更愿意以閑聊的方式靠近他們。在一排五六個人中,這個老男人不殘不缺、不瞎不啞,只是腰背稍微佝僂,手腳顯目,粗糙寬大。寒冬的早晨,他偎著一個竹篾編制的烘籠取暖,堅定不移地等候生意。閑聊得知,他早年在沿海打工,除了在工地上干活,也看一些地理術、命相術、民間偏方之類的書,從工地上下來也給人掐掐八字、看看病痛。老了回來,一對兒女又步入舊程,去了沿海打工,留下小孫兒們在家,他和老伴負責帶。閑著是閑著,采了些草藥,撿了幾本翻卷的小冊子,就來南門橋頭擺攤了,偶爾,運氣會給他捎來一筆生意。別人比我生意好多了哦,一張八字價格是由嘴巴說了算,一天可以收到兩三百元。話語里,多了喧嘩,也如身后的斷墻,混染了雜七雜八的意味。天更冷的時候,我起身離開,偏偏忍不住轉身回望——這是哪家的老人,暴露在寒意里。

山腳下的小鎮,被當作高人“隱居”的算命先生曾是這里的一位小學教師。來時,路邊草葉叢生,清溪流淌,泉眼和石橋有著胸花的效果,襯托得這座木屋更加幽靜復古,一切仿佛在時光中落穩。傳聞,屋里的算命先生是個神奇,四方八面都有人尋覓而來。

云影青山、綠水長天,連身處的正午都顯得清寂。這樣的氛圍中,女人的命運在明亮中鋪陳、透徹。她算的是什么?從先生隱約的話語中,我拼湊著女人的人生——丈夫出軌,他還會不會回來。當算命先生揭開謎底,整個正午,她訴說著打了結的生活:小生意虧本,兩個孩子還小,丈夫好賭又好色……隨之,命里的悲戚就這樣無遮無攔地攤曬在淚水流淌的河岸。靜默中,先生遞給她一張紙條,讓她回家打開看,命運就可以有所轉機。女人走后,先生說那是一張制作金豆腐的秘方,看后,她在小鎮上的豆腐生意自然會好,多少給人一條活路?;橐龅钠跫s上出現蟲眼,算命是絕望中的救贖,給生活的傷口貼一份止痛膏。

走出木屋,曾是教師身份的算命先生還在掐算。時光的河床上,命運載舟,身逢坦途,或者偶遇險灘,如果岸邊號子聲聲,鑼鼓陣陣,人與生俱來的孤獨感和悲傷感,會在旁人的鼓勵、暗示、激進中多少消釋一些,隨即找到方向感和勇氣,目標篤定,風雨兼程,滿懷希冀——我更愿意這樣去理解所有的傳奇。

命運路途中,不知道在那對夫妻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轉折,怎樣的沖擊和沉浮。每天復每天,女人斜挎著小板凳,扶了丈夫,從南門橋的那頭走到這頭,在墻根下坐定,等待生意。避開探究的目光,女人毫無顧忌地頂著惡夢走在陽光里,那種暴露足夠令人驚詫——秀發連著頭皮,被誰惡狠狠地劫走了,僅剩一片肉粉的傷疤揪扯著額頭和眼角,留著余恨一般??戳?,劇痛反而會蔓延到旁人的想象里。而她,似乎已經早忘了,還能在橋頭的算命情節里被溫暖、被期盼、被需要。身旁的男人睜著無神的雙眼,早瞎了,懷里抱了一把二胡。很多晨昏,有沒有人來算命已經不重要。男人拉響二胡:《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好夢》《今天是個好日子》……他抱著這些音符,依舊抱有熱度,對生活。

實在沒有生意的一天,傷疤女人在男人的二胡聲里靠著墻根睡著了。二胡聲聲,這次拉奏的是一首《遠方》,調子清越、明媚。遠方,盲人,這么湊巧,居然遇到了一起,兩個理想層面上的名詞,詩性的外衣下,隱含動蕩不寧的命運肌理。

責任編輯 哈 聞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